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项羽有个叔父,名叫项伯,在楚军中担任左尹。当年在秦朝时,他因一时激愤杀了人,自知死罪难逃,连夜逃往下邳。多亏遇见了张良,两人同是天涯沦落人,张良收留他同住,这才躲过一劫。项伯一直记着这份恩情,总想找机会报答。这会儿他正在项羽营中,听说范增定下计策要对付刘邦,不由得替张良捏了把汗。
项伯心里盘算:刘邦死活与我无关,可张良跟着他,岂不是要白白送命?想到这里,他趁着夜色悄悄出营,快马加鞭直奔刘邦大营。说来也巧,刘邦这边听说项羽驻军鸿门,生怕夜里遭袭,全军戒备森严。张良正点着蜡烛守夜,忽听报项伯来访,料想必有要事,连忙迎出去。
项伯一见张良就压低声音:"快逃命吧!明日就要大祸临头了!"张良大惊,忙问缘由。等听完项伯讲述军情,张良沉吟道:"我不能独自逃命。"项伯急得直跺脚:"陪葬有什么好处?跟我走吧!"张良摇头:"我奉韩王之命护送沛公,如今他有危难,我若偷跑就是不义。您稍坐片刻,容我禀报沛公再作打算。"说罢转身就走,项伯拦也拦不住,又不好独自回去,只得在原地干等。
张良三步并作两步闯进刘邦帐中。刘邦也正辗转难眠,见张良急匆匆进来,刚要开口就听他说:"大事不好!项羽明日要来攻营了!"刘邦惊得从榻上弹起来:"我与他无冤无仇,为何要攻我?"张良反问:"当初是谁劝您把守函谷关的?"刘邦拍着脑门:"是个酸书生出的主意,说守住关口不让诸侯进来,就能在关中称王。莫非我中计了?"说着自己也觉出不对。
张良又问:"您估摸咱们的兵力能挡住项羽吗?"刘邦苦笑着摇头:"怕是够呛。"张良叹道:"咱们才十万人,项羽足有四十万大军!幸好项伯冒险来报信,要我跟他逃命。可我怎能丢下您不管?"刘邦急得直搓手:"这可如何是好?"
张良眼珠一转:"不如请项伯帮忙说情,就说您守关是为防盗,绝无抗拒项羽之意。他是项羽叔父,说话管用。"刘邦突然问:"你与项伯何时相识的?"张良便把当年救命之事说了。刘邦又问:"他年长于你?"得到肯定答复后,刘邦一拍大腿:"快请项伯进来!我要以兄长之礼相待。若能化解这场干戈,我必重谢!"
张良出去请项伯,项伯却连连摆手:"我私下报信已是不该,怎能见沛公?"张良拉着他的手劝道:"您救沛公就是救我。如今天下未定,刘项相争只会两败俱伤。不如共商对策,化干戈为玉帛。"项伯还在犹豫,张良又劝了半晌,这才勉强跟着进帐。
刘邦早已整衣相迎,请项伯上座,命人摆酒设宴。他亲自斟酒,恭敬地说:"我入关后秋毫无犯,封存府库登记吏民,专等项将军到来。守关只为防盗,岂敢抗拒将军?还望您代为解释,就说我日夜盼望项将军,绝无二心。"
项伯支吾着没答应。张良见状,突然话锋一转问起项伯子女情况。听说项伯有一子一女,他立刻笑道:"巧了!沛公也有儿女,不如结个亲家?"刘邦会意,连忙附和。项伯还在推辞,张良又劝:"刘项本是兄弟,共伐暴秦。如今大事已成,结为姻亲正是美事!"
刘邦趁势起身敬酒,项伯不好推辞,饮罢回敬一杯。张良抚掌笑道:"今日杯酒为盟,他日喜酒我可要讨一杯!"三人相谈甚欢,又饮了几巡。项伯起身告辞:"天色已晚,该回去了。"刘邦再三拜托,项伯点头道:"明早您务必亲自来见项羽。"刘邦满口答应,亲自送项伯出营。
项伯快马加鞭赶回楚营,已是三更时分。见项羽帐中灯火未熄,他径直入内。项羽抬头问:"叔父去哪了?"项伯早有准备:"我去见故友张良,想劝他来降。"项羽急问:"人呢?"项伯叹道:"他说沛公对将军并无恶意,若将军执意攻打,恐失人心啊。"
项羽拍案道:"刘邦拒我于关外,还敢说无恶意?"项伯不慌不忙:"若非沛公先破关中,将军怎能顺利入关?如今他秋毫无犯,专等将军处置,若反而加害,岂不让天下人寒心?"见项羽神色松动,项伯趁热打铁:"明日沛公亲自来谢罪,将军不如以礼相待,收服人心。"
项羽沉思良久,终于点头:"就依叔父之言。"项伯这才退下,刚合眼没多会儿,东方就已泛白。
天刚蒙蒙亮,项羽大营里的将士们早就起身了,匆匆用过早饭,一个个摩拳擦掌,就等着项羽一声令下,好去攻打刘邦的营地。谁曾想,项羽的军令还没下来,刘邦倒先带着张良、樊哙等人,坐着马车主动送上门来了。
马车在营门前停住,刘邦下车整了整衣冠,先派了个小兵进去通报。守营的士兵跑进去禀报,项羽便传令让他们进来。刘邦一行人刚迈进营门,就见两边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士兵,长矛大刀寒光闪闪,杀气腾腾地围成个圈。刘邦心里直打鼓,腿肚子都有点发软。唯独张良面不改色,轻轻扶着刘邦的胳膊,领着他慢慢往里走。
到了中军大帐前,张良让刘邦走在前面,叫樊哙在帐外候着,自己跟着刘邦进了帐。只见项羽高高坐在主位上,左边站着项伯,右边立着范增。直到刘邦走到跟前,项羽才稍稍动了动身子,算是打了个招呼。刘邦知道自己这是进了龙潭虎穴,哪敢怠慢,赶紧跪下说道:"刘季不知道将军已经入关,没能及时迎接,今天特地登门请罪。"
项羽冷笑一声:"沛公也知道自己有罪?"
刘邦额头抵着手背,声音诚恳:"当初我和将军约定共同伐秦,将军在河北作战,我在河南进军。虽说兵分两路,但我能先入关中灭了暴秦,全靠着将军的威名震慑敌人。进了咸阳后,我看秦朝法令严酷,百姓苦不堪言,就废除了那些苛刻的律法,只和百姓约法三章,其他什么都没敢改动,就等着将军来主持大局。将军事先也没通知我入关的日期,我哪能未卜先知?只好派兵把守关口,防备盗贼作乱。今天能见到将军当面说清,我刘季心里这块石头总算落了地。只是听说有小人在中间挑拨,让将军对我起了误会,这真是天大的冤枉,还请将军明察!"这番话滴水不漏,想必是张良事先教他的。
项羽本就是个直肠子,喜怒都写在脸上。听刘邦说得头头是道,和项伯之前劝他的话差不多,反倒觉得自己错怪了刘邦。他连忙起身离座,一把拉住刘邦的手,语气也软了下来:"这都是你手下那个左司马曹无伤派人来告的状,要不然我项籍怎么会误会你!"
刘邦又温言细语地解释了几句,说得项羽心里那点疙瘩全消了,两人又像从前那样称兄道弟起来。项羽请刘邦在客位坐下,张良也上前见了礼,站在刘邦身后。等项羽在主位坐定,立即吩咐摆酒设宴。不多时,酒菜就端了上来。项羽请刘邦入席,刘邦面朝北坐,项羽和项伯朝东,范增面南,各自落座。张良在西边陪坐。帐外奏起军乐,吹吹打打好不热闹,侍从们轮番上来劝酒。
刘邦平时酒量不错,可今天这酒喝得提心吊胆,哪敢多饮。项羽倒是真心实意地劝酒,一杯接一杯地和刘邦对饮,两人推杯换盏,眼看着气氛越来越热络。可那范增一心想除掉刘邦,三次举起腰间玉佩给项羽使眼色,项羽却只顾着喝酒,根本不理会。范增急得直跺脚,借口出去更衣,把项羽的堂弟项庄叫到帐外,压低声音说:"咱们主公表面刚强,心里太软。刘邦自己送上门来,他居然下不了手。我已经三次举玉示意,主公都不当回事。错过今天这个机会,后患无穷啊!你快进去敬酒,就说要舞剑助兴,趁机把刘邦给刺死,咱们才能高枕无忧!"
项庄听完,整了整衣襟就大步闯进帐中。他先给刘邦斟了杯酒,然后抱拳说道:"军中这些粗浅的乐曲没什么看头,不如让我舞剑给大家助兴。"项羽也没阻拦,任由项庄舞剑。只见项庄手握宝剑,手腕翻转,剑光在席间来回闪动。张良眼尖,发现那剑锋总往刘邦那边偏,急忙给项伯递眼色。项伯会意,立刻起身说道:"一个人舞剑多没意思,我来陪你对舞!"说着"唰"地拔出佩剑,和项庄斗在一处。一个剑剑直逼刘邦要害,一个处处挡在刘邦身前,两柄宝剑叮叮当当碰出火花。刘邦吓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,冷汗把后背都浸透了。张良看在眼里,急中生智,假装出去方便。
刚到帐外,就看见樊哙正伸长脖子往里张望。张良一把拉住他:"项庄在里头舞剑,分明是要对沛公不利!"樊哙一听就炸了:"这还得了!我进去救人!"张良刚点头,樊哙左手举盾,右手提剑就往里冲。门口卫兵见这黑脸大汉来势汹汹,连忙上前阻拦。樊哙天生神力,这会儿又拼了命,三下五除二撞翻几个卫兵,硬是闯了进去。只见他怒发冲冠,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,吓得项庄项伯都停了手。项羽也吃了一惊,喝问道:"来者何人?"
樊哙刚要答话,张良已经追了进来,抢着说:"这是沛公的参乘樊哙。"项羽打量这个虎背熊腰的汉子,顺口夸道:"好一条壮士!赏他酒肉!"侍从立刻端来一大斗酒和一只生猪蹄。樊哙把盾牌往地上一放,接过酒来仰脖就干,又拔出匕首割着生肉大嚼,转眼间吃得干干净净。他抹了抹嘴,向项羽抱拳致谢。
项羽来了兴致:"还能再喝吗?"樊哙声如洪钟:"我连死都不怕,还怕喝酒?"项羽又问:"你打算为谁卖命?"樊哙正色道:"暴秦无道,天下群起而攻之。当初怀王与诸将约定,谁先入关中谁就称王。如今沛公第一个打进咸阳,却不敢称王,老老实实在霸上等着将军。将军不辨是非,听信小人谗言要杀功臣,这和暴秦有什么两样?我冒死闯帐,就是为了说这几句公道话!"
项羽被问得哑口无言,张良趁机给刘邦使眼色。刘邦会意,假装要出去方便,呵斥樊哙:"别在这儿胡言乱语,跟我出去!"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大帐,张良也跟了出来,劝刘邦赶紧逃回霸上。刘邦犹豫道:"我还没告辞呢..."张良急得直跺脚:"项羽已经喝迷糊了,现在不走更待何时?礼物给我,我替你善后!"刘邦赶紧解下随身带的一对白璧和一对玉斗交给张良,自己带着樊哙和三个随从,抄小路快马加鞭往霸上跑。
张良估摸着刘邦走远了,这才慢悠悠回到帐中。项羽醉眼惺忪地靠在案几上,过了好半天才迷迷糊糊地问:"沛公...怎么去这么久还没回来?"张良装作没听见。项羽便派都尉陈平出去找,哪还找得到人影?
天刚蒙蒙亮,陈平急匆匆跑进帐中,喘着气说:"沛公的车马还在营外候着,可人却不见了踪影!"项羽一听就变了脸色,转头盯着张良:"沛公去哪儿了?"
张良不慌不忙上前两步,从袖中取出个锦盒:"沛公实在喝多了,怕失礼不敢当面告辞,特意让我献上这对白璧给将军。"说着又取出个玉匣,"这双玉斗是献给范将军的。"那白璧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,项羽接过来摩挲着,脸色缓和了些:"沛公现在人在哪儿?"
"沛公怕将军部下有人要害他。"张良声音诚恳,"将军待沛公亲如兄弟,可底下人要是趁机下黑手,最后脏水还得泼到将军身上。如今天下人都看着将军呢,沛公这也是为将军着想啊!"他说着偷眼瞧项羽,见对方眉头渐渐舒展,又补了句:"沛公常说将军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,定能明白他的苦衷。"
项羽正摸着白璧出神,忽然觉得帐内气氛不对。转头看见范增铁青着脸,抓起玉斗就往地上砸。"咔嚓"一声脆响,玉斗碎成几瓣。范增指着碎片对项庄咬牙道:"糊涂啊!将来夺天下的必是刘邦,咱们都要当他的阶下囚!"项羽被说得脸上挂不住,一甩袖子就往后帐走。
这边沛公早回了霸上大营,正拍案怒喝:"曹无伤!你吃里扒外该当何罪?"那曹无伤跪在地上抖如筛糠,还没等辩解,就被拖出去砍了脑袋。等张良他们回来报信,沛公又喜又怕,连声说:"快加强营防!"
过了些日子,咸阳城浓烟滚滚。项羽带着兵在城里见人就杀,连投降的秦王子婴也没放过。宫里的金银财宝全被抢光,三百里阿房宫烧了整整三个月。有个叫韩生的谋士壮着胆子劝:"关中这地方易守难攻..."话没说完就被项羽打断:"富贵不还乡,好比穿锦衣走夜路!"后来听说韩生背后骂他"沐猴而冠",气得当场把韩生活活炸成了油条。
眼瞅着要回江东了,项羽突然拍大腿:"差点忘了刘邦!"赶紧派人去请示楚怀王,想改约定不让刘邦当关中王。谁知使者带回话来说怀王不肯改约,项羽气得召集众将:"咱们流血拼命打下的江山,凭什么让个放羊的说了算?"底下人哪敢怠慢,齐声附和。于是项羽尊怀王为义帝,开始盘算怎么分封诸侯。可这头一个王位该给谁,倒让他犯了难。
天刚蒙蒙亮,项庄咬着牙在帐外来回踱步,靴子踩得地上积雪咯吱作响。他忽然停下脚步,喘着气对身旁的副将说:"将军迟迟不下决断,这机会眼看就要溜走!"又补了句,"糊涂啊!那刘邦分明是条潜龙,此时不除更待何时?"
帐内项羽正拍案怒喝,震得案上酒樽都在晃:"曹无伤那厮的密报,你们竟当耳旁风?"范增捋着白须刚要开口,项伯却抢先一步挡在中间,衣袖带翻了半盏残酒。
要说这鸿门宴上,刘邦的性命真像风中残烛。项羽只要动动手指,楚汉相争的戏码当场就能落幕。可偏偏项伯连夜通风报信,张良在席间眼观六路,樊哙持盾闯帐时甲胄上的血都还没干。范增急得玉玦都快捏碎了,项羽却只顾大碗喝酒——你说这是人力所能为?分明是天意啊!
再看那咸阳城里,阿房宫的梁柱还在冒烟。多好的金丝楠木,百姓拿去能盖多少房屋?周武王灭商没烧鹿台,越王勾践破吴也没动姑苏台,偏他项羽非要烧个干净。杀子婴、屠百姓、挖皇陵还不够,连劝谏的韩生都扔进沸鼎。这般暴虐,秦二世好歹撑了十四年,他项羽倒好,连自己的头都保不住!
宴鸿门张樊保驾 焚秦宫关陕成墟
却说项羽有个叔父,叫做项伯,为楚左尹。他在秦朝时候,因怒杀人,自知不免死罪,逃往下邳,幸亏遇着张良,与他同病相怜,引同居处,方得避祸。嗣是记念旧恩,常欲图报,时正在项羽营中,闻知范增计策,不免为张良担忧。暗思沛公被攻,与我无涉,惟张良跟着沛公,一同受祸,岂不可惜!当下乘夜出营,单骑加鞭,直至沛公营前,求见张良。好在沛公营内,闻得项羽入关,驻扎鸿门,也恐他夜来袭击,所以格外戒严,不敢安睡。张良也凭烛坐着,听说项伯来会,料有密事,急忙出迎。项伯入见张良,即与悄语道:“快走快走!明日便要遇祸了!”良惊问原委,由项伯略述军情。良沈吟道:“我不能急走!”项伯道:“同死何益,不如随我去罢!”良又道:“我为韩王送沛公,沛公今有急难,我背地私逃,就是不义。君且少坐,待我报知沛公,再定行止。”说着,抽身便去,项伯禁止不住,又未便擅归,只好候着。
张良匆匆入沛公营,可巧沛公亦尚未寝,即向沛公说道:“明日项羽要来攻营了!”沛公愕然道:“我与项羽并无仇隙,如何就来攻我?”良答道:“何人劝公守函谷关?”沛公道:“鲰生前来语我!鲰生即小生,或谓姓鲰。谓当派兵守关,毋纳诸侯,方可据秦称王。我乃依议照行,莫非我误听了么?”自知有误,便是聪明。良便问道:“公自料部下士卒,能敌项羽否?”沛公徐说道:“只怕未必。”良接口道:“我军只十万人,羽军却有四十万,如何敌得!今幸项伯到此,邀良同去,良怎敢负公?不得不报。”沛公顿足道:“今且奈何?”良又道:“看来只好情恳项伯,叫他转告项羽,只说公未尝相拒,不过守关防盗,请勿误会。项伯乃是羽叔,当可止住羽军。”沛公道:“君与项伯何时相识?”良答道:“项伯尝杀人坐罪,由良救活,今遇着急难,故来告良。”沛公道:“比君少长如何?”良答言项伯年长。沛公道:“君快与我呼入项伯,我愿以兄礼相事。如能代为转圜,决不负德!”
良乃出招项伯,邀他同见沛公。项伯道:“这却未便。我来报君,乃是私情,怎得径见沛公?”良急说道:“君救沛公,不啻救良,况天下未定,刘项二家,如何自相残杀?他日两败俱伤,与君亦属不利,故特邀君入商,共议和平。”娓娓动人。项伯尚要推辞,再经良苦劝数语,方偕良入见沛公。沛公整衣出迎,延他上坐,一面令军役摆出酒肴,款待项伯,自与良殷勤把盏,陪坐一旁。酒至数巡,沛公开言道:“我入关后,秋毫不敢私取,封府库,录吏民,专待项将军到来。只因盗贼未靖,擅自出入,所以遣吏守关,不敢少忽,何尝是拒绝将军?愿足下代为传述,但言我日夜望驾,始终怀德,决无二心。”项伯道:“君既见委,如可进言,自当代达。”张良见项伯语尚支吾,又想出一法,问项伯有子几人,有女几人?想入非非。项伯一一具答,良乘间说道:“沛公亦有子女数人,好与伯结为姻好。”沛公毕竟心灵,连忙承认下去。项伯尚是迟疑,托词不敢攀援,良笑说道:“刘项二家,情同兄弟,前曾约与伐秦,今得入咸阳,大事已定,结为婚姻,正是相当,何必多辞!”好一个撮合山。沛公闻言遽起,奉觞称寿,递与项伯,项伯不好不饮,饮尽一觞,也酌酒相酬。良待沛公饮讫,即从旁笑谈道:“杯酒为盟,一言已定,他日二姓谐欢,良亦得叨陪喜席。”项伯沛公,亦皆欢洽异常,彼此又饮了数杯。项伯起身道:“夜已深了,应即告辞。”沛公复申说前言,项伯道:“我回去即当转告,惟明日早起,公不可不来相见!”沛公许诺,亲送项伯出营。
项伯上马亟驰,返入本营,差不多有三四更天气了。营中多已就寝,及趋入中军,见项羽还是未睡,因即进见。羽问道:“叔父何来?”项伯道:“我有一故友张良,前曾救我生命,现投刘季麾下,我恐明日往攻,破灭刘季,良亦难保,因此往与一言,邀他来降。”项羽素来性急,即张目问道:“张良已来了么?”项伯道:“良非不欲来降,只因沛公入关,未尝有负将军,今将军反欲加攻,良谓将军未合情理,所以不敢轻投,窃恐将军此举,未免有失人心了。”羽愤然道:“刘季乘关拒我,怎得说是不负?”项伯道:“沛公若不先破关中,将军亦未能骤入,今人有大功,反欲加击,岂非不义!况沛公守关,全为防备盗贼起见,他却财物不敢取,妇女不敢幸,府库宫室,一律封锁,专待将军入关,商同处置,就是降王子婴,也未尝擅自发落。如此厚意,还要遭击,岂不令人失望么?”力为沛公解说,全是张良之力。羽迟疑半晌,方答说道:“据叔父意见,莫非不击为是?”项伯道:“明日沛公当来谢罪,不加好为看待,借结人心。”羽点头称是。项伯方才退出,略睡片刻,便即天晓。
营中将士,都已起来,吃过早餐,专候项羽命令,往击沛公。不料羽令未下,沛公却带了张良樊哙等人,乘车前来。到了营前,即下车立住,先遣军弁通名求谒。守营兵士,入内通报,项羽即传请相见,沛公等走入营门,见两旁甲士环列,戈戟森严,绕成一团杀气,不由的忐忑不安。独张良神色自若,引着沛公,徐步进去。既至中军营帐,始让沛公前行,留樊哙守候帐外,自随沛公趋入。项羽高坐帐中,左立项伯,右立范增,待沛公已到座前,才把身子微动,总算是迓客的礼仪。沛公身入虎口,不能不格外谦恭,便向羽下拜道:“邦未知将军入关,致失迎谒,今特踵门谢罪。”羽冷笑道:“沛公亦自知罪么?”沛公道:“邦与将军,同约攻秦,将军战河北,邦战河南,虽是两路分兵,邦却遥仗将军虎威,得先入关破秦。为念秦法暴酷,民不聊生,不得不立除苛禁,但与民约法三章,此外毫无更改,静待将军主持,将军不先示邦,说明入关期间,邦如何得知?只好派兵守关,严备盗贼。今日幸见将军,使邦得明心迹,尚复何恨?惟闻有小人进谗,使将军与邦有隙,这真是出人意外,还求将军明察!”这一席话,想是张良教他。
项羽本是个粗豪人物,胸无城府,喜怒靡常,一闻沛公语语有理,与项伯所说略同,反觉自己薄情,错恨沛公。因即起身下座,握沛公手,和颜直告道:“这是沛公左司马曹无伤,使人来说,否则籍何至如此!”沛公复婉言申辩,说得项羽躁释矜乎,欢暱如旧,便请沛公坐下客位。张良亦谒过项羽,侍立沛公身旁。羽在主位坐定,命具酒肴相待,才阅片时,已将筵宴陈列,由羽邀沛公入席。沛公北向,羽与项伯东向,范增南向,各就位次坐定,张良西向侍坐,帐外奏起军乐,大吹大打,侑觞劝酒。沛公素来善饮,至此却提心吊胆,不敢多喝。羽却真情相劝,屡与沛公赌酒,你一杯,我一觥,正在高兴得很。偏范增欲害沛公,屡举身上所佩玉玦,目示项羽。一连三次,羽全然不睬,尽管喝酒。增不禁着急,托词趋出,召过项羽从弟项庄,私下与语道:“我主外似刚强,内实柔懦,沛公自来送死,偏不忍杀他,我已三举玉玦,不见我主理会,此机一失,后患无穷。汝可入内敬酒,借着舞剑为名,刺杀沛公,我辈才得安枕了!”何苦逞刁。
项庄听罢,遂撩衣大步,闯至筵前。先与沛公斟酒,然后进说道:“军中乐不足观,庄愿舞剑一回,聊助雅兴。”羽也不加阻,一任项庄自舞。庄执剑在手,运动掌腕,往来盘旋。良见庄所执剑锋,近向沛公,慌忙顾视项伯。项伯已知良意,也起座出席道:“剑须对舞方佳。”说着,即拔剑出鞘,与庄并舞,一个是要害死沛公,一个是要保护沛公,沛公身旁,全仗项伯一人挡住,不使项庄得近,因此沛公不致受伤。但沛公已惊慌得很,面色或红或白,一刻数变。张良瞧着,亦替沛公着急,即托故趋出帐外。见樊哙正在探望,便与语道:“项庄在席间舞剑,看他意思,欲害沛公。”哙跃起道:“依此说来,事已万急了!待我入救罢!”张良点首。哙左手持盾,右手执剑,闯将进去。帐前卫士,看了樊哙形状,还道他要去动武,当然出来拦住。哙本来力大,再加此时拚出性命,不管甚么利害,但向前乱撞乱推,格倒卫士数人,得了一条走路,竟至席前,怒发上冲,嗔目欲裂。项庄项伯,见有壮士突至,都停住了剑,呆呆望着。项羽倒也一惊,便问哙道:“汝是何人?”哙正要答言,张良已抢步趋入,代哙答道:“这是沛公参乘樊哙。”项羽随口赞道:“好一个壮士!可赐他巵酒彘肩。”左右闻命,便取过好酒一斗,生猪蹄一只,递与樊哙。哙横盾接酒,一口喝干,复用刀切肉,随切随食,顷刻亦尽。屠狗英雄,自然能食生肉。乃向羽拱手称谢。项羽复问道:“可能再饮否?”哙朗声答道:“臣死且不避,巵酒何足辞!”羽又问道:“汝欲为谁致死?”哙正色道:“秦为无道,诸侯皆叛,怀王与诸将立约,先入秦关,便可称王。今沛公首入咸阳,未称王号,独在霸上驻扎,风餐露宿,留待将军,将军不察,乃听信小人,欲杀功首,这与暴秦何异?臣窃为将军不取呢!惟臣未奉传宣,遽敢突入,虽为沛公诉枉而来,究竟是冒渎尊严,有干禁令,臣所以谓死且不避,还请将军鉴原!”羽无言可答,只好默然。
张良又目视沛公,沛公徐起,伪说如厕,且叱樊哙出外,不必在此絮聒。哙因即随同出帐。既至帐外,张良也即出来,劝沛公速回霸上,勿再停留。沛公道:“我未曾辞别,怎得遽去?”张良道:“项羽已有醉意,不及顾虑,公此时不走,尚待何时?良愿代公告辞。惟公随身带有礼物,请取出数件,留作赠品便了。”沛公乃取出白璧一双,玉斗一双,交与张良,自己另乘一马,带了樊哙,及随员三人,改从间道行走,驰回霸上。独张良一人留着,迟迟步入,再见项羽。真好大胆。羽据席坐着,但觉得醉眼朦胧,似寐非寐,好一歇方才旁顾道:“沛公到何处去了?如何许久不回!”他已去远,不劳费心。良故意不答。项羽因使都尉陈平,出寻沛公。既而陈平入报,谓沛公车从尚在,只沛公不见下落。羽乃问张良道:“沛公如何他去?”良答道:“沛公不胜酒力,未能面辞,谨使良奉上白璧一双,恭献将军,还有玉斗一双,敬献范将军!”说着,即将白璧玉斗取出,分头献上。项羽瞧着一双白璧,确是光莹夺目,毫无瘢点,不由的心爱起来,便即取置席上,且顾问张良道:“沛公现在何处?”良直说道:“沛公自恐失仪,致被将军督责,现已脱身早去,此时已可还营了。”羽愕问道:“为何不告而去?”良又道:“将军与沛公情同兄弟,谅不致加害沛公;惟将军部下,或与沛公有隙,想将沛公杀害,嫁祸将军。将军今日,初入咸阳,正应推诚待人,下慰物望,为何要疑忌沛公,阴谋设计?沛公若死,天下必讥议将军,将军坐受恶名,诸侯乐得独立。譬如卞庄刺虎,一计两伤,沛公不便明言,只好脱身避祸,静待将军自悟。将军英武天纵,一经返省,自然了解,岂尚至责备沛公么?”好似为项羽画策,妙甚。
项羽躁急多疑,听了张良说话,反致疑及范增,向他注视。增因计不得行,已是说不出的懊恼,再见项羽顾视,料他起了疑心,禁不住怒上加怒,气上加气,当即取过玉斗,掷置地上,拔剑砍破,且目视项庄,恨恨说道:“唉!竖子不足与谋!将来夺项王天下,必是沛公,我等将尽为所虏哩!”项羽见增动怒,不欲与较,起身拂袖,向内竟入。范增等也即趋出,只项伯张良,相顾微笑,徐徐引退。到了营外,良谢过项伯,召集随从人员,一径回去。是时沛公早回霸上,唤过左司马曹无伤,责他卖主求荣,罪在不赦。无伤不能抵赖,垂首无言,当被沛公喝令推出,枭首正法。待张良等还营报闻,沛公喜惧交并,且再驻扎霸上,徐作计较。
过了数日,项羽自鸿门入咸阳,屠戮居民,杀死秦降王子婴,及秦室宗族,所有秦宫妇女,秦库货币,一古脑儿劫取出来,自己收纳一半,余多分给将士。最可怪的是将咸阳宫室,付诸一炬,无论什么信宫极庙,及三百余里的阿房宫,统共做了一个火堆。今日烧这处,明日烧那处,烟焰蔽天,连宵不绝,一直过了三个月,方才烧完。可怜秦朝数十年的经营,数万人的构造,数万万的费用,都成了眼前泡影,梦里空花!秦固无谓,项羽尤觉无谓。羽又令兵士三十万名,至骊山掘始皇墓,收取圹内货物,输运入都,足足搬了一月。只剩下一堆枯骨,听他抛露,此外搜刮净尽,毫不遗留。厚葬何益。本来咸阳四近,是个富庶地方,迭经秦祖秦宗,创造显庸,备极繁盛。此次来了一个项羽,竟把他全体残破,弄得流离满目,荒秽盈途。羽为了一时意气,任意妄行,及见咸阳已成墟落,也觉没趣,不愿久居,便欲引众东归。适有韩生入见,劝羽留都关中,且向羽说道:“关中阻山带河,四塞险阻,地质肥饶,真是天府雄国,若就此定都,便好造成霸业了。”羽摇首道:“富贵不归故乡,好似衣锦夜行,何人知晓?我已决计东归哩!”韩生趋出,顾语他人道:“我闻里谚有言,楚人沐猴而冠,今日果然相验,才知此言不虚了。”那知为了这语,竟有人传报项羽,羽即命将韩生拿到,剥去衣服,掷入油锅,用了烹燔的方法,把韩生炙成烧烤。看官试想,惨不惨呢!羽之暴且过亡秦。
羽既烹韩生,便想起程,转思沛公尚在霸上,我若一走,他便名正言顺的做了秦王,如何使得?看来不如报知怀王,请他改过前约,方好将沛公调徙远方,杜绝后患。于是派使东往,嘱他密请怀王,毋如前约。待使人去后,眼巴巴的望着复报,好容易盼到回音,乃是怀王不肯食言,仍将如约二字,作了复书。羽顿时动恼,召集诸将与议道:“天下方乱,四方兵起,我项家世为楚将,所以权立楚后,仗义伐秦。但百战经营,全出我叔侄两人,及将相诸君的劳力。怀王不过一个牧竖,由我叔父拥立,暂畀虚名,毫无功业,怎得自出主见,分封王侯?今我不废怀王,也算是始终尽道,若诸君披坚执锐,劳苦三年,怎得不论功行赏,裂土分封?诸君可与我同意否?”诸将皆畏项羽,且各有王侯希望,当然齐声答应,各无异词。项羽又道:“怀王究系我主子,应该尊他帝号,我等方可为王为侯。”何必尊牧儿为帝,不如废去了他,较为直捷。众又同声称是。羽遂决称怀王为义帝,另将有功将士,按次加封。惟第一个分封出去,已觉有些为难,先不免踌躇起来。正是:
只手难遮天下目,分封要费个中思。
毕竟项羽欲封何人,须待踌躇,小子且暂停一停,俟至下回发表。
沛公身入鸿门,为生平罕有之危机,项羽令焚秦宫,为史册罕有之大火,于此见刘项之成败,即定楚汉之兴亡,鸿门一宴,沛公已在项氏掌握,取而杀之,反手事耳。乃有项伯为之救护,有张良樊哙为之扶持,卒使项羽不能逞其勇,范增不能施其智,虽曰人事,岂非天命!天不欲死沛公,羽与增安得而杀之?若羽之焚秦宫,愚顽实甚,秦宫之大,千古无两,材料无不值钱,散给民生,正足嘉惠黎庶,焚之果何为者?武王灭纣,不闻举纣宫而尽焚之,越王沼吴,又不闻举吴台而尽焚之,羽果何心,付诸一炬?甚且杀子婴,屠咸阳,掘始皇塚,烹韩生,以若所为,求若所欲,安往而不败亡耶?秦之罪上通于天,羽且过之,故秦尚能传至二世,而羽独及身而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