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杨素接到圣旨,匆匆赶往显仁宫面见炀帝。这老臣肚子里装满了劝谏的话,可一见到皇帝,又不知从何说起,只得先入席陪宴。才喝了几杯,他就放下酒杯不再饮了。
炀帝举着酒盏劝道:"爱卿怎么停杯不饮了?"杨素站起身来,袍袖一振:"老臣听说,沉迷酒色必致亡国。不光老臣该节制饮酒,就是陛下也该远离这些享乐才是。"
炀帝脸上笑容一僵,把玩着手中金杯:"爱卿说得在理。可如今天下太平,朝廷无事,偶尔饮酒作乐也无伤大雅。再说我朝功臣,像爱卿这样的能有几个?今日难得欢聚,正该痛饮几杯才是。"
杨素见话不投机,捋着银须又道:"天下祸患都起于细微之处。古来圣明君主,哪个不是谨小慎微?"这话说得炀帝脸色更沉,闷声不答。
这时一名宫女捧着酒壶过来添酒。杨素正心烦,见她要倒酒,猛地一甩袖子。那宫女猝不及防,手中酒壶一歪,琥珀色的酒液全泼在杨素蟒袍上。老臣顿时火冒三丈,指着宫女厉声喝道:"好个没规矩的贱婢!竟敢在天子面前戏弄大臣!朝廷法度何在?请陛下严惩!"
炀帝依旧沉默。杨素竟直接喝令侍卫:"把这贱婢拖下去!"侍卫偷瞄皇帝脸色,见他默许,只得将哭喊的宫女拖到殿外,打了二十板子。
杨素这才转向炀帝,捋着胡须道:"不是老臣放肆,只是今日小惩大诫,让这些宫人知道,就算陛下仁厚,还有老臣替您执法。"他说得冠冕堂皇,炀帝心里早憋了一肚子火,可想到当年夺位时全靠杨素出力,只得强压怒火,挤出一丝笑容:"爱卿执法严明,真是朕的股肱之臣。"
杨素起身告辞,炀帝也不挽留。等老臣一走,炀帝立刻沉下脸来,转身就往后宫找嫔妃解闷去了。
这边杨素怒气冲冲回府,对着家人发牢骚:"那小兔崽子全凭老夫一手扶持才坐上龙椅,如今整日沉迷酒色,我看他能有什么好下场!"他仗着功劳大,私下都敢管皇帝叫"郎君",炀帝虽然心里恼火,却因当年约定,只能装作没听见。
过了几日,杨素又进宫议事。正赶上炀帝在御池边钓鱼。说完正事,炀帝邀他同钓。初夏的阳光晒得人发昏,内侍撑起华盖为二人遮阳。杨素毫不客气地与皇帝并肩而坐,鱼竿一甩就钓了起来。
炀帝接连钓上几尾小鱼,见杨素半天没动静,忍不住调侃:"爱卿文武全才,没想到钓鱼倒不在行。"杨素向来好胜,被这一激,当即反唇相讥:"陛下只能钓些小鱼,老臣要钓的可是大鱼。难道没听过'大器晚成'么?"
这话戳中了炀帝痛处。他偷眼打量杨素,只见华盖之下,老臣银须飘飘,气度不凡,竟有几分帝王之相。炀帝越想越气,突然扔下鱼竿说要去更衣,转身就往后宫走。
萧皇后见他脸色铁青地进来,忙问缘由。炀帝咬牙切齿道:"杨素老贼太过猖狂!朕想派太监结果了他!"萧后吓得赶紧拦住:"万万不可!杨素是先帝老臣,又对陛下有功。若这样杀了他,天下人怎会心服?再说他手握兵权,几个太监哪是对手?万一失手..."
炀帝沉默良久,长叹一声:"投鼠忌器啊..."只得暂时按下杀心。等他回到池边,正看见杨素钓起一尾金鳞大鲤鱼。老臣得意洋洋地举着鱼:"老臣就说嘛,有志者事竟成!"炀帝勉强笑笑,眼中却闪过一丝寒光。杨素何等精明,早看出皇帝心思,当即告退离去。
炀帝闷闷不乐地退朝后,踱着步子往宣华夫人的寝宫走去。刚到门口,守门的宫女慌忙跪迎,说夫人身子不适,没法起来接驾。炀帝一听就急了,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内室,一把掀开绣帐——只见美人儿两弯黛眉紧蹙,云鬓散乱,病恹恹地半阖着眼。
"夫人今日怎么不舒坦?"炀帝俯身轻问。宣华听见动静,勉强睁开眼,见是皇帝亲自来探病,挣扎着想坐起来。可刚抬起半个身子就眼前发黑,疼得直抽气,额角渗出细汗。炀帝连忙按住她肩膀:"快别动,好生躺着。"手掌往她额头一贴,竟烫得吓人。
"病成这样怎不传太医?"炀帝急得声音都变了调。宣华却摇摇头,泪珠子扑簌簌往下掉:"妾这病...怕是熬不过去了。"炀帝心头一揪,强撑着安慰:"胡说!小小风寒,吃两剂药就好。"
宣华突然抓住他衣袖,指甲都快掐进缎子里:"妾...妾有罪啊!别人病能治,妾这病是报应..."话到一半又咽回去。炀帝连问三四遍,她才慌张地往帐外张望。炀帝会意,挥手屏退左右,寝殿里顿时只剩铜漏滴答声。
"昨夜梦见先帝..."宣华浑身发抖,"他骂妾不贞,抄起沉香如意就往妾头上砸..."话没说完已哭得喘不上气。炀帝后背唰地冒出冷汗,嘴上还强撑着:"梦都是反的,夫人别多想。"
正说着,外头太医来报,说夫人已经病入膏肓。炀帝还没缓过神,又听宫女尖叫:"夫人不行了!"他跌跌撞撞奔回内室,正看见宣华瞪着眼睛嘶喊:"妾认罪!愿随先帝去..."话音未落,香消玉殒。才二十九岁的人,就这么没了。
炀帝哭得撕心裂肺,连萧后来劝都止不住。这日杨素进宫请安,刚跨过殿门,忽然阴风大作。老狐狸一抬头,竟看见先帝杨坚头戴冕旒,抡着金斧当头劈来!"逆贼!朕要立杨勇,你偏助那孽子..."杨素吓得魂飞魄散,脚下一绊,后脑勺重重磕在青砖上。
等侍卫七手八脚把人抬回家,杨素已经口吐鲜血。他瘫在床上对家人惨笑:"准备后事吧..."消息传到宫里,炀帝反倒松了口气。只是夜里想起宣华,仍要对着烛火发呆。萧皇后看不过眼:"天下美人多得是,何必单念着她?"
这话倒点醒了炀帝。第二天他就派太监许廷辅到处搜罗美女,不到一个月竟凑了两千多人。看着名册上密密麻麻的字,炀帝摸着下巴嘀咕:"总不能全是丑八怪吧?"转头又琢磨起扩建行宫的事。
工部侍郎虞世基最懂圣意,立刻在洛阳西郊圈了二百里地。挖人工湖,堆假山,五座湖心岛分别取名蓬莱、方丈、瀛洲。亭台楼阁金碧辉煌,光是那艘三层龙舟就耗去三万两白银——可谁让皇帝就爱这个调调呢?
这西苑建得可真气派啊!站在高处往西望能看见长安城,往南眺望能瞧见江淮大地,正好在湖海交界处修了座正殿,那雕梁画栋的架势就不用多说了。北边海岸弯弯曲曲的地方,工匠们挖了条长长的水渠,把海水引进来绕着流,水渠边风景好的地方就建一座院子。总共十六座院子,专门安置宫女们住着当差。
您猜怎么着?只要银子使到位,天底下就没有办不成的事。虞世基监工才几个月,这西苑就已经有模有样了。正巧许廷辅他们送新选的宫女过来,炀帝就让她们先在新苑里候着,自己带着萧皇后和妃嫔们坐着龙辇来游园。虞世基赶紧接驾,炀帝让他在前头带路,这一路看过去啊,处处都是精雕细琢的新奇景致。
那海水蓝得跟翡翠似的,湖面泛着碧波,三座仙山雾气缭绕,十六院点缀其间。桃树李树排成林荫道,池塘里开满荷花,松竹夹道,白鹤排着队散步,锦鸡成双成对,金丝猴在树梢上叫唤,仙鹿悠闲地溜达,简直跟天上仙境一般。炀帝看得心花怒放,转头问虞世基:"这五湖十六院都起名了没有?"世基弓着腰回话:"臣哪敢自作主张?还请陛下赐名!"炀帝摸着胡子说:"这园子在西边,就叫西苑吧。"世基刚应了个"是",炀帝又兴致勃勃地说:"苑里百花齐放,香气扑鼻,不如再叫芳华苑。"其实该叫腥血苑才是!世基一个劲儿拍马屁,炀帝听得眉开眼笑。
炀帝慢悠悠走进正殿,下了龙辇歇脚,喝了口茶,就让世基拿来纸笔,要给五湖十六院起名字。这皇帝本来就是个风流才子,世基又是个会写文章的,君臣俩你一句我一句,琢磨了两三个时辰,总算把名字都定下来了。世基赶紧提笔记录,咱们也来看看这些名号:
五湖分别叫:翠光湖、金光湖、迎阳湖、洁水湖、广明湖。
十六院就更讲究了:景明院、迎晖院、栖鸾院、晨光院、明霞院、翠华院、文安院、积珍院、影纹院、仪凤院、仁智院、清修院、宝林院、和明院、绮阴院、降阳院。
等名字起完,天都擦黑了。苑里四面八方点起灯笼蜡烛,像万点星光织成彩霞。炀帝越看越高兴,连疲倦都忘了,吩咐太监准备御膳,自己带着萧皇后她们回后殿用膳。没多会儿酒菜就摆上了,炀帝坐在主位,后妃们依次陪坐。酒过三巡,炀帝对萧皇后说:"十六院都建好了,就差些装饰。虞世基办事得力,眼看就要完工。朕想着每院得有个管事的,要选些贤惠端庄的美人当院主,你觉得如何?"萧皇后会意一笑:"听说许廷辅新选了不少美人,不如就从里头挑十六个?"炀帝乐得直拍手:"皇后这般大度,连周朝的后妃都比不上喽!"说着就趁酒兴召许廷辅进苑,让他把新选的宫女一批批带进来。
炀帝边喝酒边看美人,只觉得眼花缭乱。灯光朦胧,他醉眼惺忪的也分不清美丑,只觉得满眼都是俏佳人。还是萧皇后在旁边品评,这个太瘦那个太胖,这个有小瑕疵那个不够完美,好不容易挑出十六个相貌端庄、举止文静的。炀帝当场封她们做四品夫人,各管一院。又让虞世基刻玉印,印上院名和夫人姓氏,刻好就分发下去。再选出三百二十个美人,每院分二十个,专门学习歌舞伺候宴席。剩下的或十个或二十个,分配到各处楼台当差。这千把号宫女谢过恩,像被风吹散的云彩、随波逐流的桃花似的,转眼就散了个干净。
等宴席撤下,已经夜深了。炀帝酒劲也过了,这才带着萧皇后回显仁宫歇息。
第二天,炀帝派太监马忠当西苑总管,专门管苑门开关。又让虞世基到处添置装饰,还下诏让全国各地进献奇花异草、珍禽异兽,统统运到西苑来装点。这下二百里的皇家园林,转眼变成了锦绣江山、花花世界。那十六院的夫人们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,眼巴巴等着皇上临幸。炀帝倒是来得勤快,今天到这个院,明天去那个院。运气好的能得宠幸,运气不好的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。
隋炀帝这头刚把洛阳的宫殿园林修得金碧辉煌,转头又惦记起江南的花花草草。您猜怎么着?正巧皇甫议这帮大臣来报,说大运河挖通了,龙舟也造好了,乐得炀帝当场拍板——南巡江都!
圣旨一下,整个洛阳城都炸了锅。谁不知道这位爷是个急性子?说走就得走,晚一天都能要人命。宫里宫外忙得脚不沾地,足足折腾了十几天才勉强收拾停当。可这请行的奏章递上去,却像石沉大海。怎么回事呢?原来滕王杨瓒前些日子突然死在栗园,他儿子杨纶本该去邵州当刺史,结果一直没动身。还有位镇王杨爽的儿子杨集,也窝在京城没挪窝。这俩王爷都是炀帝堂弟,眼见自家兄弟一个个遭殃,整天提心吊胆的。
炀帝这边也防着宗室造反,表面上在洛阳修园子赏花,暗地里早派了密探盯着各位王爷。听说杨纶他们天天找算命先生占卜吉凶,还请巫师设坛祈福,立刻抓住把柄,给扣了个"诅咒君王"的罪名。那帮大臣最会看眼色,齐刷刷喊"该杀"。炀帝还假惺惺装好人:"毕竟是自家兄弟,流放边疆算了。"等把这两个心头大患打发走,他才放心批了南巡的日子——定在仲秋时节。
出发这天可了不得!炀帝和萧皇后穿着绣龙凤的华服,坐在镶金嵌玉的逍遥辇上,带着显仁宫、芳华苑三千佳丽,浩浩荡荡出了洛阳城。前头开路的是左武卫大将军郭衍,后头压阵的是右武卫大将军李景,文武百官按品级分坐楼船黄篾,光是龙舟就有八万纤夫拉着走——您没听错,八万人!
到了通济渠才见真章。那龙舟足有四层楼高,两百尺长,上头金銮殿、寝宫一应俱全,光房间就一百二十间,全用金玉装饰。萧皇后的翔螭舟也不差,后头跟着浮景九艘当水上行宫,还有数不清的彩船载着王公大臣、和尚道士。两岸骑兵护卫,沿途州县五百里内都得进贡美食,吃不完的全往河里倒。这排场,古往今来独一份!
最绝的是那船队——龙旗招展,画舫相连,足足排出二百多里远。九千纤夫穿着锦缎袍子拉龙舟,卫兵们自己划着战船护航。知道的说是皇帝出游,不知道的还当天上神仙下凡哩!
促蛾眉宣华归地府 驾龙舟炀帝赴江都
却说杨素奉召入显仁宫,见过炀帝,满肚中怀着谏议,但一时未便开口,只好入座侍宴,才经数觥,即停住不饮。炀帝一再劝酒,素起座答道:“老臣闻得酒荒色荒,有一必亡,不但臣宜节饮,就是陛下亦不宜耽情酒色。”炀帝听了,不免拂意,便道:“卿言虽是有理,但目今天下太平,朝廷无事,把酒消遣,亦没有甚么大害。况我朝勋旧,似公能有几人?今得一堂共乐,尽可畅饮数杯。”素见话不投机,便又说道:“天下事都起自细微,渐成放荡,从前圣帝明王,慎微谨小,亦是为此。”杨素前营仁寿宫,继复为炀帝监造东京宫室,职为厉阶,奈何不思?炀帝默然不答。适宫人上前斟酒,素恐他再来加斟,用袖一拂,宫人不及防备,竟将手中所执的酒壶,斜倾在素身上,浇湿蟒袍。素正在恼怅,无从发泄,至此便迁怒宫人,勃然变色道:“这般蠢才,如此无礼!怎敢在天子前,戏弄大臣?要朝廷法度何用?请陛下加重惩责!”炀帝仍然无语。素竟叱左右,迫令牵出宫人,且厉声道:“国家政令,全被汝等妇女小人弄坏,怎得不惩?”左右见炀帝无言,又见素怒不可遏,只得把宫人拿了下去,敲责了一、二十下。素方向炀帝道:“不是老臣无状,但由今日惩治,使这班宦官宫妾,晓得陛下虽然仁爱,还有老臣执法相绳,当不敢如此放肆了。”炀帝已十分不悦,但自思夺嫡秘谋,全仗他一人做成,就是万分难耐,也只好含忍过去,当下强颜为笑道:“公为朕执法无私,整肃宫廷,真好算是功臣了。”素即起座告辞。炀帝也不挽留,由他自去,一面退入后宫,另与后妃等调情解闷,不消细说。素悻悻归第,顾语家人道:“偌大郎君,由我一力提起,使作大家,现在酒色昏迷,不知他如何了得哩?”谁叫你提他起来?看官阅此,应知郎君二字,便是指着隋炀帝,素自恃功高,有时对着炀帝,亦直呼为郎君。炀帝终未曾驳斥,无非为了前时私约,不敢辜负的意思。还算能践前言。一日,素复入宫白事,炀帝正在池中钓鱼,待素将国事说明,便邀素坐下同钓。素也不管君臣上下,即令左右移过金交椅,与炀帝并坐垂纶。时方初夏,日光渐热,炀帝命取过御盖,罩住上面。御盖颇大,巧巧蔽住两人。素毫不避让,从容钓鱼。炀帝钓了数尾,偏素不得一鱼,炀帝顾素道:“公文武兼全,也有一长未擅,如何钓了许久,尚是无着?”素本来好胜,怎禁得炀帝奚落,便应口道:“陛下只得小鱼,老臣却要钓一大鱼,岂不闻大器晚成么?”炀帝闻言,不由的忿恚交乘,又见素在赭伞下,风神秀异,相貌堂堂,数绺长髯,飘动如银,恍然有帝王气象,因此愈加生忌,遂投下钓竿,托词如厕,竟向后宫进去。当由萧后接着,见炀帝面带怒容,便即问为何事?炀帝道:“杨素老贼,骄肆得很,朕意拟嘱遣内侍,杀死此贼。”萧后不待说毕,忙阻住道:“使不得!使不得!杨素系先朝老臣,又有功陛下,今日诱杀了他,外官如何肯服?况素又是猛将,亦非几个内侍,可以制服,一被漏脱,出外弄兵,陛下将如何对待呢?”炀帝半晌才道:“投鼠原是忌器,且从缓议罢了。”乃长叹数声,仍复出外。适杨素钓了一尾金色鲤鱼,即向炀帝夸说道:“有志竟成,老臣已得一鱼。”炀帝强笑不答。素已略窥炀帝微意,也即辞出。
炀帝当然退入,踱往宣华夫人住室。甫至室门,即由宫人迎驾,报称宣华有病在身,未能起迎。炀帝大惊,抢步入室,揭起床帏探视,但见双蛾敛翠,两鬓矬青,病态恹恹,似睡非睡。炀帝轻轻的问道:“夫人今日为何不快?”宣华闻声,方睁眼瞧着,见炀帝亲来问疾,意欲勉强起坐,无如挣扎不住,稍稍抬头,已是晕痛难支,禁不住有娇吁模样。炀帝知情识意,忙用言温存道:“夫人切勿拘礼,仍应安睡。”说至此,用手按宣华额上,很觉有些烫热,便道:“夫人如此病重,奈何不速召御医?”宣华答道:“妾病非药可治,看来要与陛下长辞了。”说着,腮边已流下泪来。胡不遄死?炀帝大加不忍,几乎也要泪下,徐徐说道:“偶尔违和,医治即愈,奈何说此惊人语?”宣华且泣且语道:“妾……妾负大罪,无所逃命,别人病原可治,妾病实不可为。”炀帝听她话中有因,便道:“夫人有何罪过,速即明告,朕可代为设法消愆。”宣华欲言不言,如是数四。经炀帝催问数次,方从帐外四瞧。炀帝会意,即令宫人退去,始由宣华泣答道:“妾近日屡觉头痛,不过忽痛忽止,尚可支持,昨更饮食无味,夜间睡着,很是不安,恍惚入梦,头被猛击,痛得不可名状,醒来仍然不解,所以妾自知不久了。”炀帝惊讶道:“谁敢擅击夫人?”宣华道:“陛下定要问妾,妾只好实告。妾梦中实见先帝,责妾不贞,亲执沈香如意,击妾头上,且云死罪难饶,妾辩无可辩,已拚一死,但愿陛下慎自珍重,勿再念妾了!”说毕,哽咽不止。炀帝也不觉大骇,勉强支吾道:“梦幻事不足凭信,夫人不必胡思,但教安心调养,自可无虞。”宣华不再答言,惟有涕泣。炀帝又劝慰了数语,且语宣华道:“我即去宣召御医,夫人万勿过虑为是。”宣华只答了一个“是”字。炀帝匆匆退出,传旨召医官诊治宣华,医官不敢迟挨,当即入诊。未几有复奏呈入,说是:“病入膏肓,不可救药”等语,急得炀帝心如辘轳,正在没法摆布,忽有宫人入报道:“宣华夫人危急了。”炀帝三脚两步,驰往宣华寝宫。宣华气已上逆,见了炀帝,还错疑是文帝,硬挣着娇喉道:“罢罢!事由太子,妾甘认罪,愿随陛下同去罢!”说毕,两眼一番,呜呼哀哉!迟死一年,贻臭千载。年才二十九岁。炀帝不禁大恸。比父死时何如?可巧萧后亦来视疾,入见宣华已逝,也洒了数点珠泪。这是假哭。随即劝慰炀帝,挽出寝室,一面命有司厚办衣殓,择吉安葬。
只炀帝悲念宣华,连日不已,甚至好几天不能视朝。王公大臣,统入宫问安,杨素亦当然进去,甫至殿门,忽遇着一阵阴风,扑面吹来,不由的毛发森竖,定睛一瞧,见有一人首戴冕旒,身穿衮服,手中拿着一把金钺斧,下殿出来,这位威灵显赫的大皇帝,并不是炀帝杨广,乃是文帝杨坚。素不禁着忙,转身急走,耳边只听得厉声道:“此贼休走!我欲立勇,汝不从我言,反与逆子广同来谋我,我死得不明不白,今日特来杀汝。”素越觉惶骇,脚下好似有物绊住,欲前反却,后面已象被他追着,扑的一声,头脑上着了一下,痛不可耐,便即晕倒,口吐鲜血不止。殿上本有卫士,一见杨素跌倒,忙来搀扶,素尚不省人事,当由卫士舁入卧舆,送归私第。家人忙即延医,用药灌治,半晌才得醒来,开目顾视家人,凄声叹息道:“我不得久活了,汝等可备办后事罢。”贼胆心虚。家人虽然应命,总还望他再生,四处访请名医,朝夕诊治。炀帝也遣御医往视,及御医返报,素一时虽不至死,但也不过苟延时日,难望痊愈。炀帝却很是喜欢,惟忆及宣华,总不免短叹长吁,萧后尝在旁劝慰道:“人死不能复生,何必过悲?”炀帝道:“佳人难再得,教朕如何忘怀?”萧后微笑道:“天下甚大,难道除宣华外,就没有佳丽么?”这一语提醒炀帝,便命内监许廷辅等,出外采选,无论官宦士庶各家,视有绝色女子,速即选取入宫。
廷辅等奉差四出,格外巴结,不到月余,已各缮册入报,多约数十名,少约十余名,统共有好几十处,由炀帝通盘筹算,不下一、二千人,便自忖道:“天下难道有许多美女么?大约连嫫母、无盐,都采取了来。”继又转念道:“既已选集许多女子,总有几个可合朕意,且宫中充备洒扫,愈多愈妙,只显仁宫虽然浩大,究竟是个宫殿体裁,须要另辟一所大花园,方好安插许多女子。”计画已定,便召入一班佞臣,与他商议,就中有个内史侍郎虞世基,所议条陈,最为称旨,当即命他督造苑囿。世基就在洛阳西偏,辟地二百里,内为海,外为湖,湖分五处,暗寓天下五湖的意思。每湖周围十里,四面砌成长堤,尽种奇花异草,且百步一亭,五十步一榭,亭榭两旁,无非栽植红桃绿柳,湖内有青雀舫,翠凤舸,并有龙舟一艘,准备御驾乘坐。这五湖流水,均与内海相通,海周四十里,中筑三座大山,一名蓬莱,一名方丈,一名瀛洲,好似海外三神山一般,山上添造楼台殿阁,备极工巧,山顶高出百丈,西可回眺长安,南可远望江淮,湖海交界,造了一所正殿,轮奂崇闳,自不消说。海北一带,委委曲曲,筑成一道长渠,引接海中活水,纡回瀠带,傍渠胜处,便置一院。院计十有六处,可以安顿宫人,在内供奉。天下无难事,总教现银子,世基监工才及数月,已是规模粗具,楚楚可观。适许廷辅等送入选女,炀帝便令往新苑中,候旨定夺,自挈萧后及妃嫔,乘舆至新苑游幸。虞世基当然接驾,由炀帝命为前导,逐段看来,无非钩心斗角,竞巧争新;更兼那海水澄青,湖光漾碧,三神山葱茏佳气,十六院点缀风流,桃成蹊,李列径,芙蕖满沼,松竹盈途,白鹤成行,锦鸡作对,金猿共啸,仙鹿交游,仿佛是缥缈云天,譁鼕福地。炀帝非常愉快,便问世基道:“五湖十六苑,可曾有名?”世基道:“臣怎敢自专?还乞陛下圣裁!”炀帝道:“这苑造在西偏,就可取名西苑。”世基才答一“是”字。炀帝又道:“苑中万汇毕呈,无香不备,亦可称为芳华苑。”实可名为腥血苑。世基极口称扬,炀帝徐徐的行入正殿,下舆小憩,用过茶点,便令世基取过纸笔,酌取五湖十六苑名号。炀帝本是个风流皇帝,颇有才思,世基又是个风流狎客,夙长文笔。一君一臣,你倡我和,费了两三小时,已将各名号裁定,由世基一一录出。小子亦照述如下:
五湖名称:东湖名为翠光湖,西湖名为金光湖,南湖名为迎阳湖,北湖名为洁水湖,中湖名为广明湖。
十六院名称:(一)景明院。 (二)迎晖院。(三)牺鸾院。(四)晨光院。(五)明霞院。 (六)翠华院。(七)文安院。 (八)积珍院。 (九)影纹院。(十)仪凤院。 (十一)仁智院。 (十二)清修院。 (十三)宝林院。 (十四)和明院。(十五)绮阴院。 (十六)降阳院。
名称既定,已近昏黄,四面八方,悬灯爇烛,几似万点明光,绕成霞彩。炀帝格外动兴,乐不忘疲,便命内侍整办御肴,自与萧后等退入后殿。不消半时,酒肴等已依次陈上,炀帝就座取饮,后妃等列坐相陪,酒过数巡,炀帝顾语萧后道:“十六院已将造就,只不过少缺装潢。虞内侍煞是能干,眼见得指日告成,朕意各院中不可无主,须选择佳丽谨厚的淑媛,作为每院的主持,卿以为何如?”萧后乐得凑机,便含笑答道:“妾闻许廷辅等,已选入若干美人,何不就此挑选,充作十六院的夫人?”炀帝大喜道:“似卿雅量宽洪,周后妃不能专美了。”不妒却是妇人好处,然亦有坏处,试看萧后便知。当下乘着酒兴,宣召许廷辅入苑,命将所选采女,一起起的带引进来。廷辅等便即领命,逐名点入。炀帝且饮且瞧,真是柳媚花娇,目不胜接;况且灯光半焰,醉眼微蒙,急切里也辨不出甚么妍媸,但只见得一簇娇娃,眩人心目。还是萧后替他品评,这一个是肉不胜骨,那一个是骨不胜肉,这一个是瑜不掩瑕,那一个是瑕不掩瑜,好容易选定了十六人,好算得姿容窈窕,体态幽娴。炀帝便亲自面谕,各封四品夫人,分管十六院事。又命虞世基监制玉印,上面镌着院名及某夫人姓氏,制就后便即分给,又选得三百二十名,充作美人,每院分二十名,叫她们学习吹弹歌舞,以备侍宴。此外或十名,或二十名,分拨各处楼台亭榭,充当职役。千余名选女,拜谢皇恩,陆续散去,又好似风卷残云,浪逐桃花,俱去得无影无踪了。忽聚忽散,此中已可悟幻景。时已更阑,酒兴亦衰,炀帝方命撤席,与萧后还入显仁宫。
越日,命太监马忠为西苑令,专管出入启闭,且命虞世基逐处加饰,并诏天下境内,所有嘉木异卉,珍禽奇兽,一古脑儿运至西苑,点缀胜景。于是二百里的灵囿灵沼,倏变作锦绣河山,繁华世界。就是十六院中的四品夫人,都打扮得齐齐整整,袅袅婷婷,一心思想,盼望君王宠幸。那炀帝往来无时,或至这院,或至那院。运气的得博一欢,晦气的未邀一盼。
炀帝尚嫌不足,还想南下赏花,凑巧皇甫议等奏请河渠已通,龙舟亦成,喜得炀帝游兴勃发,便下了一道诏书,安排仪卫,出幸江都。宫廷内外,接读这道诏书,都要筹备起来,且知炀帝素来性急,一经出口,便要照行,势不能少许延挨,接连备办了十余日,忙碌得甚么相似,方才有点眉目,上表请期,好几日不见批答。看官道是何因?原来滕王瓒暴死栗园,见前文。嗣王纶曾拜邵州刺史,镇王爽亦已去世,嗣王集留居京师,未闻外调。纶与集俱系炀帝从弟,历见炀帝摧残骨肉,未免加忧。炀帝也只恐同族为变,虽是留恋洛阳,作宫作苑,但暗中却密遣心腹,伺察诸王,此次又要南幸,更宜格外加防。纶、集二人,常虑得罪,时呼术士入室,访问吉凶,并使巫祝章醮求福,有了这种动作,便被侦探得了隙头,立即报闻。炀帝趁这机会,想除二人,便将两人怨望咒诅的罪名,令公卿议定谳案。公卿统是希旨承颜,复称两人厌盅恶逆,罪在不赦。炀帝假作慈悲,只说是:“谊关宗族,不忍加诛,特减罪宥死,除名为民,坐徙边郡。”两王已经迁谪,炀帝方安然无忌,始将南行的日期,批定仲秋出发,令左武卫大将军郭衍为前军统领,右武卫大将军李景为后军统领,扈驾南巡。文武官五品以上,赐坐楼船,九品以上,赐坐黄篾,并令黄门侍郎王弘,监督龙舟,奉迎车驾。
转眼间已是届期,炀帝与萧后龙章凤藻,打扮得非常华丽,并坐着一乘金围玉盖的逍遥辇,率领显仁宫、芳华苑内三千粉黛,出发东京,前后左右,统是宝马香车,簇拥徐行。扈从人员,又都穿服蟒衣玉带,跨马随着,前导的是左卫大将军郭衍,后护的是右卫大将军李景,各带着千军万马,迤逦至通济渠。王弘早拢舟伺候,这通济渠虽经开凿,还嫌浅狭,非龙舟所能出入,只好另用小航,渡出洛口,方得驾御龙舟。炀帝乃与萧后下辇,共入小朱航,此外男女人等,统有便舟乘载,鱼贯而下。一出洛口,方见有巨舟二艘,泊住中流,最大一艘,便是龙舟,内容分四重,高四十五尺,长二百尺,上重有正殿内殿东西朝堂,中二重有百二十号房间,俱用金玉饰成,下重体制较鎩,乃是内侍所居。这舟为炀帝所乘,不消细说。比龙舟稍小的一艘,叫作翔螭舟,制度略卑,装饰无异,系是萧后坐船。另外有浮景九艘,中隔三重,充作水殿,又有漾彩、朱鸟、苍螭、白虎、玄武、飞翔、青凫、陵江、楼船、板舱、黄篾等数千艘,分坐诸王百官,妃嫔公主,及载内外百司供奉物品。最奇怪的是有五楼、道场、玄坛等数十艘,为僧尼道士蕃客所乘,统共用挽船士八万余人,内有九千余名,系挽龙舟翔螭舟,各用锦彩为袍。卫兵所乘,又分平乘、青龙、艨艟、艚、八櫂、艇舸等数千艘,挽船不用人夫,须由兵士自引。龙旂舞彩,画舫联镳,相接至二百余里。岸上又有骑兵数队,夹河卫行,所过州县五百里内,概令献食,往往一州供至数百车,穷极水陆珍馐。炀帝、萧后,及后宫诸妃嫔,反视同草具,饮食有余,辄抛置河中。自来帝王巡幸天下,哪里有这般奢侈,这般骄淫?小子有诗叹道:
帝王多半好风流,欲比隋炀问孰侔?
南北舆图方混一,可怜只博两番游。
欲知炀帝南巡后事,下回再行表明。
写宣华夫人之死,及杨素之遇鬼,似属冤仇相报,跃然纸上,虽未必实有其事,而疑心生鬼,亦人情所常有。且以见人生之不可亏心,心苟一亏,魂魄不摇而自悸,有不至死地不止者,此作者警世之苦心也。炀帝穷奢极欲,为古今所罕闻,极力摹写,愈见其鎩蹋妇女,荼毒生灵,天下宁有若是淫昏之主,而能长享太平,任所欲为耶?况事本韩偓《海山记》,并非无稽,而江都之游,又为大业元年间事,此系炀帝南巡第一次,趁年仍返东京,俗小说中却谓其一去不回,竟似炀帝十年外事。夫炀帝固尝死于江都,然事在后起,并非一次即了,隋史中自有年月可证,得此编以序明之,而史事乃有条不紊,非杂乱无章之俗小说,所得同日语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