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齐国有个叫公孙卿的江湖术士,听说汉武帝得了宝鼎,觉得这是个往上爬的好机会。他连夜赶工,东拼西凑写了本《札书》,揣着书就奔长安去了。这书里尽是些荒诞不经的话,说什么黄帝得宝鼎那年正赶上辛巳年冬至,如今汉朝得宝鼎也碰上己酉年冬至,这是天意啊!汉武帝翻着竹简直点头,立刻召见这个马屁精。
"这书谁写的?"武帝捋着胡子问。公孙卿眼珠子一转,张口就来:"是申公写的,可惜人已经过世了。"见皇帝听得入神,他又添油加醋:"申公说过,咱大汉朝的运道跟黄帝那时候一模一样。高祖皇帝的后代里头,必有宝鼎现世,到时候就能跟神仙打交道,该学黄帝封禅泰山啦!"
武帝听得心痒痒,追着问黄帝怎么封禅的。公孙卿来劲了,唾沫星子横飞,把泰山云亭的典故说得天花乱坠。更绝的是,他指着甘泉宫信口开河:"这就是黄帝接见百神的明庭!"接着绘声绘色讲起黄帝铸鼎升天的故事,说龙须被扯断时,小臣们抱着掉下来的弓嚎啕大哭——这谎扯得连他自己都快信了。
"朕要是能学黄帝,老婆孩子算个啥!"武帝拍案叫绝,当场封他做郎官,派去嵩山蹲点等神仙。没过多久,公孙卿又跑回来说缑氏城上有仙人脚印。武帝将信将疑:"你该不会跟文成、五利那两个骗子是一路货吧?"公孙卿脸不红心不跳:"神仙哪是随便能见的?得诚心诚意慢慢等。"——这话说得漂亮,既不用兑现,俸禄还照拿。
说到文成、五利这两个倒霉蛋,咱们得倒回去补一嘴。早先有个叫李少君的术士,在长安城混得风生水起。这人神神秘秘的,连籍贯年纪都不说。有回武帝拿出个铜器考他,他瞄一眼就嚷:"这是齐桓公十年摆在柏寝宫的!"其实铜器底下刻着字呢。这招把皇帝唬住了,他又吹嘘自己吃过仙人给的巨枣,活了几百岁。结果炼丹没炼成,自己先蹬腿了,武帝还当他是尸解成仙。
接着登场的是少翁,专会装神弄鬼。当时王夫人刚去世,武帝正伤心,少翁就说能招魂。夜里他在帷帐里喷水念咒,还真弄出个美人影子。武帝刚要上前,少翁赶紧拦住——原来那影子转眼就没了。就这么个把戏,居然混了个文成将军的封号。后来他在甘泉宫搞了一堆神神叨叨的塑像,什么泰一神、五帝像,把皇宫弄得跟庙会似的。
可神仙总不露面,武帝渐渐起了疑心。有天少翁指着头牛说:"这牛肚子里有天书!"等宰开一看,帛书上全是鬼画符。武帝越看越眼熟——这分明是少翁的笔迹!严刑拷打之下,牵牛的人全招了。原来少翁把写了字的帛书混在草料里喂牛,本想演场好戏,谁知弄巧成拙,白白送了性命。
话说那汉武帝在鼎湖宫养病,这一病可就是好几个月不见好。您猜怎么着?宫里太医轮番上阵,连民间那些跳大神的巫医都请了个遍,可就是不见效。正着急呢,偏巧来了个叫游水发根的方士,神神秘秘地说上郡有个神巫,能和神仙说上话,还能预知祸福。
武帝一听就来劲儿了,赶紧派人把神巫请进宫来。那神巫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,突然浑身哆嗦,用神仙的口气说:"皇上您别着急,过几天自然就好了。到时候咱们甘泉宫见!"说来也怪,没过几天,武帝的病真就慢慢好了。这可把武帝高兴坏了,亲自跑到甘泉宫谢神,还在北宫专门修了座寿宫,供着神君的牌位。这神君也怪,自己不说话,全凭那上郡神巫传话。后来这些神神叨叨的话还编成了本书,叫《画法》。
这上郡神巫跟之前被杀的少翁是一路货色,动不动就在神谕里提少翁死得冤。武帝听着听着,心里还真有点后悔了。
这时候有个叫丁义的乐成侯,最会揣摩圣意,赶紧推荐了个叫栾大的方士,说他和少翁是师兄弟。栾大原本是胶东王刘寄家的门客,因为丁义的姐姐嫁给了刘寄,这才得了推荐。
栾大一进宫,武帝就眼前一亮——这人身高八尺,相貌堂堂,行礼作揖那叫一个标准。等问起本事,栾大更是吹得天花乱坠:"臣常在海上云游,见过安期生、羡门高这些神仙,还拜了师。炼金术、治水法、长生药,没有臣不会的。可自从文成将军冤死,我们这行谁还敢说实话啊?"
武帝赶紧打马虎眼:"文成是吃马肝毒死的,你别听人瞎说!你要真有本事,尽管使出来,朕绝不亏待你!"
栾大眼珠一转,说要请神仙得先给他封官,还得当亲戚走动。武帝将信将疑,栾大当即要来几百面小旗插在殿前。只见他念念有词,突然平地起风,那些旗子哗啦啦飞上半空,互相碰撞。满朝文武都看傻了眼,武帝更是拍案叫绝。
其实这就是个戏法,可架不住武帝信这个啊。当场就封了个"五利将军"。栾大倒好,谢都不好好谢,大摇大摆就走了。
武帝一看这架势,知道是嫌官小。正好国库缺钱,黄河又闹水患,心想要是真能解决这些难题,给官算什么?于是接二连三又封了天士将军、地士将军、大通将军。不到一个月,栾大身上就挂了四个将军印。
可这栾大还是板着脸。武帝一咬牙,直接封了乐通侯,赏了两千户食邑,豪宅、奴仆、车马一应俱全。最后连卫皇后生的长公主都嫁给了他。好家伙,一个江湖骗子转眼成了皇亲国戚,出门前呼后拥,回家娇妻在怀,比神仙还快活。
武帝隔三差五就去他家喝酒,前前后后赏了十万斤黄金。朝中大臣更是争着巴结,连窦太主都来送礼。后来还专门刻了"天道将军"的玉印,让大臣穿着羽衣站在白茅上授印——这是把栾大当神仙供着了。
就这么过了半年,武帝催他去海上找神仙。栾大拖不过,只好收拾行李出发。武帝多了个心眼,派密探暗中跟着。结果发现这栾大到了泰山就摆个祭坛装模作样拜了拜,在海边转悠几天就回来了,哪有什么神仙师父?
密探回来一报告,武帝气得脸都绿了。等栾大回宫复命,当场叫出密探对质。眼看瞒不过去了,栾大这才认罪,最后落了个腰斩的下场。只是可怜了那位下嫁的公主。
说来也怪,武帝接连处死了少翁、栾大,照理该醒悟了。可他心里还是惦记着神仙,总觉得是这两人本事不到家。所以后来公孙卿进宫时,他又动心了。不过这回学乖了,给的待遇差得多。倒是公孙卿提出的封禅建议,正合他心意。
当时司马相如刚去世,遗书里也劝武帝封禅。再加上公孙卿撺掇,武帝终于下定决心。可秦朝以后就没办过封禅大典,连礼仪都没人知道。派人去问司马相如的遗孀卓文君,也说不出个所以然。最后还是倪宽出了主意,说不如皇上自己定规矩。武帝这才亲自制定仪式,还把倪宽升了官。您瞧,这马屁拍得多是地方!
话说那汉武帝定了封禅大礼,心里头琢磨着:这么隆重的典礼,总得先显显咱大汉的军威才行。这不,元鼎六年秋收刚过,他就下旨设了十二路将军,调集十八万人马,浩浩荡荡护驾巡边。
十月初头,大队人马从云阳出发,一路向北出了长城。登上单于台时,武帝特意派侍臣郭吉去给匈奴传话:"东南边南越王的脑袋都挂在长安城北门了,单于要是有胆量,就来跟咱大汉天子过过招。要是没这个胆,趁早投降,躲在大漠北边算什么本事?"
当时老单于刚死,新继位的乌维单于一听这话,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,当场就把郭吉扣下。可奇怪的是,他也没派兵来打。武帝在边境等了好几天不见回信,只好下令回銮。
路过桥山黄帝陵时,武帝突然勒住马头:"怪事,都说黄帝成仙了,怎么这儿还有他的坟?"随行的公孙卿赶紧凑上前:"陛下有所不知,这是黄帝升天后,臣子们思念他,就把衣冠埋在这儿当衣冠冢。"武帝摸着下巴叹道:"要是哪天朕也上天了,你们是不是也得给朕修个衣冠冢啊?"说罢就命人备礼祭拜。
转眼开春,冰雪消融。武帝带着大队人马东巡封禅,路过嵩山时,忽听得山里传来三声"万岁"。您猜怎么着?又是那公孙卿搞的鬼。可武帝偏说自己也听见了,当场加封嵩山神庙,还划了三百户人家专门供奉。
到了泰山脚下,草木还没返青。武帝命人运石上山,亲自题字刻碑:"敬天以礼,立身以义..."刻完又往东海去祭拜八路神仙。那帮齐地的方士可算逮着机会了,个个都说海上有仙山。武帝当即调来大批船只,派公孙卿打头阵去找神仙。
这公孙卿也真能编,回来说夜里看见个几丈高的巨人,走近就不见了,只留下个大脚印。武帝亲自跑去查看,那脚印看着倒像牛蹄印。正疑惑呢,又有大臣报告说遇见个牵狗的老头,自称要见"巨公"——这不摆明了是哄小孩吗?可武帝偏偏就信了,愣是在海边等了半个月。
封禅大典那天更玄乎。武帝带着霍去病的儿子霍嬗秘密上山,谁都不让跟。第二天群臣纷纷上奏,说什么夜里看见祥光,早上又有祥云笼罩。武帝一高兴,当场改年号为"元封",大赦天下。他还琢磨着:这连日晴天,准是神仙保佑,说不定真能见着仙人呢!
结果霍嬗突然得急病死了,武帝哭得跟泪人似的,厚葬之后还不死心,又沿着海边找到碣石,愣是转了五个月,跑了一万八千里路。您说这得花多少钱?全亏桑弘羊会理财,变着法子给皇帝凑盘缠。有个叫卜式的官员看不下去,私下说:"要想老天爷下雨,把桑弘羊煮了比求雨管用!"
这年秋天天上出彗星,方士王朔非说是吉星。武帝又信了,跑去雍城祭祀。转过年来,公孙卿又忽悠说东莱有神仙,武帝二话不说又往东跑。结果到了地方连个神仙影子都没见着,公孙卿只好指着野兽脚印糊弄。武帝倒会给自己找台阶下,推说是来求雨的。
回程路过瓠子河决口处——这地方淹了二十多年都没治好。武帝亲自把白马玉璧扔进河里祭祀,又带头背柴禾堵决口。文武百官见皇帝都动手了,哪个敢偷懒?总算把口子给堵上了。武帝还特意修了座"宣防宫"纪念,可梁楚一带的老百姓,早被水患折腾了二十多年啦!
回到长安后,公孙卿怕交不了差,又给卫青出主意:"神仙都喜欢住高楼。"武帝立马下令修起几十丈高的通天台,天天让公孙卿在那儿候着神仙。说来也怪,甘泉宫新殿刚落成,突然长出一株九茎连叶的灵芝草。武帝乐得当场写诗庆贺,又大赦天下。这神仙没见着,祥瑞倒是一个接一个,您说这事儿闹的!
话说那汉武帝在汶水边上建了座明堂,刚完工没多久,又带着大队人马沿着长江汉水巡游,从南边绕到东边,最后登上泰山加封祭天。就在那座新建的明堂里,摆开阵势祭祀上天。这些事儿啊,三天三夜都说不完,倒不如听我念首诗来得明白:
说什么神仙鬼怪都是瞎扯淡,可咱们英明神武的皇帝怎么也跟着犯糊涂?白花花的金子像流水似的往外扔,到头来还不是日落西山一场空?
这边宫殿楼台盖个不停,那边求仙问道的香火烧得正旺。忽然辽东传来急报,边境上又起了战事。您要问这仗是怎么打起来的?咱们下回再细说。
要我说啊,汉武帝这痴迷神仙的劲儿,跟当年的秦始皇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秦始皇信方士,他也信方士;秦始皇搞封禅大典,他也跟着搞;秦始皇想成仙,他比秦始皇还想得厉害;秦始皇大兴土木,他盖的宫殿比秦始皇还多。这秦始皇干过的荒唐事,他一件不落全学来了,还变本加厉。
当年秦始皇顶多是让徐福、卢生那些方士出海找仙药,可咱们这位汉武帝呢?不但给方士封大官,当贵客招待,连亲生闺女都嫁给方士。更绝的是,前脚刚把少翁给砍了,后脚又重用栾大;等栾大也被处死,公孙卿又冒出来了。这么反反复复的,您说糊涂不糊涂?
说到底啊,都是贪心不足蛇吞象。当皇帝的什么都有了,还想着长生不老。可俗话说得好,清心寡欲才能养身,心地善良才能长寿。一个整天想着金银财宝、美女佳人、打仗立功的皇帝,还妄想跟老天爷一样长生不死,这不是痴人说梦吗?
秦始皇在前面栽了跟头,汉武帝又跟着往坑里跳。要不是后来在轮台下了罪己诏,这两位皇帝的结局,又能差到哪儿去呢?
信方士连番被惑 行封禅妄想求仙
却说齐人公孙卿本是一个方士,因闻武帝新得宝鼎,也想乘时干进,胡乱凑成一书,叫做《札》书,怀挟入都,钻通了一条门路,把书献入。书中语多荒诞,内有黄帝得宝鼎,是辛巳朔旦冬至,今岁汉得宝鼎,适当己酉朔旦冬至,古今相符,足称盛瑞云云。武帝览书,很觉合意,遂召公孙卿入见,问此书为何人所作。卿随意捏造,说是受诸申公,且言申公已死,只有此书遗下。武帝信以为真,且问申公有无他语。卿又答道:“申公尝谓大汉肇兴,正与黄帝时代,运数相合。大约高皇帝后,或孙或曾孙,圣圣相承,必有宝鼎出现,宝鼎一出,上与神通,应该封禅,重行黄帝故事。今宝鼎适符圣瑞,可见申公所言,真实不虚了。”武帝复问黄帝如何封禅?公孙卿乱说了一大篇,无非把岳宗泰岱,禅主云亭的套话,信口铺张。又把当时甘泉宫,指为黄帝时代的明庭,谓黄帝曾在明庭接见百神,后来采铜首山,铸鼎荆山,鼎成后龙垂胡须,下迎黄帝,黄帝乘龙登天,带去后宫及大臣七十余人;还有许多小臣,要想攀髯上去,髯被扯断,统皆坠下,连黄帝所带的弓衣,亦被震落,小臣无从再攀,只得抱弓悲号,因以鼎湖名地,乌号名弓。全是牵强附会。这番言词,武帝已听过许多方士,说及大略,不过公孙卿所谈,更觉得娓娓动听,遂不禁长叹道:“朕如能学得黄帝,弃妻子也如敝屣哩!”当下拜卿为郎,使至太室候神,太室即嵩岳之一峰。既而卿入都面陈,谓缑氏城上有仙人迹,请武帝自往巡幸。上回所述驾幸缑氏,便是为了公孙卿一言。惟武帝也恐为所欺,曾向卿说道:“汝莫非效文成五利否?”卿答称人求神仙,神仙不须求人,应该宽假岁月,精诚感应,方得上迓仙人。
看官听说!这明是借端延宕,不负责任,比那文成五利,更为狡猾。所以文成五利,终致授首,公孙卿却得坐靡廪禄,逍遥了好几年。究竟文成五利,姓甚名谁?小子前时无暇叙入,只好趁此补述出来。是倒戟而出之法。
自武帝迎供长陵神君图像,便有方士李少君,料知武帝迷信鬼神,入都献技。少君不娶妻,不育子,又不肯言籍贯年纪,但挟术周游,语多奇验。及抵长安,便有人替他揄扬,传达宫中。武帝便召见少君,亲加面试,取出一古铜器,令他说明何代所制。少君不待摩挲,立即答道:“这是春秋时齐国所制,齐桓公十年,曾陈设柏寝中。”武帝不免称奇。原来铜器下面,曾有文字标识,如少君言,巧被少君猜着,自然目为异人。且少君容貌清癯,似非凡相,益令武帝起敬,赐他旁坐。少君因进言道:“祠灶便能致物,致物以后,丹砂可化为黄金,并可益寿,蓬莱仙人,亦可得见。从前黄帝封禅遇仙,竟得不死,乘龙升天。就是臣活了数百年,亦亏得遨游海上,遇见仙人安期生,给臣食枣,形大如瓜,然后延年。”如哄小孩子一般。武帝听了,乃亲祀灶神,且遣方士入海,访寻蓬莱仙人。一面令少君炼砂成金,好多时未见炼成,那少君却已死去。仙枣想已泻出了。
武帝还疑他尸解成仙,很加叹息。可巧来了一个齐人少翁,也与少君一般论调,正好继续少君,说鬼谈仙。适值武帝宠姬王夫人,得病身亡,王夫人有子名闳,由王夫人病重时,以子相托。时武帝长子据,已册为太子,即卫皇后所生。闳当然不能立储,只好许为齐王。王夫人却也道谢。至王夫人死后,武帝追忆不忘,少翁即自言能致鬼魂相见如少时。武帝甚喜,便命少翁作起法来,少翁命腾出净室,四周张帷,并索取王夫人生前衣服,预备招魂。到了夜间,在帷外爇起灯烛,使武帝独坐待着,自己走入帷中,东喷水,西念咒,闹了两三个时辰,果有一个美貌女子,被他引至。武帝正向帷中痴望,见了这般美妇人,不觉出神,凝睇审视,身材等确与王夫人无二。急欲入帷与语,却被少翁出帷阻住,转眼一看,美人儿已没有了。逐句写来,情伪毕露。武帝特作词寄感,列入乐府,词云:“是耶非耶?立而望之,翩何姗姗其来迟!”语意原是约略模糊,并非确见,但尚拜他为文成将军,待以客礼,令他求仙。要他求仙亦不应封为将军。
少翁乃请在甘泉宫中,增筑台观,绘塑许多奇形怪状的偶像,或称天神,或称地祗,或称为泰一神。泰一两字,源出古书,大约作上天的解释。当时燕齐方士,竞称天神,最贵要算泰一,五帝尚是泰一的佐使,故泰一当首先供奉。少翁也主此说,武帝方深信少翁,但教少翁如何主张,无不照办。无如神仙杳远,始终不肯光临,武帝也有些疑心起来。一日至甘泉宫,访问少翁,忽有一人牵过一牛,少翁便指示武帝道:“这牛腹中当有奇书。”武帝乃命左右将牛牵住,立刻宰杀,剖腹审视,果有帛书一幅,上载文字,语多隐怪。经武帝看了又看,不由的猛然省悟,便将牵牛的人,拿下审问。一番吓迫,竟得实供,乃是少翁预知武帝到来,嘱将帛书杂入草中,使牛食下,意欲自显神通。那知书上文字,被武帝瞧破机关,知是少翁亲笔,再加供词确凿,眼见得少翁欺主,头颅落地。何苦作伪?
过了一年,武帝抱病鼎湖宫,多日不愈,遍求天下巫医,适有方士游水发根,说是上郡有巫,能通神语,善知吉凶。武帝即派人迎入,向他问病,巫便作神语道:“天子何必过忧?不日自愈,可至甘泉宫相会。”当下使巫往住甘泉宫,说也奇怪,武帝果然渐瘥,乃亲至甘泉宫谢神,且就北宫中更置寿宫,特设神座,尊号神君。神不能言,但凭上郡巫传达,积录成书,名为画法。那上郡巫也是少翁流亚,借着神语,常说少翁枉死。武帝又不觉追悔起来。
乐成侯丁义,迎合意旨,荐上一个方土栾大,谓与少翁同师。武帝即使人往召栾大,大曾为胶东王刘寄家人,寄为景帝子,见前文。寄后系丁义姊,故义特荐引。及大应召入都,武帝见他身长貌秀,彬彬有礼,已是另眼相看。当下询及平时学术,大夸口道:“臣尝往来海中,遇见安期羡门等仙人,得拜为师,传授方术,大约黄金可成,河决可塞,不死药可得,仙人可致。惟因文成枉死,方士并皆掩口,臣虽蒙召,亦怎能轻谈方术哩!”武帝忙诡说道:“文成食马肝致死,毋得误听!汝诚有此方术,尽可直陈,我却毫无吝惜呢!”大答说臣师统是仙人,与人无求,陛下必欲求仙,须先贵宠使臣,引为亲属,视若宾客,方可令他通告神人。武帝听了,尚恐大空言无术,不禁沈吟。大窥破上意,遂顾令御前侍臣,取得小旗数百杆,分插殿前,喝一声疾,即有微风徐徐过来,再加了几句咒语,风势益大,把几百杆小旗卷入空中,自相触击。顿时满朝臣吏,无不称奇,就是武帝亦见所未见,禁不住失声喝彩。俄而风定旗落,纷纷下地。不过一些觇风微术,实不足奇。武帝更加赞美,面授大为五利将军。又是一位特别将军。大不过道了一个谢字,扬长而出。
武帝见大无甚喜色,料知他心尚未足,但国库方匮,急需金银,又因黄河决口未塞,河南屡有水患,闻得栾大具有是术,还惜甚么官爵印绶?一官未足,何妨再给数官,于是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的官衔,联翩加封。才阅月余,大已佩了四将军印绶了。那知大连日入朝,仍没有甚么欢容。武帝索性依他要求,加封为乐通侯,食邑二千户,赐甲第,给童仆,所有车马帷帐等类,俱代为备齐,送交过去。待至布置妥当,再将卫皇后所生长公主,嫁与为妻。一介贱夫,平白地得此奇遇,出舆盖,入仆御,一呼百诺,颐指气使,又有娇滴滴的金枝玉叶,任他拥抱取乐,快活何如!武帝未曾得仙,他却做了活神仙了。武帝时常召宴,或且至大第酒叙,赏赐黄金至十万斤,此外各物,不可胜计。大若自能炼金,何必需此巨赏?自窦太主各将相以下,又皆依势逢迎,随时馈献。也想登仙么?武帝再命刻玉印,镂成天道将军四字,特派大臣夜着羽衣,立白茅上,授与栾大。大亦照此装束,长揖受印,这算是客礼相待,明示不臣。总计大入都数月,封侯尚主,身悬六印,富贵震天下。
好容易又过半年,武帝不免要去催促,叫他往迎神仙,大尚支吾对付。后来实不便延宕,只好整顿行装,辞过武帝,别了娇妻,亲赴海上寻师。武帝究竟聪明,密遣内侍扮做平民,一路随去。但见大到了泰山,惟辟地为席,拜祷一番,并没有仙师,出与相语。及祷毕后,无他异举,但在海岸边游玩数日,遂折回长安。无非记着家中的女仙。内侍见他这般捣鬼,既好笑,又好恨,一入都门,不待栾大进谒,先向武帝报知。武帝当然动怒,俟大入报,作色诘责。大还要捏造师言,被武帝唤出内侍,当面对质,不由栾大不服,遂将大拘系狱中,按律坐诬罔罪,腰斩市曹。只难为了卫长公主。
看官试想,这武帝已经觉悟,连诛文成五利,应该将方士尽行驱逐,为何又听信这公孙卿呢?原来武帝不信文成五利,并非不信神仙,他以为文成五利两人,法术未高,所以神仙难致,若果得一有道的术士,当必有效,因此公孙卿进见以后,无非叫他再去一试。所有一切待遇,非但不及五利,并且不及文成。亲女儿不肯无故割舍了!卿受职较卑,不使人忌,再加手段圆猾,反好从此安身。还有封禅一语,乃是公孙卿独自提议,最合武帝意旨。当时司马相如已经病殁,他有遗书上奏,称颂功德,劝武帝东封泰山,武帝已为所动,再经公孙卿一说,便决议举行。只有封禅仪制,自秦后未曾照办,无从援据。就是司马相如家中,亦曾差人查问,他妻卓文君,谓遗书以外无他语。此妇尚未死么?武帝不得已责成博士,要他酌定礼仪。博士徐偃周霸等,采取尚书周官王制遗文,拘牵古义,历久未决。还是左内史倪宽,谓封禅盛事,经史未详,不若由天子自行裁夺,垂定隆规。武帝乃亲自制仪,略与倪宽参酌可否。适卜式上言官卖盐铁,货劣价贵,不便人民,武帝不以为然,并因式不能文章,贬为太子太傅,特迁宽为御史大夫。总要揣摩求合,方可升官。
封禅礼定,武帝又想这般盛举,必先振兵释旅,方可施行。乃于元鼎六年秋季,诏设十二部将军,调齐人马十八万,扈驾巡边。十月初旬出发,自云阳北行,径出长城,登单于合,耀武扬威,遣侍臣郭吉往告匈奴,传达谕旨,略言东南一带,已皆荡平,南越王头,悬示北阙,单于能战,可与大汉天子,自来交锋;否则便当臣服,何必亡匿漠北云云。时伊稚耳单于已死,子乌维单于嗣立,听了吉言,不禁怒起,把吉拘住不放,自己也不发兵。武帝待了数日,不见回音,乃传令回銮。道过上郡县桥山,见有黄帝遗冢,顿觉起疑道:“我闻黄帝不死,为何留有遗冢?”公孙卿随驾在旁,亟答说道:“黄帝登天,群臣想慕不已,因取衣冠为葬。”武帝喟然道:“我若上天,想群臣当亦葬我衣冠哩。”说着即命备礼致祭。祭毕还长安,遣兵回营。转眼间便是孟春,东风解冻,正好趁时东封。当下启跸东巡,行经缑氏,望祭中岳嵩山,从官齐集山下,听得山中发声,恍似三呼万岁一般。恐又是公孙卿捣鬼。便即告知,武帝也只说听见,令祠官加增太室祠,以山下三百户为奉邑,号曰崇高。崇嵩二字,古文通用。再东行至泰山,山下草木,尚未生长,武帝令从吏运石上山,直立山顶,上刻铭词数语道:
事天以礼,立身以义,事父以孝,成民以仁。四海之内,莫不为郡县,四夷八蛮,咸来贡职。与天无极,人民蕃息,天禄永得。
立石既毕,遂东巡海上,礼祀八神。天主,地主,兵主,阴主,阳主,月主,日主,四时主。齐地方士,争来献书,统说海中居有神仙,武帝便命多备船只,使方士一并航海,往寻蓬莱仙人。且使公孙卿持节先行,遇仙即报。卿复称夜至东莱见有大人,长约数丈,近视即杳,但留巨迹。武帝听说,自至东莱亲视,足迹尚依稀可认,惟状类鲁蹄,未免动疑。偏从臣也来启奏,谓路中遇一老翁,手中牵犬,说是欲见巨公,言毕不见。都是瞎说。武帝方信为真仙,再命随行方士,乘车四觅。自在海上守候多日,不见回音,乃回至泰山,行封禅礼。即就山下东方致祭,筑土为封,埋藏玉牒,牒中所说,无非求福求寿等语,旁人无从窥悉。又与奉车都尉霍子侯,同登山巅,秘密封土,禁人预闻。子侯名嬗,即去病子,武帝独加宠遇,故使得从行。越宿,从山北下,来禅肃然山。封禅礼成,还驻明堂。到了次日,群臣奏闻封禅各处,夜有祥光,凌晨复有白云拥护,引得武帝色动颜开。再由群臣一齐歌颂功德,武帝越加喜欢,遂下诏改称本年为元封元年,大赦天下。并忆封禅期内,连日晴和,并无风雨,当由天神护佑,或得从此接见神仙,也未可知。乃复至海上探望。但见云水苍茫,并没有神仙形影,怅立多时,心终未死,意欲亲自航海,往访蓬莱。群臣进谏不从,还是东方朔谓仙将自至,不可躁求,才将武帝劝止,不复进行。
适霍子侯感冒风寒,竟致暴死,想是成仙去了。武帝悲悼异常,厚加赙殓,饬人送柩回京。自己再沿海至碣石,终不得一见仙人,乃折向西行,过九原,入甘泉,总计费时五阅月,周行一万八千里,用去金钱巨万,赐帛百余万匹,全亏治粟都尉桑弘羊,职兼大农,置平准官,操奇计赢,才得逐年搜括,供给武帝游资。武帝因他理财有功,赐爵左庶长,金二百斤。弘羊尝自诩为计臣能手,谓民不加赋,国用自饶。独卜式斥他不务大体,专营小利。会因天气亢旱,有诏求雨,式私语亲属,谓不如烹死弘羊,自可得雨,何必祈祷?那知武帝方依任弘羊,怎肯把他加诛。
是秋有孛星出现天空,术士王朔,反指为德星,群臣依声附和,说是封禅瑞应。武帝大喜,乃至雍地,亲祀五畤,复回甘泉祀泰一神。自从方士称泰一最贵,特在甘泉设祠,号为泰畤。且定例三岁一郊,各畤中随时致祭,不在此例。元封二年,公孙卿又复上言,东莱有神人,欲见天子,武帝乃再出东巡,至缑氏县,拜卿为中大夫,使为前导,直赴东莱。偏是海山缥缈,云雾迷蒙,有甚么天神天仙?卿无从解说,又把那野兽脚迹,混充过去。武帝也不便穷诘,但托言天时屡旱,特为人民祈雨,来祷万里沙神祠。万里沙在东莱海滨,借此为名,掩饰天下耳目。还过泰山,又复望祀,再顺路至瓠子口。瓠子河决,已二十多年,武帝尝使汲黯、郑当时前往堵塞,屡堙屡决。更命汲黯弟仁,与郭昌等往修河防,积久无成。此次武帝亲临决口,先沈白马玉璧,致祭河神,随令从官一齐负薪,填塞决河。河旁本有数万人夫,随吏供役,至是见文武百官,尚且这般辛苦,怎得不格外效劳?薪柴不足,济以竹石,好在天晴已久,河水低浅,竟得凭借众力,堵住决河。又上筑一宫,名曰宣防。此举总算为民除患,但梁楚一带,受害已二十多年了。抑扬得当。
武帝还至长安,公孙卿恐车驾徒劳,仙无从致,将来必加严谴,因复想出一法,托大将军卫青进言,谓仙人素好楼居,不如增筑高楼,徐待仙至。武帝乃令长安作蜚廉观,甘泉作通天台,台观统高三四十丈。费了许多经营,仍使公孙卿持节供张,恭候神仙,另在甘泉宫添筑前殿。殿成以后,忽在殿房中生出一草,九茎连叶,大众都称为灵芝,立即上奏。武帝亲往看验,果然不差,乃作芝房歌,颁诏大赦。既而在汶上作明堂,复出巡江汉,由南而东,增封泰山,即就明堂礼祀上帝。小子不胜殚述,但作诗申意道:
谈仙说鬼尽无稽,英主如何也着迷?
累万黄金空掷去,水长山杳日沈西。
土木频兴,迷信不已,辽东突来警报,又起兵戈。欲知如何起衅,待至下回再叙。
观汉武之迷信神仙,几与秦皇同出一辙。秦始皇信方士,武帝亦信方士;秦始皇行封禅,武帝亦行封禅;秦始皇好神仙,武帝亦好神仙;秦始皇兴土木,武帝亦兴土木:凡始皇之所为,武帝皆踵而效之,尤有甚焉。始皇之信徐市卢生也,不过使之奔走海上耳。武帝乃任以高爵,待若上宾,并举爱女而亦嫁之,且少翁戮而栾大复进,栾大诛而公孙卿又进,若明若昧,何其游移若此?要之皆贪心不足,妄冀长生,乃有此种种之谬举耳。夫养心莫善于寡欲,美意乃足以延年,以好货好色好战之人主,反思与天同休,宁有是理?秦皇误于前,汉武误于后,多见其不自量也。若非轮台之悔,则汉武之异于始皇者,果几何耶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