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

南北史演义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那氐族首领杨难当,自从在梁州吃了败仗,就缩回自家地盘,再不敢往外扩张。每年倒是乖乖给南朝宋和北魏两边进贡,夹着尾巴做人。可安稳日子过了一年多,这老小子又按捺不住,竟自封起大秦王来,给老婆戴上王后凤冠,立儿子当太子,还装模作样大赦天下改年号。更把囚禁的侄子杨保宗放出来,派去镇守薰亭。

消息传到北魏都城平城,魏主拓跋焘气得拍案而起,当即派乐平王拓跋丕带着尚书令刘絜,点齐兵马杀奔仇池。先头部队是平东将军崔颐,捧着诏书去训斥杨难当。这阵仗可把杨难当吓破了胆,连忙献上上邽城求和,又让儿子杨顺撤出仇池。拓跋焘这才勉强点头,只叫拓跋丕进城安抚百姓,大军便班师回朝。

列位看官可知道?当年东晋乱世,五胡十六国你方唱罢我登场,什么前赵后赵、前燕后燕、前秦后秦,还有五个凉国轮番称霸。等到刘宋取代东晋时,就剩夏国赫连氏、北燕冯氏和北凉沮渠氏还在苟延残喘。如今魏主拓跋焘连灭三国——灭夏国在第九回说过,灭燕灭凉前文也交代过——这些割据一方的枭雄算是彻底绝了种。算来十六国的地盘,除了蜀地当年被李雄占过,后来归了刘宋,其余十之六七都落进北魏口袋。从此南北对峙,划江而治,史书上就叫南北朝了。

这会儿北魏正值鼎盛,威名远播西域。龟兹、疏勒那些小国,连万里之外的破落那、者舌都来称臣。东边的高丽,西边的波斯,没有不低头服软的。唯独柔然硬骨头,被拓跋焘几次出兵赶到大漠以北,部落七零八落再不敢犯边。拓跋焘见武功已成,转头兴文治,让司徒崔浩和侍郎高允修国史、定历法,又派尚书李顺考核百官。谁知这李顺贪财受贿,考评弄得乌烟瘴气。拓跋焘新账旧账一起算——想起他当年包庇北凉还欺君罔上,直接赐了条白绫。朝廷风气为之一清。

这时候嵩山冒出个道士寇谦之,自称遇见老子玄孙李谱文,得了天书真经,要辅佐什么北方太平真君。他把神书献给拓跋焘,崔浩在旁边添油加醋,说这是河图洛书再现,天意要让魏主当太平真君。拓跋焘被捧得飘飘然,当即改元"太平真君",尊寇谦之为天师,又是筑道坛又是受符箓。寇道士得寸进尺,要建静轮宫接天神,崔浩跟着起哄,结果劳民伤财折腾好几年。太子拓跋晃劝谏:"人神有别,这么瞎搞徒耗国库。"可拓跋焘鬼迷心窍,根本听不进去。

再说南朝宋主刘义隆,向来节俭,连袁皇后穿件华服都要训诫。袁皇后倒也贤惠,就是娘家穷,常替母亲讨要钱帛。刘义隆每次只给三五万钱、三五十匹布。后来宫里进了个潘淑妃,生得千娇百媚,把皇帝迷得神魂颠倒,没几年就升到仅次于皇后的位份。这潘妃会来事儿,要什么有什么。袁皇后故意让她帮忙讨三十万钱,果然立马到手。表面谢恩,暗地里却恨毒了皇帝和潘妃,从此称病不见。

刘义隆有了新人忘旧人,整天泡在西宫。潘妃生下儿子刘浚后更是专宠,皇帝身子骨本来弱,哪经得起这般折腾?渐渐病得形销骨立,朝政全交给弟弟彭城王刘义康打理。

这刘义康白天处理国事,晚上伺候汤药,连皇帝吃药都要亲口尝过。兄弟情深本是佳话,可权力一大就变了味——官员任免他说了算,生杀予夺凭他一张条子。王府门前车马如市,各地贡品先挑好的往家搬。有回冬天皇帝嫌橘子酸,他当场派人回府取来甘甜大橘,反倒惹得皇帝起疑。更糟的是领军刘湛仗着他的势,在朝堂上趾高气扬。殷景仁悄悄上奏:"彭城王权势太重,恐非国家之福。"皇帝摸着酸橘子,深以为然。

话说那彭城王刘义康身边,有几个溜须拍马的长史,刘斌、王履、刘敬文、孔胤秀这几个,整日里围着义康打转。眼见着皇上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,这几个凑在一块儿咬耳朵:"皇上百年之后,该立年长的君主才是。"这话里话外,分明是撺掇义康惦记着兄终弟继的位子。

偏巧这时候袁皇后一病不起,竟撒手人寰。宋主刘义隆与皇后本是少年夫妻,恩爱非常,可自从迷上潘淑妃,渐渐就冷落了发妻。袁皇后郁结于心,元嘉十七年秋七月里,终究是油尽灯枯。临终那日,皇上握着她的手,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,问她可还有什么话要说。皇后只是定定地望着他,眼里噙着泪,半晌拉过被子蒙住脸,就这么断了气。

皇上见这情形,悔得肠子都青了。特意让中书侍郎颜延之写了篇悼文,字字血泪。皇上还亲笔添上"抚存悼亡,感今怀昔"八个字,追谥皇后为"元"。这伤心过度,旧病又犯了,连着几日水米不进,急召义康入宫商议后事,连遗诏都开始准备了。

义康回府就跟心腹刘湛嘀咕这事。刘湛拍着大腿说:"如今这局势,哪能让小娃娃继位?"义康抹着眼泪不吭声。刘湛却暗中勾结孔胤秀,翻出晋朝立康帝的旧例——那康帝正是成帝的弟弟,盘算着要拥立义康。其实义康本人压根不知情。

谁知天意弄人,皇上吃了药竟渐渐好转。听闻刘湛的密谋,疑心是义康主使。后来义康想举荐刘斌当丹阳尹,皇上没答应,这事本来也就过去了。偏生刘湛母亲去世,按礼制要卸职守孝。临行前他对家人叹道:"这回怕是要大祸临头了!"

再说那殷景仁,卧病五年间没少受刘湛陷害,全赖皇上明察秋毫。这日听说刘湛卸职,突然让家人准备朝服。黄昏时分果然有密使来召,景仁拖着病腿进宫。皇上让他坐在小轿上,两人密谋到半夜——原来是要收拾刘湛,罢黜义康。

当夜义康被召入中书省留宿。三更时分,皇上突然召见守东掖门的将军沈庆之。庆之穿着铠甲急匆匆赶来,皇上问他为何这般打扮。这老实汉子答道:"半夜召见,定有急事。"皇上见他可靠,当即命他捉拿刘湛下狱。天亮时分,刘湛父子四人连同党羽八人,全被处决。

义康得知后吓得连忙上表辞职,被贬为江州刺史。离京那日,皇上握着他的手直哭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高僧慧琳送行时,义康还傻乎乎问:"我还有回京之日吗?"慧琳摇头:"只恨王爷平日不读书啊!"

最悬的是徐湛之,他身为皇上外甥,也被牵连判了死罪。他母亲会稽长公主闯进宫,扔出个粗布包袱,抖出一件打补丁的旧袄,哭道:"当年你家穷得叮当响,这是我娘给你爹缝的衣裳。如今吃饱穿暖,就要杀我儿子?"皇上看见这件丈母娘留下的遗物,想起从前贫贱时光,终于赦免了徐湛之。

还有个趣事:吏部尚书王球的侄子王履,平日与刘湛走得近。事发当夜,王履光着脚跑来报信。王球慢悠悠让人给他拿鞋,温着酒说:"还记得我平日怎么教你的?"见侄子抖得像筛糠,才笑道:"有你叔在,怕什么?"后来王履果然保住性命,只是丢了官。而王球反倒升了官,没过多久就告老还乡,得以善终。

殷景仁诛杀刘湛后当上扬州刺史,谁知突然发了癔症。冬日见着院中积雪,竟惊呼:"厅堂前哪来大树?"没过几天就一命呜呼,有人说这是刘湛阴魂索命,也不知真假。

后来会稽长公主进宫谢恩,酒过三巡突然跪地磕头。皇上慌忙来扶,公主哭道:"义康年岁渐长,望陛下给他条活路!"指着蒋山发誓不杀义康,还特意把剩酒封赐义康。这"车子"正是义康的小名,可见当年手足之情。只是皇家的事,谁又说得准呢?

话说那宋朝的皇上啊,有个大儿子叫刘劭,早就立为太子了。二儿子刘浚年纪还小,可皇上偏偏把江州的重任交给他,州里的大小事务都交给后军长史范晔和主簿沈璞打理。

这范晔字蔚宗,可是个了不得的人才。那部流传后世的《后汉书》一百二十卷,就是出自他的手笔,学问都快赶上司马迁、班固了。可这人品行不端,家里养着一大堆歌姬小妾,读书人都瞧不起他。他还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,整天怨天尤人。皇上爱惜他的才华,先让他当扬州长史,后来又提拔他做左卫将军兼太子詹事,和右卫将军沈演之一块儿掌管禁军,参与朝廷机密。

这天,吏部尚书何尚之进宫劝皇上:"范晔这人志向不一般,不该留在京城任职。最好让他去当广州刺史,离京城远些,省得惹事,还能保全他。要是在京城闹出乱子,最后免不了要掉脑袋,到时候陛下爱才的好意反倒害了他啊!"

皇上摇摇头说:"刚杀了刘湛,又把范晔调走,别人该说朕听信谗言了。只要摸清范晔的脾气,提前防备着,他能翻出什么浪来?"何尚之见劝不动,只好退下。

再说彭城王刘义康被派到江州,第二年上表辞去刺史职位,皇上就让他总管江州、处州、广州三州的军事。前龙骧将军扶令育上书请求召回义康,让兄弟和睦,结果触怒了皇上,被关进大牢处死。皇上一直对义康心存猜忌,多亏会稽长公主在宫里周旋,义康才能平安无事。公主又看竟陵王义宣和衡阳王义季年纪渐长还没重用,就跟皇上说让他们去镇守上游。皇上没办法,只好让义宣当荆州刺史,义季当南兖州刺史,后来又调义季去徐州。

早先广州刺史孔默之因为贪污获罪,多亏义康帮着说情才免于处罚。后来默之病死了,他儿子熙先学问渊博,精通天文历法,在朝中当员外散骑侍郎。他感念义康救父之恩,暗中想报答。他观察天象,推算出皇上不得善终,灾祸起于骨肉相残,江州要出天子。后来果然应验,可惜他算错了一步。熙先就盯上了义康,觉得可以借机拥立他,一来报恩,二来建功立业。主意打定,就等着机会动手。

等了足足两三年,一直没找到机会。熙先一个人势单力薄,得拉几个重臣入伙才行。他左看右看,觉得范晔心高气傲,总觉得自己怀才不遇,或许能拉拢。就先结交范晔的外甥谢综,让他引荐。谢综是太子中书舍人,和范晔都在京城,经常来往,就带着熙先去见范晔。熙先和范晔谈古论今,对答如流,范晔很是赏识。范晔喜欢赌博,熙先就故意输钱给他,两人越走越近,成了知己。

这天熙先对范晔说:"彭城王英明果断,深得人心,如今被贬到南方,天下人都为他抱不平。我受先父遗命,愿意为彭城王效死报恩。如今天象有异,正是英雄建功立业的好时机。要是顺应天意,暗中结交豪杰,里应外合,在京城起事,除掉奸佞,拥立明君,号令天下,谁敢不从?您觉得怎么样?"

范晔一听,脸色都变了。熙先又说:"您看那刘领军,掌权那么久,还不是一朝就掉了脑袋?您自问比得上刘领军吗?万一祸事临头,逃都逃不掉。不如趁现在建功立业,转危为安,名利双收,岂不更好?"见范晔还在犹豫,熙先再加一把火:"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。您家世代显贵,却连皇亲都攀不上,人家把您当猪狗看待,您就不觉得羞耻吗?还替他们卖什么命?"这话戳中了范晔的痛处。原来范晔的父亲范泰当过车骑将军,伯父范弘之继承了武兴县侯的爵位,可因为家风不好,没能和皇家结亲,范晔一直觉得丢人。熙先看范晔动摇了,就凑到他耳边嘀咕几句,范晔点点头,熙先这才离开。

谢综曾经给义康当过记室参军,他弟弟谢约娶了义康的女儿,自然和义康是一伙的。还有个叫法略的道士和叫法静的尼姑,都受过义康的恩惠,跟熙先也有来往。法静的妹夫许曜在宫里当差,答应做内应。中护军丹阳尹徐湛之本来就是义康的亲信,熙先也把他拉下水,还联络了前彭城府史仲承祖,整天密谋废立之事。这帮人自以为人多势众,肯定能成功。

他们想了个主意,打算嫁祸给领军将军赵伯符,诬陷他谋反,然后由范晔、熙先等人平乱,趁机拥立彭城王义康。熙先派婢女采藻跟着尼姑法静去豫章跟义康接头。等法静和采藻回来,熙先怕采藻泄密,竟把她毒死了。他还伪造了义康给徐湛之的信,假装是同党,等时机成熟就动手。

正赶上衡阳王义季离京赴任,三皇子武陵王刘骏要去雍州当刺史,四皇子南平王刘铄也要去南豫州,同一天启程。皇上在武帐冈设宴饯行。熙先和范晔打算趁这个机会造反,许曜佩刀站在皇上身边,范晔也在场。皇上和义季他们喝酒时,许曜一个劲儿地摸刀,朝范晔使眼色。可范晔到底是个文人,胆小如鼠,吓得心惊肉跳,始终没敢动手。

宴会结束后,义季他们都走了,皇上回宫。徐湛之怕事情败露,偷偷向皇上告密。皇上让他搜集证据,找到了范晔他们起草的檄文,上面还署了名。皇上立即派人把范晔和其他大臣叫到华林园东阁,留在客省,然后下令捉拿谢综、孔熙先等人。一审问,全都招供了。

皇上在延贤堂亲自审问范晔,范晔还嘴硬不认账。皇上让熙先对质,熙先笑着说:"那些檄文书信都是范晔亲笔写的,怎么能赖别人?"范晔还想抵赖,皇上拿出他亲笔署名的草稿,他这才老实交代。皇上就把范晔关进大牢,和熙先他们关在一起。

范晔蹲在大牢里,还惦记着给皇上写奏折。他绞尽脑汁把那些预言吉凶的图谶都搬出来,苦口婆心劝宋文帝要善待自家骨肉兄弟,别给自己招祸。可皇上压根不搭理这茬,只管催着刑部赶紧把这谋反案查个底朝天。这一拖就是二十多天,判决书迟迟没下来。

牢房里潮湿阴冷,范晔倒有闲情逸致,天天写诗打发时光。他笔下那首五言古诗,我翻史书时偶然看到,如今还记得清楚——"祸福本无兆"起头,说什么人生祸福早有定数,活着时候就能看透生死,管他好人坏人都得埋进黄土堆。末尾还引经据典,提到嵇康临刑弹琴、夏侯玄面不改色的典故,分明是给自己壮胆呢。

转眼到了行刑那天。法场上黑压压跪着一排人,范晔也在其中。刀斧手已经提着鬼头刀在旁边候着了,这当口却还有好些耐人寻味的细节——容我卖个关子,下回再细细道来。

要说这彭城王刘义康,原本真没动过造反的心思。可架不住身边围着一群自作聪明的家伙,刘湛、范晔这些人上蹿下跳,表面说是替王爷谋划,骨子里全是打自己的小算盘。结果呢?谋反没成反倒把性命搭进去,连累全家老小。现在回头看看,这些人机关算尽的样子既可笑又可怜。

刘湛、范晔这俩,要论真本事其实没多少。可一个当上领军将军,一个混到太子詹事,都是能参与机密要事的显赫位置。就算他们真帮着废立皇帝成功了,顶多也就是封个侯爵当个宰相。自古帮着篡位成功的功臣,有几个能善终的?飞鸟打光了,好弓就得收起来;狡兔死绝了,猎狗就该下锅——这么浅显的道理,自诩聪明的刘湛、范晔难道不懂?偏偏要等到刀架脖子上才明白,晚了!

孟子说得真对:有些人确实有点小聪明,可不懂君子的大道理,这点聪明反倒害死自己。刘湛、范晔就是活生生的例子。至于刘斌、孔熙先那些卑鄙小人,更不值一提。可怜彭城王被这帮人当枪使,先是被贬出京,接着遭废为庶人,眼瞅着离死期不远喽。

原文言文

  捕奸党殷景仁定谋 露逆萌范蔚宗伏法

  却说氐帅杨难当,自梁州兵败,保守己土,不敢外略,每年通使宋魏,各奉土贡。过了年余,复自称大秦王,立妻为王后,世子为太子,也居然大赦改元。释出兄子杨保宗,使镇薰亭。魏主焘闻难当僭号,即命乐平王拓跋丕,尚书令刘絜等,率军进讨。先遣平东将军崔颐赍奉诏书,往谕难当,难当大惧,情愿将上邽归魏,令子顺引还仇池。魏主才算允议,但饬拓跋丕入上邽城,抚慰初附,全军还朝。

  看官听着!从前东晋时代,五胡并起,迭为盛衰,先后凡十六国,二赵前赵、后赵。四燕前燕、后燕、南燕、北燕。三秦前秦、后秦、西秦。五凉前凉、后凉、南凉、西凉、北凉。还有成夏,到了晋亡宋兴,只有夏赫连氏,北燕冯氏,北凉沮渠氏,尚算存在。魏主焘连灭三国,灭夏见第九回,灭燕灭凉见前回。于是窃据一方的酋长,剗除殆尽。总计十六国的土地,惟李雄据蜀称成,三传为晋所灭,中经谯纵攻取,复由刘裕克复。见第四回。裕篡晋祚,蜀亦由晋归宋,此外统为北魏所并,所以中国疆域,宋得三四,魏得六七,两国对峙,划分南北,后世因称为南北朝。总揭数语,为上文结束,俾阅者醒目。

  魏以此时为最盛,威震塞外。就是西域诸国,如龟兹、疏勒、乌孙、悦般、渴槃陀、鄯善、焉耆、车师、粟特九大部落,先后入贡。远如破落那、者舌二国,去魏都约万五千里,亦向魏称臣,极西如波斯,极东如高丽,统皆服魏,独柔然不服,经魏主屡次出师,逐出漠北,部落亦渐渐离散,不敢入犯。魏主焘乃专意修文,命司徒崔浩,侍郎高允,纂修国史,订定律历,尚书李顺,考课百官,严定黜陟。顺素性贪利,未免受贿,品第遂致不平,魏主察破赃私,并忆及前时保庇北凉,面欺误国等情,索性两罪并发,立赐自尽;仕途为之一肃。

  惟当时有嵩山道士寇谦之,宗尚道教,自言遇老子玄孙李谱文,授以图籍真经,令佐辅北方太平真君,因将神书献入魏主。魏主转示崔浩,浩竟拟为河图洛书,极言天人相契,应受符命,说得魏主欣慰无似,下诏改元,称为太平真君元年。即宋元嘉十七年。尊寇谦之为天师,立道场,筑道坛,亲受符箓。谦之请魏主作静轮官,高约数仞,使鸡犬无闻,才可上接天神。崔浩在旁怂恿,工费巨万,经年不成。崔浩为北魏智士,奈何迷信异端?太子晃入谏道:“天人道殊,高下有定,怎能与神相接?今耗府库,劳百姓,无益有损,不如勿为。”魏主不听,一意信从寇谦之。

  这且慢表。且说宋主义隆,素好俭约,尝戒皇后袁氏,服饰毋华,袁后亦颇知节省,得宋主欢。惟后族寒微,不足自赡,每由后代求钱帛,接济母家。宋主虽然照允,但不肯多给,每约钱只三五万缗,帛只三五十匹,后来选一绝色丽姝,纳入后宫,大得宋主宠爱,不到数年,便加封至淑妃,与皇后止差一级。这淑妃姓潘,巧笑善媚,有所需求,辄邀宋主允许。袁皇后颇有所闻,故意转托潘妃,向宋主索求三十万缗。果然片语回天,求无不应,仅隔一宿,即由潘妃报达袁后,如数给发。袁皇后佯为道谢,暗中却深怨宋主,并及潘妃。往往托病卧床,与宋主不愿相见。

  宋主得新忘旧,把袁皇后置诸度外,每日政躬有暇,即往西宫餐宿。潘淑妃产下一男,取名为浚,母以子贵,子以母贵,潘淑妃越加专宠,宋主义隆亦越觉垂怜。区区老命,要在她母子手中送死了。古人有言,蛾眉是伐性的斧头,况宋主本来羸弱,自为潘淑妃所迷,越害得精神恍惚,病骨支离;一切军国大事,统委任彭城王义康。

  义康外总朝纲,内侍主疾,几乎日无暇晷,就是宋主药食,必经义康亲尝,方准献入。友爱益笃,倚任益专,凡经义康陈奏,无不允准。方伯以下,俱得义康选用,生杀予夺,往往由录命处置,义康录尚书事,见十一回。势倾远近,府门如市。义康聪敏过人,好劳不倦,所有内外文牍,一经披览,历久不忘,尤能鉤考厘剔,务极精详。惟生平有一极大的坏处,不学无术,未识大体。他自以为兄弟至亲,不加戒慎,朝士有才可用,并引入己府,又私置豪僮六千余人,未尝禀报,四方献馈,上品概达义康,次品方使供御。宋主尝冬月啖柑,嫌它味劣。义康在侧,即令侍役至己府往取,择得甘大数枚,进呈宋主,果然色味俱佳,宋主不免动了疑心。还有领军刘湛,仗着义康权势,奏对时辄多骄倨,无人臣礼,宋主益觉不平。殷景仁密表宋主,谓相王权重,非社稷计,应少加裁抑,宋主也以为然。

  义康长史刘斌、王履、刘敬文、孔胤秀等,均谄事义康,见宋主多疾,尝密语义康道:“主上千秋以后,应立长君,”这句话是挑动义康,明明有兄终弟及,情愿拥立义康的意思。可巧袁皇后一病不起,竟尔归天,宋主悼亡念切,也累得骨瘦如柴,不能视事。原来宋主待后,本来恩爱,不过因潘妃得宠,遂致分情。袁皇后愤恚成疾,竟于元嘉十七年孟秋,奄奄谢世。临终时由宋主入视,执袁后手,唏嘘流涕,问所欲言。袁后不答一词,但含着两眶眼泪,注视多时,既而引被覆面,喘发而亡。宋主见了袁后死状,免不得自嗟薄幸,悲悔交乘,特令前中书侍郎颜延之作一诔文,说得非常痛切,益使宋主悲不自胜,尝亲笔添入抚存悼亡感今怀昔八字,特诏谥后为元,哀思过度,旧恙复增。既有今日,何必当初?好几日不进饮食,遂召义康入商后事,预草顾命诏书。义康还府,转告刘湛。湛说道:“国势艰难,岂是幼主所可嗣统?”义康流涕不答,湛竟与孔胤秀等,就尚书部曹索检晋立康帝故例,康帝系成帝弟,事见晋史。意欲推戴义康,其实义康全未预闻。哪知宋主服药有效,得起沈疴,渐渐闻知刘湛密谋,总道是义康串同一气,疑上加疑。义康欲选刘斌为丹阳尹,宋主不允,义康倒也罢议,偏刘湛从旁窥察,引为己忧,不幸母又去世,丁艰免职,湛顾语亲属道:“这遭要遇大祸了!”汝亦自知得罪么?

  先是殷景仁卧疾五年,常为刘湛等所谗毁,亏得宋主明察,不使中伤。及湛免官守制,景仁遽令家人拂拭衣冠,似将入朝,家人统莫明其妙。到了黄昏,果有密使到来,立促景仁入宫。景仁戴朝冠,服朝衣,应召趋入,见了宋主,尚自言脚疾,由宋主指一小床舆,令他就坐,密商要事。看官道为何因?就是要收诛刘湛,黜退义康的密谋。景仁一力担承,便替宋主下敕,先召义康入宿,留止中书省。待至义康进来,时已夜半,复开东掖门召沈庆之。庆之为殿中将军,防守东掖门,蓦闻被召,猝着戎服,缚裤径入。宋主惊问道:“卿何故这般急装?”庆之答道:“夜半召臣,定有急事,所以仓猝进来。”宋主知庆之不附刘湛,遂命他捕湛下狱,与湛三子黯、亮、俨,及湛党刘斌、刘敬文、孔胤秀等。

  时已天晚,当即下诏暴湛罪恶,就狱诛湛父子,及湛党八人。一面宣告义康,备述湛等罪状。义康自知被嫌,慌忙上表辞职,有诏出义康为江州刺史,往镇豫章,进江夏王义恭为司徒,录尚书事。义康待义恭到省,便即交卸,入宫辞行。宋主唯对他恸哭,不置一言,义康亦涕泣而出。宋主遣沙门慧琳送行,义康问道:“弟子有还理否?”慧琳道:“恨公未读数百卷书!”义康尚将信将疑,怅怅辞去。梦尚未醒。骁骑将军徐湛之,系是帝甥,为会稽长公主所出,公主嫁徐逵之见第九回。至是亦坐刘湛党,被收论死。会稽长公主闻报,仓皇入宫,手中携一锦囊,掷置地上,囊内贮一衲布衫袄,取示宋主,且泣且语道:“汝家本来贫贱,此衣便是我母与汝父所制,今日得一饱餐,便欲杀我儿么?”宋主瞧着,也不禁泪下。这衲布衫袄的来历,系是宋武微贱时,由臧皇后手制,臧后薨逝,留付公主道:“后世子孙,如有骄奢不法,可举此衣相示。”公主奉了遗嘱,因将此衣藏着,这次正好取用,引起宋主怅触,乃将湛之赦免。

  吏部尚书王球,素安恬淡,不阿权贵,独兄子履为从事中郎,深结刘湛,往来甚密,球屡戒不悛。及湛在夜间被收,履闻变大惊,徒跣告球,球从容自若,命仆役代为取鞋,且温酒与宴,徐徐笑问道:“我平日语汝,汝可记得否?”履附首呜咽,不敢答言。球见他觳觫可怜,方道:“有汝叔在,汝怕什么?但此后须要小心!”履始泣谢。越日诏诛湛党,履果免死,但褫夺官职,不得再用。球却得进官仆射,受任未几,即称疾乞休,卒得令终。热中者其视之。

  宋主命殷景仁为扬州刺史,仍守本官,尚书刘义融为领军将军。又因会稽长公主的情谊,特任徐湛之为中护军,兼丹阳尹。会稽长公主入宫道谢,由宋主留与宴饮,相叙甚欢。公主忽起,离座下拜,叩首有声。宋主不知何意,慌忙下座搀扶,公主悲咽道:“陛下若俯纳愚言,方敢起来。”宋主允诺,公主乃起,随即说道:“车子岁暮,必不为陛下所容,今特替他请命!”说着,泪如雨下,宋主亦觉欷歔,便与公主出指蒋山道:“公主放心,我指蒋山为誓,若背今言,便是负初宁陵!”即宋武陵。公主乃破涕为欢,入座再饮,兴尽始辞。看官欲问车子为谁?车子就是彭城王义康小字。宋主又将席间余酒,封赐义康,并致书道:“顷与会稽姊饮宴,记及吾弟,所有余酒,今特封赠。”义康亦上表谢恩,无容絮述。

  惟殷景仁既预诛刘湛,兼领扬州,忽致精神瞀乱,变易常度。冬季遇雪,出厅观望,愕然失色道:“当閤何得有大树?”寻复省悟道:“我误了!我误了!”遂返寝卧榻,呓语不休。才阅数日,一命呜呼!或说是刘湛为祟,亦未知真否,小子未敢臆断,宋主追赠司空,赐谥文成,扬州刺史一缺,即授皇次子始兴王浚。

  宋主长子名劭,已立为太子,次子浚年尚幼冲,偏付重任,州事一切,悉委任后军长史范晔,主簿沈璞。晔字蔚宗,具有隽才,后汉书百二十卷,实出晔手,几与司马迁、班固齐名。惟素行佻达,广置妓妾,常为士论所鄙。晔尚谓用不尽才,屡怀怨望。宋主爱他才具,令为扬州长史,嗣又擢任左卫将军,兼太子詹事,与右卫将军沈演之,分掌禁旅,同参机密。吏部尚书何尚之,入谏宋主道:“范晔志趋异常,不应内任,最好是出为广州刺史,距都较远,免致生事,尚可保全。若在内构衅,终加鈇鑕,是陛下怜才至意,反不能慎重如始了!”宋主摇首道:“方诛刘湛,复迁范晔,人将疑朕好信谗言,但教知晔性情,预为防范,他亦怎能为害呢!”忠言不听,终致误事。尚之不便再言,只好趋退。

  彭城王义康出镇江州,越年表辞刺史,乃令都督江、处、广三州军事。前龙骧将军扶令育,诣阙上书请召还义康,协和兄弟,偏偏触动主怒,下狱赐死。宋主始终疑忌义康,只因会稽长公主在内维持,义康还得无恙。公主又因竟陵王义宣,衡阳王义季,年已濅长,未邀重任,亦尝与宋主谈及,请令出镇上游。宋主不得已任义宣为荆州刺史,义季为南兖州刺史,已而复调义季镇徐州。

  先是广州刺史孔默之,因赃得罪,由义康代为奏解,方邀宽免。默之病死,有子熙先,博学文史,兼通数术,充职员外散骑侍郎。他感义康救父深恩,密图报效。尝按天文图谶,料宋主必不令终,祸由骨肉,独江州应出天子。后事果如所料,可惜尚差一着。当下属意义康,总道是江州应谶,可以乘机佐命,一则期报私惠,二则借立奇功,主见已定,伺机待发。

  好容易待了两三年,无隙可乘,熙先孤掌难鸣,必须联结几个重臣,方可起事。左瞻右瞩,只有范晔自命不凡,常怀觖望,或可引与同谋。乃先厚结晔甥谢综,使为先容。综为太子中书舍人,本与晔并处都中,朝夕过从,乐得引了熙先,同往见晔。晔与熙先谈论今古,熙先应对如流,已为晔所器重,晔素好博,熙先又故意输钱,买动晔欢,晔遂格外亲爱,联作知交。熙先以摴蒲买欢,实开后世干禄法门。熙先因从容说晔道:“彭城王英断聪敏,神人所归,今远徙南陲,天下共愤,熙先受先君遗命,愿为彭城王效死酬恩,近见人情骚动,天文舛错,正是智士图功的机会。若顺天应人,密结英豪,表里相应,发难肘腋,诛异己,奉明圣,号令天下,谁敢不从,未知尊见以为何如?”晔听他一番言语,禁不住错愕失色。熙先又道:“公不见刘领军么?挟权千日,碎首一朝。公自问谅不及刘领军,万一祸及,不可幸逃,若乘势建功,易危为安,享厚利,收大名,岂不较善!”再进一步,是晓以利害。晔尚沈吟不决,熙先复说道:“愚尚有一言,不敢不向公直陈,公累世通显,乃不得连姻帝室,人以犬豕相待,公岂不知耻!尚欲为人效力么?”更进一步,是抉透隐情。这数语激起晔恨,不由的感动起来。晔父范泰,曾任为车骑将军,从伯弘之,袭封武兴县五等侯,只因门无内行,不得与帝室为婚,晔原引为耻事,所以被熙先揭破,遂启异图。熙先鉴貌辨色,已知晔被说动,便与晔附耳数语,晔点首示意,熙先乃出。

  谢综尝为义康记室参军,综弟约娶义康女为妻,当然与义康联络。又有道人法略,女尼法静,皆受义康豢养,素感私恩,并与熙先往来。法静妹夫许曜,领队在台,约为内应。就是中护军丹阳尹徐湛之,本是义康亲党,熙先更与连谋,并羼入前彭城府史仲承祖,日夕密议废立事。三个缝皮匠,比个诸葛亮,况有十数人主谋,便自以为诸葛亮复生,定可成功。当下想出一法,拟嫁祸领军将军赵伯符,诬他逞凶行弑,由范晔、孔熙先等入平内乱,迎立彭城王义康。逞情妄噬,怎得不败?一面由熙先遣婢采藻,随女尼法静往豫章,先与义康接洽,及法静、采藻还都,熙先又恐采藻泄言,把她鸩死。残忍。又诈作义康与湛之书,令在内执除谗慝,阳示同党,待期举发。

  适衡阳王义季辞行出镇,皇三子武陵王骏,简任雍州刺史,皇四子南平王铄,也出为南豫州刺史,同日启行。宋主赐饯武帐冈,亲往谕遣。熙先与晔,拟即就是日作乱,许曜佩刀侍驾,晔亦在侧。宋主与义季等共饮,曜一再指刀,斜目视晔,究竟晔是文人,胆小如鼷,累得心惊肉跳,始终未敢动手。原来是银样镴枪头。

  俄而座散,义季等皆去,宋主还宫,徐湛之恐事不济,竟密表上闻。宋主即命湛之收查证据,得晔等预备檄草,上面已署录姓名。当即按次掩捕,先呼晔及朝臣,入集华林园东阁,留憩客省,然后饬拿谢综、孔熙先等,一一审讯,并皆供服。宋主出御延贤堂,遣人问晔,晔满口抵赖。再命熙先质对,熙先笑语道:“符檄书疏,统由晔一人主稿,怎得诬赖别人!”自己本是首谋,偏说他人主议,小人之可畏也如此。晔还未肯供认,经宋主取示草檄,上有晔亲笔署名手迹,自知无可隐讳,只好据实直陈。乃将晔拿下,与熙先等同拘狱中。

  晔在狱上书,备陈图谶,申请宋主推诚骨肉,勿自贻祸等语。宋主置诸不理,但命有司穷治逆案,延至二旬,还未定刑。晔在狱中赋诗消遣,尚望更生。小子阅《范晔列传》,见有晔咏五古一首,当即随笔抄录,作为本回的结束。其诗云:

  祸福本无兆,惟命归有极;

  必至定前期,谁能延一息?

  在生已可知,来缘音画,不慧貌。无识。

  好丑共一邱,何足异枉直!

  岂论东陵上,宁辨首山侧,

  虽无嵇生琴,晋嵇康被害遭刑,索琴弹曲,操广陵散。庶同夏侯色。魏夏侯玄为司马师所杀,就刑东市,神色不变。

  寄言生存子,此路行复即。

  既而刑期已至,范晔等统要骈首市曹,临刑时尚有各种情形,待小子下回再叙。

  义康未尝图逆,而刘湛、范晔,先后构衅,名若为义康谋,实则为身家计,求逞不成,杀身亡家,观于本回之叙录,病其狡,转不能不悯其愚焉!夫刘湛、范晔,无功业之足称,而一则为领军将军,一则兼太子詹事,入参机密,位非不隆,曩令废立事成,逆谋得遂,度亦不过拜相封侯已耳。况古来之佐命立功者,未必能长享富贵,飞鸟尽,良弓藏,狡兔死,走狗烹,刘、范固自称智士,胡为辨不蚤辨,自取诛夷耶?子舆氏有言:其为人也小有才,未闻君子之大道,则足以杀其躯而已。刘湛、范晔,正此类也。彼刘斌、孔熙先辈,鄙诈小人,更不足道,而义康为所播弄,始被黜,继遭废,死期已不远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