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齐朝的豫州刺史垣崇祖,听说北魏大军压境,眉头一皱计上心来。他命人在寿阳城西北边垒起土坝,把肥水给截住了。又在坝北边筑了座小城,四周挖了壕沟,派几千士兵驻守。
手下将领们直摇头,都说这城太小不顶事,挡不住敌人。崇祖捋着胡子笑道:"我建这小城啊,就是给魏军下的饵。他们大老远跑来,看见这么个小城,肯定觉得一鼓作气就能拿下。等他们全力攻城时,我这边决堤放水,打他们个措手不及。就算淹不死全部,也能冲走大半。等他们锐气一挫,自然就退兵了!"众将这才恍然大悟,连连称妙。
果然魏军一到,立刻围攻小城。崇祖坐着轿子不慌不忙登城督战。魏兵抬头一看,好家伙!这位刺史大人头戴白纱帽,身穿绛红袍,跟平时串门似的,连铠甲都不穿。魏军虽然纳闷,仗着人多势众,还是像蚂蚁似的往城墙上爬。突然"轰"的一声,大水从天而降,城下顿时成了汪洋。前面的魏兵被后面人堵着退不了,眨眼间就淹死了上千人。剩下的连滚带爬逃命,个个成了落汤鸡。这一仗,可把魏军的嚣张气焰浇灭了大半。
崇祖修好堤坝回到寿阳,又派兵去朐山埋伏,和城里守军互为犄角。那魏将梁郡王拓跋嘉不死心,转头来攻朐山,刚到城下就中了埋伏,里外夹击又折损千余人,只好灰溜溜撤兵。
早先崇祖在淮河边拜见齐高帝萧道成时,曾自比韩信、白起,大伙儿都当他说大话。等捷报传到建康,高帝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夸道:"朕早说过他是制敌良将,果然没看错,真乃我朝韩白!"当即加封平西将军,赏地千五百户。崇祖见同僚们都添了仪仗,也上表讨要。朝廷特批:"爱卿才比韩白,特许加赐鼓吹一部。"他刚谢完恩,又担心魏军转攻淮北,赶紧奏请把下蔡城往东迁。
那年夏天,魏军果然来攻下蔡。听说城池内迁,就扬言要铲平旧城。部下将领担心敌人在旧址驻军,崇祖拍案道:"下蔡离我军大营这么近,他们哪敢驻扎?不过是做做样子。看本官去杀他个片甲不留!"带兵渡淮时,正撞见魏军在拆城墙,当即冲杀过去。魏军丢盔弃甲逃窜,崇祖乘胜追击数十里,斩获数千。这一仗打得垣家军威名远扬。
第二年魏军又犯淮阳,守将成买死守甬城。齐朝派李安民、周盘龙驰援,成买出城迎战不幸阵亡。李、周二将与魏军杀得难解难分时,魏军调转枪头合围过来。周盘龙的儿子奉叔带着两百壮士杀入敌阵,反被团团围住。听说儿子陷阵,老周红了眼,单枪匹马杀进重围,所到之处人仰马翻。奉叔趁机杀出,听说父亲被困,又调头杀回去。父子俩在敌阵里左冲右突,硬是把魏军阵型搅得大乱。李安民趁机率军掩杀,数万魏军顿时作鸟兽散,再不敢犯边。连一直蠢蠢欲动的刘昶也老实回了平城。
后来齐朝派车僧朗出使北魏,魏孝文帝故意问:"你们齐朝辅佐刘宋才几天,怎么就自己当皇帝了?"僧朗不卑不亢:"当年唐尧虞舜也是从臣子做到君王,魏晋不也是从辅政起家的?时势不同罢了。"宴席上魏主故意把刘宋使者安排在僧朗上首。僧朗当场拂袖而去,宋使还追着辱骂。刘昶暗中派人刺杀了僧朗,魏主心里过意不去,厚葬了使者遗体,把宋使也遣送回去。
齐高帝这些年一直想北伐,无奈年近六十,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。拖到第四年头上,朝中重臣都加了官:褚渊当司徒,豫章王萧嶷升司空,临川王萧映管荆州,长沙王萧晃统领禁军......正安排着人事,自己却病入膏肓。眼看不行了,忙把褚渊和王俭召到病榻前交代后事。临终前还撑着最后一口气下诏:"朕本是布衣出身,侥幸得了天下。如今太子年幼,望诸公尽心辅佐。要亲近贤臣,节俭爱民,如此天下可安。生死有命,夫复何言!"
两天后,临光殿里白幡低垂。这位在位仅四年的帝王阖然长逝,终年五十六岁。太子萧赜红着眼眶接过玉玺,追尊父亲为高皇帝,庙号太祖。送葬的队伍蜿蜒如龙,将灵柩安葬在武进泰安陵时,秋风正卷着落叶扑打仪仗。
说起这位齐主啊,平日里最是清俭。那身绛红龙袍洗得发白,连冠冕上的玉簪都嫌奢侈。有次他摸着主衣库里的玉介导直摇头:"留着这玩意儿反倒招病!"当场命人砸得粉碎。后宫器物但凡镶铜的,全被他换成铁饰。黄纱帐、紫皮履,连华盖上的金花都拆了,改用铁钉固定。他常对身边人笑言:"若让我治天下十年,定叫黄金贱如泥土!"可老天爷没给这机会——何况恭俭不过是小节,终究掩不住篡位弑君的大恶。
新君萧赜倒是继承了父亲的作风。这孩子乳名龙儿,生得虎目剑眉。当年刘昭后怀他时,曾与陈孝后同梦巨龙盘踞屋脊。从小在严父教导下长大的萧赜,果然没看错,年纪轻轻就屡立战功。如今端坐龙椅,一道道诏令颁下去:褚渊总领尚书台,王俭执掌尚书令,张敬儿加封开府仪同三司...追封发妻裴氏为穆皇后时,他摩挲着故人遗物,半晌没说话。
册立太子那天格外热闹。长子长懋入主东宫,其余诸子分封竟陵王、庐陵王等爵位。最小的几个娃娃还裹着襁褓,暂时没受封。倒是他那些年幼的皇弟们,这次都得了王爵——江夏王萧锋、南平王萧锐...乌泱泱跪了一地的朱紫贵胄。
转眼秋去冬来。东宫夜宴上,沈文季几杯酒下肚,突然指着褚渊鼻子骂:"阁下自诩忠臣,他日九泉之下,有何面目见宋明帝?"老司徒气得胡须直颤,摔了酒杯就要走。还是萧赜打圆场,特意赐下一把金镂柄银柱琵琶。这琵琶赏得妙啊——满朝文武谁不知道,这位三朝元老侍奉过多少君主?活脱脱个琵琶精转世!
第二天大朝会,日头毒得能烤熟鸡蛋。褚渊举着腰扇遮脸,被功曹刘祥当众讥讽:"拿扇子挡着就有脸见人了?"老司徒嘟囔着"寒士无礼",反被怼得哑口无言:"杀不了袁粲、刘秉,活该被寒士羞辱!"回府就病倒了,没几日便咽了气。倒是他长子褚贲有骨气,死活不肯袭爵,宁可守着父亲坟墓了此残生。
永明元年开春,豫章王萧嶷加封太子太傅。被召回朝的垣崇祖可惨了——新君记着当年这员悍将跟先帝密谈的旧怨,随便安了个谋反罪名就推出斩首。一同问斩的还有荀伯玉,谁让他当年告发太子宠臣张景真呢?血淋淋的人头落地时,几只乌鸦在刑场上空盘旋。
最唏嘘的要数张敬儿。这位开国功臣听着续弦尚氏说什么"梦全身发热要交大运",乐得逢人就夸"好家伙"。结果华林园斋会上,卫士们一拥而上。他摔了貂冠苦笑:"是这顶帽子害了我!"五个儿子血溅刑场,只有幼子侥幸逃生。消息传到襄阳,他弟弟连夜带着几十骑逃入蛮荒。宫墙内外飘着血腥气,新朝的太阳,终究照不暖旧日的疮疤。
话说我从前翻看《宋书》,读到张敬儿兄弟的故事,真是叫人唏嘘。这敬儿原本叫狗儿,他弟弟恭儿叫猪儿,宋明帝觉得这名字太粗俗,才给改成了敬儿、恭儿。敬儿背叛宋朝投靠齐国,成了开国功臣,满以为能跟着齐国享一辈子富贵,哪想到没过多久,他们父子就一块儿掉了脑袋。可见那些帮着恶人干坏事的奸臣,就算一时得意,终究没好下场。人这一辈子,何必不做个忠义之士呢?
敬儿本是南阳人,在襄阳城西边盖了座大宅子,里头堆满了金银财宝。他弟弟恭儿虽然挂着员外郎的官衔,却不愿意当官,特意搬去上保村住,吃穿用度跟普通老百姓没两样。这恭儿早就料到哥哥要惹祸,自己躲到深山老林里去了。后来写了封自首信,把事情原原本本说清楚。齐主萧赜知道他跟哥哥不是一路人,下诏免了他的罪,让他回家过日子。您瞧,一个死了,一个活着,老天爷最公道。我在这儿絮絮叨叨说这些,就是想叫那些还在做梦的人早点醒醒。
再说说侍中王僧虔,他家世代都是宰相。齐高祖萧道成跟他交情特别好,所以建国前后都特别重用他。有一回,这君臣俩比试书法,各自写完一张字,齐高祖笑着问:"咱俩谁写得好啊?"僧虔捋着胡子说:"臣的字第一,陛下的字也是第一。"齐高祖哈哈大笑:"你可真会给自己找台阶下!"建元三年,僧虔外放当湘州刺史,永明元年调回京城,皇帝要给他开府的待遇,他死活不肯接受。他侄子王俭当时是尚书令,僧虔对他说:"你现在是三公级别的人物,要是我也开府,咱家一门两个台司,这不是招祸吗?"后来皇帝果然收回成命。
有人问僧虔为什么推辞荣华富贵,他叹着气说:"君子只怕德行不够,不怕官位不高。我现在俸禄丰厚,吃饱穿暖,已经觉得德不配位,哪敢再要更高的爵位?你们难道没看见张敬儿的下场吗?他倒台之后,不光儿子遭殃,连亲戚都受牵连。谢超宗出身名门,比我们家还显赫,就因为是张敬儿的亲家,也被赐死了,这还不够吓人吗?"
说起这谢超宗,他是大诗人谢灵运的孙子,文采特别好。当年给殷淑仪写祭文,连宋孝武帝都拍案叫绝,说他有谢灵运的风采。后来萧道成当领军将军时,很赏识他的才华。等萧家当了皇帝,他反倒因为失礼被罢了官,心里憋着口气。他儿子娶了张敬儿的闺女,敬儿死后,他跟丹阳尹李安民发牢骚:"去年杀韩信,今年杀彭越,您也得小心啊!"结果被人告发,流放路上就被赐死了。
永明三年,王僧虔去世,追赠司空。他侄子王俭给他守孝,上书要辞职,皇帝没批准,改任太子少傅。那时候太子萧长懋特别好学,经常向王俭请教经书。竟陵王萧子良也是个爱才的,在鸡笼山建了座西邸,招揽文人雅士。最有名的"竟陵八友"——范云、萧琛这帮人,都是他座上宾。这太子和竟陵王都信佛,东宫里修佛塔,西邸里做法事。偏有个叫范缜的,整天嚷嚷世上没佛。竟陵王问他:"你要是不信因果报应,那为什么人有贫富贵贱之分?"范缜说:"人生就像树上的花,风一吹,有的落在锦绣坐垫上,有的掉进茅坑里。殿下您生在皇家,就像落在坐垫上的花;下官我出身寒门,就像掉进茅坑的花。哪有什么因果?"他还写了篇《灭神论》,说人死了魂就没了。竟陵王让王融去劝他:"凭你的才华,当个中书郎绰绰有余,何必自讨苦吃?"范缜笑着说:"我要是肯出卖自己的主张换官做,早就当上尚书令了!"
范云是范缜的堂兄,竟陵王想推荐他当郡守。齐主萧赜却说:"我听说这人爱耍小聪明,没治他的罪就不错了。"竟陵王赶紧把范云写的劝谏书呈上去,足足有一百多封。皇帝看完感叹:"没想到他这么敢说话,该留在你身边辅佐。"后来太子去东田看收割庄稼,随口说:"看人割麦子也挺有意思。"别人都不敢吭声,只有范云上前说:"农事关系国计民生,请殿下体谅百姓辛苦。"太子听了肃然起敬。皇帝喜欢打野鸡,范云又帮竟陵王写奏章劝谏......
建元三年的春天,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。萧赜正兴致勃勃地准备出猎,侍从们忙着给马鞍系上金铃。这时一封奏章递到了御案前,展开一看,字字句句都像针尖扎在心头。
"陛下啊,"那奏章里说得恳切,"您这龙辇动不动就出巡,顶着风沙跑遍荒野。要知道天子之躯重如泰山,可打猎取乐轻如鸿毛。为这点儿小乐子冒险,老臣实在觉得不妥。"老臣官袍下的手微微发抖,墨迹在竹简上洇开,"如今城郊禁令森严,连放牧割草都停了,百姓连丧葬都顾不上。眼瞅着麦子快熟,桑蚕要收,男女老少都在田头叹气..."
萧赜眼前忽然浮现出昨日景象:朱雀门外,几个农妇抱着空蚕匾蹲在官道旁,见御驾经过慌忙伏地,粗布头巾下露出枯黄的鬓发。
奏章后半截说得更直白:"从前先帝巡游,哪次不是禁军开道?领军将军萧景先——那可是高帝的亲侄子;詹事萧赤斧——更是高帝的堂弟。全副武装的卫队里三层外三层围着。现在陛下轻装简从,晨出暮归连清道都省了..."读到这儿,萧赜突然觉得后背发凉,仿佛暗处真有冷箭瞄准。
最诛心的是最后那段:"蝼蚁尚且贪生,牲畜也知怕死。俗话说'闻其声不忍食其肉,见其活不忍见其死'。陛下以万乘之尊学平民取乐,杀生害命,实在有损仁德。"竹简"啪"地合上时,萧赜看见自己指尖沾了朱砂,红得像未干的血迹。
转眼到了永明七年,御花园的石榴树刚结出青果。王俭在学士馆讲《周礼》,三十八岁的国子祭酒散着发髻,斜插的玉簪随动作轻晃。底下坐着整整齐齐的学子们,连呼吸都放得轻缓。
"要说江左的风流宰相,"王俭突然停下讲解,手指摩挲着竹简边缘,"也就谢安够格。"他说这话时眼睛望着屋梁,檐角悬着的铜铃正被风吹得转了个圈。门外候着的令史们互相使眼色,谁都没敢提醒大人——他今天系的腰带,正是谢安最爱的青绮纹样。
秋蝉嘶鸣的时节,王俭病逝的消息传来时,萧赜正在批改追谥的奏章。朱笔悬在"文献"二字上方,王晏阴恻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:"这谥号自刘宋以来,可没给过异姓大臣..."笔锋一转,"文宪"二字落在绢帛上,墨色比往常深三分。
第二年槐花飘香时,巴东王谋反的消息像块热炭,把朝堂烧得噼啪作响。萧赜摸着案头镇纸——那是王俭生前送的青铜貔貅,忽然想起那年在猎场,草丛里中箭的母鹿临死前湿润的眼睛。
膺帝箓父子相继 礼名贤昆季同心
却说齐豫州刺史垣崇祖闻魏兵大至,即设一巧计,命在寿阳城西北,叠土成堰,障住肥水。堰北筑一小城,四周掘堑,使数千人入城居守。将佐统言城小无益,不足阻寇,崇祖笑曰:“我设此城,无非为诱敌起见,虏骑远来,骤见城小,必以为一举可拔,悉力尽攻,谋破我堰,我决堰纵水,淹彼不备,就使不尽淹没,也要漂流不少。锐气一挫,自然遁去了!”原是好计。将佐等方无异言。
果然魏兵一至,即攻小城。崇祖自往督御,坐着肩舆,从容登城。魏兵举首仰望,但见他冠服雍容,不穿甲胄,首戴白纱帽,身著白绛袍,好似平居无事一般。大众很是惊讶,惟自恃人多势旺,也不管他甚么态度,当即蚊附攻城。不意澎湃一声,大水骤至,城下一片汪洋,害得魏兵无从立足,慌忙倒退。怎奈前队兵士,被后队挤住,一时不能速走,那流水最是无情,霎时间淹去人马,已达千数,余众拚命奔逃,也已拖泥带水,狼狈不堪。这一场的挫败,把魏兵一股锐气,销磨了一大半。崇祖仍将肥堰筑好,还驻寿阳,一面派兵往朐山,令他埋伏城外,与城中相呼应,防敌往攻。魏将梁郡王嘉,心果未死,移师往攻朐山,甫至城下,伏兵齐起,与守卒内外夹击,又杀伤魏兵千余。梁郡王嘉,只好麾众北走,退出豫州境外去了。
先是崇祖在淮上,谒见齐主萧道成,便自比韩信、白起,众皆未信。及捷报入都,齐主语朝臣道:“我原料他力能制虏,今果如是,真是朕的韩、白呢!”可惜是为汝爪牙,终累盛名。遂进官都督,号平西将军,增封千五百户。崇祖闻陈显达、李安民等,得增给军仪,因也上表请求,随即奉到朝廷敕书,谓卿才如韩、白,比众不同,今特赐给鼓吹一部,崇祖拜受。又恐魏骑转寇淮北,奏徙下蔡城至淮东。
是年夏季,魏兵果欲攻下蔡,既闻内徙,乃声言当平除故城。崇祖麾下诸将佐,虑虏骑设戍故城,崇祖道:“下蔡距镇甚近,虏岂敢立戍,不过欲平城示威罢了。我当率众往击,休使轻视!”遂率众渡淮。正值魏兵毁掘城址,便驱兵杀将过去,吓得魏兵弃去器械,匆匆退走。崇祖趁势奋击,追奔数十里,杀获数千人,到了日暮,才收军回城。垣氏威名,从此远震。
越年,魏兵复侵齐淮阳,军将成买,拒守甬城。齐遣将军李安民、周盘龙等,领兵往援,买亦出城与战。魏兵分头抵敌,很是厉害,买竟战死。李安民、周盘龙等与魏兵相持,未分胜负。那魏兵已战胜买军,并力来围李、周两人,盘龙子奉叔,率壮士二百人,突入魏兵阵内,又被魏兵围住,或言奉叔陷殁,惹得盘龙性起,跃马奋矟,杀入魏阵,所向披靡。奉叔乘隙杀出,闻知乃父陷入,复转身杀进,救父盘龙。父子两骑萦扰,十荡十决,得将魏兵击退。李安民驱军追上,力破魏兵,魏兵约有数万,四散奔逃,乃不敢再窥齐境。刘昶亦打消前念,还居平城。
既而齐遣参军车僧朗,至魏行聘,魏主宏问僧朗道:“齐辅宋日浅,何遽登大位?”僧朗答道:“唐、虞登庸,身陟元后,魏、晋匡辅,贻厥子孙,这都是因时制宜,不容相提并论呢。”魏主却也不加辩驳,惟赐宴时,尚有宋使一人,因萧齐篡宋,留住魏都,至是也召入列宴,位置在僧朗上首。僧朗不肯就席,宋使出言诟詈,顿时恼动僧朗,拂衣趋出,仍就客馆俟命。刘昶袒护宋使,阴使人刺杀僧朗,魏主宏颇不直刘昶,厚赆丧仪,送榇南归,并遣还宋使。齐主道成,尚欲整兵北伐,只因年将花甲,筋力就衰。有时且患疾病,未免力不从心。
好容易过了四年,褚渊已进任司徒,豫章王嶷,进位司空,兼骠骑大将军,领扬州刺史,临川王映为前将军,领荆州刺史,长沙王晃为后将军,兼护军将军,南郡王长懋为南徐州刺史,安成王暠为江州刺史,召还江州刺史王延之,令为右光禄大夫。未几疾病交作,医治罔效,甚且沉重。自知不起,乃召司徒褚渊,左仆射王俭,至临光殿,面授顾命。且下遗诏道:
朕本布衣素族,念不到此,因藉时来,遂隆大业。风道沾被,升平可期,遘疾弥留,至于大渐。公等奉太子,愿如事朕,柔远能迩,辑和内外,当令太子敦穆亲戚,委任贤才,崇尚节俭,弘宜简惠,则天下之理尽矣。死生有命,夫复何言!
越二日,就在临光殿逝世,年五十六,在位只四年。太子萧赜嗣位,追谥为高皇帝,庙号太祖,窆武进泰安陵。齐主秉性清俭,喜怒不形,博涉经史,善属文,工草隶书。即位后,服御无华,主衣中有玉介导,或作玉导,系是冠簪。谓留此反长病源,命即打碎。后宫器物栏槛,向用铜为装饰,悉改用铁。内宫施黄纱帐,宫人著紫皮履,华盖除金花,爪用铁回钉,尝语左右道:“使我治天下十年,当使黄金与土同价。”即使天假之年,恐亦未能得此,且恭俭乃是小善,不能掩篡弑大恶,夸诞何为!自齐主殁后,嗣主赜力从俭约,尚有父风。赜小字龙儿,为刘昭后所出。刘昭后见上。生赜时,与始陈孝后同梦,见龙据屋上,因字赜为龙儿。赜少受父训,颇具韬略,后来亦屡立战功,至是得承遗统,升殿即位,命司徒褚渊录尚书事,尚书左仆射王俭为尚书令,车骑将军张敬儿为开府仪同三司,司空豫章王嶷为太尉,追册故妃裴氏为皇后。裴氏为左军参军裴玑之女,纳为太子妃,建元三年病殁,予谥曰穆,故前称穆妃,后称穆皇后。立长子长懋为太子,次子子良为竟陵王,三子子卿为庐陵王,四子子响,出为豫章王嶷养子,未得受封,五子子敬为安陆王,六子早夭,七子子懋为晋安王,八子子隆为随郡王,九子子真为建安王,十子子明为武昌王,十一子子罕为南海王,余子并幼,因特缓封。尚有幼弟数人,前尚年少,未得封爵,乃特封皇十二弟锋为江夏王,十五弟锐为南平王,十六弟铿为宜都王,后来又封十八弟銶为晋熙王,十九弟铉为河东王,总计齐祖萧道成,共生十九男,自赜以下至十一子,已见前回,十三十四十七子,早亡无名,史家称为高祖十二王。衡阳王钧出继,不在此例。太子长懋子昭业,亦得受封为南郡王。司徒褚渊,复进位司空。且由嗣主赜召宴东宫,群臣多半列座,右卫率沈文季,与渊谈论,语言间偶有龃龉。渊不肯少让,文季怒道:“渊自谓忠臣,他日死后,不知如何见宋明帝!”渊亦老羞成怒,起座欲归,还是齐主赜好言劝解,特赐他金镂柄银柱琵琶。朝秦暮楚,不啻倡伎,应该特赐琵琶。乃顿首拜受,终席始出。
越宿入朝,天气盛热,红日东升,渊用腰扇为障。功曹刘祥,从旁揶揄道:“作这般举止,怪不得没脸见人!但用扇遮面目,有何益处?”渊听入耳中,禁不住开口道:“寒士不逊。”祥冷笑道:“不能杀袁、刘,怎得免寒士!”渊惭不能答,自是愧愤成疾,竟致谢世。渊丰采过人,独眼多白睛,世拟为白虹贯日,指作宋氏亡征。亦太附会。殁时年四十八岁。长子贲为齐世子中庶子,领翊军校尉,既丁父忧,当然免职。及服阕进谒,诏授侍中,领步军校尉,贲固辞不拜。渊曾封南康公,贲当袭爵,他复让与弟蓁,自称有疾。大约是耻父失节,所以守志不仕,营墓终身,这也可谓善干父盅了。幸有此儿。
越年改元永明,授太尉豫章王嶷领太子太傅,护军将军长沙王晃为南徐州刺史,镇北将军竟陵王子良为南兖州刺史。召还豫州刺史垣崇祖,令为五兵尚书。中兵、外兵、骑兵、别兵、都兵为五兵。改司空谘议荀伯玉为散骑常侍。从前齐主赜为太子时,年已强仕,与乃父同创大业,朝政多由专断,幸臣张景真,骄侈僭拟,内外莫敢言,独司空谘议荀伯玉,密白宫廷,齐祖道成,即命检校东宫,收杀景真,且宣敕诘责太子。赜惊惶称疾,月余尚难回父意,几乎储位被易,幸亏豫章王嶷无意夺嫡,孝悌兼全,王敬则又替赜救解,始免易储。但伯玉益得上宠,赜更引为怨恨,与伯玉势不相容。垣崇祖亦未尝附赜,当破魏入朝时,尝与太祖密谈终夕,赜亦未免怀疑;因此即位改元,便召崇祖入都,佯为抚慰。过了数月,密嘱宁朔将军孙景育,诬告崇祖构煽边荒,意图不轨,伯玉与为勾结,约期作乱等事,遂将崇祖伯玉,收系狱中,论死处斩。车骑将军张敬儿因佐命有功,很得宠遇,家中广蓄妓妾,奢侈逾恒。初娶毛氏,生子道文,后见尚氏女有美色,竟将毛氏休弃,纳尚氏为继妻。尚氏尝语敬儿道:“从前妾梦一手热,君得为南阳太守,嗣梦一脾热,君得为雍州刺史,近复梦半身热,君得为开府仪同三司,今且梦全体俱热,想又有绝大的喜事了。”要杀头了。敬儿大悦,私语左右,当有人报入宫中。齐主赜不能无疑,敬儿又遣人贸易蛮中,朝廷又疑他勾通蛮族。适华林园设斋超荐,朝臣皆奉敕入园,敬儿亦往。才经入座,即有卫士突出,拿下敬儿。敬儿自脱冠貂,愤然投地道:“都是此物误我!”贪图富贵者其听之!下狱数日,便即诛死,子道文、道畅、道固、道休并伏诛,惟少子道庆赦免。聊为汝阴吐气。弟恭儿官至员外郎,留居襄阳,闻敬儿被诛,率数十骑走蛮中。
小子尝阅宋书,得悉敬儿兄弟略迹。敬儿初名狗儿,恭儿名猪儿,宋明帝因他名称鄙俚,改名敬儿、恭儿。敬儿叛宋佐齐,做了一个开国功臣,总道是与齐同休,哪知阅时未几,父子同死刀下,这可见助恶附逆的贼臣,侥幸成功,也不能富贵到底,人生亦何苦不为忠义呢!敬儿本南阳人,曾在襄阳城西,筑造大宅,储积财货。恭儿虽官员外郎,却不愿出仕,并与敬儿异居,自处上保村中,起居饮食,不异凡民,自虑为兄受累,乃窜迹蛮穴。后来上表自首,历陈本末,齐主赜亦知他与兄异趣,下诏原宥,仍得还家。一死一生,公理自见,本书不嫌琐叙,实欲唤醒梦梦。
侍中王僧虔,为宋太保王弘从子,世为宰辅。齐祖萧道成,素与僧虔友善,所以开国前后,特加重任。齐祖善书,僧虔亦善书,两人尝各书一纸,比赛高下,书毕,齐祖笑示僧虔道:“谁为第一?”虔答道:“臣书第一,陛下书亦第一。”齐祖复笑道:“卿可谓善自为谋了。”建元三年,出任湘州刺史,都督湘州诸军事,永明改元,召还都中,授侍中左光禄大夫,开府仪同三司。僧虔累表固辞。尚书令王俭,系僧虔从子,僧虔与语道:“汝位登三事,将邀八命褒荣,我若复得开府,是一门有二台司,岂不是更增危惧么!”既而得齐主敕书,收回开府成命,改授侍中特进左光禄大夫。
或问僧虔何故辞荣?僧虔答道:“君子所忧无德,不忧无宠,我受秩已丰,衣暖食足,方自愧才不称位,无自报国,岂容更受高爵,加贻官谤!且诸君独不见张敬儿么?敬儿坐诛,不特子姓受殃,连亲戚亦且坐罪。谢超宗门第清华,不让敝族,今亦因张氏赐死,你道可怕不可怕呢!”原来超宗为谢灵运孙,好学有文辞,宋孝武帝时,为新安王子鸾常侍,曾为子鸾母殷淑仪作诔,孝武帝大为叹赏,谓超宗殊有凤毛,当是灵运复出,遂迁为新安王参军。足补前文十九回之阙。后来齐祖萧道成为领军,爱超宗才,引为长史。萧氏受禅,迁授黄门郎,嗣因失仪被黜,竟至免官,超宗未免怨望。及萧赜嗣统,使掌国史,除竟陵王谘议参军,益怏怏不得志。尝娶张敬儿女为子妇,敬儿死后,超宗语丹阳尹李安民道:“往年杀韩信,今年杀彭越,尹亦当善自为计!”安民具状奏闻,齐主赜遂收系超宗,夺官戍越,行至豫章,复赐自尽。所以僧虔引为申诫。
僧虔于永明三年病殁,追赠司空,赐谥简穆。王俭本僧绰子,僧绰遇害,俭由僧虔抚养成人。至是为僧虔守制,表请解职。齐主不许,但改官太子少傅。向例太子敬礼师长,二傅从同,此时朝廷易议,太子接遇少傅,视同宾友。太子长懋,颇知好学,每与俭问答经义,俭逐条解释,曲为引申。竟陵王子良,临川王子映,亦尝侍太子侧,互相引证。天演讲学,望重一时,子良尤好宾客,延揽文士。永明五年,进官司徒,他却移居鸡笼山,特开西邸,召集名流,联为文字交。当时如范云、萧琛、任昉、王融、萧衍、谢眺、沈约、陆倕八人,皆有才誉,子良各与相亲,号为八友。次如柳恽、王僧孺、江革、范缜、孔休源等,亦皆预列。惟太子好佛,子良亦好佛,东宫尝开拓玄圃,筑造楼观塔宇。子良亦就西邸中,开厦辟舍,营斋造经,召致名僧,日夕呗诵。萧氏好佛,此为先声。范缜屡言无佛,子良道:“汝不信因果,何故有富贵贫贱?”缜答道:“人生与花蕊相似,随风飘荡,或吹入帘幌,坠诸茵席,或吹向篱墙,落诸粪坑。殿下贵为帝胄,譬如花坠茵席,下官贱为末僚,譬如花落粪坑,贵贱虽殊,究竟有甚么因果呢!”理由亦未尽充足。缜又著《灭神论》,以为神附于形,形存神自存,形亡神亦亡,断没有形亡神存的道理。子良使王融与语道:“卿具有美才,何患不得中书郎,奈何矫情立异,自辱泥涂!”缜笑说道:“使缜卖论取官,就使不得尚书令,也好列入仆射了。”
范云即缜族兄,子良尝奏白齐主,请简云为郡守,齐主赜道:“我闻云卖弄小材,本当依法惩治,就使不尔,亦将饬令远徙。”子良道:“臣有过失,云辄规谏,谏草具存,尽可复核。”遂取云谏书上呈,由齐主赜检阅,约百余纸,词皆切直,因语子良道:“不意云能如此直言,我当长令辅汝,怎可使他出守!”太子长懋,尝出东田观获,顾语僚佐道:“刈此亦殊可观。”众皆唯唯,不复置议,独云趋前进言道:“三时农务,关系国计民生,伏愿殿下知稼穑艰难,毋令一朝游佚!”太子闻言,改容称谢。齐主赜素好射雉,云复劝子良进谏,代为属草。大略说是:
鸾舆亟动,天跸屡巡,陵犯风烟,驱驰野泽,万乘至重,一羽甚微,从甚微之欢,忽至重之诫,臣窃以为未可也。顷郊郭以外,科禁严重,匪直刍牧事罢,遂乃窀掩殆废。且田月向登,桑时告至,士女呼嗟,易生噂议,弃民从欲,理未可安。曩时巡幸,必尽威防,领军景先,高帝从子。詹事赤斧,高帝从祖弟。坚甲利兵,左右屯卫。令驰骛外野,交侍疏阔,晨出晚还,顿遗清道,此实愚臣最所震迫耳。况乎卫生保命,人兽不殊,重躯爱体,彼我无异,故语云闻其声不食其肉,见其生不忍其死。今以万乘之尊,降同匹夫之乐,夭杀无辜,易致伤仁害福。菩萨不杀,寿命得长,施物安乐,自无恐怖,姑无论驰射之足以致危,即此动辄伤生,亦非陛下祈天永命之意。臣本庸愚,齿又未及,以管窥天,犹知得失,庙廊之士,岂闇是非,未闻一人开一说,为陛下远害保身,非但面从,亦畏威耳!臣若不启,陛下于何闻之?
齐主赜览表,颇为感动,不复出射。
会因连年无事,齐主有志修文,特命王俭领国子祭酒,就在俭宅开学士馆,举前代四部书,充入馆中。俭夙娴礼学,谙究朝仪国典,所有晋、宋故事,无不记忆,当朝理事,判决如流,发言下笔,皆有精采。十日一还学,监试诸生,巾卷在庭,剑卫令史,仪容甚盛,自作解散髻,斜插帻簪,朝野吏士,相率仿效。俭尝语人道:“江左风流宰相,唯有谢安。”言下寓有自拟意。恐怕勿如。至永明七年,遇疾而殁,年才三十八岁。礼官欲谥为文献。吏部尚书王晏,与俭有嫌,特入启齐主道:“此谥自宋氏以来,不加异姓。”齐主赜乃令改谥文宪,追赠太尉侍中中书监,旧封南昌公,仍使如故。一切丧葬礼制,悉依前太宰褚渊故事。小子有诗咏王俭道:
斜簪散髻号风流,侈拟东山转足羞。
谢傅不为桓氏党,如何附势倡奸谋!
未几为永明八年,巴东王子响,忽有谋反消息,又惹起一番兵祸来了。究竟子响是否谋反?容待下回表明。
萧赜嗣位,即杀垣崇祖、荀伯玉,盖亦一雄猜之主也。崇祖为萧齐健将,御虏有功,正宜令彼扞边,永作干城,乃以青宫私怨,诬罪处死,其冤最甚。伯玉亦无可杀之罪,挟嫌报怨,置诸死地,究属非宜,即如张敬儿之伏诛,诛之可也,令诛者为齐主萧赜,不可也。彼佐齐篡宋,甘为贼首,虽死尚有余辜,但于齐则固为佐命功臣,杀之不以道,我且为敬儿呼冤矣。褚渊、王俭,身为贰臣,皆不足道。王僧虔因贵知惧,犹不失为智士,然赍宋玺绶,送入齐宫,对诸袁粲、刘秉,当有愧色。绳以春秋贼讨之义,其亦褚渊之流亚乎?长懋兄弟,敬师下士,颇有可取;然江左文人,尚风流而少气节,虽得百士,亦属无补。且佞佛呗经,几与村妪相似,是亦不足观也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