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回

前汉演义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那楚军大司马曹咎和塞王司马欣,都是项王的老部下,深受信任。这两人当年对项梁有恩,项王念着旧情,封曹咎为海春侯,让他镇守成皋要地,还派司马欣从旁协助。项王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,只许守城不许出战,想来是万无一失。

汉军那边连着几天在城下叫阵,见楚军纹丝不动,渐渐觉得没意思。汉王刘邦和张良、陈平一合计,想出一条激将法。他们先派精兵埋伏在汜水两岸,再让士兵们轮番到城下辱骂。那些话啊,脏得连城墙砖都要脸红。守城的楚军听得咬牙切齿,纷纷请战。曹咎这人性子火爆,几次要提刀杀出去,都被司马欣拉住:"项王临走时怎么交代的?咱们只要守住城池就行。汉军这般挑衅,分明是设好了圈套啊!"

第二天天刚亮,汉军又来了。这回人更多,骂得更难听,还绕着城墙转圈骂。到了晌午,汉兵干脆解甲坐下,掏出干粮边吃边骂,吃饱了骂得更起劲。直到日头西斜,才懒洋洋地收兵回营。

第三天更绝。汉兵们举着白布幡,上面画着曹咎的丑像,还添上猪狗畜生。有人用兵器戳着土块,嚷嚷着要剁碎曹咎。曹咎在城头看得真切,气得浑身发抖,突然大喝一声点兵出城。司马欣拦都拦不住,只得跟着杀出去。

汉兵见楚军中计,丢盔弃甲就往汜水跑。曹咎带着人马紧追不舍,眼看汉兵扑通扑通跳河逃命,他怒极反笑:"当我楚军不会凫水吗?"当即下令渡河追击。谁知刚渡到一半,两岸突然杀声震天——左边樊哙、右边靳歙各率精兵杀出,长枪大戟在阳光下闪着寒光。

楚军顿时乱作一团。曹咎在水里进退两难,忽见对岸黄罗伞盖移动,竟是汉王亲率大军压来。这时箭如雨下,楚军在水里躲闪不及,纷纷中箭沉底。曹咎身中数箭,勉强爬上岸,又被汉兵团团围住。他仰天长叹,拔出佩剑往脖子上一抹,鲜血顿时染红了战袍。

司马欣在岸上左冲右突,身边亲兵越打越少。眼看突围无望,他把长枪往地上一插,枪尖对准自己咽喉,闭眼往前一扑......

汉王见大局已定,鸣金收兵。成皋百姓早开城门迎接,汉军不费吹灰之力得了城池,还缴获项王留下的金银财宝。刘邦取出一半分赏将士,军营里欢腾得像过年似的。休整三日后,汉王一边派人往敖仓运粮,一边移师广武关,就等着韩信平定齐地后回师助战。

话说故事讲到这儿,咱得往回倒腾几句,把前因后果给捋顺溜了。那会儿韩信正奉了汉王的命令,在赵地招兵买马,准备东进去打齐国。这招兵买马可不是三两天能完事的,少说也得耗上个把月。

这时候汉王帐下有个叫郦食其的谋士,一心想立个大功,就拍着胸脯跟汉王说:"大王何必费那兵马钱粮?让我去齐国走一趟,保管说得齐王乖乖投降!"汉王一听能省事儿,立马就派他去了。

您道这齐王是谁?正是那田横的侄子田广——也就是田荣的儿子。田横帮着侄子坐稳了王位,自个儿当了丞相,叔侄俩守着齐国这片地盘。自打城阳那场仗之后,齐国上下严防死守,把楚军挡在外头。这事儿前文书二十三回交代过。那项羽因为彭城被汉王端了老窝,急着回去跟汉王拼命,哪还顾得上齐国?就连原先攻打城阳的楚军将领,看齐国这块硬骨头啃不动,也陆续撤兵回去了。这么一来,齐国倒是过了一年多太平日子。

话说韩信招兵买马要打齐国的风声,早就传到了齐都临淄。齐王田广和丞相田横刚从城阳回到都城,听说韩信要来犯境,赶紧派族亲田解和大将华无伤带着精兵强将,去历下关驻防。

正这节骨眼上,郦食其风尘仆仆赶到了。齐王召他进殿,这老书生捋着胡子就开腔了:"如今天下楚汉相争,大王可曾想过最后鹿死谁手?"

齐王眨巴着眼睛:"这哪猜得着啊?"

郦食其把袖子一甩:"必定是汉王得天下!"见齐王满脸疑惑,他掰着手指头细说缘由:"当初楚汉同受义帝派遣伐秦,那时楚强汉弱谁不知道?可偏偏是汉王先打进咸阳,这不是天意是什么?那项羽倒好,仗着兵强马壮欺负人,把汉王赶到汉中不说,还谋害了义帝,天下人谁不恨得牙痒痒?"

他说得唾沫星子直飞:"汉王为义帝披麻戴孝,发檄文讨贼,那是名正言顺!这一路打过来,降城不毁,财物分给将士,天下豪杰哪个不乐意跟着干?反观项羽,小气吧啦只重用亲戚,百姓离心,贤才怨恨,能不败吗?"

老书生越说越来劲,掰着手指头数汉王的战绩:"您瞧汉王从蜀汉起兵,三秦、北魏、井陉,势如破竹!如今又占敖仓,守成皋,卡住各处要道,天时地利都在汉王这边。各路诸侯都归顺了,就剩齐国还没表态。大王要是识时务,现在归顺还来得及,要不然..."他故意拖长了声调,"汉军一到,可就晚喽!"

齐王听得直咽唾沫:"我要是归顺,汉王真能退兵?"

郦食其拍着胸脯保证:"我这次来就是汉王的意思。他老人家体恤齐国百姓,不忍心动刀兵。只要大王诚心归顺,我这就写信让韩信退兵!"

这时候田横插了句:"口说无凭,先生得给韩信写封信才稳妥。"郦食其二话不说,当场挥毫泼墨写了劝退信,派随从跟着齐使快马加鞭送去给韩信。

韩信这会儿刚招够赵兵,行军到平原县。接到信一看,摸着下巴说:"既然郦大夫都说服齐国了,我还打什么?"当即写了回信让使者带回去,自己准备调头南下。

郦食其接到回信,乐呵呵地呈给齐王叔侄看。田广和田横见信上白纸黑字写得明白,又有自家使者作证,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。马上下令历下守军解除戒备,还留郦食其在宫里天天好酒好菜招待着。

这郦食其本就是个酒鬼,见着美酒就走不动道。今天推说明日走,明日又说后日走,连着喝了七八天,把正事全抛到脑后去了。谁承想这一贪杯,竟把老命给搭进去了——您说这酒害人不害人?

再说韩信那边,刚把齐使打发走,正准备南下跟汉王会师。忽然帐下谋士蒯彻跳出来阻拦:"将军万万不可退兵!"

韩信一愣:"齐国都投降了,怎么不能退?"

这蒯彻是燕地人,能言善辩。他凑近低声道:"将军奉王命攻齐,费了多少心血才打到这儿。如今郦生凭三寸不烂之舌就说降了齐国,谁知道是真是假?再说汉王又没正式下诏让您退兵..."

见韩信若有所思,蒯彻又添了把火:"您想想,郦生一个书生,动动嘴皮子就拿下七十多座城。将军您带着千军万马打了一年多,才拿下赵国五十多城。这要传出去..."他故意欲言又止。

韩信脸色渐渐变了。蒯彻趁热打铁:"要我说,不如趁齐国放松警惕,直接打过去!到时候功劳全是将军的。"见韩信还在犹豫,他又阴恻恻补了句:"郦生要真为将军着想,当初就不该抢这差事..."

这番话像刀子似的扎进韩信心里。他猛地站起来,拍案道:"传令三军,即刻渡河!"

可怜历下的齐军刚接到撤防命令,刀枪入库马放南山,突然看见汉军黑压压杀过来,全都傻了眼。田解和华无伤连铠甲都来不及穿,就被韩信杀得溃不成军。田解当场毙命,华无伤做了俘虏。汉军势如破竹,转眼就杀到了临淄城下。

齐王田广接到战报,吓得面如土色,急忙召来郦食其拍案怒喝:"我真是瞎了眼信了你的鬼话!你说撤了边防韩信就不会来打,哪知道你这老狐狸肚子里藏着坏水,明里劝我归顺汉王,暗地里却给韩信通风报信,趁我不防备来灭我的国家!"郦食其急得直搓手,结结巴巴分辩:"韩信这背信弃义的小人,不但出卖朋友,更是欺君罔上!大王您派个使者跟我出城,我当面去质问韩信,保管问得他哑口无言,乖乖退兵!"

还没等齐王开口,站在一旁的丞相田横就冷笑出声:"先生这是想借机开溜吧?我们上回已经被你骗得团团转,这回可不会再上当!"郦食其急得直跺脚:"既然丞相信不过我,我这条老命就押在这儿!但总得派人送封信去探探韩信口风,要杀要剐也不差这一时半刻!"田广和田横对视一眼,异口同声喝道:"要是韩信真退兵便罢,否则就把你扔油锅里炸了,可别怪我们心狠!"

郦食其抖着手写完信,派使者送出城去。韩信展开信笺,只见字字血泪,看得他心头一颤,捏着信纸半天说不出话。这时蒯彻凑过来阴恻恻地说:"将军身经百战都不皱眉头,怎么今天倒像个娘们似的优柔寡断?区区一个郦食其的性命,值得耽误千秋大业吗?"韩信皱眉道:"逼死郦生事小,违抗王命事大啊!"蒯彻眯着眼睛继续煽风点火:"您奉汉王之命伐齐,打下齐国正是大功一件。要是现在退兵,让郦食其回去在汉王面前嚼舌根,那才真要掉脑袋呢!"

这番话正戳中韩信心病。他咬咬牙,把使者赶了回去:"我奉王命伐齐,没接到停战命令。就算齐国真投降,谁知道是不是缓兵之计?既然大军已到,就要永绝后患!你去告诉郦大夫,各为其主,顾不得私交了!"

使者灰溜溜回去禀报。齐王气得胡子直翘,当即命人架起油锅。郦食其整了整衣冠冷笑道:"我郦食其被韩信出卖,死不足惜。可叹齐国江山也要跟着陪葬,韩信这背信弃义之徒,迟早要遭报应!"说完把衣襟往头上一蒙,纵身跳进滚油里,转眼就没了动静。

这边齐王刚收拾完郦食其,那边韩信已经攻破城门。田广从东门仓皇逃窜,留下田横断后。田横带着残兵败将且战且退,最后也撑不住四散奔逃。韩信占领齐都后,马不停蹄继续追击。田广走投无路,只好派人向项羽求救。

再说项羽刚从梁地撤军,派钟离昧打先锋回援荥阳。刘邦听说楚军杀到,连忙调兵遣将在城东拦截,把钟离昧团团围住。眼看钟离昧就要支撑不住,忽然楚军阵中爆发出震天喊杀声——原来是项羽亲率大军杀到,汉军顿时死伤数百,狼狈撤退。

两军在广武山隔涧对峙。汉军背靠敖仓粮道,粮草源源不断;楚军却渐渐断了炊烟。正在项羽发愁时,齐国求救的使者又到了。项羽盘算半天,决定派大将龙且带二十万兵马救齐,心想这样至少能拖住韩信。同时天天派人到汉营前叫阵,可刘邦就是当缩头乌龟。

项羽急红了眼,命人把刘太公绑到阵前,架在砧板上对着汉营吼:"刘邦你再不投降,我就把你爹煮了吃肉!"吼声在山谷里回荡,吓得汉军士兵连滚带爬去报信。刘邦急得直搓手:"这、这可如何是好?"张良凑过来低声说:"大王别慌,这是项羽的激将法。您要是服软就中计了!"刘邦急得直跺脚:"可那是我亲爹啊!"张良附耳道:"项伯是项羽叔父,又跟您结了亲家,他肯定会拦着。"

刘邦这才壮着胆子喊回去:"我跟项羽都是义帝臣子,算起来我爹也是他爹。要是真把老爷子煮了,别忘了分我一碗肉汤!"项羽气得七窍生烟,当场就要把太公下油锅。这时项伯果然冲出来拦住:"天下胜负未定,何必做得这么绝?成大事者哪个不是六亲不认?杀个老头子除了结仇,有什么好处?"项羽这才气呼呼地收兵。

第二天项羽又派人传话:"天下动荡都是因为咱俩较劲,不如单挑定胜负!"刘邦摸着胡子笑道:"我这个人啊,就喜欢斗智不斗力。"项羽闻言暴跳如雷,亲自带着几十个精兵到涧边叫阵。汉军派神箭手楼烦出战,连射倒好几个楚兵。忽然对岸传来炸雷般的吼声,只见项羽骑着乌骓马,瞪着一双铜铃大眼,钢针似的胡子根根竖起,吓得楼烦手一抖,弓箭都拿不稳,连滚带爬逃回营去,见了刘邦还两腿直打哆嗦。

汉王接到战报,心里咯噔一下,可转念一想,总不能老当缩头乌龟啊。他整了整衣甲,带着人马来到涧边。隔着哗啦啦的流水,楚汉两军就这么对峙着。

项羽把方天画戟往地上一杵,溅起三尺尘土:"刘邦!有种跟老子单挑三个回合!"那嗓门震得山崖上的碎石簌簌往下掉。

汉王在对面冷笑:"项羽你少在这儿耍横!你干的那些缺德事,我掰着手指都数不完——"说着真就掰起手指头,"第一桩,违背怀王约定,把我打发到蜀汉那穷山沟;第二桩,擅杀卿子冠军宋义,眼里还有没有君王?第三桩......"

这头项羽听得额头青筋直跳,那边汉王越说越来劲,十个指头掰完又重头数:"你火烧阿房宫、挖始皇陵、杀降王子婴、活埋二十万秦军......"涧水都盖不住他洪亮的声音,"最可恨的是第八条!"汉王突然拔高嗓门,"你把义帝赶到江南,还派假强盗弑君!"

项羽气得浑身发抖,方天画戟猛地向后一挥。霎时间,楚军阵中弓弦声如蝗虫振翅,黑压压的箭雨越过山涧。汉王正要调转马头,突然胸口一凉——噗嗤!一支羽箭正扎在心窝附近。

"大王!"左右将领慌忙围上来。汉王疼得眼前发黑,却硬撑着按住脚背:"没、没事......贼人射中我脚趾了......"鲜血已经浸透前襟,他咬着牙不让自己栽下马背。

等被搀回大帐时,汉王整张脸白得像纸。医官剪开战袍,箭头入肉三寸,再偏半寸就能要命。帐外将士们急得直跺脚,帐内汉王却还惦记着:"快......快给我敷上金疮药......别声张......"

那边项羽见汉军阵脚不乱,以为真只射中脚趾,悻悻地收兵回营。谁也没瞧见汉王在榻上疼得直抽冷气,手指把被褥都抓破了。这箭伤后来每逢阴雨天就隐隐作痛,成了他这辈子最难忘的教训。

要说这郦食其死得冤啊,明明说降了齐国,硬被韩信搅黄了。汉王心里跟明镜似的,只是眼下还得靠韩信打仗,这笔账先记着。您想啊,连亲爹被项羽煮了都能说"分我一碗汤"的人,还有什么不能忍的?倒是韩信,聪明一世糊涂一时,非要听蒯通那小子撺掇......

原文言文

  贪功得祸郦生就烹 数罪陈言汉王中箭

  却说楚大司马曹咎,与塞王司马欣,统是项王故人,始终倚任。咎与欣尝有德项梁,事见十二回。项王且封咎为海春侯,叫他坚守成皋,原是特别重委,再派司马欣为助,总道是万稳万当,可无他虞。曹咎也依命守着,不欲轻动。偏汉兵屡来挑战,一连数日,未见曹咎出兵,倒也索然无味,还报汉王,汉王与张良陈平等人,商就一计,用了激怒的方法,使兵士往诱曹咎。一面派遣各将,埋伏汜水左右,专等曹咎出击,好教他入网受擒。布置已定,遂由兵士再逼城下,百般辱骂,语语不堪入耳。城中守兵,都听得懊恼异常,争向曹咎请战。曹咎素性刚暴,也欲开城厮杀,独司马欣谏阻道:“项王临行,曾有要言嘱托足下,但守毋战,今汉兵前来挑动,明明是一条诱敌计,请足下万勿气忿,静候项王到来,与他会战,不怕不胜。”曹咎听了,只得勉强忍耐,饬令兵士静守,不准出战。汉兵骂了一日,不见城中动静,方才退出。越日天晓,又到城下喊闹,人数越多,骂声越高,甚至四面八方,环集痛詈。到了日已亭午,未免疲倦,就解衣坐着,取出怀中干粮,饱食一顿,又复精神勃发,仍然叫骂不绝。直到暮色凄凉,乃复收队回营。至第三四日间,汉兵且各持白布幡,写着曹咎姓名,下绘猪狗畜生等类,描摹丑态,众口中仍然一派讥嘲。曹咎登城俯望,不由的怒气填胸,且见汉兵或立或坐,或卧或舞,手中用着兵械,乱戳土石,齐声喧呼,当做剁解曹咎一般。若非诱敌,宁作此态。咎实不能再耐,便一声号令,召集兵马,杀出城来。红曲鳝上钩了。司马欣不及拦阻,也只好跟了曹咎,一同出城。

  汉兵不及整甲,连衣盔旗帜等类,一齐抛弃,都纷纷向北逃走。咎与欣从后追赶,但见汉兵到了汜水,陆续跃下,凫水遁去。咎愤愤道:“我军也能凫水,难道怕汝贼军不成!”遂催动人马,趋至水滨,不管前后左右,有无埋伏,就督兵渡将过去。才渡一半,便有两岸汉兵,摇旗呐喊,踊跃前来。左岸统将为樊哙,右岸统将为靳歙,各持长枪大戟,来杀楚兵。楚兵行伍已乱,不能抵敌,咎在水中,欣尚在岸上,两人又无从相顾,慌张的了不得。欣心中埋怨曹咎,想收集岸上人马,自返成皋,偏汉兵已经杀到,无从脱身,只好拚命敌住。那曹咎进退两难,还想渡到对岸,冒死一战,谁知对岸又来了许多兵马,隐隐拥着麾盖,竟是汉王带领众将,亲来接应。咎料难再渡,不得已招兵渡回,忽听得鼓声一响,箭似飞蝗般射来。楚兵泅在水中,不能昂头,多半淹毙。咎亦身中数箭,受伤甚重,慌忙登岸,又被汉兵截住,没奈何拔出佩刀,自刎而亡。司马欣左冲右突,好多时不能脱身,手下残兵,只有数十骑随着,眼见得死在目前,不如自尽,索性也举枪自刺,断喉毕命。

  汉王见前军大胜,便令停止放箭,安渡汜水,会同樊哙靳歙两军,直入成皋。成皋已无守将,百姓都开城迎接,由汉王慰谕一番,尽命安居复业,百姓大悦。还有项王遗下的金银财宝,一古脑儿归入汉王。汉王取出数成,分赏将士,将士亦喜出望外,欢跃异常。休息三日,汉王命向敖仑运粟,接济军粮。待粮已运至,复引兵出屯广武,据险设营,阻住项王回军,一面探听齐地,专望齐地得平,便可调回韩信,共同御楚。

  小子叙到此处,更要补叙数语,方能前后贯通。原来韩信奉汉王命,往招赵地兵丁,东出击齐,免不得费时需日。汉王部下的郦食其,志在邀功,独请命汉王,自愿招降齐王,省得劳兵。汉王乃遣令赴齐。是时齐王为谁?就是田横兄子田广,即田荣子。由田横拥立起来,横为齐相,佐广守齐。齐经过城阳一役,严兵设戍,力拒楚兵。城阳事见二十三回。项王为了彭城失守,南归败汉,嗣后专与汉王战争,无暇顾齐。就是留攻城阳的楚将,也因齐地难下,次第调归,所以齐地已有年余,不遭兵革。回顾前文,笔不渗漏。至韩信募兵击齐,颇有风声传入齐都。齐都便是临淄城,齐王广与齐相横,由城阳还都故土,一闻韩信将要来攻,亟遣族人田解,与部将华无伤等,带同重兵,出戍历下。可巧郦食其驰至,求见齐王,齐王广便即召入,两下相见,郦生就进说道:“方今楚汉相争,连年未解,大王可料得将来结果,究应归属何人?”齐王道:“这事怎能预料?”郦生道:“将来定当归汉。”齐王道:“先生从何处看来?”郦生道:“汉楚二王,同受义帝差遣,分道攻秦。当时楚强汉弱,何人不知,乃汉王得先入咸阳,是明明为天意所归,不假兵力。偏项王违天负约,徒靠着一时强暴,迫令汉王移入汉中,又将义帝迁弑郴地,海内人心,无不痛恨。自从汉王仗义兴师,出定三秦,即为义帝缟素发丧,传檄讨贼,名正言顺,天下向风。所过城邑,但教降顺,悉仍旧封,所得财货,不愿私取,尽给士卒,与天下共享乐利,所以豪杰贤才,俱愿为用。项王背约不信,弑主不忠,勒惜爵赏,专用私亲,人民背畔,贤才交怨,怎能不败!怎能不亡!照此看来,便可见天下归汉,无庸疑议了。况且汉王起兵蜀汉,所向皆克,三秦既定,复涉西河,破北魏,出井陉,诛成安君,势如破竹,若单靠人力,那有这般神速!今又据敖仓,塞成皋,守白马津,杜太行坂,距蜚狐口,地利人和,无往不胜,楚兵不久必破。各地诸侯王,已皆服汉,惟齐国尚未归附,大王诚知几助顺,向汉输款,齐国尚可保全,否则大兵将至,危亡就在眼前了!”齐王广乃答说道:“寡人依言归汉,汉兵便可不来么?”郦生道:“仆此来并非私行,乃由汉王顾惜齐民,不忍涂炭,特遣仆先来探问。如果大王诚心归汉,免动兵戈,汉王自然心喜,便当止住韩信,不复进兵。尽请大王放心!”郦生此时可谓踌躇满志,那知后来偏不如此。

  田横在旁接入道:“这也须由先生修书,先与韩信接洽,方免他虑。”郦生毫不推辞,就索了书笺,写明情迹,请韩信不必进兵,即差从人赍书,偕同齐使,往报韩信。信正招足赵兵,东至平原,接着郦生书信,展阅一周,即对着来使道:“郦大夫既说下齐国,还有何求?我当旋师南下便了。”随即写了复书,交付来使,遣还齐国。郦生接到复函,立白齐国君相,齐王广与齐相横,互阅来书,当然勿疑,且有齐使作证,更加相信。遂传令历下各军,一律解严,并款留郦生数日,昼夜纵饮,不问外情。郦生本高阳酒徒,见了这杯中物,也是恋恋不舍,今日不行,明日复不行,一连数日,仍然不行,遂致一条老性命,要从此送脱了。酒能误人,一至于此。

  自韩信发回齐使,便拟移军南下,与汉王会同击楚,忽有一人出阻道:“不可!不可!”韩信瞧着,乃是谋士蒯彻,彻系燕人,已见前文。就启问道:“齐已降顺,我自应改道南行,有什么不可呢?”蒯彻道:“将军奉命击齐,费了若干心机,才得东指。今汉王独使郦生先往,说下齐国,究竟可恃与否,尚难料定。况汉王并未颁下明令,止住将军,将军岂可徒凭郦生一书,仓猝旋师呢?还有一说,郦生是个儒生,凭三寸舌,立下齐国七十余城,将军带甲数万,转战年余,才得平赵国五十余城,试想为将数年,反不敌一竖儒的功劳,岂不是可愧可恨么?为将军计,不如乘齐无备,长驱直入,扫平齐境,方得将所有功绩,归属将军了。”韩信闻言,意亦少动,沈吟了好一歇,才向蒯彻道:“郦生尚在齐国,我若乘虚袭齐,齐必将郦生杀毙,是我反害死郦生,这事恐难使得!”韩信尚有良心。蒯彻微笑道:“将军不负郦生,郦生已早负将军了。若使非郦生想夺功劳,摇惑汉王,汉王原遣将军攻齐,为什么又遣郦生呢?”辩士之口,诚属可畏。韩信勃然起座,即刻点齐人马,渡过平原,突向历下杀入。齐将田解华无伤,已接齐王解严的命令,毫不戒备,骤然遇着汉兵,吓得莫名其妙,纷纷四溃。韩信麾兵追击,斩田解,擒华无伤,一路顺风,竟至临淄城下。

  齐王广闻报大惊,急召郦生诘责道:“我误信汝言,撤除边防,总道韩信不再进攻,谁知汝怀着鬼胎,佯劝我归汉撤兵,暗中却使韩信前来,乘我不备,覆我邦家,汝真行得好计,看汝今日尚有何说?”郦生也觉着忙,便答语道:“韩信不道,背约进攻,非但卖友,实是欺君!愿大王遣一使臣,同仆出责韩信,信必无言可答,不得不引兵退去了。”齐王尚未及答,齐相田横冷笑道:“先生想借此脱罪么?我前日已经受欺,今可不必哄我了。”郦生道:“足下既疑仆至此,仆就死在此地,不复出城。但也须修书往诘,看韩信如何答复,就死未迟!”广与横齐声道:“韩信如果退兵,不必说了,否则请就试鼎镬,莫怪我君臣无情!”郦生应着,匆匆写好书信,派人出城,递与韩信。信拆书一阅,着墨无多,备极凄恻,也不禁激动天良,半晌答不出话来。偏蒯彻又来进言道:“将军屡临大敌,不动声色,如何为一郦生,反沾沾似儿女子态,不能遽决?一人性命,顾他甚么?毕世大功,岂可轻弃?请将军勿再迟疑。”想是前生积有冤孽,故必欲害死郦生。韩信道:“逼死郦生,还是小事,抗违王命,岂非大罪!”蒯彻道:“将军原奉命伐齐,得平齐地,正是为王尽力,有功无罪。若使今日退兵,使郦生得归报汉王,从中谗间,恐真要构成大罪了!”韩信本来贪功,又恐得罪,遂听了蒯彻言语,拒回来使,且与语道:“我是奉命伐齐,未闻谕止,就使齐君臣果然许降,安知非一条缓兵计策,今日降汉,不久复叛?我既引兵到此,志在一劳永逸,烦为我转告郦大夫,彼此为国效死,不能多事瞻顾了。”

  来使只好返报。齐王闻着,便令左右取过油鼎,要烹郦生。郦生道:“我为韩信所卖,自愿就烹,但大王国家,亦必就灭,韩信将来,也难免诛夷,果报不爽,恨我不得亲见哩!”为下文韩信夷族张本。说罢,就用衣裹首,投入油鼎,须臾毕命。也是贪功所致。齐君臣登城拒守,不到数日,竟被韩信攻破。齐王广开了东门,当先出走,留住田横断后。田横带领齐兵,再与汉军奋斗数合,终致败却,落荒遁去。君臣先后离散,广奔高密,横走博阳,韩信驰入齐都,安民已毕,复拟引兵东出,追击齐王。齐王广得知风声,很是惶急,不得已派使西出,奉表项王,向他求救。

  项王自梁地还兵,使锺离昧为先锋,驰回荥阳。汉王闻楚军到来,急命诸将出阻,诸将跃马驰去,随兵约有好几万名。行至荥阳城东,已与锺离昧相遇,彼此无暇问答,就一齐围裹拢来,把锺离昧困在垓心。锺离昧兵少难支,惶急得很,可巧项王从后驱至,一声呐喊,杀入围中。汉兵慌忙退回,已丧亡了数百人,项王救出锺离昧,进逼广武,与汉王夹涧屯军。广武本是山名,东连荥泽,西接汜水,形势险阻,山中有一断涧划开,分峙两峰,汉王就西边筑垒,依涧自固。项王即就东边筑垒,与汉相拒。彼此不便进攻,各自驻守。惟汉由敖仓运粟,源源接济,连日不绝,楚兵却没有这般谷仓,渐渐的粮食减少,不便久持。项王已是加忧,再经齐使驰至军前,乞发救兵,更令项王心下踌躇。想了多时,还是发兵相救,尚好牵制韩信,免得他来会汉王。乃使大将龙且,副将周兰,领兵二十万东往援齐。一面向汉王索战,汉王只是不出。

  项王想出一法,命将汉王父太公,置诸俎上,推至涧旁,自在后面押住,厉声大呼道:“刘邦听着!汝若不肯出降,我便烹食汝父!”这数语响震山谷,汉兵无不闻知,即向汉王通报。汉王大惊道:“这……这却如何是好!”张良在旁进说道:“大王不必着急!项王因我军不出,特设此计,来诱大王。请大王复词决绝,免堕诡谋!”汉王道:“倘使我父果然被烹,我将如何为子?如何为人?”张良道:“现在楚军里面,除项王外,要算项伯最有权力。项伯与大王已结姻亲,定当谏阻,不致他虞。”汉王乃使人传语道:“我与项羽同事义帝,约为兄弟,我翁就是汝翁,必欲烹汝翁,请分我一杯羹!”项王听到此语,怒不可遏,就顾令左右,将太公移置俎下,付诸鼎烹。险哉太公。旁边闪出一人道:“天下事尚未可知,还望勿为已甚,况欲争天下,往往不顾家族,今杀一人父,有何益处?多惹他人仇恨罢了。”项王乃命将太公牵回,照前软禁。这救护太公的楚人,就是项伯,果如张良所料。

  项王又遣吏致语道:“天下汹汹,连岁不宁,无非为了我辈两人,相持不下。今愿与汉王亲战数合,一决雌雄,我若不胜,卷甲即退,何苦长此战争,劳疲兵民呢!”汉王笑谢来使道:“我愿斗智,不愿斗力。”楚使回报项王,项王一跃上马,跑出营门,挑选壮士数十骑,令作先驱,驰向涧旁挑战。汉营中有一弁目楼烦,素善骑射,由汉王派他出垒,夹涧放箭。飕飕的响了数声,射倒了好几个壮士。蓦见涧东来了一匹乌骓马,乘着一位披甲持戟的大王,眼似铜铃,须似铁帚,一种凶悍情状,令人生怖,再加一声叱咤,震响山谷,好似天空中霹雳一般,吓得楼烦双手俱颤,不能再射,还有两脚亦站立不住,倒退数步,索性回头就跑,走入营中。见了汉王,心中尚是乱跳,口齿几说不清楚。汉王着人探视敌踪,乃是项王尚在涧旁,专呼汉王答话。

  汉王闻报,虽然有些惊心,但又不便始终示弱,因也整队趋出,与项王夹涧对谈。项王又叱语道:“刘邦,汝敢与我亲斗三合否?”专恃蛮力,实属无谓。汉王道:“项羽休得逞强,汝身负十大罪,尚敢向我饶舌么?汝背义帝旧约,王我蜀汉,罪一;擅杀卿子冠军,目无主上,罪二;奉命救赵,不闻还报,强迫诸侯入关,罪三;烧秦宫室,发掘始皇坟墓,劫取财宝,罪四;子婴已降,汝尚把他杀死,罪五;诈坑秦降卒二十万人,累尸新安,罪六;部下爱将,分封善地,却将各国故主,或徙或逐,罪七;出逐义帝,自都彭城,又把韩梁故地,多半占据,罪八;义帝尝为汝主,竟使人扮作强盗,行弑江南,罪九;为政不平,主约不信,神人共愤,天地不容,罪十。我为天下起义,连合诸侯,共诛残贼,当使刑余罪人击汝,难道我配与汝打仗么?”泗上亭长,居然自高位置了。

  项王气极,并不答言,但用戟向后一挥,便有无数弓弩手,赶将上来。一阵乱射,放出许多箭镞,跃过断涧,防不胜防。汉王正想回马,那胸中已中了一箭,疼痛的了不得,险些儿堕落马下。幸亏旁列将士,上前救护,把马牵转,驰入营门。汉王痛不可忍,屈身伏鞍,暗暗叫苦。将佐等统皆问安,汉王佯用手扪足道:“贼……贼箭中我足趾了!”左右忙扶汉王下马,拥至榻前安卧。当即传召医官,取出箭镞,敷了疮药。还幸疮痕未深,不致伤命。小子有诗咏道:

  一矢相遗已及胸,托词中趾示从容,

  聪明毕竟由天授,通变才能却敌锋。

  汉王中箭回营,项王始转怒为喜,只因绝涧难越,不便进攻,也即收兵退归。欲知后事,且看下回自知。    郦生之被烹,韩信实使之,而韩信将来之受诛,亦即由郦生之烹死,暗伏祸根。郦生之说齐,固奉汉王之命而往,既得招降齐国,不辱使命,乃偏为韩信所卖,卒致焚身,汉王闻之,宁有不隐恨韩信?不过楚尚未平,恃信为辅,因含忍而未发耳。况汉王之生平,本能忍人所不能忍,乃父已置诸敌俎,犹有分我杯羹之言,对父且如此,况他人乎!至若项王索战,夹涧与语,历数项王十罪,虽事有可征,并无虚构,然项王罪恶之大,莫过于弑义帝,汉王置此罪于八九之间,独以背约为罪首,重私轻公,易先为后,其心已可概见矣。彼智如韩信,独不能察汉王之隐,犹沾沾于平齐之功绩,听蒯彻而害郦生,此所以终遭诛戮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