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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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齐永明十一年,正是桃李争艳的时节,东宫却笼罩着一片愁云。太子长懋病势日渐沉重,老皇帝萧赜拖着年迈的身子,一趟趟往东宫跑。可终究没能留住儿子——三十六岁的太子还是走了,穿着天子衮冕入了土,谥号"文惠"。

这位太子在储君位子上待得久,早早就参与朝政。满朝文武都盘算着老皇帝年事已高,眼看就要新君继位。谁知晴天霹雳,储君竟走在了前头。萧赜哭得昏天黑地,有次去东宫睹物思人,却发现太子生前用的器物奢华过度,连宫殿都修得过分富丽,顿时悲中转怒,当即下令全部拆毁。

这时太子家令沈约正在编修《宋书》,写到要不要给刘宋忠臣袁粲立传时犯了难。老皇帝抹着眼泪说:"袁粲是宋室忠臣,有什么好犹豫的?"可当沈约如实记载宋孝武帝、明帝那些荒唐事时,萧赜又变了脸色:"孝武的事未必都真,朕当年侍奉过明帝,爱卿笔下留情罢。"沈约只得大段删改。

转眼秋蝉鸣柳,老皇帝强忍丧子之痛,立了长孙南郡王萧昭业当皇太孙,东宫旧臣全数转去辅佐新储君。

谁知边关急报如秋叶纷至,说是北魏要来犯境。老皇帝正要调兵遣将,自己却突然病倒。那天他刚被搀到延昌殿台阶,忽听殿顶传来诡异的飒飒声,惊得寒毛直竖——这是不祥之兆啊!可国事要紧,他硬撑着躺下,边咳边下旨:处决了谋反的雍州刺史王奂,急调江州刺史陈显达镇守樊城,又征发徐阳壮丁守边。竟陵王萧子良怕兵力不足,还在东府招兵买马,让中书郎王融当宁朔将军总管此事。

老皇帝强打精神,特意让乐工来演奏,装作病情不重。可这天夜里突然昏厥,宫里顿时乱作一团。那王融年轻气盛,竟偷偷拟了假诏书想立萧子良,穿着戎装堵在中书省门口,不许太孙进宫。正僵持时,突然传出老皇帝苏醒的消息,王融才灰溜溜让路。

其实萧子良压根没这心思,他在病榻前与老皇帝商议后事,主动提出要和西昌侯萧鸾共同辅政。老皇帝喘着气留下两道遗诏:一道嘱咐太孙继位后要与萧子良、萧鸾同心治国;另一道特意强调丧事从简,禁止铺张浪费。

当夜露重更深时,五十四岁的老皇帝咽了气。王融还不死心,派兵把守宫门。萧鸾赶到云龙门被拦,厉声喝道:"奉诏前来,谁敢阻拦?"甲士们被这气势震住,萧鸾直奔延昌殿。只见诸王窃窃私语,武陵王萧晔最年长,萧鸾问他:"新君何在?"萧晔朗声道:"要论长幼该立我,论嫡庶当立太孙。"萧鸾立即会意,从灵堂拽出正在守灵的太孙,直接按上龙椅。一时间钟鼓齐鸣,百官跪拜。

萧子良被安置在中书省,新皇帝却派了两百禁军盯着他。说来讽刺,萧子良的王妃袁氏曾抚养过新皇帝,本该情同母子。可因王融谋立之事,新皇帝已对萧子良起了疑心。丧礼后诸王都离宫,唯独萧子良想留下守陵都被拒绝。王融穿着丧服来抱怨:"王爷误我!"萧子良素来爱才,只是苦笑不语。

过了几日,新皇帝遵遗诏封赏群臣:武陵王萧晔与陈显达同掌三司,萧鸾为尚书令,萧子良为太傅。待到先帝灵柩入土,又追尊父亲长懋为世宗文皇帝,生母王氏为皇太后,把原配何氏从西州接来立为皇后。这位何皇后可不简单,她父亲是抚军将军何戢,永明二年就嫁作南郡王妃,如今终于入主中宫。

话说那萧昭业还在做南郡王的时候,跟着叔叔萧子良住在西州。他爹文惠太子不放心,专门派了人盯着他,不许他乱花钱。这小子表面装得恭恭敬敬,背地里可野得很。常常半夜偷偷打开西州后门,带着一帮小厮跑到军营里,叫来歌妓喝酒作乐,玩得那叫一个荒唐。

手头紧的时候,他就找富户借钱,从来不说还钱的日子。那些富户哪敢不给啊?他老师史仁祖和侍书胡天翼都是文惠太子派来管教他的老臣。两个老人家劝不动他,私下叹气:"要是把他这些混账事报上去,怕是要惹恼皇孙,还让太子和皇上伤心。可要是由着他胡来,咱们怎么对得起两位主子?万一出点岔子,不光咱们老命不保,全家都得遭殃。都七十多岁的人了,还贪图什么活头呢?"说完这话,两人竟都服毒自尽了。这忠心可真是愚到家了。

萧昭业听说这事反倒高兴坏了,越发无法无天。给自己喜欢的随从都预先封了官,写在黄纸上让他们贴身收着,说等自己当了皇帝就兑现。有个叫杨氏的女巫会下咒,他就偷偷让杨氏诅咒祖父和父亲,巴不得早点继位。

后来文惠太子病了,召他进宫伺候。他在病床前装得愁眉苦脸,一出门就跟狐朋狗友寻欢作乐。等太子去世,他在灵前捶胸顿足哭得撕心裂肺,活像个大孝子。可哭完回到屋里,马上又喝酒取乐,笑得比谁都开心。

他爷爷齐武帝萧赜想立太孙,经常单独叫他进宫问话。每次提起文惠太子,他就哭得稀里哗啦,装得那叫一个像。老皇帝还真以为这孙子重情重义,亲热地叫他"法身",最后决定让他继承大统。等老皇帝生病时,他又让杨氏作法咒祖父早死。还给住在西州的何妃送了封密信,信中央写个大大的"喜"字,周围密密麻麻围了三十六圈小"喜"字。

进宫探病时,眼见祖父一天不如一天,他心里乐开了花,脸上却装得忧心忡忡。老皇帝跟他交代后事,他答应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。直到临终前,老皇帝还拉着他的手喘着气说:"你要是...要是记得爷爷...就...就好好干..."话没说完就断了气。这回送葬他可没像死了亲爹时那样哭天抢地,等登基大典一结束,马上把丧事抛到脑后,召集后宫歌伎饮酒作乐,那笑声隔着宫墙都能听见——这会儿他可是皇帝了,还怕谁知道?

登基才十来天,他就让禁军把王融抓进大牢。又指使中丞孔稚珪上书,说王融勾结乱党、诽谤朝政,最后赐了毒酒。这王融本是才子,母亲是临川太守谢惠宣的女儿,从小教他读书。可惜他心高气傲,老念叨:"出门没有八匹马拉车,算什么大丈夫!"这回因为想拥立萧子良,触了新皇帝的霉头。临死前叹道:"要不是为了老母亲,我非得把他的丑事全抖出来不可!"

萧昭业杀了王融还不解气,又把弟弟们都封了王。特别优待那个女巫杨氏,民间都管她叫"杨婆",还编了《杨婆儿》的歌谣传唱。给祖父出殡那天,棺材还没抬出宫门,他就借口生病跑回后宫,召集乐伎奏乐取乐,真是疯得不轻。

说到北边,那北魏孝文帝拓跋宏可是个仰慕中原文化的主儿。他改了鲜卑旧俗,穿汉服、行汉礼,连孔子庙都去祭拜。最近正琢磨着要把都城从平城迁到洛阳,又怕大臣们反对,就借口南征齐国,想顺道把这事办了。

这天他在明堂占卜,得了"革卦",高兴地说:"商汤周武革命,这是大吉之兆啊!"任城王拓跋澄劝道:"陛下继承大统多年,如今要南征却得革命之象,恐怕不是全吉。"孝文帝脸色一沉:"卦辞说'大人虎变',怎么不吉?"拓跋澄反问:"陛下登基已久,为何现在才虎变?"孝文帝怒道:"江山是朕的江山,任城王要动摇军心吗?"拓跋澄不慌不忙:"江山自然是陛下的,臣既然是社稷之臣,怎能见危不谏?"

孝文帝听了觉得有理,回宫后单独召见拓跋澄,推心置腹地说:"你以为朕真要打齐国?朕是想借着南征迁都洛阳。北方只适合打仗,要移风易俗还得在中原。"拓跋澄恍然大悟:"陛下这是要效法周汉盛世啊!"孝文帝又皱眉:"就怕北方贵族恋旧不肯搬。"拓跋澄笑道:"干大事岂是常人能理解的?陛下圣心独断,他们翻不了天。"孝文帝乐了:"任城王真是朕的张良啊!"当即下令造桥备船,调兵南征。筹备了两个多月,大军从平城出发,浩浩荡荡开往洛阳。

秋风瑟瑟,雨下个不停,魏主拓跋宏披上战袍翻身上马,马鞭一挥就要下令大军开拔。尚书李冲一把拽住马缰绳,跪在泥水里直磕头:"陛下啊,举国上下没一个人赞成南征,您非要一意孤行,这仗怎么打得赢?老臣拼着性命也要拦您!"——这话说得太重,简直像在质问先帝冯太后似的。

拓跋宏顿时火冒三丈,马鞭在空中抽得噼啪响:"朕要一统天下,你们这些书呆子懂什么!再敢多嘴,国法伺候!"说着就要催马前行。这时安定王拓跋休带着一群大臣扑通跪倒,哭得满脸是泪。拓跋宏看着满地跪着的人,忽然话锋一转:"既然都不愿南征,那咱们就迁都洛阳!赞成的站左边,反对的站右边。"

只见乌泱泱一片人都往右边挪,唯独南安王拓跋桢站出来说:"成大事哪能光听众人的?陛下若改南征为迁都,臣等求之不得!"说着扭头对群臣使眼色:"比起打仗,还是搬家强些不是?"大臣们这才稀稀拉拉喊起万岁。

李冲又凑上来小声劝:"迁都事大,总得先回平城准备..."话没说完就被拓跋宏打断:"朕要去邺城过冬,开春再说!"转头就把任城王拓跋澄叫来:"你回平城告诉留守官员,这改革是铁板钉钉的事!"还特意拍了拍他肩膀:"如今这局面,可全指望你了。"

拓跋宏还是不放心,又把卫尉卿于烈召来问话。于烈摸着胡子说:"老百姓嘛,一半愿意搬家,一半舍不得故土。"拓跋宏这才露出笑脸:"你不反对就好,回去帮朕稳住平城。"转头就带着大队人马往东墉城去了,留下司空穆亮他们在洛阳丈量地基。

说来也巧,齐国王肃逃难到邺城,献上伐齐计策时哭得声泪俱下。拓跋宏虽然暂时不打仗,却被他的才学打动,常常半夜还拉着他促膝长谈。这时拓跋澄从平城赶回,抹着汗说:"那些老顽固总算被我说服了!"拓跋宏乐得直拍案:"没有你,朕这事还真办不成!"

转眼到了太和十八年开春,韩显宗上书说迁都太铺张,拓跋宏刚点头称是,燕州刺史穆罴就跳出来反对:"北方战马都在代郡,迁到中原怎么打仗?"拓跋宏冷笑:"马厩不能搬吗?"于栗接着劝:"先帝住惯了平城..."话没说完就被拓跋宏瞪回去:"从老祖宗起就搬来搬去,到朕这儿就不行了?"

秋高气爽时节,洛阳宫殿终于盖好了。拓跋宏告祭完太庙,亲自带着祖宗牌位和后宫嫔妃,浩浩荡荡向南进发。车驾经过之处,銮铃叮当,旌旗猎猎,好不威风。这正是:一代雄主离塞北,马蹄踏碎洛阳秋。

秋风瑟瑟,雨下个不停,屋檐下的水珠连成线。朝堂上大臣们低声议论着,有人摇头叹气:"陛下啊,这立储之事可马虎不得..."

那冡子先走一步,嫡孙继承家业,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,从古至今都是这个理儿。萧昭业是文惠太子的血脉,太子走了自然该他顶上,祖传孙承,再合规矩不过。可偏有人嚼舌根,说昭业这人荒淫无度,迟早要败光祖业,倒不如听王融那小子的话,改立子良,好歹能保住齐高帝这一脉香火。

这话听着在理,可老天爷的心思谁能猜透?立孙继祖,这是人间的规矩;孙子不争气败了家业,那是上天的安排。当年帝乙放着贤明的微子不立,偏要传位给纣王,后世也没人怪罪太史官不是?这么一想,萧鸾拥立太孙又有什么错处!至于王融那厮,不过是个贪图富贵的跳梁小丑,为了私利连祖宗规矩都不要了,提他都嫌脏了嘴。

再说那魏主宏迁都洛阳的事,本是他乾纲独断。后世那些酸儒又该说三道四了,说什么抛弃根本、效仿周汉旧制,结果两代就衰微了。可您想想,国家兴衰关键在朝政清明不清明,跟迁不迁都有什么关系?朝政清明,不迁都照样兴旺;就算迁都也无妨。要是朝政腐败,就算死守着老家那一亩三分地,难道就能躲过灭亡的劫数?非说魏主宏迁都是步臭棋,那才是眼皮子浅的见识呢。

所以这回书里说到萧鸾拥立太孙、魏主宏迁都洛阳,都没说他们半个不字,实在是因为——理儿就是这么个理儿啊!

原文言文

  萧昭业喜承祖统 魏孝文计徙都城

  却说齐主赜永明十一年,太子长懋有疾,日加沉重,齐主赜亲往东宫,临视数次,未几谢世,享年三十六岁,殓用衮冕,予谥文惠。长懋久在储宫,得参政事,内外百司,都道是齐主已老,继体在即。忽闻凶耗,无不惊惋。齐主赜抱痛丧明,更不消说。后经齐主履行东宫,见太子服玩逾度,室宇过华,不禁转悲为恨,饬有司随时毁除。

  太子家令沈约正奉诏编纂宋书,至欲为袁粲立传,未免踌躇,请旨定夺。齐主道:“袁粲自是宋室忠臣,何必多疑!”说得甚是。约又多载宋世祖孝武帝骏。太宗明帝彧。诸鄙琐事,为齐主所见,面谕约道:“孝武事迹,未必尽然,朕曾经服事明帝,卿可为朕讳恶,幸勿尽言!”约又多半删除,不致芜秽。

  齐主因太子已逝,乃立长孙南郡王昭业为皇太孙,所有东宫旧吏,悉起为太孙官属。既而夏去秋来,接得魏主入寇消息。正拟调将遣兵,捍守边境,不意龙体未适,寒热交侵,乃徙居延昌殿,就静养疴。乘舆方登殿阶,蓦闻殿屋有衰飒声,不由的毛骨森竖,暗地惊惶。死兆已呈。但一时不便说出,只好勉入寝门,卧床静养。偏北寇警报,日盛一日,雍州刺史王奂,正因事伏诛,乃亟遣江州刺史陈显达,改镇雍州及樊城。又诏发徐阳兵丁,扼守边要。竟陵王子良,恐兵力不足,复在东府募兵,权命中书郎王融为宁朔将军,使掌召募事宜。会有敕书传出,令子良甲仗入侍。子良应召驰入,日夕侍疾。太孙昭业,间日参承,齐主恐中外忧惶,尚力疾召乐部奏技,藉示从容。怎奈病实难支,遽致大渐,突然间晕厥过去,惊得宫廷内外,仓猝变服。独王融年少不羁,竟欲推立子良,建定策功,便自草伪诏,意图颁发。适太孙闻变驰至,融即戎服绛袍,出自中书省閤口,拦阻东宫卫仗,不准入内。太孙昭业,正进退两难,忽由内侍驰出,报称皇上复苏,即宣太孙入侍,融至此始不敢阻挠,只好让他进去。其实子良却并无妄想,与齐主谈及后事,愿与西昌侯萧鸾,分掌国政。当有诏书发表道:

  始终大期,贤圣不免,吾行年六十,亦复何恨;但皇业艰难,万几事重,不能无遗虑耳。太孙进德日茂,社稷有寄,子良善相毗辅,思弘治道,内外众事,无论内外,可悉与鸾参决。尚书中是职务根本,悉委王晏、徐孝嗣,军旅捍边之略,委王敬则、陈显达、王广之、王玄邈、沈文季、张瓌、薛渊等,百辟庶僚,各奉尔职。谨事太孙,勿复懈怠,知复何言!

  又有一道诏书,谓丧祭须从俭约,切勿浮靡,凡诸游费,均应停止。自今远近荐谳,务尚朴素,不得出界营求,相炫奢丽。金粟缯纩,弊民已多,珠玉玩好,伤工尤重,应严加禁绝,不得有违。后嗣不从,奈何!是夕齐主升遐,年五十四,在位十一年。中书郎王融,还想拥立子良,分遣子良兵仗,扼守宫禁,萧鸾驰至云龙门,为甲士所阻,即厉声叱道:“有敕召我,汝等怎得无礼?”甲士被他一叱,站立两旁。鸾乘机冲入,至延昌殿,见太孙尚未嗣位,诸王多交头接耳,不知何语。时长沙王晃已经病殁,高祖诸子,要算武陵王鞍为最长,此次也在殿中。鸾趋问道:“嗣君何在?”即朗声道:“今若立长,应该属我,立嫡当属太孙。”鸾应声道:“既立太孙,应即登殿。”鞍引鸾至御寝前,正值太孙视殓,便掖令出殿,奉升御座,指麾王公,部署仪卫,片刻即定。殿中无不从命,一律拜谒,山呼万岁。子良出居中书省,即有虎贲中郎将潘敞,奉著嗣皇面谕,率禁军二百人,屯居太极殿西阶,防备子良。子良妃袁氏,前曾抚养昭业,颇加慈爱,昭业亦乐与亲近。及闻王融谋变,因与子良有隙。成服后诸王皆出,子良乞留居殿省,俟奉葬山陵,然后退归私第,奉敕不许。王融恨所谋不遂,释服还省,谒见子良,尚有恨声道:“公误我!公误我!”子良爱融才学,尝大度包容,所以融有唐突,子良皆置诸不理,一笑而罢。越宿传出遗诏,授武陵王为卫将军,与征南大将军陈显达,并开府仪同三司,西昌侯鸾为尚书令,太孙詹事沈文季为护军,竟陵王子良为太傅。又越数日,尊谥先帝赜为武皇帝,庙号世祖。追尊文惠皇太子长懋为世宗文皇帝,文惠皇太子妃王氏为皇太后。立皇后何氏。何氏为抚军将军何戢女,永明二年,纳为南郡王妃,此时从西州迎入,正位中宫。先是昭业为南郡王时,曾从子良居西州,文惠太子常令人监制起居,禁止浪费。昭业佯作谦恭,阴实佻达,尝夜开西州后閤,带领僮仆,至诸营署中,召妓饮酒,备极淫乐。每至无钱可使,辄向富人乞贷,无偿还期。富人不敢不与。师史仁祖,侍书胡天翼,年已衰老,由文惠太子拨令监督。两人苦谏不从,私相语道:“今若将皇孙劣迹,上达二宫,恐不免触怒皇孙。且足致二宫伤怀。若任他荡佚,无以对二宫;倘有不测,不但罪及一身,并将尽室及祸。年各七十,还贪甚么余生呢!”遂皆仰药自杀。二人亦可谓愚忠。昭业反喜出望外,越加纵逸,所爱左右,尝预加官爵,书黄纸中,令他贮囊佩身,俟得登九五,依约施行。女巫杨氏,素善厌祷,昭业私下密嘱,使呪诅二宫,替求天位。已而太子有疾,召令入侍,他见着太子时,似乎愁容满面,不胜忧虑;一经出外,便与群小为欢。及太子病逝,临棺哭父,擗踊号咷,仿佛一个孝子,哭罢还内,又是纵酒酣饮,欢笑如恒。世祖赜欲立太孙,尝独呼入内,亲加抚问,每语及文惠太子,昭业不胜呜咽,装出一种哀慕情形。世祖还道他至性过人,呼为法身,再三劝慰,因此决计立孙,预备继统。至世祖有疾,又令杨氏祈他速死,且因何妃尚在西州,特暗致一书,书中不及别事,但中央写一大喜字,外环三十六个小喜字,表明大庆的意思。有时入殿问安,见世祖病日加剧,心中非常畅快,而上却很是忧愁。世祖与谈后事,有所应诺,辄带凄声,世祖始终被欺,临危尚嘱咐道:“我看汝含有德性,将来必能负荷大业;但我有要嘱,汝宜切记!五年以内,诸事悉委宰相,五年以后,勿复委人,若自作无成,可不至怨恨了!”哪知他不能逾期。昭业流涕听命。至世祖弥留时候,握昭业手,且喘且语道:“汝…汝若忆翁,汝…汝当好作!”说到作字,气逆痰冲,翻目而逝。昭业送终视殓,已不似从前失怙时,擗踊哀号。到了登殿受贺,却是满面喜容。礼毕返宫,竟把丧事撇置脑后,所有后宫诸妓,悉数召至,侑酒作乐,声达户外。此时原不必瞒人了。

  过了十余日,便密饬禁军,收捕王融,拘系狱中。融既下狱,乃嘱使中丞孔稚珪,上书劾融,说他险躁轻狡,招纳不逞,诽谤朝政,应置重刑,于是下诏赐死。融母系临川太守谢惠宣女,夙擅文艺,尝教融书学,因得成才。可惜融恃才傲物,常怀非望,每自叹道:“车前无八驺,何得称丈夫!”至是欲推戴子良,致遭主忌,因即罹祸。融上疏自讼,不得解免,更向子良求救,子良已自涉嫌疑,阴怀恐惧,哪里还敢援手,坐令二十七岁的卓荦青年,从此毕命!少年恃才者,可援以为戒。融临死自叹道:“我若不为百岁老母,还当极言!”原来融欲指斥昭业隐恶,因恐罪及老母,所以含忍而终。

  齐嗣主昭业既斩融以泄恨,遂封弟昭文为新安王,昭秀为临海王,昭粲为永嘉王。尊女巫杨氏为杨婆,格外优待。民间为作《杨婆儿》歌。奉祖柩出葬景安陵,未出端门,即托疾却还,趋入后宫,传集胡伎二部,夹閤奏乐,这真所谓纵欲败度,痴心病狂了。

  小子前叙世祖遇疾时,曾有北寇警报,至昭业嗣位,反得淫荒自盗,不闻外侮,究竟魏主曾否南侵,待小子补笔叙明。魏主宏雅怀古道,慨慕华风,兴礼乐,正风俗,把从前辫发遗制,毅然更张,也束发为髻,被服衮冕。且分遣牧守,祀尧舜,祭禹周公,谥孔子为文圣尼父,告诸孔庙,另在中书省悬设孔像,亲行拜祭,改中书学为国子学,尊司徒尉元为三老,尚书游明根为五更,又养国老庶老,力仿三代成制。

  他尚日夕筹思,竟欲迁都洛阳,宅中居正,方足开拓宏规,因恐群臣不从,特议大举伐齐,乘便徙都。先在明堂右个,斋戒三日,乃命太常卿王谌筮易。可巧得了一个革卦,魏主宏喜道:“汤武革命,顺天应人,这是最吉的爻筮了!”尚书任城王拓跋澄趋进道:“陛下奕叶重光,帝有中土,今欲出师南伐,反得革命爻象,恐未可谓全吉哩。”魏主宏变色道:“繇云大人虎变,何为不吉?”任城王澄道:“陛下龙兴已久,如何今才虎变?”魏主宏厉声道:“社稷是我的社稷,任城乃欲沮众么?”澄又道:“社稷原是陛下所有,臣乃是社稷臣,怎得知危不言!”魏主宏听了此言,却亦觉得有理,乃徐徐申说道:“各言己志,亦属无伤。”

  说毕,启驾还宫,复召澄入议,屏人与语道:“卿以为朕真要伐齐么?朕思国家肇兴北土,徙都平城,地势虽固,但只便用武,不便修文,如欲移风易俗,必须迁宅中原。朕将借南征名目,就势移居,况筮易得一革卦,正应着改革气象,卿意以为何如?”澄乃欣然道:“陛下欲卜宅中土,经略四海,这是周汉兴隆的规制,臣亦极愿赞成!”魏主宏反皱眉道:“北人习常恋故,必将惊扰,如何是好?”澄又道:“非常事业,原非常人所能晓,陛下果断自圣衷,想彼亦无能为了。”魏主笑道:“任城原不愧子房哩。”汉高定都关中,想是魏主记错。遂命作河桥,指日济师。一面传檄远近,调兵南征。部署至两月有余,乃出发平城,渡河南行,直达洛阳。

  适天气秋凉,霖雨不止,魏主宏饬诸军前进,自著戎服上马,执鞭指麾。尚书李冲等叩马谏阻道:“今日南下,全国臣民,统皆不愿,独陛下毅然欲行,臣不知陛下独往,如何成事!故敢冒死进谏。”冲果拚死,何不从冯太后于地下!魏主宏发怒道:“我方经营天下,有志混一,卿等儒生,不知大计,国家定有明刑,休得多渎!”说着,复扬鞭欲进。安定王拓跋休等,又叩首马前,殷勤泣谏,魏主宏说道:“此次大举南来,震动远近,若一无成功,如何示后?今不南伐,亦当迁都此地,庶不至师出无名。卿等如赞成迁都,可立左首,否则立右。”定安王休等均趋右侧,独南安王拓跋桢进言道:“天下事欲成大功,不能专徇众议,陛下诚撤回南伐,迁都雒邑,这也是臣等所深愿,人民的幸福呢!”说毕,即顾语群臣,与其南伐,宁可迁都,群臣始勉强应诺,齐呼万岁。于是迁都议定,入城休兵。

  李冲复入白道:“陛下将定鼎雒邑,宗庙宫室,非可马上迁移,请陛下暂还平城,俟群臣经营毕功,然后备齐法驾,莅临新都,方不至局促哩。”魏主宏怫然道:“朕将巡行州郡,至邺小停,明春方可北归,今且缓议。”冲不敢再言。魏主即遣任城王澄驰还平城,晓谕留司百官,示明迁都利害,且饯行嘱别道:“今日乃真所谓革呢。王其善为慰谕,毋负朕命!”澄叩辞北去,魏主宏尚虑群臣异议,更召卫尉卿征南将军于烈入问道:“卿意何如?”烈答道:“陛下圣略渊远,非浅见所可测度,不过平心处议,一半乐迁,一半尚恋旧呢。”魏主宏温颜道:“卿既不倡异议,便是赞同,朕且深感卿意。今使卿还镇平城,一切留守庶政,可与太尉丕等悉心处置,幸勿扰民!”于烈亦拜命即行。原来魏太尉东阳王丕,与广陵王羽,曾留守平城,未尝随行,故魏主复有是命。

  魏主宏乃出巡东墉城,征司空穆亮,与尚书李冲,将作大匠董爵,经营洛都。自从东墉趋河南城,顺道诣滑台,设坛告庙,颁诏大赦,再启驾赴邺。凑巧齐雍州刺史王奂次子王肃,奔避家难,王奂伏诛,见上文。驰至邺城,进谒魏主,泣陈伐齐数策。魏主已经解严,不愿南伐,惟见他语言悲惋,计议详明,不由的契合入微,与谈移晷。嗣是留侍左右,器遇日隆,或且屏人与语,到了夜半,尚娓娓不倦,几乎相见恨晚,旋即擢肃为辅国将军。

  适任城王澄,自平城至邺,报称“留司百官,初闻迁都计画,相率惊骇,经臣援引古今,譬谕百端,已得众心悦服,可以无虞。”魏主宏大喜道:“今非任城,朕几不能成事了。”随即召入王肃,谕以朕方迁都,未遑南伐,俟都城一定,当为卿复仇。卿为江左名士,应素习中朝掌故,所有我朝改革事宜,一以委卿,愿卿勿辞!”肃唯唯遵谕,便替魏主草定礼仪,一切衣冠文物,逐条裁定,次第呈入,魏主无不嘉纳,留待施行。当下在邺西筑宫,作为行在。又命安定王休,率领官属,往平城迎接家属,自在行宫过了残冬。

  越年为魏太和十八年,即齐主昭业隆昌元年,魏中书侍郎韩显宗,上书陈事,共计四条:一是请魏主速还北都,节省游幸诸费,移建洛京,二是请魏主营缮洛阳,应从俭约,但宜端广衢路,通利沟渠;三是请魏主迁居洛城,应施警跸,不宜徒率轻骑,涉履山河;四是请魏主节劳去烦,啬神养性,惟期垂拱司契,坐保太平。魏主宏颇以为然,乃于仲春启行,北还平城。

  留守百官迎驾入都,魏主宏登殿受朝,面谕迁都事宜。燕州刺史穆罴出奏道:“今四方未定,不应迁都,且中原无马,如欲征伐,多形不便。”魏主宏驳道:“厩牧在代,何患无马,不过代郡在恒山以北,九州以外,非帝王所宜都,故朕决计南迁。”尚书于栗又接入道:“臣非谓代地形胜,得过伊洛。但自先帝以来,久居此地,吏民相安,一旦南迁,未免有怫众情。”魏主听了,面有愠色,正要开口诘责,东阳王丕复进议道:“迁都大事,当询诸卜筮。”魏主宏道:“昔周召圣贤,乃能卜宅。今无贤圣,问卜何益!且卜以决疑,不疑何卜!自古帝王以四海为家,或南或北,随地可居。朕远祖世居北荒,平文皇帝即拓跋郁律。始居东木根山,昭成皇帝即什翼犍。更营盛乐,道武皇帝即拓跋珪。迁都平城。朕幸叨祖荫,国运清夷,如何独不得迁都呢!”群臣始不敢再言。魏主宏又复西巡,幸阴山,登阅武台,遍历怀朔、武川、抚冥、柔玄四镇。及还至平城,已值秋季。到了初冬,闻洛阳宫阙,营缮粗竣,便即亲告太庙,使高阳王拓跋雍,及镇南将军于烈,奉神主至洛阳,自率六宫后妃,及文武百官,由平城启行,和鸾锵锵,旗旐央央,驰向洛都来了。小子有诗咏道:

  霸图造就慕皇风,走马南来抵洛中;

  用夏变夷怀远略,北朝嗣主亦英雄。

  魏主迁洛的时候,正值齐廷废立的期间,欲知废立原因,且看下回演叙。

  冡子先亡,嫡孙承重,此系古今通例,毫不足怪。萧昭业为文惠太子之胤,太子殁而昭业继,祖孙相承,不背古道。议者谓昭业淫慝,难免覆亡,不若王融之推立子良,尚得保全齐高之一脉,其说是矣。然天道远,人道迩,立孙承祖,人道也。孙无道而覆祖业,天道也。帝乙立纣,不立微子,后世不能归咎于太史,以是相推,则于萧鸾乎何尤!王融妄图富贵,叛道营私,何足道哉!魏主宏南迁洛阳,本诸独断,后世又有讥其轻弃根本,侈袭周、汉故迹,以至再传而微。夫国家兴替,关系政治,与迁都无与,政治修明,不迁都可也;即迁都亦无不可也。否则株守故土,亦宁能不危且亡者!必谓魏主宏之迁都失策,亦属皮相之谈。本回于萧鸾之拥立太孙,魏主宏之迁都洛邑,各无贬词,良有以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