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司马休之、鲁宗之、韩延之一行人,当初投奔了后秦。可谁曾想后秦被晋朝所灭,鲁宗之已经去世,司马休之他们见势不妙,早就脚底抹油溜了,转投北魏去了。北魏倒也大方,给他们都封了官,让他们参与军政大事。后来司马休之也去世了,他的儿子司马文思和鲁轨这些人,就老老实实做了北魏的臣子。刘裕派人到处搜捕也没抓着,最后只好作罢。
这时候晋朝朝廷派了琅琊王司马德文和司空王恢之,先后到洛阳去祭拜五陵。刘裕本来想上表请求迁都回洛阳,可王仲德劝他说:"大军在外征战太久,士兵们都想家了,迁都这事急不得。"刘裕这才打消了这个念头。
朝廷那边又给刘裕加官进爵,先是封他做相国,总管朝政,又封了十郡之地为宋公,还准备了九锡之礼。刘裕却假惺惺地推辞不受。朝廷再加封他为王,又增封十郡,他还是上表推辞。虽说封爵越来越高,可刘裕心里还是不满足。正盘算着往西北用兵,完成统一大业呢,突然从京城传来急报——他的心腹大将刘穆之病死了!
刘裕一听这消息,顿时慌了神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。这刘穆之可是他的左膀右臂啊!自从刘裕西征以来,朝中大事小情、军需粮草,全靠着穆之在后方操持。这人办事那叫一个利索,属官们抱着文书来请示,堆得满屋子都是,他眼睛一扫耳朵一听,手上批着嘴里吩咐着,不消多时就能处理得干干净净。平日里最爱结交名士,家里总是高朋满座,谈笑风生从不嫌累。吃饭也讲究排场,从不肯一个人用膳。他常对刘裕说:"我出身贫贱,以前日子过得紧巴巴的,多亏主公提拔,现在才能吃上这么好的饭菜。除了这点口腹之欲,其他方面绝不敢辜负主公!"刘裕听了总是笑着答应,对他信任有加。每次出征,无论国事家事都托付给他,穆之也是尽心竭力,想着法儿报答。
可后来朝廷下九锡诏书这事,穆之居然没参与谋划。听说是因为行营长史王弘奉了刘裕密旨,自己跑去暗示朝廷的。穆之知道后心里很不是滋味。说来也怪,刘裕明明暗中指使人去求九锡,表面上却又再三推辞,这不是做贼心虚吗?穆之越想越惭愧,最后竟忧惧成疾,一命呜呼了。比起当年曹操的谋士荀彧,穆之的结局还要惨些。
刘裕痛失臂膀,担心后方不稳,决定赶紧回师。他留下二儿子刘义真当安西将军,统领雍州、梁州、秦州的军事,镇守关中。这义真才十三岁,还是个毛孩子呢!这么重要的地方交给个娃娃,真不知刘裕怎么想的。他又派咨议将军王修当长史,王镇恶当司马,沈田子、毛德祖、傅弘之当参军,留下来辅佐义真,自己带着大军往东撤。
关中的老百姓听说刘裕要走,都跑到军营外哭着挽留:"我们这些残民百年来都没见过王道教化,如今好不容易盼来了汉家威仪,大伙儿都欢天喜地的。长安的十座皇陵是您祖宗的陵墓,咸阳的宫殿是您祖上的宅院,您要往哪儿去啊?"刘裕听得鼻子发酸,强忍着眼泪劝道:"我是奉了朝廷之命,不能擅自留下。各位的诚意我心领了,现在我二儿子义真和这些文武官员留下来镇守,你们安心过日子,不会出什么乱子的。"百姓们这才散去。
那沈田子一直嫉妒王镇恶的功劳,老在刘裕跟前说镇恶家在关中,靠不住。这会儿又拉着傅弘之一起去见刘裕。刘裕却说:"古人说得好,猛兽不如群狐。现在我给你们留下十多个文武官员,上万兵马,难道还怕一个王镇恶吗?"——明知手下将领互相猜忌,却不加防范,反而纵容他们内斗,看来是急着回去篡位,顾不得长远打算了。说完就启程,从洛水转入黄河,开挖汴渠返回。
这时候后秦西北边有个统万城,是夏主赫连勃勃的老巢。这赫连勃勃本来姓刘,他爹刘卫辰在代北建牙帐,后来被北魏灭了,勃勃就逃到后秦。后秦封他做安北将军,让他镇守朔方。后来后秦和北魏和好,勃勃就背叛后秦自立为王,改姓赫连,经常骚扰后秦边境。听说刘裕打进关中,他对部下说:"刘裕这次肯定能拿下关中,但待不久。要是他留下子弟和将领驻守,肯定不是我的对手,取关中易如反掌!"于是秣马厉兵,占据了安定,收降了岭北各郡县。刘裕曾写信给勃勃,要和他结为兄弟,勃勃含含糊糊地应付过去。刘裕急着东归,顾不上西边的事。勃勃立刻派儿子赫连璝带两万兵马南下长安,派前将军赫连昌出潼关,长史王买德出青泥,自己亲率大军在后面接应。
关中守将沈田子和傅弘之带兵迎敌,听说夏军来势汹汹,吓得不敢前进,退到留回堡驻扎,派人回去向王镇恶报告。镇恶对王修说:"刘公把十几岁的孩子托付给我们,我们本该尽心辅佐。如今大敌当前,他们却按兵不动,这仗还怎么打?"——这王镇恶虽然效忠的不是刘裕,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,这份心还是值得称道的。于是打发走使者,自己带兵去增援。
沈田子得到回信,对镇恶更加怀恨在心。他编了个谣言,说镇恶要杀光南方人,把义真送回去,自己在关中称王。这谣言一传十十传百,很快闹得沸沸扬扬。镇恶还蒙在鼓里,急匆匆赶到留回堡,要和田子商议军情。田子假意邀请镇恶到傅弘之营中,说有密计相商,请屏退左右。镇恶不知是计,单枪匹马就去了。刚进营帐,突然杀出田子的族党沈敬仁,当场就把镇恶砍死在帐中。
田子随即假传刘裕密令,说是奉命诛杀镇恶。这王镇恶本是前秦王猛的孙子,南逃投靠刘裕。刘裕一见如故,提拔他当参军,一直做到上将。——前面那些谗言谣传,根源就在这里。如今竟死在田子手里。傅弘之听说后吓坏了,赶紧跑去告诉义真。义真急忙召王修商量。王修让义真穿上盔甲登上城楼,暗中在城外埋伏亲兵,静观其变。不一会儿看见沈田子带着几十个骑兵来了,王修就在城上高声问他镇恶的情况。田子刚下马说了句"镇恶造反",埋伏的亲兵就一拥而上把他拿下。王修斥责他擅自杀害大将,当即下令斩首示众。——这田子也是死有余辜。接着任命冠军将军毛修之接替安西司马,和傅弘之一起出兵迎战。先在池阳打败赫连璝,又在寡妇渡大破夏军,斩杀俘虏无数,夏军这才退兵。
刘裕回到彭城镇守,还没进京朝见,听说王镇恶遇害,就上表朝廷请求追赠镇恶为左将军青州刺史。又任命彭城内史刘遵考为并州刺史兼河东太守,镇守蒲阪;调荆州刺史刘道怜为徐、兖二州刺史;让徐州刺史刘义隆改镇荆州,派到彦之、张邵、王昙首、王华等人辅佐。义隆年纪小,州里事务都交给张邵决断。刘裕还特意嘱咐义隆:"王昙首这个人胸有城府,是当宰相的材料,你遇事多请教他,就不会出错了。"义隆答应着上任去了。
话说这天,刘裕正坐在堂上批阅奏章,忽然接到关中急报,惊得他手里的笔都掉在了地上。原来长安城里出了大乱子,夏国大军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。饶是刘裕这般铁打的汉子,也不由得慌了神。
这事儿还得从刘义真说起。这位小公子年纪轻轻,最爱和那些溜须拍马的小人厮混,动不动就赏赐金银财宝。王修看不过去,时常劝诫,反倒惹得那些小人怀恨在心。他们就在刘义真耳边嚼舌根:"王镇恶要造反,被沈田子杀了;现在王修又杀了沈田子,这不也是要造反吗?"
起初刘义真还不信,可架不住这些人天天在耳边吹风,最后竟信以为真,派心腹刘乞把王修给刺杀了。这一下可不得了,长安城里人心惶惶,一天能闹出好几场乱子。刘义真赶紧调城外驻军进城,关起城门死守。夏国军队瞅准这个机会又打过来,关中百姓纷纷投降,转眼间大半郡县都归了夏国。
赫连勃勃占了咸阳,把长安城的水源和柴火都给断了。刘义真这才慌了手脚,连夜派人向老爹求救。刘裕急得直跺脚,赶紧派辅国将军蒯恩带兵去接应,又让右司马朱龄石去接替镇守关中。临行前刘裕拉着朱龄石的手嘱咐:"到了长安,务必让义真轻装简从赶紧撤出来。等出了潼关,再慢慢走不迟。要是实在守不住,你就带着他一起回来。"
要说刘义真早些时候能谨慎些,何至于闹到这步田地?
朱龄石前脚刚走,刘裕又派中书侍郎朱超石去河洛一带安抚军心。那边蒯恩先到长安,催着刘义真收拾行装。可这位小祖宗倒好,光是那些绫罗绸缎、奇珍异宝就收拾了三四天。等朱龄石赶到时,他们还没动身呢。朱龄石催了又催,这才慢吞吞地启程。
更气人的是,刘义真那些随从沿路还在抢掠财物,看见漂亮姑娘就往车上拽。车队排成长龙,一天走不了十里地。傅弘之急得直搓手:"刘公吩咐要快马加鞭出关,现在带着这么多累赘,夏国骑兵追上来可怎么办?不如把辎重都扔了轻装赶路!"
可刘义真哪舍得那些宝贝?他手下那帮人更是贪得无厌,死活不肯听劝。正磨蹭着呢,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胡哨声——好家伙!夏国世子赫连璝带着三万骑兵追上来了!傅弘之赶紧让刘义真先跑,自己和蒯恩断后。这一路且战且退,从早打到晚,人马都累得东倒西歪。偏偏前面车队走得慢,他们想快也快不了。
好不容易挨到青泥关,天都快黑了。突然斜刺里又杀出一支伏兵,领头的正是夏国长史王买德。您说傅弘之、蒯恩这会儿哪还有力气再战?两人拼死抵抗,结果战马都被射倒,双双被擒。部下一个没跑掉,连后来找人的司马毛修之也撞上王买德,做了俘虏。
刘义真躲在草丛里,身边人都跑散了,辎重车全丢了,孤零零一个人要多惨有多惨。天越来越黑,他正觉得这回必死无疑,忽然听见有人喊他名字——原来是参军段宏!段宏把刘义真绑在背上,快马加鞭总算逃出生天。
那边赫连勃勃攻进长安,百姓把朱龄石赶跑了。龄石临走放火烧了宫殿,想从潼关逃走,却被赫连昌截住,做了阶下囚。他弟弟朱超石赶来救援,也被夏军抓住,兄弟俩一起丢了性命。赫连勃勃听说傅弘之是条好汉,想劝他投降。傅弘之宁死不屈,勃勃就扒光他的衣服,把他扔在雪地里活活冻死。就这样,赫连勃勃稳稳当当坐镇长安,占了整个关中。
刘裕听说青泥关惨败,急得直跳脚,抄起兵器就要亲自报仇。谢晦等大臣死命拦着才没成行。后来段宏送来消息说救出了刘义真,他这才作罢——您瞧,说到底还是为了自家儿子。不过他还是登上城楼向北眺望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。
刘义真回到彭城后,被降为建威将军。段宏升了官,刘遵考调回东边,改派毛德祖去守虎牢关。后来听说赫连勃勃称帝,刘裕那颗争强好胜的心又活泛起来,琢磨着在江南也当个皇帝过过瘾。于是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宋王的封号,九锡之礼也照单全收。把老母亲尊为太妃,儿子义符立为世子,朝廷规制全都比照晋朝来,活脱脱就是要另立门户的架势。只有孔靖有骨气,死活不肯接受官职。
刘裕翻看谶书,上头说"昌明之后还有二帝"。晋孝武帝表字昌明,现在安帝才传了一代,看来还得再有个末代皇帝才能改朝换代。他等不及了,暗中嘱咐中书侍郎王韶之去办件大事——您猜怎么着?竟是让他买通太监谋害晋安帝!
琅琊王司马德文是安帝的亲弟弟,从陵墓祭扫回来后就发现刘裕越来越嚣张,整天提心吊胆。他天天在宫里值班,连安帝的饭菜都要先尝一口。王韶之他们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,安帝这才多活了几天。谁知天意弄人,德文突然生病出宫休养,王韶之立刻指使太监用衣带把安帝活活勒死了。
他们对外宣称安帝暴毙,假传遗诏让德文即位。德文明知有诈,可宫里宫外都是刘裕的人,也只能硬着头皮登基,这就是历史上的晋恭帝。第二年改元元熙,封王妃褚氏为皇后,大赦天下,给百官加官进爵。又给刘裕加了十个郡的封地,这回刘裕可没客气,全盘照收。后来更暗示朝臣给自己加尊号,恭帝哪敢不从?于是刘裕戴上了天子冠冕,用起了皇帝仪仗,连母亲和儿子也都跟着升级。这架势,分明就是要和晋朝平起平坐啊!自古以来,哪有臣子这般嚣张的?
话说这刘裕啊,眼瞅着过了年就六十五了。人老了就爱琢磨身后事,他成天盘算着要当皇帝,可这话又不好明说。这天他摆下酒席,把满朝文武都请来,酒过三巡,老头子捋着花白胡子慢悠悠开口:"当年桓玄造反,要不是我老刘带兵平乱,大晋早就完蛋啦。如今功成名就,皇上赏我九锡之礼,可我年纪大了,总觉得福气太满折寿啊!"说着还装模作样叹气,"要不我把爵位还给朝廷,回京城养老算了?"
底下大臣们听得云里雾里,只能顺着话头拍马屁,这个说"宋王功德无量",那个夸"必定长命百岁"。可刘裕越听脸色越难看,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。大伙儿面面相觑,直到宴席散了都没琢磨明白。
中书令傅亮走到宫门外,突然一拍脑门:"我懂了!"转身就往回跑。宫门已经落锁,他急得直敲门,见到刘裕就压低声音说:"微臣这就回建康安排。"刘裕眼睛一亮,嘴角忍不住往上翘。傅亮退出宫门,抬头看见天边拖着条长长的彗星,闪着刺眼的白光。他摸着大腿直叹气:"以前我总不信天象,今儿个可算应验了!"第二天天没亮就快马加鞭往都城赶。
刘裕这边送走傅亮,天天盼着好消息。没过几日,果然来了圣旨召他入朝辅政。他留下四儿子刘义康镇守寿阳,带着亲兵就往建康赶。刚到京城,傅亮早就串通好百官,连禅位诏书都写好了。晋恭帝看完诏书,苦笑着对左右说:"当年桓玄造反时,晋朝其实就亡了。多亏刘公续了二十年香火,我早料到有这一天。"说完提笔就写禅位诏书。
第二天,光禄大夫谢澹和尚书刘宣范捧着玉玺来找刘裕,还附了封禅位书,把刘裕比作尧舜禹汤。刘裕假惺惺推让三次,其实晋恭帝早被赶出皇宫,搬到琅琊王府去了。文武百官忙着迎新送旧,只有秘书监徐广红着眼圈。太史令骆达更绝,连夜整理出几十条"祥瑞",证明刘裕当皇帝是天意。
选了个黄道吉日,刘裕在南郊搭起高台祭天,回宫就坐上了太极殿的龙椅。改年号那天,他把晋恭帝封为零陵王,派兵看着送到秣陵城关起来。您说这新朝开张多热闹?文武百官山呼万岁,可谁还记得,那秣陵城的冷宫里,还锁着个亡国之君呢!
刘裕有好几个儿子,年纪都还小得跟豆芽菜似的。这位老父亲却硬是把他们一个个都派去当地方统帅,难道他不知道娃娃们扛不起这担子吗?其实啊,他心里头早打好了两副算盘:一来是给自家子孙铺路分地盘,二来是想用这些娃娃兵镇住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们。
那时候刘裕的心思啊,早就跟明镜似的——晋朝的龙椅在他眼里就是个摆设。可娃娃终究是娃娃,光靠个空头衔哪能压得住场子?您瞧那关中之地,刚拿到手还没捂热乎呢,转眼就丢了。没了得力干将坐镇,差点连亲儿子义真都落在胡人手里。这天下的事儿啊,光想着吃独食哪能成?这不就是现成的教训么?
再说他逼着晋朝皇帝让位这事儿,那叫一个步步为营。刚开始还假模假样地推让,做足了戏给人看;到后来干脆撕破脸,杀人夺位一套全活儿。要说这心机手段,比当年曹操、司马懿还要狠三分。魏晋那些篡位的老套路在前头摆着,刘裕这是照着葫芦画瓢,还画得更绝——真应了那句老话,青从蓝草里炼出来却比蓝草更艳,寒冰由水结成却比水更冷。
说来也是报应,当年司马家怎么从曹家手里夺的天下,如今刘裕就怎么从司马家手里抢过来。这天道轮回啊,就像磨盘转圈,不知道司马家的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,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?
失秦土刘世子逃归 移晋祚宋武帝篡位
却说司马休之、鲁宗之、韩延之等曾奔投后秦。秦为晋灭,宗之已死,休之等见机先遁,转入北魏,北魏各给官阶,使参军政。休之寻卒,子文思及鲁轨等,遂为魏臣。刘裕大索不获,只好罢休。晋廷已遣琅琊王司马德文,与司空王恢之,先后至洛,修谒五陵。刘裕欲表请迁都,仍至洛阳,王仲德谓劳师日久,士卒思归,迁都事未可骤行,裕乃罢议。晋廷已加授裕为相国,总掌百揆,封十郡为宋公,备九锡礼,裕又佯辞不受。再进爵为王,增封十郡,裕仍表辞。封爵虽崇,终未满意。更欲进略西北,为混一计,忽由京中递到急报,乃是前将军刘穆之,得病身亡,禁不住惊惶悲恸,泪下数行。
穆之为裕心腹,自裕西征后,内总朝政,外供军需,决断如流,事无壅滞。属吏抱牍入白,盈阶满室,经穆之目览耳听,手批口酬,不数时便即了清。平时喜交名士,座上常满,谈答无倦容。又食必方丈,未尝独餐,尝语刘裕道:“仆家贫贱,养生多阙,蒙公宠遇,得叨禄位,朝夕所须,未免过丰,此外一毫不敢负公!”裕当然笑允,始终倚任不疑。每届出师,无论国事家事,悉数委托,穆之极尽心力,勉图报效。及九锡诏下,穆之未曾与谋,闻由行营长史王弘,奉裕密旨,自来讽请,因此不免怀惭。刘裕讽求九锡,又复表辞,何其鬼祟若此?嗣是愧惧成疾,竟致逝世。比荀彧尚觉勿如。
刘裕失一良佐,恐根本无托,决意东归,留次子义真为安西将军,都督雍梁秦州军事,镇守关中。义真年才十三,少不更事。关中重地,偏留稚子居守,未知何意?裕令咨议将军王修为长史,王镇恶为司马,沈田子、毛德祖、傅弘之为参军从事,留辅义真,自率各军东还。三秦父老,闻裕整装欲返,俱诣军门泣请道:“残民不沾王化,已阅百年,今复得睹汉仪,人人相贺。长安十陵,是公家祖墓,指汉高以下十陵。咸阳宫阙,是公家旧宅,舍此将何往呢?”裕亦黯然欲涕,随即慰谕道:“我受命朝廷,不得擅留,诸君诚意可感,今由次子义真及文武贤才,共守此土,汝等勉与安居,谅不至有意外变动呢!”
大众乃退。
沈田子忌镇恶功,屡言镇恶家住关中,不可保信,至是复与傅弘之同入白裕。裕答道:“猛兽不如群狐,这是古人名论。今留卿等文武十余人,统兵逾万,难道还怕一王镇恶么?”既知军将相忌,奈何不为之防,反导之使乱,想是纂弑心急,故不遑远图。语毕即行,自洛入河,开汴渠以归。
当时后秦西北,有统万城,为夏主赫连勃勃根据地。勃勃本姓刘,父名卫辰,建牙代他,卫辰为北魏所灭,勃勃奔至后秦,秦授他为安北将军,使镇朔方。秦魏通好,勃勃背秦自主,僭称夏王,改姓赫连氏,屡寇秦边。及闻刘裕入秦,顾语群臣道:“裕此行必得关中,但不能久留,若留子弟及将吏戍守,必非我敌,我取关中不难了!”乃秣马厉兵,进据安定,收降岭北郡县。刘裕曾遗勃勃书,约为兄弟,勃勃含糊答复。裕不遑西顾,仓猝东归。勃勃即遣子璝率兵二万,南向长安,使前将军赫连昌出潼关,长史王买德出青泥,自率大军为后继。
关中守将沈田子与傅弘之督兵出御,因闻夏兵势盛,不敢向前,退屯留回堡,遣使还报王镇恶等。镇恶语王修道:“刘公以十岁儿付我侪,应该竭力夹辅,乃大敌当前,拥兵不进,试问将如何退敌呢?”镇恶为裕出力,虽事非其主,但不负委托,心术尚可节取。遂遣还来使,自率部曲往援。
田子得使人返报,益恨镇恶,当下造出一种讹言,谓镇恶欲尽杀南人,送归义真,自据关中为王。这语一传,此唱彼和,几乎众口同声。惟镇恶尚未得闻,匆匆至留回堡,与田子会议军情。田子邀镇恶至弘之营,托言有密计相商,请屏左右。镇恶不知有诈,单骑驰入,突由田子族党沈敬仁,驱兵杀出,竟将镇恶砍死幕下。
田子即矫称刘太尉密命,饬诛镇恶。镇恶本前秦王猛孙,南奔依裕,裕一见如故,擢为参军,任至上将,前进谗言,后起讹传,原因从此处补出。至是为田子所杀。弘之未免惊惧,奔告义真,义真急召王修计事。修拥义真被甲登城,潜令亲军埋伏城外,从容待变。俄见沈田子率数十骑到来,即在城上遥呼,问以镇恶情状。田子下马答词,才说出“镇恶造反”四字,那伏兵已经尽发,立将田子拿下。王修责他擅戮大将,立命枭首。实是该死。一面令冠军将军毛修之代为安西司马,与傅弘之等同出拒战。一败赫连璝于池阳,再破夏兵于寡妇渡,斩获甚众,夏人乃退。
刘裕还镇彭城,未曾入朝,闻王镇恶被害,上表朝廷,请追赠镇恶为左将军青州刺史。并令彭城内史刘遵考为并州刺史,兼领河东太守,出镇蒲阪。征荆州刺史刘道怜为徐、兖二州刺史,调徐州刺史刘义隆出镇荆州,以到彦之、张邵、王昙首、王华等为参佐。义隆年少,府事皆决诸张邵。裕又召谕义隆道:“王昙首器度深沈,真宰相才,汝当遇事咨询,自不致有误事了。”义隆应命而去。
忽又接到关中急报,长安大乱,夏兵四逼,顿令这雄毅沈鸷的刘寄奴,也不免惶急起来。原来刘义真年少好狎,璝近群小,赏赐无节,王修每加裁抑,激成众怨,遂交谮王修道:“王镇恶欲反,为沈田子所杀,王修又杀沈田子,难道是不欲反么?”义真始尚未信,继经左右浸润,竟信以为真,遽遣嬖人刘乞等,刺杀王修。修既刺死,人情惶骇,长安城中,一日数惊。义真悉召外军入卫,闭门拒守。夏兵伺隙复来,秦民相率迎降,郡县多为夏有。赫连勃勃入据咸阳,截断长安樵汲,义真大恨,飞使求援。刘裕急遣辅国将军蒯恩,率兵速往,召还义真。一面派右司马朱龄石为雍州刺史,代镇关中。龄石临行,裕与语道:“卿若抵长安,可饬义真轻装速发,既出关外,然后徐行,若关右必不可守,可与义真俱归便了。”
先时若果加慎,何至狐埋狐搰。
龄石既去,又遣中书侍郎朱超石,宣慰河洛,随后继进。蒯恩先入长安,促义真整装东归,义真摒挡行李,悉集服货珍玩,足足收拾了三五天,及龄石驰至,尚未启程。龄石一再敦促,乃出发长安,义真左右,又趁势掠夺财物,并强劫美色妇女,尽载车上,方轨徐行。途次得着警耗,乃是夏世子赫连璝,率兵三万,从后追来,傅弘之急白义真道:“刘公有命,令速出关,今辎重杂沓,一日行不过十里,虏骑复将追至,如何抵御?请即弃车轻行,方可免祸。”义真怎肯割舍辎重,其余亲吏,尚且贪心不足,更不愿从弘之言,仍然徐徐而行。猛听得几声胡哨,从后吹来,回头一望,那夏兵似蜂蚁一般,疾趋而至。弘之急令义真先行,自与蒯恩断后,力拒夏兵。夏兵先被击却,俟傅、蒯两人东行,又复追蹑。傅弘之、蒯恩,走一程,战一场,一日数战,累得人困马乏,无从休息;再经义真等尚在前面,辎重车行得甚慢,又不好抢前越行。好容易得到青泥,天色将晚,斜刺里杀出一支敌兵,敌帅就是夏长史王买德。接应上文。看官,你想此时的傅弘之、蒯恩,还能支撑得住么?弘之拚着一死,奋力再战,蒯恩也是死斗,被夏兵围绕数匝,用箭射倒两人坐马,相继擒去;部兵亦无一得免。还有司马毛修之,因与义真相失,四处寻觅,冤冤相凑,遇着了王买德,亦为所擒。义真逃匿草中,左右尽散,辎重车统已失去,形单影只,倍极凄凉。服货尚在否?珍宝无恙否?我愿一问。天已昏黑,辨不出路径,眼见是死多活少。偶闻有人相呼,声音甚熟,乃匍匐出来,见是参军段宏,喜极而泣。宏将义真束诸背上,策马飞遁,始得脱归。
赫连勃勃进攻长安,长安人民,逐走朱龄石,龄石焚去宫殿,出奔潼关,偏被赫连昌截住,进退无路,束手就擒。朱超石即龄石弟,趋至蒲阪,往探龄石,亦为夏人所执,送至勃勃军前,同时被杀。勃勃闻傅弘之骁勇,迫令投降,弘之不屈。勃勃因天气严寒,褫弘之衣,裸置雪窖中,弘之叫骂而死。勃勃遂入长安,据有关中。
刘裕得青泥败耗,未知义真存亡,投袂而起,即欲出师报怨,侍中谢晦等固谏,尚未肯从。会得段宏驰报,知已救出义真,乃不复发兵,可见他全然为私。但登城北望,慨然流涕罢了。义真还至彭城,降为建威将军兼司州刺史。进段宏为黄门郎,领太子右卫率。召刘遵考东还,令毛德祖接替,退戍虎牢。为德祖被擒伏案。嗣闻勃勃称帝,也不禁雄心思逞,想与勃勃东西并峙,做一个江南天子,聊娱晚年。于是相国宋公的荣封,也承受了,九锡殊礼也接领了,尊继母萧氏为宋公太妃,世子义符为中军将军,副贰相国府,用太尉军咨祭酒孔靖为宋国尚书令,青州刺史檀祗为领军将军,左长史王弘为仆射,从事中郎傅亮、蔡廓为侍中,谢晦为右卫将军右长史,郑鲜之为参军,殷景仁为秘书郎。此外僚属,均依晋朝制度,差不多似晋宋分邦,彼此敌体;独孔靖不愿受职,慨然辞去。气节可嘉。
裕按据谶文,谓昌明后尚有二帝。昌明系晋孝武帝表字,安帝承嗣孝武,尚止一代,似晋祚不致遽绝,当还有一个末代皇帝。数不可违,时难坐待,只得想出一法,密嘱中书侍郎王韶之,入都行计。看官道是何策?乃是使王韶之贿通内侍,要做那纂逆的大事。语有筋节。
琅琊王司马德文系是晋安帝母弟,自谒陵还都,谒陵见上。见刘裕权位日隆,已恐他进逼安帝,随时加防。每日入值宫中,小心检察,就是安帝饮食,亦必尝而后进,所以王韶之等无隙可乘,安帝尚得苟活数天。不料安帝命数该绝,致德文无端生病,出居外第,那时韶之正好动手,指挥内侍,竟将安帝揿住,用散衣作结,硬将安帝勒毙。是可忍,孰不可忍!
当下托言安帝暴崩,传出遗诏,奉德文即皇帝位。德文亦明知有变,怎奈宫廷内外,已都是刘裕爪牙,孤身如何发作,只好得过且过,权登帝座。史家称他为晋恭帝。越年改安帝元兴年号,称为元熙元年,立王妃褚氏为后,依着历代故例,大赦天下,加封百官。再进封刘裕为宋王,又加给十郡采邑。裕此时是老实受封,徙都寿阳,嗣复讽令朝臣,申加殊礼。恭帝不敢违慢,更命裕得戴冕旒,建天子旌旗,出警入跸,乘金根车,驾六马,备五时副车,乐舞八佾,设钟簴宫悬,进王太妃为太后,世子为太子,居然与晋朝无二了,是古来所未有。
勉强过了一年,裕已六十有五岁,自思来日无多,急欲篡位,一时又不好启口,只得宴集群臣,微示己意。酒至半酣,乃掀须徐语道:“桓玄篡国,晋祚已移,我倡义兴复,平定四海,功成业著,始邀九锡,今年将衰迈,备极宠荣,物忌盛满,自觉不安,现欲奉还爵位,归老京师,卿等以为何如?”群臣听了,尚摸不著头脑,只得随口敷衍,把那功德巍巍,福寿绵绵的谀词,说了数十百言,但见裕毫无喜容,反露出一种怅惆的形状。实是闷闷。群臣始终不解,挨至日暮撤席,方各散去。
中书令傅亮已出门外,忽恍然悟道:“我晓得了!”还算汝有些聪明。遂又转身趋入,门已下扃,特叩扉请见,面白刘裕道:“臣暂应还都。”裕不禁点首,面有喜色。亮知已猜着裕意,便即辞出;仰见天空现一长星,光芒烛天,因拊髀长叹道:“我常不信天文,今始知天象有验了!”越日即驰赴都中。
刘裕遣发傅亮,专待好音。过了数日,果有诏旨到来,召令入辅,裕留四子义康镇寿阳,命参军刘湛为长史,裁决府事,自率亲军即日启行。才入京师,傅亮已遍结朝臣,迫帝禅位,自具诏草,呈入恭帝。恭帝览毕,语左右道:“桓玄跋扈,我晋朝已失天下,幸赖刘公恢复,统绪复延,迄今将二十年,我早知有今日,禅位也是甘心呢。”遂操笔为书,令裕受禅。越日即传出赤诏,略云:
咨尔宋王,夫玄古权舆,悠哉邈矣,其详靡得而闻。爰自书契,降逮三五,莫不以上圣君四海,止戈定大业;然则帝王者宰物之通器,君道者天下之至公。昔在上叶,深鉴兹道,是以天禄既终,唐、虞勿得传其嗣;符命来格,舜、禹不获全其谦。所以经纬三才,澄叙彝化,作范振古,垂风万叶,莫尚于兹。自是厥后,历代弥劭,汉既嗣德于放勋,魏亦方轨于重华,谅以协谋乎人鬼,而以百姓为心者也。昔我祖宗钦明,辰居其极,而明晦代序,盈亏有期,翦商兆祸,非惟一世,曾是弗克,矧伊在今,天之所废,有自来矣。惟王体上圣之姿,苞二仪之德,明齐日月,道合四时。乃者社稷倾覆,王拯而存之,中原芜梗,又济而复之。自负固不宾,干纪放命,肆逆滔天,窃据万里,靡不润之以风雨,震之以雷霆,九伐之道既敷,八法之化自理,岂徒博施于民,济斯黔庶?固以义洽四海,道盛八荒者矣。至于上天垂象,四灵效征,图谶之文既明,人神之望已改,百工歌于朝,庶民颂于野,亿兆忭踊,倾伫惟新,自非百姓乐推,天命攸集,岂伊在予所得独专?是用仰祈皇灵,俯顺群议,敬禅神器,授帝位于尔躬,大祚告穷,天禄永终。于戏!王其允执厥中,敬遵典训,副率土之嘉愿,恢洪业于无穷,时膺休祐,以答三灵之眷望。此咨!
这诏传出,遂由光禄大夫谢澹,尚书刘宣范,奉着皇帝玺绶,送交宋王刘裕。复附一禅位书云:
盖闻天生蒸民,树之以君;帝皇寄世,实公四海。崇替系于勋德,升降存乎其人,故有国必亡,卜年著其数;代谢无常,圣哲握其符。昔在上世,三圣系轨,畴哲四岳以弘揖让,惟先王之有作,永垂范于无穷。及刘氏致禅,实尧是法,有魏告终,亦宪兹典,我世祖所以抚归运而顺人事,乘利见而定天保者也。乃道不常泰,戎夷乱华,丧我洛京,蹙国江表,仍遘否运,沦没相因,逮于元兴,遂倾宗祀。幸赖神武光天,大节宏发,匡复我社稷,重造我国家,内纾国难,外播弘略,诛大憝于汉阳,逋僭盗于沂渚,澄氛西岷,肃清南越,再静江湘,拓定樊淝。若乃永怀区宇,思一声教,王师首路,则伊洛澄流,棱威崤潼,则华岳蹇霭,伪酋衔璧,咸阳即叙,虽彝器所铭,诗书所咏,庸勋之盛,莫之与哀也。遂偃武修文,诞敷德政,八统以驭万民,九职以刑邦国,思兼三王以施四事,故信著幽显,义感殊方。朕每敬维道勋,永察符运,天之历数,实在尔躬。是以五纬升度,屡示除旧之迹,三光协数,必昭布新之祥,图谶祯瑞,皎然斯在。昔土德告磝,传胙于我有晋,今历运改卜,永终于兹,亦以金德而传于宋。仰四代之休义,鉴明昏之定期,询于群公,爰逮庶尹,佥曰休哉,罔违朕志。今遣使持节兼太保散骑常侍光禄大夫谢澹,兼太尉尚书刘宣范,奉交皇帝玺绶,受终之礼,一如唐虞汉魏故事。王其允答神人,君临万国,时膺灵祉,酬于上天之眷命!
刘裕得禅位书,尚且上表陈让,佯作谦恭。那时晋恭帝已被逼出宫,退居琅琊王旧第,百官送旧迎新,扬扬得意,惟秘书监徐广犹带哀容。也是无益。刘裕三揖三让,还是装腔做势。太史令骆达,掇拾天文符瑞数十条,作为宋王受命的证据,裕乃筑坛南郊,祭告天地,还宫御太极殿,受百官朝贺,颁制大赦。改晋元熙二年为宋永初元年,封晋帝为零陵王,迁居故秣陵城。令将军刘遵考率兵防卫,明明是管束故主的意思。
小子有诗叹道:
洛阳当日归夷虏,江左残邦付贼臣,
剩得秣陵一片土,留埋亡国主人身。
宋主裕既即帝位,当然有尊亲酬庸的典礼。欲知详情,请看官续阅下回。
刘裕数子,年皆童稚,裕各令为镇帅,岂不知其不能胜任,而漫为出此者,有二因焉:一则为分封子姓之预备,二则为镇压将吏之先机。裕之帝制自为,目无晋室也,盖已久矣,然稚子究未能守土,虚声亦宁足制人,观关中之乍得乍失,自丧爪牙,几至委义真于强虏之手,天下事之专欲难成者,何一不可作如是观耶?至若胁晋禅位,由渐而进,始则佯为逊让以欺人,继则实行篡弑以盗国,其心术之狡鸷,比操懿为尤甚,魏晋已导于前,裕乃起而踵于后,青出于蓝,冰寒于水,固非偶然也。顾晋之得国也如是,其失国也亦如是,天道好还,司马氏其固甘心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