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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宣华夫人这一夜辗转难眠,天刚蒙蒙亮就醒了。她坐在铜镜前,想起昨夜那些羞人的事,脸上火辣辣的。可转念一想,生米都煮成熟饭了,不如顺着新皇帝的心思,说不定还能得些好处。她咬着嘴唇重新描眉画眼,抹上胭脂,把自己收拾得跟朵花儿似的,就等着新皇下朝来请安。

可转念又犯愁:这档子丑事要是传出去,往后还怎么见人?要是大张旗鼓去迎驾,反倒招人笑话。思来想去,她干脆在屋里候着,直到日头西斜,才听见宫女慌慌张张来报:"娘娘,圣驾到宫门口了!"

宣华连忙提着裙摆迎出去,扑通跪在阶下,声音打着颤:"臣妾陈氏恭祝陛下万岁!"那新登基的杨广笑得见牙不见眼,亲手把她搀起来就往寝宫里带,转头就吩咐摆宴。各位看官可要记牢喽,这杨广弑父淫母,简直畜生不如。可后世史书都管他叫隋炀帝,咱们也只好顺着叫。为啥不叫他爹隋文帝?只因那杨坚篡位的手段也不干净,跟南朝那些短命王朝没啥两样。

话说炀帝搂着宣华夫人吃酒调笑,越看越爱。宣华也放开了,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。这炀帝正值壮年,比他老爹不知精神多少倍。两人你一杯我一盏,借着酒劲眉来眼去,没等宴席撤完就滚到罗帐里去了。这一夜可比昨儿还快活,可惜天刚亮就得早朝,炀帝恋恋不舍地爬起来。

刚穿好龙袍,杨约就来复命了。炀帝夸了他几句,转头对杨素说:"令弟办事得力,朕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。"原来这杨约是去办两件大事:一是假传圣旨勒死了废太子杨勇,二是把柳述、元岩两个大臣流放岭南。杨素还假惺惺请封杨勇为王,炀帝装模作样追封个房陵王,却连个继承香火的儿子都不给留。

正说着,外头递进来一道奏章。炀帝展开一看,竟是兰陵公主写的,求他撤了自己封号,要跟丈夫柳述一起去岭南。炀帝冷笑:"天底下还有这么傻的丫头?传她进来!"不过半个时辰,兰陵公主就跪在殿前了。炀帝劝她改嫁,公主死活不肯,哭着说:"先帝把我许给柳家,如今丈夫获罪,我理应同罪。"其实这公主是二婚,哪来什么贞节可言?可炀帝偏不答应,硬把她轰了出去。后来公主忧思成疾,临死前还上表请求与柳述合葬。炀帝气得把她草草埋在洪渎川,柳述也死在岭南。这都是后话了。

这天傍晚,炀帝刚打发走公主,又有个美人哭着来求见。抬头一看,原来是容华夫人蔡氏,哭得梨花带雨的,虽比宣华稍逊色,也是难得的美人。炀帝哪会放过?温言软语哄着,当晚就摸进容华宫里去了。这容华胆子小,见宣华都从了,也就半推半就。炀帝这下可美了,左拥右抱好不快活。

过了六七天,先帝灵柩运回长安,追谥为文皇帝。两个月后下葬泰陵,太史令袁充拍马屁说新皇登基的日子跟尧帝继位时辰吻合,该普天同庆。只有礼部侍郎许善心反对,说国丧期间不宜庆贺。宇文述早就看他不顺眼,唆使御史弹劾,把许善心连降两级。

炀帝还惦记着在并州的汉王杨谅,连发两道诏书召他回京。头一道是假传先帝遗诏,派屈突通送去的;第二道才用自己名义。谁知汉王压根不买账,反倒调兵遣将,一场兄弟阋墙的大战眼看就要爆发。

话说这汉王杨谅当初被派去镇守并州的时候,他父亲杨坚曾私下叮嘱过他:"要是朝廷发诏书召你回京,那'敕'字旁边一定会多加一个点。还得和玉麟符对上暗号,才能动身。"这玉麟符啊,是用美玉雕成的兵符,上头刻着麒麟图案。

后来屈突通带着诏书来召杨谅,可那诏书上的字迹跟说好的不一样。杨谅心里直打鼓,连着追问屈突通好几回。可这屈突通嘴巴紧得很,死活不肯说实话。杨谅没法子,只好先放他回去。等到第二道诏书来的时候,杨谅更是不肯奉诏了,干脆调兵造反。其实他当时还不知道老爹已经被人害死了,只是借口说杨素要造反,打着"清君侧"的旗号起兵。

总管司马皇甫诞哭着劝他别造反,杨谅哪里肯听?直接把人关了起来。接着就派手下大将余公理从太谷出兵,往河阳打过去;又派綦良从滏口出兵,直扑黎阳;再派刘建从井陉出兵,要拿下燕赵一带。还让柱国乔钟葵从雁门出兵,又提拔府兵曹裴文安当柱国,跟纥单贵、王聃他们一起往京城杀去。

杨谅自己更绝,挑了数百精锐骑兵,个个戴着妇人用的羃䍦——就是那种带面纱的帷帽,假装是回长安的宫女,大摇大摆进了蒲州城。城里顿时乱作一团,蒲州刺史邱和吓得翻墙就跑。杨谅占了蒲州城,突然又改了主意,把裴文安给叫回来。这裴文安本来劝杨谅趁热打铁直取长安,半路上接到召回令,只好快马加鞭赶回来。一见面就着急地说:"兵贵神速啊!本来可以出其不意拿下京城,现在您按兵不动,我又被叫回来,这不是给人家时间准备吗?大事要坏啊!"杨谅却跟没听见似的,只管派裴文安去当晋州刺史,让王聃管蒲州,又叫纥单贵守住河桥。

代州总管李景起兵抵抗,杨谅派部将刘暠去偷袭,结果被李景识破,砍了脑袋挂在城门口示众。杨谅气得跳脚,又派乔钟葵带着三万兵马去攻打代州。代州守军才几千人,城墙还破破烂烂的,这边打仗那边还得修城墙。可李景带着将士们拼死抵抗,反倒把钟葵打得节节败退,硬是守住了城池。

消息传到京城,隋炀帝找来杨素商量。这老将军不慌不忙定下计策,主动请缨出征。他带着五千轻骑兵连夜赶到河边,找来几百条商船,铺上干草运兵,神不知鬼不觉就渡到了蒲州。纥单贵压根没防备,天亮刚起床就被杨素杀了个措手不及,手下兵卒一哄而散,他自己单枪匹马逃了回去。王聃见守不住,干脆开城投降。杨素进城安抚百姓,捷报传到朝廷,炀帝又把他召回京城,封为并州道行军总管兼河北道安抚大使,带着大军再次讨伐杨谅。

杨谅听说朝廷派大军来打,亲自跑到介州防守,让府主簿豆卢毓和总管朱涛留守并州。这豆卢毓是杨谅的大舅哥,之前就劝他别造反,杨谅不听。豆卢毓私下跟弟弟说:"我要是单枪匹马投奔朝廷,倒是能保命。可这光顾着自己,不算忠臣该做的事,不如先静观其变。"等留守并州时,他把朱涛找来商量:"汉王造反迟早要完蛋,咱们可不能跟着陪葬。不如一起守住城门,别让叛王进城。"朱涛一听脸都吓白了:"王爷把大事托付给咱们,你怎么能说这种话?"说完甩袖子就走。豆卢毓见劝不动他,一狠心带着手下追上朱涛,直接把人杀了。又把之前关起来的皇甫诞放出来,商量守城的事,还跟开府仪同三司宿勤武他们一起关闭城门,准备抵抗杨谅。

这边还没布置妥当,那边就有人快马加鞭给杨谅报信去了。杨谅慌忙带兵赶回来,守西门的士兵放他进城,豆卢毓和皇甫诞都被处死。

再说杨谅手下大将余公理从太行山往河内打,正碰上隋朝的行军总管史祥在河阴驻守。史祥跟部下说:"余公理这人莽撞没脑子,仗着人多就飘了。咱们使个计策,一战就能拿下。"于是故意在南岸摆开船只,假装要渡河,自己却带着精锐部队趁夜从下游偷偷过河。余公理光顾着防南岸的隋军,哪想到侧面杀出个史祥?顿时乱了阵脚。这时候对岸的隋军也趁机渡河夹击,余公理保命要紧,掉头就跑,手下死的死逃的逃。史祥乘胜往东打到黎阳,杨谅手下綦良正在白马津屯兵,一听余公理败了,史祥又杀过来,吓得魂飞魄散,还没开打就溃不成军。

只有代州还被围着,李景和乔钟葵僵持了个把月。朔州刺史杨义臣奉命来救援,走到西陉关听说钟葵分兵来打,一看自己人少打不过,就想出个妙计。他让士兵把几千头牛驴都赶出来,又派几百人带着战鼓藏在山沟里。等天黑两军交战时,埋伏的士兵突然赶着牛驴冲出来,战鼓震天响,尘土飞扬。钟葵的部队以为中了埋伏,天又黑看不清,吓得连连后退。杨义臣趁机猛攻,把钟葵打得落花流水。代州之围就这么解了。

杨素带着四万大军一路招降,晋州、绛州、吕州都来投降。杨谅派部将赵子开带着十万人马,在高壁扎营五十里,把路给堵死了。杨素让其他将领正面攻打营寨,自己带着奇兵从霍山抄小路,抓着藤蔓翻山越岭,绕到赵子开背后,突然擂鼓放火,直捣敌营。赵子开被打懵了,带着人马仓皇逃命,自相践踏死了好几万人。

杨谅接到儿子杨子开战败的消息,整个人都慌了神。他赶紧把手下能调动的兵士都搜罗起来,凑了十万人马,全部拉出城去,想在嵩泽一带挡住敌军。可偏偏赶上秋雨绵绵,道路泥泞难行,大军走不动道。杨谅心里打起了退堂鼓,想撤兵回城。

这时候,参军王頍拍马上前劝道:"杨素的军队孤军深入,人困马乏。大王要是带着精锐骑兵突袭,准能取胜。现在仗还没打就先退缩,军心一乱,等杨素大军压境,谁还肯替您卖命啊?"杨谅哪里听得进去,执意退守清源。这头不听裴文安的计策,那头又不采纳王頍的建议,哪有不败的道理?

说起这王頍,他父亲是梁朝名将王僧辩,自己也是个足智多谋的人物。见杨谅不听劝,他悄悄对儿子说:"汉王必败,你赶紧收拾东西跟我走,免得被俘。"说完就暗中打点行装,准备找机会开溜。

还有个老将萧摩诃,本是陈朝旧臣,已经七十三岁了。杨谅把他当长城倚重,可等到杨素大军逼近,萧摩诃带兵迎敌时,将士们个个垂头丧气。光靠个老头子能顶什么用?结果老将军反被生擒。杨谅丢了清源,又退守晋阳。他原本就指着王頍和萧摩诃这两条臂膀,现在一个逃跑一个被俘,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。

杨素乘胜追击,把晋阳城围得水泄不通。眼看就要城破人亡,杨谅只得爬上城头请降。杨素答应饶他不死,杨谅就开城投降。结果被押送长安后,杨素又派兵四处搜捕余党,该杀的杀,该关的关,一个不留。

王頍本想逃往突厥,可道路都被封锁。他知道逃不掉了,拔出佩剑就往脖子上一抹。临死前叮嘱儿子:"千万别去找故人。"儿子把父亲埋在石窟里,自己在山里躲了几天。实在饿得受不了,违背父训去找熟人求助。结果真被故人绑了送去请功,连带着把王頍的尸首也挖出来,父子俩的头颅一起挂在晋阳城上示众。萧摩诃也被处死,家产充公,妻儿沦为官奴——也不知他那貌美的续弦夫人,如今沦落何处。

并州百姓受牵连被流放的,足足有二十多万户。杨谅虽然保住了性命,却被废为庶人,关在暗无天日的囚室里,最后活活饿死。隋文帝五个儿子,除了杨广,已经死了三个。蜀王杨秀还被关着,暂且不提。

再说那炀帝平定并州后,更加肆无忌惮地享乐。只是宣华、容华两位夫人终究不便公开纳入后宫,只好让她们住在别院。有时偷偷去私会,却被萧妃看穿,冷言冷语说得炀帝脸上挂不住。他待在深宫觉得闷得慌,正想出门游玩,恰好有个叫章仇太翼的术士来献媚说:"雍州属金,与陛下木命相克。况且谶语说'修治洛阳还晋家',陛下何不营建洛阳应验天意?"

炀帝听得心花怒放,留下长子晋王杨昭守长安,自己带着妃嫔王公浩浩荡荡往洛阳去。又征发几十万民夫挖壕沟、建关隘,从龙门一直修到上洛。把洛阳改称东京,大建宫殿。表面上还下诏说要节俭,实际上那些溜须拍马的官员日夜赶工,先造了几座豪华行宫让皇帝住下。

转眼到了新年元旦,炀帝在行宫接受朝贺,改年号为大业,大赦天下。立萧妃为皇后,派人去长安册封晋王杨昭为太子,给宇文述、郭衍这些心腹都封了大将军。过了些日子,杨素从并州凯旋,炀帝让人摆满金银珠宝、锦缎车马,当殿封杨素为尚书令,其他将领各有封赏。转眼间堆积如山的赏赐就分完了,众人山呼万岁,炀帝乐得合不拢嘴。

接着又命杨素总管东京营建工程,招募了两百万工匠,不到一个月就盖起无数宏伟宫殿。炀帝嫌东京人少冷清,就把洛州城里的居民和各地富商几万户都迁到宫城附近,顿时热闹非凡。可他还是嫌杨素建的宫殿不够华丽,又派宇文恺和封德彝另造离宫。

这两个奸臣最会讨好,在洛水南岸圈了方圆几十里的地皮,往南一直修到皂漳。派人到东南各地搜罗奇石名木,水陆并运送往洛阳。还要搜集奇花异草、珍禽异兽,不管多远多难,只要世间少有的东西都要弄来装点宫室。您想想,为了一座离宫,要耗费多少民力财力?别说那些几十围粗的巨木、三五丈高的奇石运输艰难,就是一草一木、一鸟一兽,也不知要花多少钱粮,累死多少百姓才能运到洛阳。

宇文恺和封德彝哪管百姓死活,只顾讨皇帝欢心。等离宫建成请炀帝视察时,但见金碧辉煌,珠光宝气。炀帝笑着说:"当年江南的临春阁、结绮阁,哪有这般华丽!这样的宫殿才配得上朕。"两人连忙叩谢。炀帝在宫里住了几天,越看越满意,取名显仁宫,让皇后妃嫔们都搬进来住,就此安家落户。

萧后本是后梁国主萧岿的女儿,生得才貌双全,在后宫佳丽中也是拔尖的人物。她与隋炀帝杨广向来恩爱,从未红过脸。再加上其他几位妃嫔个个如花似玉,炀帝坐拥这般美人,真可谓享尽人间艳福。

可这天炀帝忽然想起宣华夫人,脸上的喜色顿时化作愁云,整日里眉头紧锁,像是揣着天大的心事。萧后素来温婉,变着法子讨他欢心,却总不见效。再三追问之下,炀帝才吐露实情。萧后抿嘴一笑:"臣妾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,原来是为这个。陛下既然割舍不下,臣妾若再阻拦,倒显得小家子气了。好在如今不在长安,不如悄悄派人接她入宫,也好宽慰圣心。"

炀帝闻言大喜,当即派心腹太监快马加鞭赶回都城去接宣华。这宣华夫人独居仙都宫,虽觉冷清,倒也落得自在。忽见宫中来人催请,只得重新梳妆,乘着轻便车驾星夜兼程赶到洛阳显仁宫。

那日炀帝正与萧后共进晚膳,听闻宣华到了,立刻起身相迎。不等宣华行礼,早一把搀住她手腕嘘寒问暖。宣华瞥见萧后在侧,连忙使眼色让炀帝松手,规规矩矩向萧后跪拜问安。萧后心里虽不痛快,但既然已经应允,索性做个顺水人情,起身还了半礼,又命宫女搀起宣华,三人同席饮酒。席间谈笑风生,炀帝乐得连饮数杯,连宣华也喝得双颊飞红。萧后见状,待宴席将散时便命宫人掌灯,亲自把炀帝和宣华送入寝宫。久别重逢,自有一番缠绵。从此三人今日赏花,明日玩月,饮酒赋诗,好不快活。

这显仁宫里的奇花异草多半是从江南运来的。炀帝贪心不足,见了这些又惦记起江南山水。想着六朝金粉的盛况,当年灭陈时还要顾忌名声,如今贵为天子,何不借巡狩之名重游旧地?但要出巡,排场可不能小。诏书一下,宇文恺、封德彝等人争相献策,有说走陆路的,有说走水路的。唯独尚书右丞皇甫议提议:"陆路颠簸,不如开凿运河。只要引谷洛水入黄河,再连通汴水、泗水,最后接入淮河,就能直下江南。"

您听听,这般浩大工程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?可炀帝哪管这些,当即拍板。皇甫议亲自监工,征发百万民夫分段开掘;又调十万壮丁疏通邗沟直抵江都。这运河要挖四十步宽,两岸筑起御道,遍栽杨柳。从长安到江都,每隔百里还要建一座行宫,足足建了四十多所。另派黄门侍郎王弘南下监造龙舟和各类船只数十艘。

地方官吏催逼甚急,百姓们白天应付日常差役,晚上还要赶工,累得倒在路边就再没起来的不知有多少。有位老宰相实在看不下去,正想进宫劝谏,恰逢炀帝设宴相召。不知这位老臣能否直言进谏,咱们下回再说。

原文言文

  攻并州分遣兵戎 幸洛阳大兴土木

  却说宣华夫人,已经被烝失节,迟明起床,自思夜间情事,未免萦羞,但木已成舟,无法挽回,不如将错便错,再博新皇恩宠。主意已定,遂复重施粉泽,再画眉山,打扮得娇娇滴滴,准备那新主退朝,好去谒贺。转念一想,中冓丑事,如何对人?倘或出迎御驾,越觉惹人讥笑。乃靓妆待着,俟至傍晚,方由宫人报称驾到。宣华便含羞相迎,俯伏门前,口称:“陛下万岁,臣妾陈氏朝贺!”新皇帝当然大喜,亲手搀扶,同入寝宫,便令左右排上宴来。看官记着!这位弑父烝母的杨广,实与畜类相同,但后人沿袭旧史,统称他为隋炀帝,小子编述历史演义,凡统一中原的主子,大都以庙谥相呼,隋主坚庙谥为文,独不称为隋文帝,无非因他巧行篡夺,名为统一,仍与宋、齐、梁、陈,异辙同途,所以沿例顺叙。只隋炀帝是古今相传,如出一口,炀字本不是甚么美谥,小子为看官便览起见,也只好称为炀帝,看官不要疑我变例呢。依俗道俗,应该如此。

  炀帝既与宣华夫人宴叙,把酒言欢,备极温存。宣华亦放开情怀,浅挑微逗,更觉旖旎可人。况炀帝力逾壮年,春秋鼎盛,若与乃父相比,风流倜傥,胜过十倍,两下里我瞧你覷,风情毕露,且并有这红友儿助着雅兴,益觉情不自禁,更尚未起,酒即撤回,两人携手入床,再演那高唐故事,真个是男贪女爱,比昨宵的快乐,又自不同。偏晨鸡复来催逼,新天子又要视朝,免不得辜负香衾,出理国事。可巧杨约已来复命,由炀帝褒劳数语,约即拜谢而退。炀帝亦退入后庭,召语杨素道:“令弟果堪大任,我好从此释忧了。”看官道是何事?原来使约入都,便是矫诏缢杀故太子勇,且顺便谪徙柳述、元岩,不但将官职尽行削去,还要将两人充戍岭南。杨素请封勇为王,掩饰人目,炀帝依了素议,追封勇为房陵王,但仍不为置嗣。

  忽由外面呈入表章,便即取阅表文,乃是兰陵公主署名,请撤免公主名称,愿与本夫柳述同徙。炀帝冷笑道:“世上有这等呆女儿,且与我宣进来!我当面为诱导。”语甫说出,即有内侍应声往召,不到半日,兰陵公主已至,行过了礼,炀帝便劝她改嫁,公主抵死不从。炀帝大怒道:“天下岂无好男子?难道必与述同徙么?我偏不令汝随述。”公主泣答道:“先帝遣妾适柳家,今述有罪,妾当从坐,不愿陛下屈法申恩。”公主前曾改醮,此时何必欲守节,但论人亦当节取,杨家有此令女,足愧阿闇。炀帝始终不允,叱令退去。兰陵公主号恸而出,自与柳述诀别。咫尺天涯,两不相见,公主竟忧郁成瘵,旋即告终。临殁时复上遗表道:“昔共姜自誓,著美前诗,息妫不言,传芳往诰。此语亦谬。妾虽负罪,窃慕古人,生既不得从夫,死乞葬诸柳氏。”炀帝览表益怒,但使瘗诸洪渎川。柳述亦不得赦还,流死岭表。这是后话不题。

  且说炀帝叱退公主,天色已晚,又记起那宣华夫人,偏又来了一个美貌宫嫔,且泣且拜,自称为尼。炀帝凝神一瞧,乃是容华夫人蔡氏,颦眉泪眼,仿佛似带雨海棠,虽比宣华稍逊一筹,也觉得世间少有,姿色过人。天下好色的男子,往往得陇望蜀,既已污了宣华,何不可再污容华?当下好言劝慰,仍叫她安居后宫,决不亏待。容华始收泪退入。哪知炀帝到了晚间,竟踱入容华宫中,也与宣华处同一作用。容华胆子更小,且知宣华已为先导,何妨勉步后尘,暂图目前快乐,于是曲从意旨,也与炀帝作长夜欢。一箭双雕,真大快事。容华被烝,见《隋书》后妃列传,并非无端污蔑。又过了六七宵,始奉梓宫还京师,谥隋主坚为文皇帝,庙号高祖。再阅两月,奉葬泰陵。太史令袁充又来献谀,谓:“新皇即位,与帝尧受命,年月适合,应大开庆贺。”独礼部侍郎许善心,以为国哀未了,不宜称贺。宇文述素嫉善心,竟讽令御史交上弹章。善心降级二等,贬为给事中。

  炀帝又恐汉王谅作乱,屡征入朝,第一道敕旨,还是在炀帝即位前,伪托乃父玺书,使车骑将军屈突通赍去。第二道敕旨,始由炀帝自己出名,哪知汉王谅始终拒绝,反发出大兵,惹起一场骨肉战争。先是谅出镇并州,乃父曾密谕道:“若有玺书召汝,敕字旁当另加一点。又与玉麟符相合,方可前来。”玉麟符系刻玉为符,上作麟形。及屈突通赍书前去,书中与前言不符,谅知有他变,一再诘通。通终不吐实,方得遣还。至二次传敕,谅益不肯就征,即调兵发难。他尚未识弑逆阴谋,只托言杨素谋反,当入清君侧。总管司马皇甫诞泣谏不从,为谅所囚,遂遣所署大将军余公理出太谷,进趋河阳。大将军綦良出滏口,进逼黎阳,大将军刘建出井陉,进略燕赵。柱国乔钟葵出雁门,并署府兵曹裴文安为柱国,使与柱国纥单贵王聃等,直指京师。谅自简精锐数百骑,各戴羃,系妇人帷帽。诈称宫人还长安,径入蒲州。城中骤乱,蒲州刺史邱和,逾城逃去。谅既得蒲州,忽变易前策,召还裴文安。文安本劝谅直捣长安,中途闻召,只好驰还,入与谅语道:“兵宜从速,本欲出其不意,一鼓入京,今王既不行,文安又返,使彼得着着防备,大事去了。”谅竟不答言,但令文安为晋州刺史,王聃为蒲州刺史,并使纥单贵堵住河桥,扼守蒲州。代州总管李景,起兵拒谅,谅遣部将刘暠袭景,为景所觉,邀斩暠首,悬示城门。谅闻报大愤,再遣乔钟葵率兵三万,往攻代州。代州战士,不过数千,更且城垣不固,崩陷相继。景且战且筑,麾兵死斗,反得屡挫钟葵,屹然自固。

  这消息传达隋廷,炀帝商诸杨素。素从容定计,自请一行。果然老将善谋,奉命就道,但率轻骑五千,夜至河滨,收得商贾船数百艘,席草载兵,悄悄的渡往蒲州。纥单贵未曾预备,天明方起,已被杨素兵登岸杀入,仓猝遇敌,如何交锋?不由的一哄而散。纥单贵匹马逃归。素进蒲州城下,王聃料知难守,便即出降。真是易得易失。素入城安民,上书报捷,有诏召素还朝,授素为并州道行军总管,兼河北道安抚大使,统着大军,再出讨谅。谅闻隋军大举,乃自往介州堵御,令府主簿豆卢毓,及总管朱涛留守。毓为谅妃兄,尝阻谅起兵,谅不能用,毓私语弟懿道:“我匹马归朝,亦得免祸,但只为身计,非为国计,不若且静守待变。”及留守并州,召涛与语道:“汉王构逆,败不旋踵,我辈岂可坐受夷灭,辜负国家?当与君出兵拒绝,不令叛王入城。”涛大惊道:“王以大事付我二人,怎得有此异语?”因拂衣径去。毓见涛不肯相从,竟惹动杀心,立率左右追涛,把他杀死。又从狱中释出皇甫诞,协商军事,且与开府仪同三司宿勤武等,闭城拒谅。毓似有大义灭亲之志,但甘助枭獍,亦不足取。部署未定,已有人急往报谅,谅慌忙引还,西门守卒,纳谅入城,毓与诞俱被杀死。

  谅将余公理,自太行下河内,正值隋行军总管史祥,出守河阴。祥语军吏道:“余公理轻率无谋,且恃众生骄,若能智取,一战就可破灭呢。”因具舟南岸,佯欲渡兵,自率精锐潜出下流,乘夜渡河。公理只防南岸渡兵,聚众抵御,哪知祥从旁面杀到,一时措手不及,即被捣乱队伍,再加对面隋军,乘机急渡,也来夹攻公理。公理逃命要紧,当即返奔,余众死了一半,逃去一半。祥东向黎阳,谅将綦良,方从滏口攻黎州,屯兵白马津,一闻公理败还,祥军掩至,便吓得魂胆飞扬,不战自溃。惟代州城尚在围中,李景与乔钟葵,相持约一月有余。朔州刺史杨义臣,奉敕往援,道出西陉,闻钟葵移兵逆击,自顾麾下兵寡,恐不能敌,乃想出一法,悉取军中牛驴,得数千头,复令数百人各持一鼓,潜匿涧谷间,然后进击乔钟葵。时已天晚,两军初交,义臣命谷中伏兵,驱着牛驴,鸣鼓疾进,顿时尘埃蔽天,喧声动地。钟葵军疑是伏兵,又兼天色将昏,无从细辨,不由的纷纷倒退。义臣复纵兵奋击,大破钟葵,钟葵落荒窜去,代州解围。杨素引兵四万,沿途招降。晋、绛、吕三州,俱向军前投诚。谅遣部将赵子开,拥众十万,栅断径路,屯踞高壁,列营延五十里。素令诸将攻栅,自引奇兵潜入霍山,攀藤援葛,穿出前谷,得绕至赵子开军后面,击鼓纵火,直捣子开各营。子开不知所为,麾众亟遁,自相蹂踏,杀伤至数万人。

  谅得子开败报,很是惊惶,搜括部下兵士,尚有十万人,乃悉众出城,往堵嵩泽。会秋雨连绵,不便行军,谅欲引军退还,谘议参军王頍道:“杨素悬军深入,士马疲敝,王率锐骑往击,定可得胜。今未战先怯,挠动众心,待素军长驱到来,何人再为王效力呢?”谅不能用,竟退保清源。既不从裴文安,又不从王頍,怎得不败?王頍为梁朝王僧辩子,颇有智略,因见谅不肯依议,退回诫子道:“汉王必败,汝宜随我,免为所擒。”遂密整行装,伺机潜遁。还有陈氏旧将萧摩诃,亦随谅麾下,年已七十有三,谅倚若长城,及素军进逼,摩诃率众出战,将士俱无斗志,单靠一个老摩诃,有何用处,反被素军擒去。谅弃了清源,走保晋阳。他本来仗着王頍、萧摩诃两人,偏偏一遁一擒,害得两臂俱失,不由的焦灼异常。素军又乘胜攻城,围得铁桶相似,眼见得朝不保暮,只得登城请降。素允他免死,谅即开城迎素,素系谅送长安,再分兵搜捕余党,或降或诛,悉数荡平。王頍欲出奔突厥,路梗道绝,自知不免,因即自刎;惟嘱子勿往故人家。頍子就石窟中,瘗埋父尸,自在山谷内躲避数日,无从得食,不得已违了父训,出访故人。果然被故人擒献军前,并因此获得頍尸,一并在晋阳枭首。萧摩诃亦即伏诛,妻子籍没。不知他继妻容色,又仍依旧否?并州吏民,坐谅死徙,共二十余万家。谅虽得免刑,终废为庶人,幽锢别室,竟致瘐死。隋文五子,除炀帝广外,已死三人,惟蜀王秀废锢如初,尚未遭害,俟后再表。

  且说炀帝既得平并州,又好恣意淫乐,坐享太平。惟宣华、容华两夫人,究不便明目张胆,收为嫔御,只好令之出居别宫,有时私往续欢,却被萧妃瞧透机关,冷讥热讽,说得天良发现,也觉怀惭。自思闷坐深宫,太无兴味,因欲出外巡游,可巧术士章仇太翼,伺旨希宠,上言:“雍州地居酉位,酉是属金,与陛下木命相冲,不宜久居。且谶文有云:‘修治洛阳还晋家,’陛下何不营洛应谶。”炀帝大喜,即留长子晋王昭居守长安,自率妃嫔王公等,往幸洛阳,一面发丁夫数十万,掘堑为防,自龙门直达上洛,择要置关,借资守御。又改洛阳为东京,营建宫阙。当时尚有与奢宁俭的敕文,欺人耳目,一班曲意逢迎的官吏,奉命监工,昼夜赶筑,先创造了几座大厦,作为行宫,以便驻跸。炀帝就此居住,过了残冬。

  次年元旦,便在行宫受朝,改元大业,大赦天下,立萧妃为皇后,并使侍臣赍敕至长安,立晋王昭为皇太子,授宇文述为左卫大将军,郭衍为左武卫大将军,于仲文为右卫大将军,改豫州为溱州,洛州为豫州,废诸州总管府。过了两三旬,杨素自并州还朝,进谒行在,因敕有司大陈金宝器玩,锦彩车马,引素及从军有功诸将士,班列殿前,令奇章公牛弘宣诏,进素为尚书令,特给上赏。诸将依次进秩,赏赉有差。才阅片时,已将所陈各物,分给无遗,大众统叩首谢恩,欢呼万岁。炀帝亦欣然大悦,乃命素为东京总监工,盛造宫室,四处召募工役,多至二百万人,百堵皆兴,众擎易举,约阅月余,便已造成许多屋宇,统是规模闳敞,制度矞皇。炀帝因东京人少,未免萧条,乃徙洛州郭内居民,及诸州富商大贾,凡数万户,尽至宫旁居住,蔚成一个繁华胜地,富庶名区。又嫌杨素所筑宫室,虽然宽展,未尽美丽,复命将大匠宇文恺,与内史舍人封德彝,另造离宫,再求精美。恺与德彝,是隋朝著名的佞臣,一奉命令,便至洛水南滨,相度形势,辟地数十里,迤南直至皂漳,造起地盘,大兴土木,一面差人分往东南,选办奇材异石,陆路用夫,水路用舟,所有江岭以南,水陆输运,络绎不绝。还要觅取奇花佳木,珍禽异兽,不论海内海外,但教寡二少双,总要采选来作为点缀。看官!试想为了一座离宫,须费财力多少,不要说几十围的大术,三五丈的大石,搬运艰难,就是一草一木,一禽一兽,也不知糜费若干钱粮,累死若干性命,方才得到洛阳。宇文恺、封德彝两人,只顾炀帝快意,不管那民间死活,府藏空虚,好容易造就一座宫室,上表告竣,请御驾亲幸落成。炀帝即日往阅,由恺与德彝迎入,东眺西瞩,端的是金辉玉映,翠绕珠围,当下笑语二人道:“从前江南的临春结绮,哪有这般富丽!似此华厦,方惬朕心。二卿功劳,诚不小了。”恺与德彝,忙即拜谢。炀帝留宫数日,一一游赏,无不合意,遂定名为显仁宫,且命皇后妃嫔等,概行迁入,索性就此安居。

  萧后本后梁主萧岿女儿,才色兼优,也是个宫闱翘楚,士女班头,平时与炀帝很是恩爱,从未反目,此外有几个妃嫔,统生得绰约多姿,炀帝得了这般妻妾,也好算是人生艳福。他忽然记起宣华夫人,不觉易喜为愁,整日里眉头不展,好似有一桩绝大心事,挂在面上。萧后素来婉顺,多方迎合,总未得炀帝欢心,至再三研诘,方由炀帝吐出实情。萧后微笑道:“妾还道是甚么大事,原来为此。陛下既不忍割舍,妾若再来阻挠,便变一个妒妇了。好在此处不是长安,请遣使密召入宫,聊慰圣怀。”炀帝大喜称谢,即着内使飞马入都,往迎宣华。宣华正居仙都宫,虽觉寂寞寡欢,却还清闲自在,偏由内使到来,促她应召,她只得重加妆饰,出乘轻舆,兼程至洛阳显仁宫。炀帝正与萧后晚宴,得闻宣华到来,当即起座相见,不待宣华拜下,早已将她搀住,握手慰问。宣华见萧后在旁,便用目示意,请炀帝放手,然后至萧后面前,屈膝谒贺。亏她厚脸。萧后虽不惬意,但既许炀帝宣召,不如卖个人情,起身还了半礼,并令侍女扶起宣华,一同侍饮。席间有谈有笑,顿令炀帝心花怒开,宽饮了好几觥,连宣华也灌个半酣。萧后乐得做美,待至酒阑席撤,便令宫女掌灯,将炀帝、宣华两人,送入别宫。久旱逢甘,乐不胜言。自是今日赏花,明日玩月,饮酒赋诗,备极愉快。

  惟显仁宫中的花木,多半从江南采来,炀帝是个贪得无厌的主子,有了这种,还想那种,自思江南山水,比洛阳还要秀丽,况且六朝金粉,传播一时,从前平陈时候,还想做些名誉,不便留恋江南,此时贵为天子,动作任情,何妨借名巡狩,一游江淮。但要去巡幸,也须铺排一番局面,方显得皇帝威风。当下传出诏旨,谓将巡历淮海,观风问俗。此诏一下,那宇文恺、封德彝等便争来献言,或说是如何通道,或说是如何登程。独有尚书右丞皇甫议谓:“陆行不便,须由水路南下,方可沿途观览,不致劳苦。惟江河俱向东流,欲要南北通道,必须开通济渠,引谷洛水达河,再引河水入汴,引汴入泗,才得与淮水相通。”看官!你想如议所言,这样的开凿工程,所需几何?炀帝也不管财力,但教有水可通,便即照办。皇甫议当然监工,发丁百万,依照自己的条陈,逐段开掘;还要沟通江淮,发民十万,疏凿邗沟,直达江都,沟广四十步,旁筑御道,遍植杨柳,且自长安至江都,每隔百里,筑一行宫,总计得四十余所。更由黄门侍郎王弘等,奉遣南下,特往江南督造龙舟,及杂船数十艘。郡县当差,人民执役,已是痛苦得很;再加这般巨工,须限日告竣,朝夜督促,不得少延,可怜这班工役,不胜劳苦,往往僵毙道旁,做了许多无告冤魂。小子有诗叹道:

  衰朝政令半烦苛,不似隋家役更多;

  筑室开渠成惯事,可怜民血已成河!

  炀帝如此劳民,却有一位老年宰相,不甚赞成,意欲入宫谏阻,可巧炀帝召他入宴,未知能否直言,且至下回再详。

  汉王谅起兵晋阳,不讨杨广,独讨杨素,始谋已误。或者谓谅未识弑逆情事,不能无端罪广,似矣,然敕书不符,其由于杨之矫擅,已可概见。况太子被废,蜀王遭黜,祸皆起自杨广一人,欲加之罪,岂犹患无辞乎?裴文安劝谅直捣京师,名已不正,已非胜算,至王頍之请为孤注,更不足道,无怪其一败涂地也。炀帝未曾改元,便即幸洛,命以洛阳为东京。夫成周定鼎,曾设陪都,由后追前,非不足法,但迹若相同,心则大异,炀帝为淫侈计,岂有宅中而治之思?筑宫不足,又复开渠,极天下之财力民力,以供一人之耳目,试思民殚财尽,尚能独享繁华耶?故后世之论杨广者,或詈其狡,或病其淫,或斥其奢,而吾则蔽以一言曰:“愚而已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