第九十九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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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渤海有个读书人鲍宣,字子都,家里穷得叮当响,却是个有骨气的。年轻时跟着桓家老师读书,师徒俩好得跟亲父子似的。老师家闺女桓少君生得标致,许配给了鲍宣。成亲那天,少君穿金戴银的,鲍宣却皱起眉头:"你家富贵,穿得这样华丽;我穷得揭不开锅,实在受不起啊!"少君抿嘴一笑:"我爹看中的就是你这份清高。既然嫁了你,自然听你的。"说罢真把珠宝首饰全卸下来送回娘家,换上粗布衣裳,跟着鲍宣推着鹿车回乡。婆婆见新媳妇提着瓦罐去打水,乐得合不拢嘴,四邻八乡都夸这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媳妇。

后来鲍宣当了谏大夫,骨头还是那么硬。有一回息夫躬这马屁精忽悠皇帝,说要杀个郡守来镇灾。丞相王嘉拼命拦着,皇帝却铁了心要听谗言。结果改元那天正午,日头突然被吞了大半,吓得皇帝赶紧下诏求谏。王嘉趁机又参了董贤一本,把皇帝气得够呛。这时丹阳人杜邺站出来说:"日食是阴气太盛啊!您那些外戚个个掌权,连老天都看不下去了。"这话倒是戳中了皇帝心事——他对丁家、傅家不过是面子情,真正的心头肉是董贤呢!

正闹腾着,傅太后突然一病不起,没几天就咽了气。说来也怪,前些日子关东百姓疯传什么"西王母筹",成群结队往长安跑。当时还有人拍马屁,说这是预兆傅太后能活万岁,谁知竟是催命符!

傅太后一死,皇帝突然想起被冷落的老臣孔光。这老头被召来问日食缘由,说得跟杜邺一个调调。董贤这滑头赶紧甩锅给傅家,皇帝顺水推舟就把傅晏的官给撸了。王嘉和贾延趁机又参了息夫躬一本,这墙倒众人推的,息夫躬连夜带着老娘妻儿逃回封地,连宅子都没来得及置办,只能窝在破亭子里。

有天夜里,同乡贾惠路过,见息夫躬吓得直哆嗦,就教他个歪招:折根桑枝画北斗,半夜披头散发念咒。这息夫躬也是病急乱投医,天天跟中邪似的作法。结果被人告发诅咒朝廷,抓进大牢严刑拷打。审到一半,他突然仰天大叫,七窍流血死了——原来是自己咬断舌头咽的气!审案的见人死了更坐实罪名,硬逼他白发苍苍的老娘画押,判了个满门抄斩。后来哀帝驾崩,当年陷害东平王的孙宠等人也被流放,全死在岭南瘴气里。这就叫天网恢恢,报应不爽!

话说那谏大夫鲍宣,又向皇上进言,说该重新起用何武、师丹、彭宣、傅喜这些老臣,还要把那个董贤打发回封地去。哀帝听了,倒是把鲍宣升作司隶校尉,也召了何武、彭宣回朝。可对那个整天腻在身边、亲亲热热的董圣卿——这董贤字圣卿——非但不肯放他走,还要给他加封两千户食邑。这旨意还假托是皇太太后的遗命发下来的。

丞相王嘉一看这情形,直接把诏书封还,在奏章里把董贤骂得狗血淋头,说这等谄媚小人不该亲近。最后还戳着哀帝心窝子说:"陛下至今没有子嗣,本该为江山社稷着想,怎么反倒放纵自己,忘了高祖创业的艰难?"这几句话像针扎进骨头里,把哀帝气得够呛。

哀帝一心想找王嘉的错处,忽然想起前些年中案子里,梁相、鞫谭、宗伯凤三人都被免官,唯独王嘉还保荐他们,这不是欺君吗?就把王嘉叫到尚书省问罪。王嘉只得摘下官帽请罪。谁料那光禄大夫孔光,早就盯着丞相的位子,想趁机把王嘉搞下去。他拉上左将军公孙禄、右将军王安、光禄勋马宫一帮人联名弹劾王嘉,说他欺君罔上,罪该下狱。只有光禄大夫龚胜替王嘉说话,认为丞相失职是该罚,但要说保荐几个人就是欺君大罪,实在说不过去。

哀帝哪管这些,直接按孔光他们的意思,把王嘉押到廷尉大牢。丞相府的属官们哭着劝王嘉:"将相不能对狱吏喊冤啊!这是老规矩了,您不如..."说着递上毒药。王嘉一把打翻药碗:"我堂堂丞相,有罪就当明正典刑,让天下人引以为戒!学那妇人寻死觅活算什么?"说完整了整衣冠,自己坐上小车去廷尉投案,把丞相印绶交了出去。

哀帝本以为王嘉会自尽,听说他居然去投案,更是火冒三丈,下令所有二千石以上官员会审。王嘉在狱中仰天长叹:"我身为丞相,不能进贤退奸,死有余辜啊!"众人问谁是贤谁是奸,他朗声道:"孔光、何武是贤臣,董贤父子是奸佞!我不能提拔孔光、何武,罢免董贤父子,确实该死!"这话说得审案的将军们都下不了手。王嘉在狱中二十多天,最后吐血而亡。说来也怪,明明是孔光害死他,临死前他倒说孔光是贤臣——这孔光到底什么来头?咱们往后看就知道,这是个十足的小人!

哀帝听说王嘉遗言,立刻拜孔光为丞相,起用何武做前将军,彭宣为御史大夫。这彭宣字子武,是淮阳人,学问品行都好,从前丞相张禹举荐他当博士,后来做过郡守、大司农。哀帝本来让他做左将军,后来要给丁家、傅家子弟腾位置,就把他免官赐了个关内侯打发回乡。这会儿又召回来顶了贾延的御史大夫之职。

有天孔光去视察皇陵,随从在御道上乱跑,被司隶鲍宣逮个正着。鲍宣二话不说把相府的人扣下,连车马都充公。孔光丢了面子,虽然没上奏弹劾,私下可没少抱怨。有人为了巴结丞相,就把这事捅到哀帝那儿。哀帝正宠信孔光,立刻让御史中丞查办。结果御史去抓鲍宣的属官,吃了个闭门羹。这下可好,直接弹劾鲍宣大不敬。哀帝问都不问就把鲍宣下狱。

太学生们不干了,博士弟子王咸在太学门口竖起长幡,高喊:"要救鲍司隶的,都到幡下来!"一下子聚集了上千人。等孔光上朝时,这群人拦着车驾要他救人。孔光见人多势众,假意答应,等进了宫门哪还会管这事?学生们又集体上书鸣冤,哀帝这才免了鲍宣死罪,改判剃发戴枷,流放上党。鲍宣看那上党地方适合农牧,民风淳朴,索性把家小都接去住了。

孔光报了私仇,愈发死心塌地讨好哀帝。这时哀帝又想抬举董贤,正巧大司马丁明因为同情王嘉被免官,哀帝就想让董贤接任。董贤假意推辞,哀帝先让光禄大夫薛赏当大司马,结果没几天薛赏突然暴毙——这里头可有蹊跷!最后哀帝还是让二十二岁的董贤当了大司马,诏书写得冠冕堂皇,说什么"承天序、建尔于公",其实满朝文武都明白,这是汉朝开国以来头一遭让这么年轻的人位列三公。

董家这下可风光了:老爹董恭升光禄大夫,弟弟董宽信接替驸马都尉,全家老小都到长安做官。从前丁家、傅家外戚再显赫,也没董家升得快。最可笑的是孔光——当初董恭还是他下属呢,如今董贤和他平起平坐。哀帝故意让董贤去拜访孔光,想看看这老臣什么反应。好个孔光,早早穿戴整齐在门口候着,见董贤车驾到了就往后退;等董贤进中门,他闪到门边;董贤下车,他弯腰作揖请上座,自己在下首陪着,活像小吏拜见上司。等董贤告辞,他又恭恭敬敬送到大门外,目送车驾远去才回府。董贤回来一学舌,把哀帝乐坏了,立刻给孔光两个侄子封了谏大夫和常侍。孔光还沾沾自喜,却不知这副嘴脸,早把读书人的骨气丢尽了!

话说那会儿,外戚王家已经失了势,只剩下平阿侯王谭的儿子王去疾还在朝中当侍中,他弟弟王闳是个中常侍。王闳的老丈人萧咸,是已故将军萧望之的儿子。董贤他爹董恭,一向仰慕萧咸的名声,想给自家二儿子娶萧家的闺女,特意托王闳去说媒。

王闳推脱不得,只好硬着头皮去找萧咸。谁知萧咸一听这话,慌得直摆手,连声说"使不得使不得",又赶紧把下人都支开,拉着王闳咬耳朵:"董贤当大司马的册文里,竟用了'允执其中'这样的话——这可是尧禅位给舜时才用的词儿啊!满朝老臣没有不惊掉下巴的。我家闺女哪配跟董家结亲?劳烦您替我婉拒了吧!"

王闳回去路上越想越不对劲,翻出前些日子的策文一看,果然有这么句话。他心里直打鼓:难不成这汉家江山真要改姓董?越想越觉得荒唐,又是好笑又是来气。到了董恭那儿,他嘴上把萧家夸得天花乱坠,只说人家自觉门第低微不敢高攀。董恭还当是客套话,再三请王闳帮忙说合。王闳咬死了不松口,董恭顿时拉下脸来,自言自语道:"我董家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,叫人怕成这样?"——您倒是说说,您家给天下人做过什么好事?王闳见他动了怒,赶紧告辞。

转眼到了麒麟殿设宴的日子。哀帝把董贤一家子、皇亲国戚都召来喝酒,王闳也在边上伺候。酒过三巡,哀帝突然笑着对董贤说:"朕想效法尧舜禅让,你看如何?"董贤一听这话,心里乐开了花,可又不知该怎么接茬,正琢磨着呢,忽然王闳站出来大声道:"天下是高皇帝的天下,不是陛下能私相授受的!陛下承继宗庙,该传给子孙万代,岂能拿江山开玩笑?"哀帝抬头一看是他,顿时沉下脸,当场把王闳轰出殿去。左右侍从都替王闳捏把汗,幸好太皇太后出面说情,哀帝才又召他回来。

这王闳也是个倔脾气,回去就写了封奏折,引经据典说董贤无功无德,不配位列三公,还拿周幽王宠褒姒亡国的典故来劝谏。哀帝看了虽然不高兴,碍着太皇太后的面子也没发作。

这时节正赶上匈奴单于和乌孙国王来朝见。宴席上,年轻的匈奴单于东张西望,突然指着上座的董贤问翻译:"那位白面郎君是谁?"哀帝听见了,得意地让翻译转告:"这可是我朝大司马董贤,年纪轻轻就德才兼备!"单于哪懂这些,赶紧起身祝贺汉朝得此贤臣。哀帝一高兴,赏给匈奴的礼物比给乌孙的还厚。

董贤当上大司马后,不必日夜在宫中当值。这天他刚回府,突然"轰隆"一声巨响——好端端的大门竟然塌了!董贤吓得魂飞魄散,心想这府邸是老丈人亲自监工新建的,怎会如此不结实?派人检查却发现建材毫无问题。正纳闷呢,第二天朝廷下诏恢复三公制度,他这大司马照当不误,也就没把这事放心上。

谁知过不多久,哀帝突然病重。董贤慌忙入宫探望,只见二十六岁的皇帝躺在床上气若游丝。他在宫外哭得死去活来,太皇太后却带着御玺来了,劈头就问丧事怎么办。董贤哪经过这个?正六神无主时,太皇太后冷笑一声:"新都侯王莽办过先帝丧事,让他来帮你。"董贤赶紧磕头谢恩。

那王莽快马加鞭赶回长安,一见太皇太后就说董贤德不配位。很快尚书台就弹劾董贤"不亲医药",禁止他再入宫。董贤光着脚跑到宫门请罪,结果当场被收了官印。回到家越想越怕,跟妻子抱头痛哭一场,双双自尽。黄泉路上要是遇见哀帝,这对"贤臣"倒是能继续伺候主子了。

话说那会儿,董贤家里人都吓破了胆,以为天大的祸事要临头,连丧事都不敢报,慌慌张张把董贤和他媳妇的尸首装进棺材,趁着月黑风高草草埋了。这事儿传到王莽耳朵里,他眯着眼睛直嘀咕:"该不会是装死吧?"转头就让衙门递折子请求验尸,自己大笔一挥批了个准字。

差役们把朱漆棺材从土里刨出来,一路抬到牢里。开棺一瞧,里头躺着的人可不就是董贤!可王莽盯着那棺材里外镶的珍珠宝玉,突然拍案大骂:"这分明是王爷的规格!"当场叫人把尸首拖出来,扒光绫罗绸缎,胡乱裹了张草席,扔在牢房后头的乱葬岗。这还不算完,转头又弹劾董贤他爹仗势欺人,弟弟荒淫无能,全家老小革职的革职,流放的流放。抄家时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一打,好家伙,竟值四千三万万钱!

有个叫朱诩的小官,往日受过董贤照拂,这会儿偷偷买了棺材寿衣,摸到乱葬岗把尸首收敛了重新下葬。完事儿还写了封请罪折子递上去。王莽正喝着茶呢,一看奏章气得摔了茶盏,没过几天就随便安个罪名把朱诩给打死了。

这时候朝堂上可热闹了。大司徒孔光带着百官撺掇太皇太后,非要推举王莽当大司马。前将军何武和后将军公孙禄急得直跺脚:"外戚掌权要坏事的!"可老太太一锤定音,王莽就这么攥住了尚书大印。您瞧吧,这朝堂的天,眼看就要变了!

(醒木一拍)列位看官,您说这董贤固然该死,可让王莽这般折辱,连个全尸都保不住,倒叫人心里头不是滋味。那孔光前脚刚捧杀了个董贤,后脚又引来只豺狼,这汉家的江山呐,眼瞅着就要败在这些个"贤臣"手里喽!

原文言文

  良相遭囚呕血致毙 幸臣失势与妇并戕

  却说谏大夫鲍宣,表字子都,系是渤海人氏。好学明经,家本清苦。少年尝受业桓氏,师弟相亲,情同父子。师家有女桓少君,配宣为妻。结婚时装束甚华,宣反愀然不悦,面语少君道:“少君家富,华衣美饰;我实贫贱,不敢当礼!”少君答道:“家大人平日重君,无非为君修德守约,故使妾来侍巾栉。妾既奉承君子,敢不唯命是从!”少君乃卸去盛装,送还母家,改著布衣短裙,与宣共挽鹿车,同归故里。宣家只有老母,由少君拜谒如仪,当即提瓮出汲,修行妇道,乡党共称为贤妇。特叙桓少君事,好作女箴。

  既而宣得举孝廉,入为郎官,大司马王商,闻宣高行,荐为议郎,大司空何武,复荐宣为谏大夫。宣不屑苟谀,所以上书切谏。哀帝置诸不理,宣亦无可如何。忽由息夫躬上言,近年灾异迭见,恐有非常变祸,应遣大将军巡边,斩一郡守,立威应变。毫无道理。哀帝即召问丞相王嘉,嘉当然奏阻,哀帝只信息夫躬,不从嘉言。建平四年冬季,定议改元,遂于次年元日,改称元寿元年,下诏进傅晏为大司马卫将军,丁明为大司马骠骑将军。两大将军同日简选,意欲遣一人出巡,依着息夫躬所言,那知是日下午,日食几尽,哀帝不得不诏求直言。丞相王嘉,又将董贤劾奏一本,哀帝心中不怿。丹阳人杜邺,以方正应举,应诏对策,谓日食失明,是阳为阴掩的灾象。今诸外家并侍帷幄,手握重权,复并置大司马,册拜时即逢日食,天象告儆,不可不防!哀帝待遇丁傅,不过为外家起见,特示尊崇,若论到真心宠爱,不及董贤,所以董贤被劾,全然不睬。至若丁傅两家,遇人讥议,倒还有些起疑。接连是皇太太后傅氏,生起病来,不到旬日,呜呼哀哉!老姬的洪福也享尽了。先是关东人民,无故惊走,或持稻秆,或执麻秆,辗转付与,说是行西王母筹。有几个披发跣足,拆关逾墙,有几个乘车跨马,急足疾驰,甚至越过郡国二十六处,直抵京师。官吏禁不胜禁,只好由他瞎闹,愚民又多聚会歌舞,祀西王母。当时都下人士,借端谀颂,比太皇太后王氏为西王母,谓当寿考无疆。谁知却应在皇太太后傅氏身上,命尽归西。

  傅氏既殁,哀帝又不禁记忆孔光,特派公车征召。俟光入朝,即问他日食原因,光奏对大意,也说是阴盛阳衰。哀帝方才相信,赐光束帛,拜为光禄大夫。董贤也乘时进言,将日食变象,归咎傅氏。巧为卸过。于是哀帝下诏,收回傅晏印绶,罢官归第。丞相王嘉,御史贾延,又上言息夫躬孙宠罪恶,躬宠已失奥援,无人代为保救,便即奉诏免官,限令即日就国。躬只好带同老母妻子,仓皇就道,既至宜陵,尚无第宅,不得已寄居邱亭。就地匪徒,见他行装累累,暗暗垂涎,夜间常去探伺,吓得躬胆战心惊。适有河内掾吏贾惠过境,与躬同乡,入亭问候。见躬形色慌张,询知情由,便教他折取东南桑枝,上画北斗七星。每夜披发北向。执枝诵咒,可以弭盗,又将咒语相告。躬信以为真,谢别贾惠,即依惠言办理,夜夜咒诅,好似疯人一般。偏有人上书告发,指为诅咒朝廷。当由哀帝派吏捕躬,系入洛阳诏狱。问官提躬审讯,但见躬仰天大呼,响声未绝,立即倒地。吏役忙去验视,耳鼻口中,统皆出血,咽喉已经中断,不能再活了。问官见躬扼喉自尽,越道他咒诅属实,不敢剖辩,因此再讯躬母,躬母名圣,白发皤皤,被问官威吓起来,身子抖个不住。问官愈觉动疑,迫令招供,只说是母子同谋,罪坐大逆不道,判处死刑。躬妻子充戍合浦。至哀帝崩后,孙宠及右师谭,也为有司所劾,追发东平冤狱,夺爵充戍,并死合浦郡中。这叫做天道好还,无恶不报哩!当头棒喝。

  谏大夫鲍宣,又请起用何武师丹彭宣傅喜,并遣董贤就国。哀帝遣宣为司隶校尉,征召何武彭宣。独对着这位亲亲昵昵的董圣卿,贤字圣卿。非但不肯遣去,还要加封食邑二千户,伪托皇太太后遗命,颁发出来。丞相王嘉,封还诏书,力斥董贤谄佞,不宜亲近,结末有陛下继嗣未立,应思自求多福,奈何轻身肆志,不念高祖勤苦等语。这数句针砭入骨,大忤哀帝意旨。哀帝乃欲求嘉过失,记起中山案内,梁相鞫谭宗伯凤三人,一体坐免。独嘉复为保荐,迹近欺君。遂召嘉至尚书处责问,嘉只得免冠谢罪。不意光禄大夫孔光,觊觎相位,想把王嘉捽去。竟邀同左将军公孙禄,右将军王安,光禄勋马宫等,联名劾嘉,斥为罔上不道,请与廷尉杂治。独光禄大夫龚胜,以为嘉备位宰相,诸事并废,应该坐咎,若但为保荐梁相诸人,就坐他罔上不道的罪名,不足以示天下。哀帝竟从孔光等奏议,召嘉诣廷尉诏狱。当时相府掾属,劝嘉不如自裁,代为和药,进奉嘉前。嘉不肯吞服,有主簿泣语道:“将相不应对狱官陈冤,旧例如此,望君侯即自引决!”嘉摇首不答。内使危坐门首,促嘉赴狱。主簿又向嘉进药,嘉取杯掷地道:“丞相得备位三公,奉职负国,当服刑都市,垂为众戒!奈何作儿女子态,服药寻死呢?”说着,即出拜受诏,乘坐小车,径诣廷尉,缴出丞相新甫侯印绶,束手就缚。内使将印绶持报哀帝,哀帝总道王嘉闻命,定即自尽,及闻他径诣诏狱,越加气愤。立命将军以下至二千石,会同穷究。嘉不堪侵辱,仰天叹道:“我幸得备位宰相,不能进贤退不肖,以是负国,死有余责了!”大众问及贤不肖主名,嘉答说道:“孔光何武是贤人,董贤父子是不肖!我不能进孔光何武,退董贤父子,罪原该死,死亦无恨哩!”将军以下,听嘉如此说法,倒也不能定谳。嘉系狱至二十余日,呕血数升,竟致绝命。看官试想王嘉致死,一半是孔光逼成,嘉却反称光贤,真正可怪。究竟光是何等样人?看到后文,才知他是个无耻小人了!一语断煞。

  哀帝闻得王嘉遗言,遂拜孔光为丞相,起何武为前将军,彭宣为御史大夫。宣字子武,淮阳人氏,经明行修,由前丞相张禹荐为博士,累任郡守,入为大司农光禄勋右将军。哀帝本调他为左将军,嗣欲位置丁傅子弟,乃将宣策免,赐爵关内侯,遣令归里。至是复蒙召入,哀帝转罢去御史大夫贾延,使宣继任。

  会丞相孔光出视园陵,从吏向驰道中乱跑,有违法度,适为司隶鲍宣所见,喝令左右从事,拘住相府从吏,并把车马充公。光不甘受辱,虽未尝上书劾宣,但与同僚谈及,怨宣不情。当有人趋奉丞相,报知哀帝。哀帝正信任孔光,饬令御史中丞查办。御史使人捕宣从事,却受了一杯闭门羹。当下奏闻哀帝,劾宣闭门拒命,无人臣礼,大不敬不道。哀帝也不问曲直,立命系宣下狱。博士弟子王咸等,都称宣奉法从公,有何大罪?当即就太学中竖起长幡,号召大众道:“如欲救鲍司隶,请集此幡下!”诸生听了此语,争先趋集,霎时间多至千余人。乘着孔光入朝,拦住车前,要他救免鲍宣。光见人多势众,不便驳斥,只好佯从众意,托言入朝奏请,定使鲍司隶无恙,众乃避开两旁,使光进去。光既入朝堂,怎肯为宣解免?奸猾可知。诸生复守阙上书,为宣讼冤。哀帝只许贷宣死罪,罚受髡钳,放至上党。宣见上党地宜农牧,又少盗贼,就将家属徙至上党,一同居住。那孔光既得报复私怨,自然快意,从此感激皇恩,但能博得哀帝欢心,无不如命。

  哀帝复欲荣宠董贤,使居大位,巧值大司马丁明,怜惜王嘉,为帝所闻,因即将明免官,拟令董贤代任。贤故意推辞,哀帝乃进光禄大夫薛赏为大司马,赏受职才越数日,忽然暴亡,情迹可疑!于是决计令贤为大司马。策文有云: 朕承天序,唯稽古,建尔于公,以为汉辅。往悉尔心,统辟王也。元戎,折冲绥远,匡正庶事,允执其中。天下之众,受制于朕,以将为命,以兵为威,可不慎与!

  是时董贤年只二十有二,竟得超列三公,掌握兵权,真是汉朝开国以来,得未曾有。想是能摆龙阳君阵,故得超授。贤父恭迁光禄大夫,秩中二千石,贤弟宽信代为驸马都尉,此次董氏亲属,并得联翩入都,受职邀荣。从前丁傅二外家,虽然贵显,尚没有董氏的迅速,这真可谓隆恩优渥了!从前孔光为御史大夫,贤父恭尝为光属吏,及贤为大司马,与光并列三公。哀帝却故意使贤访光,看光如何待贤?光却整肃衣冠,出门恭迎。见贤车已到门前,引身倒退。俟贤既至中门,复避入门侧,直待贤下车后,方延入厅中,低头便拜。拜毕起身,请贤上坐,自在下座陪着,好似卑职迎见长官,不敢乱礼。卑鄙至此,令人齿冷。及贤起座告辞,又恭恭敬敬的送出门外,请贤登车去讫,然后回入府中。贤很是高兴,还报哀帝。哀帝大喜,拜光两兄子为谏大夫常侍,光子放已经就职侍郎,故不另授。在光还道是喜出望外,那知人格已丧,这区区浮云富贵,有甚么稀罕呢?

  时外戚王氏失势,只有平阿侯王谭子去疾,尚为侍中,去疾弟闳为中常侍,闳妻父中郎将萧咸,系故将军萧望之子。贤父恭,素慕咸名,欲娶咸女为次媳,特托王闳为媒,前去说合。闳不便推辞,只好转白萧咸,咸慌忙摇手。口中连说不敢当,一面屏去左右,密语闳道:“董贤为大司马,册文中有‘允执其中’一语,这是尧传舜的禅位文,并非三公故事,朝中故老,莫不惊奇!我女怎能与董公兄弟相配?烦汝善为我辞便了!”闳听罢即行,暗记前日策文,果有此语,难道汉室江山,真要让与董贤,越想越奇,又好笑,又好气,当下仍至董恭处复报,替萧家满口谦逊,只言寒门陋质,不敢高攀。恭尚以为故作谦辞,再向闳申说一番,闳已咬定前言,有坚却意。恭不禁作色,自言自叹道:“我家何负天下?乃为人所畏如是!”试问汝家何益天下?闳见恭含着怒意,起身辞去。过了数日,哀帝置酒麒麟殿,召集董贤父子亲属,及一班皇亲国戚,共同宴叙。闳亦在旁侍饮,酒至半酣,哀帝笑视董贤道:“我欲法尧禅舜,可好么?”贤陡闻此言,喜欢的了不得,但一时如何答说,也不禁暗暗沈吟。忽有一人进言道:“天下乃高皇帝天下,非陛下所得私有。陛下上承宗庙,应该传授子孙,世世相继,天子岂可出戏言!”哀帝听说,举目一瞧,便是中常侍王闳,当下默然不悦,竟遣闳出归郎署,不使侍宴。左右都为闳生愁,恐闳因此得罪。太皇太后王氏,闻知此事,代闳谢过,哀帝乃复召闳入侍。闳却不肯中止,复上书极谏道:

  臣闻王者立三公,法三光,居之者当得贤人。《易》曰:“鼎折足,复公餗。”喻三公非其人也。昔孝文皇帝幸邓通,不过中大夫;武皇帝幸韩嫣,赏赐而已,皆不在大位。今大司马卫将军董贤,无功于汉朝,又无肺腑之连,复无名迹高行以矫世,升擢数年,列备鼎足,典卫禁兵,无功封爵,父子兄弟,横蒙拔擢,赏赐空竭帑藏,万民喧哗不绝,诚不当天心也。昔褒神鼋变化为人,实生褒姒,乱周国,故臣恐陛下有过失之讥,贤有小人不知进退之祸,非所以垂法后世也。

  哀帝览书,也觉不欢,但因闳为太皇太后从子,不得不格外含容。前时法尧禅舜一语,未免失言,因此不置可否,模糊过去。会匈奴单于囊知牙斯,及乌孙大昆弥伊秩靡入朝。囊知牙斯乃是复株累若煴单于少弟,复株累若煴早死,传弟且麋胥,且麋胥又传弟且莫车,且莫车再传弟囊知牙斯,号为乌珠留若煴单于。国势濅衰,因此历代事汉,来朝哀帝。参见已毕,由哀帝传旨赐宴,廷臣统在旁侍饮。乌孙大昆弥,当然在座,专顾饮酒,不暇张望。独囊知牙斯年少好奇,左右顾盼,蓦见廷臣中有一青年,唇红齿白,秀丽过人,坐位却在上面,居然首冠百僚。心中不禁诧异,遂向译员指问道:“这位大员姓甚名谁?”译员尚未及答,已为哀帝所见。询及原因,便命译员答说道:“这就是大司马董贤,年方逾冠,才德兼全,却是我朝的大贤。”董贤既是大贤,哀帝何不特赐双名!囊知牙斯晓得甚么董贤品行,一闻此语,便出席起贺,拜称汉得贤臣,哀帝很是心欢。待至宴罢,赏赐囊知牙斯,比乌孙王还要加厚,两番主谢恩回国。

  董贤已任大司马,比不得前此在宫,朝夕留侍,所以公事一了,回家休息。不防到了门首,一声怪响,门竟坍倒。贤吓了一跳,自思门第新筑,结构甚坚,且是妻父将作大匠监工,何至遽朽?再令左右检验土木,原是牢固得很,不知何故倒坏?心甚不安。次日有诏颁出,乃是修复三公职衔,贤为大司马如故。改称丞相为大司徒,即令孔光任职。迁御史大夫彭宣为大司空,封长平侯。这诏与贤毫不关碍,贤当然无虞。又过了一二旬,仍无变动情事,贤把那大门倒坏的怪事,也淡淡忘却了。谁知内报传来,哀帝寝疾不起,急得贤神色慌张,立刻入宫省视,只见哀帝卧在床上,委顿异常,一时也不好细问,只得约略请安。哀帝不愿多言,含糊答了数语,惟口中呻S吟Y不绝。贤也觉不佳,但思哀帝年未及壮,当不致一病即崩,自己宽慰自己,就在宫中留侍数日。偏偏哀帝病势日重,即于元寿二年六月中,奄然归天,年止二十有六,在位只有六年。

  傅皇后及董昭仪等,入哭寝宫,贤感哀帝厚恩,也在寝门外号恸不休。蓦由太皇太后王氏到来,抚尸举哀,哀止即收取御玺,藏在袖中。一面召贤入问,丧事该若何调度。贤从未办过大丧,且因哀帝告崩,如寡妇失去情夫,三魂中失去二魂,竟至对答不出。好一位大司马。太皇太后方说道:“新都侯莽,曾奉先帝大丧,熟习故事,我当令他进来助汝。”贤忙免冠叩首道:“如此幸甚!”太皇太后立即遣使,召入王莽。莽倍道入都,进谒太皇太后,首言董贤无功无德,不合尸位,太是太后点首称是。莽遂托太皇太后意旨,命尚书劾贤不亲医药,当即禁贤出入宫殿。贤闻知此信,慌忙徒跣诣阙,免冠谢罪。莽竟传太皇太后命令,就阙下收贤印绶,罢归就第。贤怅怅回家,自思莽如此辣手,定是来报前嫌,将来自己性命,总要被他取去,不如图个自尽,免得受诛。乃即与妻说明意见,妻亦知无可挽回,情愿同死,两人对哭一场,先后自杀。冥途中若遇哀帝灵魂,仍好前后承欢,怪不得哀帝称为大贤呢!

  家人还道有大祸临门,不敢报丧,遽将董贤夫妇棺殓,夤夜埋葬,事为王莽所闻,疑他诈死,复嘱有司奏请验尸,自行批准。令将贤棺抬至狱中,开棺相验,果系不差。但因他棺用朱漆,殓用珠璧,又说他僭行王制,把贤尸拖出棺外,剥去衣饰,用草包裹,乱埋狱中。再劾贤父恭骄恣不法,贤弟宽信淫佚无能,一并夺职,徙往合浦。家产发官估卖,约值钱四千三万万缗。贤平时厚待属吏朱诩。诩买棺及衣,至狱中收得贤尸,再为改葬,因即上书自劾,莽大为不悦,另寻诩罪,将他击死。大司徒孔光,专知贡谀献媚,当即邀同百官,推莽为大司马。前将军何武,后将军公孙禄,谓不宜委政外戚,自相荐举。太皇太后决意用莽,竟拜莽为大司马,领尚书事。莽自是手握大权,逐渐放出手段来了。小子有诗叹道:

  幸臣死去大奸来,汉室江山已半灰。

  毕竟妇人无远识,引狼入室自招灾!

  欲知王莽如何举动,待至下回表明。

  王嘉入相三年,守正不阿,不可谓非良相,惜乎不得其人,所遇非主耳!且其称美孔光,亦无知人之明。孔光阴险,恶过董贤父子,嘉知董贤父子之不肖,而不知孔光之为大奸,身被构陷,反以为贤,其致死也亦宜哉!司隶鲍宣,亦为孔光所排挤,仅得不死,而对于嬖幸之董贤,至不屑下拜,卑污若此,尚得谓之贤乎!董贤原有可杀之罪,但不当死于王莽之手,即其所劾罪案,亦不足以服人。孔光专媚于前,王莽专横于后,大奸之后,继以大憝,汉亦安能不亡?彼董贤之伏法,吾犹当为之称冤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