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湘东王萧绎给梁武帝萧衍办丧事的时候,已经是隔年的事了。梁武帝的灵柩早已安葬在修陵,追尊为武皇帝,庙号高祖。新登基的简文帝萧纲改年号为大宝,诏书发遍全国,唯独萧绎还坚持用太清四年的年号。他让人用檀木刻了高祖的雕像,恭恭敬敬供在大厅里,每办一件事都要先向木像请示,然后才敢行动。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?与此同时,他又向四方发布檄文,声讨侯景的罪行。
这时候侯景的部将侯子鉴已经攻陷吴兴,太守张嵊和前御史中丞沈浚都被押送到了建康。侯景倒挺佩服这两人的忠义,好言好语劝他们投降。张嵊昂着头说:"我身为地方长官,眼睁睁看着朝廷危亡却无力挽救,还有什么脸面活着?不如早点死了干净!"侯景还想饶他一个儿子,张嵊冷笑道:"我们全家都做好赴死的准备了,谁稀罕你这反贼开恩!"侯景气得脸色铁青,当即下令把张嵊父子都杀了。沈浚也宁死不屈,跟着一起殉国。
再说那宋子仙奉侯景之命南下攻打钱塘,新城守将戴僧遏战败投降。子仙带着大军渡过浙江,直扑会稽。邵陵王萧纶吓得逃往鄱阳,而镇守会稽的东扬州刺史南郡王萧大连,整天就知道喝酒作乐,根本不管将士死活。他手下的司马留异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,大伙儿都恨透了他,萧大连却把兵权都交给他。等宋子仙打过来,留异连抵抗都不抵抗,直接开城投降。萧大连当时正醉醺醺地躺在床上,被手下人连人带床抬着从后门逃跑,想去鄱阳投奔萧纶。结果走到信安就被追兵抓住,带队的正是那个叛徒留异。留异给萧大连戴上枷锁押送建康,这醉鬼一路上还迷迷糊糊,过了一夜才醒过酒来。到了建康见到侯景,他居然扑通跪下就磕头,侯景笑着给他松绑,封了个轻车将军的虚职。这么一来,三吴之地全落在侯景手里了。
不过广陵那边出了个硬骨头。前广陵太守祖皓听了谋士来嶷的建议,召集百来个勇士突袭广陵,杀了侯景任命的南兖州刺史董绍先,推举前太子舍人萧勔当刺史,发檄文反抗侯景。侯景派郭元建去攻打,祖皓死守城池,元建久攻不下。侯景又调侯子鉴带着八千水军走水路,自己亲率一万步兵走陆路,两路夹击广陵。祖皓苦守三天,最终还是城破被俘。侯景把他绑在城头上,让士兵们乱箭齐发,射得跟刺猬似的,最后还五马分尸示众。城里男女老少全被活埋,来嶷一家老小都被杀光,就剩个儿子侥幸逃脱,后来在陈朝做了官。萧勔投降后保住性命,被押回建康,留侯子鉴镇守广陵。
侯景得胜回朝,梁简文帝特意设宴庆功。酒过三巡,侯景突然离席跪下,求皇帝把溧阳公主嫁给他。这溧阳公主是简文帝最疼爱的女儿,才十四岁,生得娇俏可人。侯景早就垂涎三尺,这会儿借着酒劲当面提亲,简文帝哪敢不答应?这反贼当场逼着皇帝当晚送亲,宴席散后就用花轿把公主抬回府里。可怜金枝玉叶的少女,就这么被贼人糟蹋,夜夜遭受凌辱。
转眼到了上巳节,侯景请简文帝到乐游苑宴饮三天。回宫时竟带着溧阳公主一起入宫,夫妻俩并排坐在龙椅上,让群臣分列两旁奏乐侍宴,简文帝只能忍气吞声。
没过多久,侯景又请皇帝巡幸西州。简文帝坐着素辇,带着四百多侍卫,侯景带着几千铁骑左右"护卫"。到了行宫照样是歌舞升平,简文帝听着音乐想起往事,忍不住掉泪,又怕侯景起疑,就命他跳舞助兴。侯景跳完觉得没意思,非要拉着皇帝一起跳。简文帝硬着头皮下场,君臣对舞成何体统?宴席散后,简文帝扶着侯景到床边,哽咽着说:"朕一直惦记着丞相啊。"侯景咧嘴一笑:"陛下要是不惦记臣,臣哪能有今天?"说完扬长而去,第二天才回来。
这一年江南连年大旱,又闹蝗灾,江州、扬州尤其严重。老百姓逃荒要饭,躲进深山老林挖草根啃树皮,草木吃光了就活活饿死,荒野上到处是尸体。就连富贵人家也断了粮,一个个瘦得皮包骨头,守着金银财宝躺在床上等死。千里不见炊烟,路上难见人影,白骨堆得像小山。侯景却根本不管百姓死活,反而在石头城架起大石臼,但凡兵民犯法就直接捣成肉泥。他还给将领们下死命令:"攻破城池后,给我杀光抢光,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的厉害!"这些将领打仗时专干烧杀抢掠的勾当,杀人像割草似的。老百姓就算说句悄悄话,也要株连九族,所以虽然怕侯景,却没人真心归附。侯景还给自己部下乱封官职,将领都称行台,归降的官员都叫开府,亲信叫左右厢公,力气大的封库直都督。
就在侯景折腾得江南天怒人怨时,淮南早被敌人趁虚而入。这敌人不是别人,正是跟梁朝表面友好的东魏。东魏大将军高澄把俘虏的萧渊明当宝贝,让他写信回梁朝挑拨离间,这招借刀杀人的计策真够毒的。侯景造反后,梁朝北徐州刺史萧正表第一个举州投降东魏,接着东徐、北青二州也陆续归顺,东魏不费一兵一卒就白得好几个州。
高澄又派高岳、慕容绍宗和刘丰生攻打颍川。这颍川本是西魏地盘,西魏派王思政死守。刘丰生想出水攻的毒计,挖开洧水灌城,城墙塌了好几处。王思政身先士卒,跟将士们同甘共苦,悬着锅做饭,军心特别齐。慕容绍宗调来几百弓箭手,乘着大船对着城头轮番射箭,守军死伤惨重,眼看就要城破。就在绍宗和刘丰生亲自登船督战时,突然刮起狂风,战船失控向城墙撞去。城上守军趁机用长钩钩住船帮,箭石如雨,把这俩将领都给砸死了。高岳慌忙收拾残兵退到十里外扎营,再也不敢进攻,灰溜溜地给高澄写战报请罪。
高澄这头正琢磨着攻城的事儿呢,听了散骑陈元康的主意,亲自上阵督战。他让人筑堰堵水,可这堰筑了三次垮了三次,气得他直跳脚。最后这狠主儿竟把填土的士兵也推进堰里,活人和泥土混在一块儿,这才把决口给堵严实了。
大水哗啦啦灌进城里,城墙哗啦啦塌了几十丈。守城的王思政急得直跺脚,眼看堵不住了,只好带着人马退到土山上死守。高澄在底下扯着嗓子喊:"活捉王思政的封侯!伤着他一根汗毛的——"说着把佩剑往地上一插,"就这个下场!"将士们嗷嗷叫着往山上冲。
王思政红着眼眶对部下说:"我...我实在没辙了。"他抬头望望天,突然朝西边扑通跪下,哐当抽出宝剑就要抹脖子。旁边都督骆训一把拽住他胳膊:"大人您不是常说吗?带着您的脑袋去投降,既能保富贵又能救全城百姓。现在高相国都发话了,您就为百姓委屈一回吧!"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剑夺下来,正拉扯着,东魏的赵彦深来了。
这赵彦深是个机灵鬼,一边传高澄的话,一边顺势拉着王思政的手就往下走。那边高澄早下了座位等着,客客气气让王思政坐旁边,连跪拜都免了。王思政心里一热,当场就归顺了。高澄乐得直拍大腿:"颍川算什么?我得着王思政才叫真高兴!"旁边卢潜撇撇嘴:"连死节都做不到,有什么稀罕?"高澄转头就笑:"我有你卢潜,不就等于又得了个王思政么?"
这边颍川刚拿下,西魏的赵贵他们就撤兵了。高澄也打道回府,顺道去邺城晃了一圈。东魏皇帝元善见赶紧给他加官进爵——相国、齐王、上殿不用小跑、佩剑不用解,就差把龙椅让给他坐了。高澄假模假样推辞两下,转头就回晋阳快活去了。
说起这高澄的好色劲儿,比他爹高欢还邪乎。老爹刚咽气,他就把柔然公主弄到床上去了。还让黄门侍郎崔季舒到处搜罗美女,天天在后院胡天胡地。最缺德的是连弟媳妇都不放过——他二弟高洋的媳妇长得俊,他就变着法儿占便宜。高洋装傻充愣,媳妇给的首饰被抢了也不恼,还说:"哥哥喜欢就拿去呗。"高澄还真当这弟弟是傻子,跟亲戚们说:"就这憨货也能富贵?看相的书都瞎写吧?"
有天高澄打猎撞见个绝色美人,一打听是前朝高阳王元雍的庶女元玉仪。这姑娘早沦落风尘,被哥哥赶出家门后,在孙腾家当过妾,又因为太放荡被扫地出门。高澄如获至宝,当晚就颠鸾倒凤折腾一宿。第二天得意洋洋对崔季舒显摆:"你们找的都什么庸脂俗粉?看我自己找的这个!"转脸又发愁:"崔暹那死脑筋肯定要劝谏..."
正说着崔暹来汇报公务,高澄故意板着脸。崔暹多精啊,说完正事立马闭嘴。高澄趁机给玉仪讨了个琅琊公主的封号。过了几天,崔暹怀里突然掉出张拜帖,高澄捡起来一看就乐了:"你也想见公主?"拉着崔暹就去见玉仪。这崔暹在公主面前点头哈腰的模样,把同族的崔季舒都看傻了:"当初骂我谄媚的是谁?现在比我还不要脸!"
高澄这下更肆无忌惮了。玉仪有个姐姐静仪,也是个风流人物,经常来串门。高澄吃着碗里看着锅里,玉仪不但不生气还帮着牵线。连静仪的丈夫崔括都装聋作哑——谁让高澄给的封赏多呢?高澄搂着姐妹花做美梦:"等我当了皇帝,就封你俩当左右皇后!"
这年秋收刚过,高澄突然正经八百去邺城,跟皇帝说要立太子。元善见还当他是忠臣,赶紧立了儿子长仁。哪知道高澄是试探他让位呢!一看没戏,回来就找陈元康、杨愔、崔季舒密谋——这回要动真格的了。
话说那天高澄正在东柏堂议事,厨房里有个叫兰京的厨子端着食盘进来。高澄"啪"地一拍桌子就骂:"滚出去!"把旁边陈元康几个都吓了一跳,忙问怎么回事。高澄撇着嘴说:"昨儿晚上梦见这奴才拿刀砍我,正想收拾他呢,还敢来送饭?"
没过一会儿,兰京又端着盘子进来了,轻手轻脚往桌上摆菜。高澄气得眉毛都竖起来:"说了不要你伺候,找死是不是?"谁知兰京突然把盘子一翻,从底下抽出把明晃晃的菜刀,照着高澄脑袋就劈,嘴里还吼着:"今儿就是要你的命!"外头呼啦啦又冲进来七八个拿刀的,都是兰京的同伙。
高澄吓得从椅子上蹦起来就跑,慌不择路被门槛绊了个跟头,连滚带爬钻到床底下。杨愔反应快,一溜烟就没影了;崔季舒更绝,直接躲进茅房;只有陈元康这个实在人,抄起凳子就跟刺客干架,结果被捅了个透心凉,肠子都流出来了,血糊糊地倒在地上。兰京带人把床围住,乱刀砍下去——您想啊,就算是铁打的人也得砍成渣,何况血肉之躯?可怜高澄才二十九岁就见了阎王。他府里那两位公主,柔然公主和琅琊公主,听说这事还不知道哭成什么样呢。
您要问兰京为啥下这狠手?原来他是梁朝徐州刺史兰钦的儿子,打仗被高澄俘虏后,硬逼着当厨子。他爹写信愿意花重金赎人,高澄死活不答应。兰京自己求情,反倒挨了一百棍子,高澄还威胁:"再敢提赎身就宰了你!"这不把人往绝路上逼么?兰京就暗中联络几个苦命的兄弟,一直等着机会报仇。
也是赶巧,那阵子高澄在邺城北边的东柏堂住着——这地方偏僻,他约琅琊公主私会图个清净。当天正跟心腹商量机密事,把侍卫都支开了,才让兰京钻了空子。
高澄的弟弟高洋在城东双堂听说出事,立刻调兵把东柏堂围得水泄不通,把刺客全逮住剁成了肉酱。这高洋也是个狠角色,面不改色地跟众人说:"就几个奴才造反,大将军受了点轻伤,不碍事。"说着指挥人用被子裹着高澄的尸体,假装活人抬回府去。又把血葫芦似的陈元康也抬回去——这位倒是醒过来一会儿,忍着痛给老母亲写遗书,口述让祖挺代笔交代后事,半夜就断气了。
高洋悄悄把两人入殓,压着消息不发丧,先召大将军督护唐邕来安排防务。这唐邕真有两下子,三下五除二就把各处兵马调度妥当,连高洋都竖起大拇指。留下几个重臣守邺城,自己带着八千精兵直奔京城。
这时候东魏皇帝元善见刚听说高澄死了,正跟身边人嘀咕:"这真是老天开眼,权力该回到朕手里了..."话音未落,就见高洋带着黑压压的甲士闯进来,殿前站着二百多号攥着刀把的壮汉,个个眼露凶光。高洋草草行个礼:"家里有点事,臣得回晋阳一趟。"不等皇帝回话,转身就走。把元善见吓得直哆嗦,望着背影直抹眼泪:"这又来一个煞星,朕怕是活不长了..."
等回到晋阳,那些老臣原本都瞧不上高洋。结果这次议事,高洋侃侃而谈神采飞扬,跟换了个人似的,把满朝文武都震住了。他又着手改革弊政,该废的废该改的改,大家这才发现:原来这位二公子是深藏不露啊!
转过年来,高洋见大局已定,才给哥哥发丧。皇帝元善见装模作样在太极殿哭了一场,追封高澄为齐王,赏了九锡之礼。顺势升高洋为丞相,总揽朝政。
这时候有个叫高德政的谋士,带着会看天象的徐之才、宋景业整天撺掇:"今年太岁在午,正是改朝换代的好时候!"正巧民间流传童谣:"一捆柴火两头烧,河边公羊飞上天。"徐之才解说道:"柴火两头烧就是个'高'字,河边羊就是'洋',飞上天就是要当皇帝啊!"
高洋跑去问老娘娄太妃,老太太劈头就骂:"你爹像龙你哥像虎,到死都是臣子。你算哪根葱,也敢想当皇帝?"把高洋噎得说不出话。他又派人问老臣斛律金的意见,这老头直接闯到晋阳劝谏,非要见太妃。老太太当着众人面说:"我儿性子软,准是高德政这些小人教唆的!"斛律金趁机建议把出主意的宋景业宰了,高洋装没听见。
后来高洋让高德政去邺城探口风,自己带兵在后头压阵。半路被司马子如、杜弼拦着劝谏,只好灰溜溜回来。但徐之才他们不死心,又拿占卜说"五月是当皇帝的好月份",哄得高洋心花怒放,再次带兵出发。这回他学聪明了,先派心腹给杨愔送密信。杨愔立刻安排人写劝进表、拟禅位诏书,把皇室成员全关在北宫不许出门。才两天工夫,就逼着皇帝下诏封高洋为相国,加九锡。等高洋进城,立马征调民夫筑受禅台。高隆之多嘴问了句"修这干嘛",被高洋瞪着眼吓唬:"想灭族是不是?"吓得老头连连告罪。
等到圜丘、法物都准备停当,高洋派潘乐、张亮他们进宫"劝"皇帝退位。您猜怎么着?这出改朝换代的大戏,眼看着就要开锣了!
东魏皇帝元善见坐在昭阳殿上,潘乐一帮人刚被召进来,张亮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说:"这天下啊,就像四季轮转,该换就得换。齐王殿下德配天地,万民归心,陛下您不如学学尧舜禅让的美德?"
善见攥紧了龙袍袖子,脸上强撑着平静:"这事儿...朕早该让贤了。"话音未落,侍中杨愔已经箭步冲进来,袖子里抖出一卷诏书,硬往皇帝手里塞印玺。善见手抖得像风里的枯叶,盖完印突然抓住杨愔的袖子:"那朕...住哪儿去?"
"北城早给您备好宅院了。"杨愔边说边抽回袖子。善见踉跄着走下御座,经过东廊时忽然仰头念起诗来,那声音飘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:"生不逢时啊...国破家亡..."走到后宫时,嫔妃们哭作一团。李嫔红着眼睛念曹植的诗,字字都带着颤音:"愿您珍重...盼着白头..."
宫门外,赵道德驾着辆老牛车等着。文武百官跪了一地,高隆之哭得最凶,鼻涕眼泪糊了满脸。善见钻进吱呀作响的车厢,心想这些人哭给谁看呢?牛车慢吞吞驶过云龙门时,他听见身后传来新君登基的礼乐声。
第二天南郊祭坛上,高洋穿着崭新的龙袍祭天。柴火堆烧得噼啪作响,他迎着风张开双臂,底下山呼万岁的声音惊飞了一群麻雀。回宫路上,新皇帝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左右:"年号想好了吗?就叫天保吧。"
这时候北城的破院子里,前皇帝正对着漏雨的屋檐发呆。谁还记得呢?这已经是北方第三个"齐"国了。
取公主侯景胁君 篡帝祚高洋窃国
却说湘东王绎为梁主衍开丧,已是隔年,时梁主梓宫,已奉葬修陵,追尊为武皇帝,庙号高祖。嗣主纲改元大宝,颁诏国中,独绎仍称太清四年,刻檀为高祖像,供设厅堂,每事必先启像前,然后施行。捣甚么鬼?一面移檄远近,申讨侯景。景将侯子鉴已陷入吴兴,太守张嵊,并前御史中丞沈浚,俱被执送建康。景颇悯二人忠义,好言劝慰。嵊慨然道:“我忝任专城,目睹朝廷倾危,不能匡复,还求什么生活,不如速死为幸!”景尚欲宥他一子,嵊复道:“我一门已登鬼箓,不愿向尔贼乞恩!”景不禁怒起,遂并杀张嵊父子。沈浚亦不为所屈,同时殉节。
还有宋子仙受了景命,南略钱塘,新城戍将戴僧遏,战败出降,子仙引兵渡浙江,进攻会稽,邵陵王纶,奔往鄱阳。东扬州刺史南郡王大连,居守会稽城,朝夕酣饮,不恤士卒。司马留异,凶狡残暴,为众所嫉,大连却委以兵事。及子仙兵至,异毫不防守,即将城池献与子仙。大连醉卧室中,由左右舁入床舆,从后门出走,欲奔鄱阳。行至信安,被追骑掩至,把他拘去。骑将不是别人,就是司马留异。异将大连械送入都,大连还醉眼朦胧,昏头磕脑,途中过了一夜,方才惊寤。及抵建康,向景下拜,景因令释缚,授为轻车将军,行扬州事。自是三吴尽为景有。三吴即吴郡、吴兴、会稽。独前广陵太守祖皓,从士人来嶷言,纠合勇士百余人,袭破广陵,斩景党南兖州刺史董绍先,见前回。推前太子舍人萧勔为刺史,传檄拒景。景遣郭元建攻皓,皓婴城固守,元建不能拔。景又令侯子鉴率舟师八千,从水道进攻,自督步兵一万,从陆路进攻,两军直指广陵,日夕猛扑。皓苦守三日,终为所乘,犹复巷战达旦,力竭被擒。景缚皓城头,麾众攒射,矢集如猬,然后车裂以殉。城中无论少长,概令活埋。来嶷满门屠戮,独一子逃免,后仕陈朝。萧勔降景免死,带还建康,留子鉴镇守广陵。
景凯旋入都,梁主纲特赐盛宴,饮至半酣,景离座跪请,乞赐溧阳公主为妻。溧阳公主,系梁主纲爱女,年才十四,生得娇小玲珑,动人怜爱。景瞧在眼中,早已垂涎,此时当面乞求,不由梁主不从。他即胁梁主当夕遣嫁,饮毕载归。可怜妙年帝女,失身贼手,徒供他连宵受用,淫恣不休。妒花风雨便相摧。
未几已届上巳,景请梁主纲至乐游苑,禊宴三日。及梁主还驾,复与溧阳公主送入宫中,夫妇共据御床,南面并坐,令群臣分列两旁,张乐侍宴,梁主亦无可如何。既而景复请梁主幸西州,梁主乘坐素辇,侍卫四百余人,景率铁骑数千,翊卫左右。既至行宫,无非是酒醴具陈,笙簧迭奏。梁主闻声生感,不觉泪下,因恐景见泪生疑,命他起舞。景舞了一回,谓独舞无趣,亦请梁主起座对舞。梁主勉强应允,两下舞讫。君臣对舞,成何体统?兴阑席散,梁主掖景至床,唏嘘叹道:“我念丞相!”景答道:“陛下如不念臣,臣何得至此!”说毕趋退,越宿乃归。
是年江南连年旱蝗,江、扬尤甚,百姓流亡,共入山谷江湖,采取草根木实,聊充饥腹,草木垂尽,饿莩满野。就是富室豪家,亦皆乏食,鸠形鹄面,坐怀金玉,俯伏床帷,奄奄待毙。千里绝烟,人迹罕见,白骨成堆,高如邱陇,景绝不轸念,反在石头城设立大碓,凡兵民犯法,辄令捣毙。又尝戒诸将道:“破栅平城,立屠毋赦,使天下知我威名!”诸将得此号令,每遇战胜,专务焚掠,杀人如草芥,人或偶语,刑及外族,故百姓虽惮景威,始终不肯乐附。景却命部下将帅,悉称行台,归附诸官,悉称开府,余如亲信军吏,号为左右厢公,勇力兼人,号为库直都督。但江南一带,叛附靡常,淮南更不遑顾及,坐使敌人入境,囊括全淮。这敌人属诸何国?就是与梁通好的东魏。
东魏大将军高澄视萧渊明为奇货,嘱令通书梁廷,离间侯景,明明是使景叛梁,坐收厚利的秘计。景发难后,梁北徐州刺史萧正表,先举州降东魏,由澄收纳,东徐、北青二州,亦相继至东魏通诚,东魏不费一矢,坐得数州。澄又遣高岳及慕容绍宗、刘丰生等,往攻颍川,颍川为西魏土地,西魏令王思政扼守,无隙可乘。刘丰生乃决洧灌城,城多崩陷。王思政身当矢石,与士卒同劳苦,悬釜炊食,各无贰心。慕容绍宗,募得弓弩手数百,乘着大舰,凭城迭射,守卒多死,城几陷没,绍宗与丰生又亲至舰中,督兵登城,不料暴风大至,船被漂流。绍宗、丰生的坐船,向城撞去,城上守兵将,用长钩牵船,矢石雨下,二将皆被击毙。高岳忙收拾败军,退至十里外安营,不敢再进,但将败状报知高澄。
澄用散骑陈元康议,自往督攻,再命设堰,三成三决。顿时恼了澄意,把负土填堰的兵役,亦推入堰间,尸土相并,方得塞住。水势灌入城中,竟致暴涨,城坍坏数十丈,思政抢堵不遑,只好引众上土山,誓死固守。澄下令军中,谓能生政王大将军,应即封侯,若有损伤,立斩无赦。将士踊跃登山,思政虽竭力拦阻,究竟顾此失彼,无可奈何,因涕泣谕众道:“我力屈计穷,只有一死报国!汝等去留任便。”说着,仰天大恸,复西向再拜,拔剑在手,意欲自刎。何不即死?都督骆训道:“公尝面谕训等,谓汝赍我头出降,不但可得富贵,且可保全阖城百姓。今高相既有此令,公为百姓计,何勿从权相屈,且作后图!”思政尚未肯从,训等夺下手剑,不得引决。适东魏营中,来了通直散骑赵彦深,传达澄命,延请思政,乘势握思政手,一同下山,驰入营中。澄下座相迎,邀令旁坐,不复令拜。思政感澄厚待,乃即投诚。澄改颍川为郑州,顾语左右道:“我不喜得颍川,独喜得王思政。”西閤祭酒卢潜道:“思政不能死节,何足重轻!”应该奚落。澄笑答道:“我有卢潜,是更得一王思政了。”
自颍川没入东魏,西魏将赵贵等皆奉宇文泰军令,退兵还国。澄亦率军东归,乘便朝邺,东魏主善见,进澄为相国,封齐王,赞拜不名,入朝不趋,剑履上殿,仍都督中外诸军事。澄让封不许,乃归晋阳。看官阅过前文,当知高澄好色,胜过乃父。高欢一死,他便将柔然公主,恣意淫烝。见五十八回。嗣复令黄门侍郎崔季舒,物色娇娃,充入后房,朝欢暮乐,成为常事。
次弟太原公洋,娶妻甚美,高出长姒,澄暗加艳羡,且甚不平。洋貌为朴诚,口尝慎默,有时为妻李氏购办服玩,稍得佳件,澄即令逼取,李氏或恚不肯与,洋笑语道:“此物并非难求,兄既需索,何必过吝呢!”澄闻李氏言,也不觉惶愧起来,未便径取,洋即持还,也不加谦。澄因目为痴物,常语亲属道:“此人亦得富贵,相书究作何解?”从此不复忌洋。但见了弟妇,往往有调笑情事,洋亦假作不知,相安无语。一日澄出外游猎,途次遇着一个绝色丽姝,即召她至前,问明履历,系是魏高阳王斌庶妹,名叫玉仪。斌系高阳王雍子,雍遇害河阴,家室仳离,玉仪避居民间,不肯守贞,徒然借色衒人,流为歌妓。后来斌得袭封,屏诸不齿,玉仪辗转入孙腾家,颇得见宠,偏玉仪放浪形骸,已成习惯,免不得鬼鬼祟祟,暧昧不明。孙腾又把她放逐,遂致飘萍逐梗,随处栖身。此次得遇高澄,询明巅末,便载令归第,即夕同寝,荡妇得遇淫夫,仿佛似媚猪一般,曲尽绸缪,备极狎亵,引得高澄喜出望外。诘旦起来,出厅视事,见崔季舒在侧,便顾语道:“尔向来为我求色,不如我自得一姝,只恨崔暹卖直,必来谏我;我亦当设法对待,免他多言!”及暹入白事,澄故作怒容,不假词色。暹当然解意,除陈明公事外,不加一词。澄即为玉仪奏请,乞为加封,魏主封玉仪为琅琊公主。玉仪倍加感激,竭力承欢,澄亦越加爱宠。惟尚恐崔暹进规。一日暹复入白事,袖中忽堕下一纸。为澄所见,令左右拾起,乃是一张名刺,便问暹怀此何用?暹悚然道:“愿得达琅琊公主。”澄大喜道:“卿亦愿见公主么?”遂起握暹臂,入见玉仪。暹执礼甚恭,玉仪却从容谈笑,毫不拘束。确是一荡妇状态。澄越加欣慰。及暹辞归,为季舒所闻,不禁叹息道:“暹尝在大将军前,说我谄佞,应该处死,哪知他谄佞过我呢!”看官听说!季舒本与暹同宗,季舒为叔,暹为侄,叔侄宗旨,本来不同。
此次暹惧失澄意,也变态逢迎,怪不得季舒揶揄呢。
澄得暹赞成,益无顾忌。玉仪有一同产姊静仪,面貌与玉仪相似,也是放诞风流,宜嗔宜笑,曾嫁黄门郎崔括为妻,因玉仪得澄殊宠,暇辄过访,留宿府中。澄得陇望蜀,意欲勾通静仪,做成一对并头莲,好在玉仪并不妒忌,反从旁撮合,使偿澄愿,澄亦为静仪乞封公主。好称做难姊难妹。还有黄门郎崔括,贪恋利禄,情愿戴着绿头巾,纵妻宣淫,绝不过问。澄见括知情识意,时加厚赐,连崔括的父母,也得了许多布帛,许多金银。崔家幸有此佳妇,好博这般缠头费。澄既得了两仪,朝朝暮暮,缱绻情深,兴至时辄私语道:“我若得为天子,当立卿二人为左右皇后。”两仪当然拜谢。澄因欲篡位,想出一法,假国本为名,诣邺谒主,面请册立皇太子,隐探主衷。东魏主善见还道澄是好意,遂立皇子长仁为太子。哪知澄是巧为尝试,实欲善见推位让国,令己受禅,偏偏弄假成真,册了皇储,大与本意相反;遂与散骑常侍陈元康,吏部尚书杨愔,黄门侍郎崔季舒,密谋篡立事宜。
适有膳奴兰京,入请进食,澄拍案叱退,元康等问为何因?澄答道:“昨夜梦此奴斫我,我便思除彼,还要他来进食么?”过了片刻,兰京复捧盘趋进,就案陈食。澄大怒道:“我不愿汝造食,汝为甚事复来胡闹!”京将盘放下,从盘底抽出快刀,向澄劈将过去,且厉声道:“我来杀汝!”言未已,外面复跑入数人,俱手执刀械,来助兰京。澄见不可敌,离座返走,急不择路,足被绊伤,没奈何走匿床下。京率众追入,杨愔遁去,崔季舒窜避厕中,惟陈元康独力挡贼,与贼争刃,胸中被刺,肠出血流,晕倒地上。京众去床斫澄,乱刀齐下,就使生铁铸成,也被斫碎,还有甚么不死,年只二十九岁。柔然、琅琊两公主,闻之不知作何状?
看官道兰京何故杀澄?京为梁徐州刺史兰钦子,被澄擒去,令充膳奴。钦作书贻澄,愿出重资赎还,澄不肯许。京又自请乞免,澄杖京百下,且呵叱道:“汝若再赎,便当杀汝。”京遂私结同党,潜谋作乱。可巧澄入邺下,寓居城北东柏堂,地甚僻静,澄约琅琊公主等,往来欢会,所以喜静恶喧。此时与心腹密议,复屏去左右,所以兰京得乘隙下手。
澄弟太原公洋,在邺城东双堂,闻变出门,调兵立集,即趋至东柏堂讨贼,捉得一个不留,醢成肉酱。复从容出语道:“恶奴为逆,大将军受伤,尚无大苦,可保生命。”说着,即指麾左右,舁澄尸入床舆,用衣盖着,托言尚生,令赴私第,并扶起陈元康,也用卧舆舁入第中。元康痛绝复苏,手书别母,并口占数语,令功曹参军祖挺代书,奏陈后事,入夜乃殁。洋俱密为棺殓,秘不发丧,召大将军督护唐邕,部分将士,镇遏四方。邕支配部署,须臾毕事,洋叹为奇材,深加器重,留太尉高岳,太保高隆之,开府司马子如,尚书杨愔守邺,自率甲士入朝,辞归晋阳。
魏主善见得澄死信,方语左右道:“大将军今死,似有天意,威权当复归帝室了。”言未已,洋已入谒,随从甲士,约八千人,随登殿阶,约二百余人,皆攘袂握刃,如临大敌。洋面奏道:“臣有家事,须诣晋阳一行。”东魏主尚未对答,洋已再拜而起,掉头竟去。善见不觉失色,以目送洋,且垂涕自语道:“此人又似不相容,朕不知死在何日了!”一蟹不如一蟹。洋返至晋阳。晋阳旧臣宿将,素来轻洋,洋大会文武,谈论风生,英采飚发,与从前判若两人,顿令四座皆惊,不敢藐视。洋且钩考政令,见有不便推行的条件,酌量改革,不少延误,众益知洋有隐德,至此始彰。
越年,为东魏武定八年,洋见内外悦服,方为乃兄发丧。东魏主善见亦至太极殿东堂举哀,赙帛八万匹,赠齐王玺绂輼輬车,黄屋左纛,羽葆鼓吹,并备九锡礼,谥曰文襄。进高洋为丞相,都督中外诸军,录尚书事,袭封齐王。洋用渤海人高德政为记室,言无不从,金紫光禄大夫徐之才,北平太守宋景业,皆善图谶,谓太岁在午,应该革命,遂托德政为先容,劝洋受禅。洋当然心动,但一时未便承认。当时有童谣云:“一束藁,两头燃,河边羖劷飞上天。”之才等依谣解释,说是藁燃两头,便成高字,河边羖劷,就是水边羊,隐寓洋名;飞上天即龙飞预兆,因力劝洋乘机禅位。童谣如此,恐即由之才等唆使。
洋入告生母娄太妃,太妃道:“汝父如龙,汝兄如虎,尚且终身北面,汝有何功德,乃敢觊觎天位呢!”说得洋哑口无言,出告之才。之才道:“正为未及父兄,故宜早升天位;如或迟延,人且生心。况谶文有云:‘羊饮盟津,角拄天’盟津是水,羊饮水就是王名,角拄天就是即尊,证以童谣,与谶相合,请王勿疑!”又加一层附会。洋尚有疑意,铸像卜兆,一制即成,乃决计篡位,特使仪同三司段韶,往问肆州刺史斛律金,金独言未可,自至晋阳谏洋,且请谒见娄太妃。洋乃请母出厅,与诸贵再开会议,太妃面谕道:“我儿懦直,必无此心,想由高德政辈,贪功乐祸,教儿为此呢。”金因劝洋谴黜德政,并说宋景业首陈符命,应置死刑。洋默然不答,金亦辞去。
洋因人心不一,复令高德政诣邺,察公卿意,自率将士东行,作为后盾。司马子如出迎辽阳,阻洋入都。长史杜弼,亦叩马谏诤,洋乃折回,居常闷闷不乐。徐之才、宋景业又多方怂恿,洋令景业筮易,得乾之鼎,亟向洋称贺道:“乾为君象,鼎为五月卦,王正可仲夏受禅。”洋欣然大悦,再发晋阳,便心腹陈山提,驰驿赍书,密报杨愔。愔愿为效力,即召太常卿邢邵,撰列受禅仪注,秘书监魏收,草定九锡禅让劝进诸文,并引东魏宗室诸王,入居北宫东斋,不准外人出入。才阅二日,即迫东魏主下诏,进洋位相国,总百揆,备九锡礼。及洋入邺城,召役夫办集筑具,即日筑受禅台。太保高隆之见洋,谓用此何为?洋作色道:“我自有事,何劳君问!难道不畏灭族么?”隆之惶恐申谢,便即趋出。司马子如等知洋意已决,不敢多言。毕竟是贪生畏死。于是作圜邱,备法物,建台设坛。安排停当,乃遣司空潘乐,侍中张亮,黄门郎赵彦深等,入宫启闻。
东魏主善见御昭阳殿,召见潘乐等人,张亮首先开口道:“五行递运,有始有终,齐王圣德钦明,万方归仰,愿陛下远法尧舜,禅位齐王。”善见敛容道:“此事推挹已久,谨当逊避。”侍中杨愔,当即趋入,袖出草诏,逼令署印。善见只好照署,且颤声道:“朕居何处?”愔答道:“北城别有馆宇,尽可徙居。”善见乃起身下座,步就东廊,口咏范蔚宗《后汉书·赞》云:“献生不辰,身播国屯,终我四百,永作虞宾。”随即入宫与后妃诀别,阖宫皆哭。李嫔诵陈思王即魏曹植。诗云:“王其爱玉体,俱享黄发期!”直閤将军赵道德,用犊车一乘,载着善见,送出云龙门。王公百僚拜辞,高隆之洒泪告别。徒效儿女子态,何益故君?善见遂徙居北城,杨愔遣彭城王元韶等,奉玺与洋,洋即于次日即位南郊,柴燎告天,登台南面,受群臣朝贺。礼毕还宫,大赦改元,称为天保元年,国号齐。史家怕与萧齐相混,特叫作北齐。小子有诗叹道:
君不君兮臣不臣,衰朝无复顾彝伦;
莫言勋戚堪长恃,篡弑多闻出帝姻。
高洋篡位以后,所有开国情事,待至下回表明。
侯景初欲择配王、谢,梁武以为未合,令求诸朱、张以下,不谓发难入都,毙梁武,立太子纲,玩二君于股掌之上,致使十四龄之溧阳公主,以身供贼,迫受淫污,谁为为之,纵贼至此!嗣主纲且抱景至床,谓我念丞相。夫与其忍辱以偷生,曷若杀贼而拚死,况不死者之未必终生乎!东魏主善见,庸弱相似,高澄淫侈,图篡未成,身死奴手。东魏谓似有天意,吾亦云然。高洋以韬晦闻,乃大权在手,悍过乃兄,逼主出宫,骤然南面。天不相澄而独相洋,令人不解!阅此回,窃不禁有骚首问天之感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