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隋炀帝南巡江都,这一路上可真是浩浩荡荡。沿途四十多座行宫都是临时赶工,粗粗建成的。炀帝每到一个地方,住上一两天,还嫌不够精致,干脆不等修完就继续南下,直抵江都。
这江都可是江南一等一的好地方,山清水秀,名扬天下。炀帝带着后妃们整日游山玩水,饮酒作乐,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逍遥。转眼就到了大业二年元旦,炀帝在江都大殿接受百官朝贺。第二天就收到东京来的好消息——洛阳的宫苑全都修好了。炀帝一高兴,立刻升了督造官宇文恺的官。
正月刚过,炀帝又下令让礼部官员商议制定新的车马服饰制度。他特意任命能工巧匠何稠负责监造,要求把做好的仪仗从东京运到江都来。这何稠确实有两下子,他参考古今样式,把皇帝的龙袍绣上日月星辰,官帽用漆纱制作,还造了三万六千人的仪仗队。皇后的车驾、百官的礼服,样样都极尽奢华。
为了搜集羽毛装饰,地方官逼着老百姓到处捕鸟。乌程有棵百尺高的大树,上面有个鹤巢。百姓够不着,就要砍树。那对鹤好像通人性,怕伤着小鹤,竟然自己把羽毛拔下来扔到地上。这事传开后,还有人说是祥瑞,编出歌谣说"天子造羽仪,鸟自献毛羽"。地方官赶紧把这歌谣写进贺表,炀帝看了龙颜大悦。
等到仪仗准备齐全,每次出游时,举着羽旗的卫士能排出二十多里路,那场面真是壮观得不得了。
转眼江南春尽,炀帝这才下诏返回东京。四月底抵达洛阳时,那排场比南下时还要奢华。炀帝在端门大赦天下,免了全国赋税,还规定五品以上文官可以乘车佩玉,武官可以骑马戴冠。一时间,洛阳城里衣冠楚楚,好不热闹。
太子杨昭原本在长安留守,听说父皇回来了,连忙上表请求觐见。谁知炀帝对这个儿子冷淡得很,见面时随便问了几句就打发走了。后来太子想多留几日尽孝,反被炀帝一顿训斥。杨昭又气又急,加上身体肥胖,正值盛夏,竟一病不起。炀帝听说儿子死了,干嚎了几声就完事,草草办了丧事。
这时楚国公杨素也病死了。这杨素原本封越国公,因为太史说隋朝分野要有大丧,炀帝南巡前特意把他改封为楚国公——这是要把灾祸转嫁给他啊。杨素临死前,他弟弟还到处找名医。杨素睁眼说:"我还想活吗?"炀帝听说杨素死了,私下高兴地对左右说:"要是他不死,我非灭他九族不可!"不过表面上还是给了厚葬,追封了一大堆头衔。
再说当年被废的太子杨勇,留下十个儿子。长子杨俨原是云昭训所生,封过长宁郡王。杨勇被废后,这些儿子也都削了爵位。云昭训的父亲云定兴原本也因此获罪,后来因为手艺好被炀帝召到东京负责工程。这云定兴为了巴结权臣宇文述,特意用珍珠编了顶宝帐送给他。宇文述很高兴,就提醒他说:"你做的兵器皇上都很满意,就是一直升不了官,还不是因为长宁王那几个孩子还没死绝?"
云定兴一听就明白了,狠心说道:"那些废物留着干什么,不如劝皇上一并处死算了!"宇文述果然上奏,炀帝立刻准奏,用毒酒杀了杨俨,其他七个儿子也都发配边疆。其中襄城王杨恪的妻子柳氏是个贤惠人,丈夫被废时毫无怨言。临别时柳氏哭着说:"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我绝不独活。"后来杨恪在半路上被赐死,灵柩运回时,柳氏果然自缢殉情,当时街坊邻居没有不落泪的。
杨勇的十个儿子就这样去了八个,剩下两个小的史书上再没提起,想必是被贬为平民,一辈子默默无闻了。
话说那突厥的启民可汗啊,自从搬到沙漠边上的碛口住下,收拢了达头可汗留下的部众,心里一直记着隋朝对他的恩情,年年都派人来朝贡。到了大业二年冬天,他又递上奏表,说要亲自来朝见。隋炀帝杨广这人最爱摆排场,想借着这个机会向番邦炫耀中原的威风和气派,就命令太常少卿裴蕴把天下懂音乐的人都召集起来,连民间会弹个曲儿的百姓都不放过,统统编进乐户。这下可热闹了,四面八方的乐师戏班子都涌到东都洛阳,吹拉弹唱日夜不停,还排演起鱼龙漫衍、山车杂技这些稀奇把戏,专挑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来讨人欢心。
等排练得差不多了,炀帝就带着后宫嫔妃们到西苑的精翠池边上看表演。只见先跳出来个舍利兽,扑腾得水花四溅,接着乌龟王八都从水里冒出来,密密麻麻爬满岸边。忽然有条鲸鱼喷出水雾遮天蔽日,转眼间竟变成七八尺长的黄龙。最绝的是两个戴斗笠的艺人,笠顶上还各站一个人,轻轻一跳就交换了位置,看得人眼花缭乱。还有那神龟驮着假山、艺人嘴里喷火的把戏,真是千奇百怪。炀帝看得龙心大悦,立刻让京兆尹和河南尹给艺人们赶制锦缎衣裳,把两京的绸缎都搜刮空了。这还不够,他自己写了艳词,叫乐官谱成哀婉缠绵的新曲子,又开了进士科,专挑那些写香艳诗歌的才子入选。
这时候闲居在家的前朝宰相高颎被突然召回来当太常卿——要我说啊,这老头儿命里该着挨这一刀。他看不惯这些靡靡之音,上奏说:"皇上搞这些花架子,是要耽误正事的。"炀帝本来就不待见他,这下更想起旧怨。高颎还私下对太常丞李懿嘀咕:"当年北周天元皇帝就是玩音乐亡的国,前车之鉴啊!"这话传到炀帝耳朵里,更是火上浇油。
转过年来大业三年元旦,启民可汗来朝贺。炀帝摆出全副仪仗,鼓乐喧天。启民跪拜时偷瞄那些华美的仪仗,眼馋得不行,回到驿馆就写奏章请求改穿汉人衣冠。炀帝先是摆摆手,等启民再三请求才答应,还得意地对尚书牛弘说:"如今连单于都要解辫子改服饰,这才是太平盛世啊!"赏了牛弘百匹绸缎。
启民在长安好吃好喝住了好些天,临走时邀请炀帝北巡。这正是炀帝求之不得的,当即拍板。等到初夏时节,炀帝打着安抚河北的旗号出发,征发十几万壮丁开凿太行山修驰道。走到赤岸泽时,启民派侄子来迎接,炀帝却让人家先回去等着。又过了两个多月,山路才修通。炀帝一路摆谱,先派长孙晟去突厥传话。这长孙晟也是个妙人,看见启民的牙帐前杂草丛生,就指着青草说:"这草留着莫非很香?"启民傻乎乎拔起来闻,说没味儿。长孙晟这才点拨他:"天子驾到,诸侯王该亲自打扫才是。"启民恍然大悟,赶紧带着部下割草清理。
等炀帝驾临榆林,启民带着义成公主来朝见,吐谷浑、高昌的使臣也来凑热闹。炀帝在临时搭建的容纳几千人的大帐里设宴,南面高坐,下面歌舞升平。启民带着三千五百名酋长跪拜,酒酣耳热时献上三千匹骏马。炀帝一高兴,回赐了一万三千匹绸缎,还特许启民朝见时不用报名字,地位比诸侯王还高。
启民又递奏章,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忆当年隋文帝怎么救他性命,现在连衣服都想换成汉家样式。可这回炀帝倒端起架子来,和大臣们商量后下诏说:"夷狄有夷狄的风俗,何必非要改穿汉服?只要心里向着朝廷就行。"——您瞧这皇帝,让人家改衣服的是他,不让改的也是他,全凭自己高兴。
隋炀帝这头刚折腾完长城,转头又征调了上百万壮丁去扩建,从西边的榆林一直修到东边的紫河。尚书左仆射苏威跪在殿前苦劝,嗓子都说哑了,可皇帝连眼皮都不抬一下。太常卿高颎、礼部尚书宇文弼和光禄大夫贺若弼这几个老臣凑在一块儿嘀咕,说咱们对启民可汗也太厚道了,这不是养虎为患么?
谁知宫里那些马屁精耳朵尖得很,转头就把这话添油加醋报了上去。炀帝最烦别人指手画脚,加上早就看高颎不顺眼——当年贺若弼还是高颎举荐的,宇文弼又跟高颎交好,这下正好一锅端。圣旨下来那天,三个老臣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,血淋淋的脑袋就并排挂在了行辕旗杆上。连带着苏威也被撸了官职,卷铺盖回家种地去了。
萧皇后的亲弟弟萧琮原本挺得宠,封着莒国公的爵位,偏生跟贺若弼交情好。贺若弼刚死,街头小儿就传唱起"萧萧亦复起"的童谣。炀帝疑心病发作,一道诏书把国舅爷也赶回了老家。
转眼秋高气爽,炀帝又带着五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北巡。那排场可真叫绝——宇文恺造的观风行殿能拆能合,底下装着轮子说走就走;布匹搭的行城绵延两千步,涂得金碧辉煌。胡人们哪见过这个?离着御营十里远就跪满一地,连马都不敢骑。启民可汗更夸张,提前半个月就打扫牙帐候着,见着龙辇立刻扑通跪倒,帐前王公贵族全都光着膀子割肉献酒,没一个敢抬头。
炀帝乐得当场赋诗,末了还得意洋洋问:"比起当年汉天子空登单于台,朕这排场如何?"正喝着马奶酒呢,启民战战兢兢禀报说高丽使者来了。炀帝眼睛一瞪,让牛弘传话:"告诉你们国王,明年朕要巡幸涿郡,他最好麻溜儿来朝见。要是敢耍花样...哼!"吓得高丽使者屁滚尿流地跑了。
在塞外撒完威风,炀帝九月启程回銮。路过太原时突然心血来潮,非要开凿九十里直道通济源。完事儿又跑到御史大夫张衡家连吃三天宴席,这才慢悠悠回洛阳。这时西域胡商正在张掖做买卖,吏部侍郎裴矩趁机打探情报,献上本《西域图记》,把昆仑山说得跟自家后院似的:"只要派个使者走趟敦煌,那些吐谷浑突厥保管乖乖称臣!"
炀帝听得两眼放光,天天召裴矩来问西域风物。听说胡地多珍宝,他立马封裴矩当黄门侍郎去张掖招揽商队。其实哪有什么归顺?全是裴矩拿钱砸出来的场面。各郡县为接待胡商,光迎送费用就耗资亿万,百姓苦不堪言。
转眼到了大业四年开春,炀帝又征发河北百万军民开凿永济渠,连妇女都被拉去当苦力。这边渠还没挖完,那边新的长城又开始修筑。他坐着龙辇巡视五原时,仪仗队照样旌旗蔽日。最要命的是这位爷喜新厌旧的毛病——晋阳宫还没修利索,又惦记着建汾阳宫,还派崔君肃去西突厥逼人家朝贡。金银像流水般花出去,老百姓的命在他眼里还不如路边的野草。
突厥西边的大逻便自立为王,号称阿波可汗,从此突厥就分成了东西两部。这阿波可汗没多久就被处罗侯给逮住了,这事儿前文书已经交代过。突厥人又推举泥利当了可汗。泥利死后传位给儿子达漫,就是后来的泥撅处罗可汗。
这位处罗可汗的生母向氏本是中原人,丈夫泥利死后耐不住寂寞,改嫁给了小叔子婆实特勒。开皇末年,向氏夫妇来中原朝见,正赶上达头可汗作乱,不敢回西边,就在长安住了下来。后来达头逃亡,西边道路稍微通畅些。处罗可汗思念母亲,派人到边关打听母亲下落。
说来也巧,裴矩当时正驻守敦煌,听说这事立刻上奏朝廷,建议招抚处罗可汗。炀帝派崔君肃带着诏书去西突厥。到了牙帐,处罗可汗大模大样坐在胡床上,连身子都懒得动一下。崔君肃板着脸说:"突厥一分为二,年年打仗,几十年都分不出胜负。如今启民可汗带着整个部落归顺朝廷,还借兵要灭了你。皇上已经准了,大军不日就要出发。亏得你母亲向夫人天天在宫门外跪着求情,皇上才网开一面,特地派我来传旨。可汗这般傲慢,岂不是要害你母亲落个欺君之罪?到时候尸横长安街头,脑袋还要送回突厥示众!"
崔君肃越说越激动:"等大隋将士联合东突厥两面夹击,可汗觉得自己能扛得住吗?为了一点面子,既辜负君恩又抛弃生母,这不是自寻死路吗?"听到"死路"二字,处罗可汗猛地从胡床上跳起来,眼泪哗哗往下掉,恭恭敬敬跪着接了诏书。
崔君肃趁热打铁:"启民可汗归顺后要啥有啥,现在兵强马壮。可汗要是想跟他争宠,可得好好巴结皇上才行。"处罗可汗赶紧凑过来请教。崔君肃捋着胡子说:"吐谷浑是启民可汗的老丈人家。自从皇上把义成公主嫁给启民,他就吓得跟吐谷浑断了来往。吐谷浑怀恨在心,连年贡都不上了。可汗要是主动请缨讨伐吐谷浑,跟朝廷大军前后夹击,保管马到成功。到时候亲自入朝,既能讨皇上欢心,又能母子团聚,岂不一举两得?"这番话把处罗可汗说得心花怒放,当即厚赏崔君肃,还派使者带着汗血宝马随行入朝,上表请求联合讨伐吐谷浑。炀帝当面定下来年之约,使者领命而去。
转眼就是大业五年春天,冰雪消融,杨柳抽芽。炀帝收拾行装开始西巡。这时候裴矩已经唆使铁勒部偷袭了吐谷浑,伏允可汗——就是夸吕可汗的二儿子——逃到西平一带,派人来求援。炀帝正想收拾吐谷浑,立刻派安德王杨雄从浇河出兵,许国公宇文述从西平进军,名义上是接应伏允,实际是要端他老窝。伏允也不傻,见隋军来势汹汹,干脆扭头就往雪山跑。宇文述带兵穷追不舍,连破曼头、赤水两座城池,砍了三千多个脑袋,俘虏王公贵族两百多人,男女百姓四千多口。
吐谷浑故地纵横四千里,全被隋朝收入囊中。炀帝在这儿设郡县、派守将,还把内地轻罪犯人都发配来充实边疆。为了显摆威风,炀帝亲自出临平关,渡过黄河进驻西平,大阅兵马准备彻底剿灭伏允。他命令内史元寿逼近金山,兵部尚书段文振逼近雪山,太仆卿杨义臣驻守琵琶峡,将军张寿屯兵泥岭,布下天罗地网。伏允带着几十个亲信溜之大吉,留下部将假扮自己在车我真山周旋。
右屯卫大将军张定和是个莽夫,连盔甲都不穿就进山搜捕,结果中了埋伏,白白送了性命。只有副将柳武建稳扎稳打,不但全身而退,还斩杀俘虏了几百吐谷浑兵。左光禄大夫梁默追击伏允,反而中了诱敌之计丢了脑袋。卫尉卿刘权从伊吾道出兵,好歹抓了一千多人回来交差。
炀帝驾临燕支山时,高昌王伯雅、伊吾吐屯没——这是突厥派驻伊吾的监官——还有西域二十七国的使节,全都跪在路边迎驾。炀帝早吩咐河西百姓盛装围观,谁要是穿得寒酸,地方官立刻逼着换新衣裳。一时间大街上珠光宝气,车马排成长龙。吐屯没献上千里疆土,炀帝龙颜大悦,设立西海、河源、鄯善、且末四郡,派刘权镇守河源,屯田驻防,既防着吐谷浑,又打通西域通道。裴矩因为招抚有功,升任银青光禄大夫。
巡塞北厚抚启民汗 幸河西穷讨吐谷浑
却说炀帝南幸江都,在途约历数旬,所有四十余所的杂宫,统是赶紧筑造,大致粗就,炀帝到一处,留一二日,尚嫌它未尽完善,所以不愿稽延,便扬帆直下,竟达江都。江都为南中胜地,山水文秀,扬名海内,炀帝与后妃人等,朝赏夕宴,不暇细表,好容易又阅残年,便是大业二年元旦。炀帝在江都升殿,受文武百官朝贺,越日,得东京将作大匠宇文恺奏报,内称洛阳宫苑,一体告成,当即进授文恺为开府仪同三司。过了正月,又诏吏部尚书牛弘,内史侍郎虞世基等,议定舆服仪卫,始备辇路,及五时副车,命开府仪同三司何稠为太府少卿,使他监造车服,由东京送达江都。稠智思精巧,参酌古今,衮冕统绣日月星辰,皮弁用漆纱制成,又作黄麾三万六千人仪仗,此外如皇后卤簿,及百官仪服,无非极意求华,仰称上意。尝责州县官采办羽毛,州县官使民弋捕大鸟,四处网罗,几无遗类。乌程有一大树,高逾百尺,上有鹤巢,卵育已久,百姓奉令取求,因高不可攀,特用刀刈根,为倒树计。鹤似解人意,恐雏为所杀,亟自拔氅毛,抛掷地上,时人反称为瑞兆,彼此谣传道:“天子造羽仪,鸟自献毛羽。”州县官乐得谀媚,遂将民间歌谣,充作贺表中文料,炀帝格外欣慰,待羽仪汇集,四面翼卫,每出游幸,卫士各执麾羽,填街塞路,绵亘约二十余里。不愧为大畜类。
再过了两月有余,江南春暮,桃柳将残,炀帝方欲返东京,下诏北归。月杪自江都出发,一切仪制,比南下时更加华丽。四月下禡,行抵伊阙,陈列法驾,备具千乘万骑,驰入东京。炀帝自御端门,颁达赦书,豁免本年全国租赋,凡五品以上文官得乘车,在朝弁服佩玉,武官得跨马加珂,戴帻服鈇褶,衣冠文物,盛极一时。太子昭本留守长安,闻炀帝已回东京,乃上表请觐,有旨准奏。昭即至洛阳,父子相见,免不得有一番恩谊。但炀帝是酒色迷心,把父子有亲的古训,当然忘记。既已无父,何知有子。昭入见时,不过淡淡的问了数语,便令退出,嗣是不复召见。昭一住数旬,再请入省,炀帝虽未曾拒绝,惟面谕他速回长安。昭叩请少留,以便定省,反被炀帝叱责出去,惹得懊怅成疾;更兼形体素肥,天又盛暑,内外交迫,竟致绝命。炀帝闻耗,只哭了数声,便即止哀,草草丧葬,予谥元德。昭有三子,长名檦,次名侗,又次名侑,总算俱封王爵。檦为燕王,侗为越王,侑为代王,又立秦孝王俊子浩为秦王。俊为炀帝弟,见前文。可巧楚公杨素,亦同时病死。素本受封越公,太史尝言隋分野当有大丧,炀帝南幸时,特徙封素为楚公,因隋与楚,同一分野,意欲移祸与素。素老病居家,未尝从游,至将死时,弟约尚觅名医调治。素张目道:“我岂尚想求活么?”炀帝得素死信,喜语左右道:“使素不死,当灭他九族。”但表面上不好不敷衍过去,追赠素光禄大夫太尉公,赐谥景武,特给叡车班剑四十人,前后部羽葆鼓吹,粟麦五千石,赙帛五千段,命鸿胪卿监护丧事,也好算是生荣死哀,福寿全归了。句中有刺。
先是废太子勇生有十男,长男名俨,为云昭训所出,曾受封长宁郡王。勇被废后,俨亦坐斥。俨弟平原王裕,安城王筠,安平王嶷,襄城王恪,高阳王该,建安王韶,颍川王瓘,均褫爵削籍。云昭训父云定兴,因纵勇为非,坐罪夺官,与妻子俱没为官奴。炀帝嗣位,闻定兴具有巧思,召至东京,襄办营造。定兴见宇文述得宠,曲意谀媚,特购集珍珠,络成宝帐,奉献与述。述喜出望外,兄事定兴,荐使督造兵器,且与语道:“兄所作器仗,悉合上意。惟始终不得好官,无非为长宁兄弟,尚未处死哩。”定兴愤然道:“此等俱无用物,何不劝上一体就诛。”忍哉定兴!述遂奏请处置俨等,炀帝当即依议,命鸩杀故长宁王俨,并将俨弟七人,充戍极边。襄城王恪妃柳氏,姿容端丽,四德俱全,恪前被废黜,柳氏毫无怨言,事夫益谨。及恪奉诏徙边,与妻诀别,柳氏泣语道:“君若不讳,妾誓不独生。”恪亦呜咽不能成词,彼此大哭一场,怆颜别去。行至中途,复有诏使到来,勒令自尽。恪与兄弟七人,同时骈死。至恪柩发还,柳氏语朝使道:“妾誓与杨氏同穴,若身死后,得免别埋,就是朝廷的恩惠了。”说罢,抚棺一恸,自缢身亡,里人均为下泪。特叙入以彰女贞。勇十男已去其八,只幼子孝实、孝范,后来也不见史传,想是贬为庶人,终身不得出头,小子也只好搁过不提。
且说突厥启民可汗,自徙居碛口,尽有达头遗众,尝感隋室旧恩,岁遣朝贡。大业二年冬季,复上表自请入朝。炀帝欲张皇威德,夸示番俗,因命太常少卿裴蕴,征集天下前世乐家子弟,充作乐户,就是庶民百姓,能谱音乐,俱令入肆太常,于是四方散乐,大集东京。不但八音六律,吹拍成腔,并演习各种鱼龙山车等杂戏,务为淫巧,悦人耳目。俟演习成熟,便在西苑中精翠池侧,依次奏技。炀帝亲挈后妃诸人往阅,但见有一舍利兽,先来跳跃,激水满衢,继而鼋鼍鱼鳖,俱从水中浮出,丛集两岸,又有鲸鱼喷雾翳日,倏忽化成黄龙,长七八尺。未几复见二人戴笠,笠上各登一人,体轻善舞,恟然腾过,左右易处。最可怪的是神鳌负山,幻人喷火,千变万化,备极神妙。炀帝非常称赏,饬京兆、河南两尹,为伎人赶制锦衣,两京彩缎,搜括一空。甚且御制艳篇,令乐正白明达凑造新声,按曲度腔,声极哀艳。一面特建进士科,视有诗歌纤冶,即令入选。
故相高珽闲居有年,不知炀帝寓着何意,偏召令为太常卿。想是珽命中应该斫头。珽独不赞成散乐,奏言:“弃本逐末,有碍盛治。”炀帝哪里肯依?反把从前的积恨,记忆起来。并见前文。珽又私语太常丞李懿道:“从前周天元好乐致亡,殷鉴不远,怎可效尤?”汝奈何不记母言?这数语又被炀帝闻知,越加生嫌,惟一时未便发作,姑从缓图。大业三年,启民可汗,来贺元日,炀帝命大陈文物,内外鼓吹。启民入朝拜谒,由炀帝赐他旁坐。启民东张西望,颇艳羡汉官威仪,急切未敢陈请。至退入客馆,方修表请袭冠带。炀帝初尚未许,及表文再上,乃准令易服。且语尚书牛弘道:“目今衣冠大备,使单于亦为解辫,岂不是古今盛治么?”弘极口称贺。炀帝又道:“这也未始非卿等功劳。”说至此,令侍臣出帛百匹,赐与牛弘。弘谢恩而退。启民可汗一住数日,宴赐甚厚。辞行时请车驾北巡,正合炀帝意旨,便即俞允,启民乃去。待至初夏,天气清和,炀帝借安抚河北为名,下诏首途,发河北十余郡丁男,凿穿太行山,北达并州,使通驰道,一面启行至赤岸泽。启民遣兄子毗黎伽特勒,入朝行在,且附表请入塞迎驾。炀帝不允,遣归毗黎伽特勒,令启民在帐守候。又过二月有余,山路始通,方再从赤岸泽出发,北至榆林郡,意欲出塞耀兵,道出突厥部落,进指涿郡,恐启民不免惊惶,特先遣武卫将军长孙晟,往谕帝意。启民奉旨,召集属部各酋长,约数十人,与晟相见。晟见牙帐中芜秽拉杂,欲令启民亲自芟蒨,为诸部倡,乃佯指帐前青草道:“此草留植帐前,大约根必甚香。”启民未悟,拔草嗅鼻,毫无香气,遂答言不香。晟微哂道:“天子巡幸,诸侯王宜躬自扫除,表明敬意。今牙内芜秽,我还道是留种香草,哪知却是寻常植物呢。”启民至此,始知晟有意嘲讽,慌忙谢罪道:“这是奴不经意的过失。奴辈骨肉,皆天子所赐,得效筋力,岂敢惮劳?不过因僻居塞外,未知大法,今幸将军教奴,使奴得达诚驾前,受惠正不少哩。”说着,即拔佩刀自芟庭草。帐下贵人达官,及诸部酋长,亦相率仿效,才阅数刻,已将庭草除尽。他如帐外杂草,亦遣番役随处扫除,长孙晟辞回榆林,报明炀帝。晟用伪言,说动启民,亦非待人以诚之道。炀帝便发榆林北境,东达蓟州。沿途建筑御道,长三千里,广且百步。启民可汗带同义成公主,来朝行宫,还有吐谷浑、高昌两国,亦遣使入贡。炀帝大悦,盛宴启民夫妇,与两国使臣,越宿复亲御北楼,望河观渔,并赐百僚会宴。启民可汗又献名马至三千匹,炀帝赐帛至一万三千匹,启民复上表道:
窃念圣人先帝怜臣,赐臣安义公主,种种无乏,臣兄弟嫉妒,共欲杀臣,臣当是时,走无所适,仰视惟天,俯视惟地,奉身委命,依归先帝。先帝怜臣且死,养而生之,以臣为大可汗,还抚突厥之民,至尊今御天下,仍如先帝养生,臣及突厥之民,种种无乏。臣荷戴圣恩,言不能尽,臣今非昔日之突厥可汗,乃是至尊臣民,愿率部落,变改衣服,一如华夏,仰乞天慈,不违所请,谨此上闻!
炀帝览表,未以为然,因令群臣集议,群臣多请依启民言。炀帝始终不从,乃下诏答启民道:
先王建国,夷夏殊风,君子教民,不求变俗,断发文身,咸安其性,旃裘卉服,各尚所宜。因而利之,其道弘矣,何必拘拘削衽,縻以长缨,岂遂性之至理,非包含之远度。衣服不同,既辨要荒之叙,庶类区别,弥见天地之情。况碛北未静,犹须征战,峨冠博带,更属非宜,但使好心恭顺,固无庸变服为也。特此复谕!
这谕既下,又令宇文恺特设大帐,帐中可容数千人。炀帝亲御大帐,南向高坐,两旁备设仪卫,下作散乐。启民率酋长三千五百人,入帐朝谒,由炀帝尽赐盛宴,笙醴杂陈。诸胡骇悦,争献牛羊驼马数千万蹄。炀帝亦命发帛二十万段,作为答赐,并赏启民辂车乘马,鼓吹幡旗,赞拜不名,位在诸侯王上。寻又发丁男百余万人增筑长城,西距榆林,东至紫河。尚书左仆射苏威,力谏不听,太常卿高珽,礼部尚书宇文闇,音注见前。光禄大夫贺若弼,互有私议,大略谓:“待遇启民,未免过厚。”偏有媚臣谄子,奏劾三人怨谤,炀帝最恨直言,既有所闻,也不暇辨明是非,况与高珽本有宿忿,贺若弼又为珽所荐引,宇文闇也与珽友善,索性一律加罪,并置死刑。诏敕一颁,可怜三大臣俱无辜遭戮,骈首行辕。苏威亦连坐罢官。还有内史令萧琮,系是萧皇后兄弟,素邀恩眷,受爵莒国公,他与贺若弼往来莫逆,弼既被杀,复有童谣云:“萧萧亦复起。”炀帝因疑及萧琮,亦令罢官还家。嗣又出巡云中,溯金河而上,甲士前呼后拥,共达五十余万,旌旗辎重,千里不绝。令宇文恺等造观风行殿,内容数百人,可离可合,下施轮轴,倏忽推移,并筑置行城,周二千步,用布为干,上蔽以布。涂饰丹青,楼橹悉备,胡人俱惊为神奇。每在御营十里外,屈膝稽颡,无敢乘马。启民还至牙帐,饰庐清道,恭候乘舆。越旬余始见驾至,由启民跪迎入帐,奉上寿。王侯以下,均袒割帐前,莫或仰视。炀帝万分快活,即事赋诗道:
鹿塞鸿旗驻,龙庭翠辇回。毡帷望风举,穹庐向日开。呼韩顿颡至,屠耆接踵来。呼韩、屠耆皆汉时单于名。索辫擎丱肉,韦剭献酒杯。何如汉天子,空上单于台。
启民奉鞍既毕,面奏有高丽使臣来聘,不敢隐讳。炀帝即传高丽使臣入见,使臣惶恐顿首,乃使牛弘宣旨,谕高丽使臣道:“朕因启民诚心奉国,所以亲至彼帐,明年当诣涿郡,汝可还语汝王,宜早来朝,勿生疑惧。朕一视同仁,待遇亦如启民,若敢违朕命,必与启民同巡汝土,休得后悔!”为后文东征张本。高丽使唯唯而去。炀帝留宿启民牙帐,约有数日,萧后亦幸义成公主帐中。炀帝赐启民夫妇,金瓮各一,他如衣服被褥锦彩等,不可胜计。番酋以下,各赏赍有差。时已仲秋,启銮南归,使启民扈从入塞,行至定襄,乃令归藩。车驾返至太原,更营晋阳宫,为李渊据宫伏案。遂上太行山,开直道九十里,南通济源。幸御史大夫张衡宅中,留宴三日,才回东京。会西域诸胡,多至张掖交市,有诏使吏部侍郎裴矩,掌管市易事宜。矩访诸商胡,得悉西域山川风俗,特撰西域图记三卷,入朝奏闻。且别绘道里,分为三路。北路入伊吾,中路入高昌,南路入鄯善,总汇处在敦煌。略言:“国家威德及远,欲西度昆仑,易如反掌,只因突厥吐谷浑,分领羌胡,遏绝道途,所以未通朝贡。今得商胡密送诚款,愿为臣妾,但使一介行人,往抚诸番,自然帖服,无烦兵革”云云。炀帝大喜,赐帛五百匹,每日引矩至御座前,问西域事。矩复盛称胡地多产珍宝,吐谷浑容易吞灭,惹得炀帝野心勃勃,也想似秦皇、汉武一般,侥功外域。于是任矩为黄门侍郎,使至张掖,引致诸胡。胡人本无意服隋,由矩用利相啖,诱令入朝,西域诸国,贪利东来,络绎不绝,所经郡县,动需送迎,糜费以亿万计,这也是中国疲敝的一大原因。
炀帝意尚未餍,至大业四年春季,复发河北诸军百余万众,穿永济渠引沁水南达黄河,北通涿郡,丁壮不敷差遣,竟至役及妇女。一面再筑长城,自榆谷东迤,又数百里,劳民伤财,不问可知。炀帝复游幸五原,顺道巡阅长城,仪卫繁盛,不亚前时。更有一种极大坏处,为炀帝杀身亡国的祸根,他生平喜新厌故,无论子女玉帛,宫室苑囿,一经享受,便觉生厌,暇时辄搜罗各处舆图,一一亲览,遇有胜地名区,常令建设行宫,所以晋阳宫尚未告竣,汾阳宫又复兴工,视民命如草芥,看金钱如粪土。又遣谒者崔君肃,赍诏往谕西突厥,征使朝贡。
自大逻便据突厥西境,号阿波可汗,突厥遂分东西二部,阿波旋为处罗侯所执,事见前文。国人另拥立泥利可汗。泥利传子达漫,称泥撅处罗可汗。处罗可汗母向氏,本中国人,因泥利病死,不耐寡居,转嫁泥利弟婆实特勒。开皇末年,向氏夫妇入朝,适值达头为乱,不敢西归,乃留居长安。及达头逃亡,西路少通。处罗可汗颇忆念生母,遣使入塞,访母所在。可巧裴矩出屯敦煌,得知此信,遂奏请招抚处罗。崔君肃奉诏西行,驰入西突厥牙帐,处罗踞坐胡床,不肯起迎,君肃正色与语道:“突厥中分为二,每岁交兵,经数十年,莫能相灭。今启民举部内附,借兵天朝,共灭可汗,天子已经俯允,师出有期,只因可汗母向夫人,留住京师,日夕守阙,吁请停兵,愿嘱可汗内属。天子格外加怜,故遣我到此,传达谕旨。今可汗乃如此倨慢,是向夫人有欺君大罪,必将伏尸都市,传首虏庭。且发大隋将士,合东国部众,左提右挈,来击可汗,试问可汗能自保否?奈何争小节,昧大局,违君弃母,自取灭亡?”说到“亡”字,那处罗已矍然起座,流涕再拜,跪受诏书。君肃又说处罗道:“启民内属,受赐甚厚,所以国富兵强。今可汗后附,欲与启民争宠,必须深结天子,方得如愿。”处罗闻言,忙向君肃问计。君肃道:“吐谷浑为启民妇家,今天子以义成公主嫁启民,启民畏天子威灵,与吐谷浑断绝亲交,吐谷浑亦因此怀恨,不修职贡,可汗若请讨吐谷浑,会同上国兵马,出境夹攻,定可破虏,然后躬自入朝,既邀主眷,复谒母颜,岂非一举两得么?”娓娓动听,才辩颇类长孙晟。处罗大喜,厚待君肃,寻即遣使随行,贡汗血马。并表请会讨吐谷浑。炀帝面谕来使,以隔岁为期,来使奉命去讫。
流光如驶,一瞬经年,已是大业五年。春光明媚,冰泮雪融。炀帝乃整顿行装,出巡河右,时裴矩已诱令铁勒部,袭破吐谷浑,吐谷浑可汗伏允,夸吕次子。东走西平境,遣人入塞,乞请援师。炀帝正欲击吐谷浑,乘机发兵,即遣安德王杨雄出浇河。许公宇文述出西平,托词迎允,实嘱使袭取虏帐。伏允却也狡猾,探知隋兵势盛,不敢迎降,复率众奔雪山。宇文述引兵追住,连拔曼头、赤水二城,斩首三千余级,获王公以下二百人,虏男女四千口而还。所有吐谷浑故地,东西亘四千里,南北阔二千里,皆为隋有。分置郡县镇守,徙天下轻罪实边。炀帝又欲亲自耀威,出临平关,越黄河,入西平,陈兵阅武,将穷讨吐谷浑,特命内史元寿南逼金山,兵部尚书段文振北逼雪山,太仆卿杨义臣东屯琵琶峡,将军张寿西屯泥岭,四面围聚,为掩取伏允计。伏允率数十骑潜遁,嘱部酋诈为伏允,保守车我真山。隋右屯卫大将军张定和,恃勇无谋,自请往捕,身不被甲,即入山搜寻,不料山谷里面,伏兵四布,任你如何能耐,终是双手不敌四拳,白白的丧失性命。只有裨将柳武建,步步为营,得免险难。且斩俘吐谷浑兵数百人,左光禄大夫梁默等,追讨伏允,也被伏允诱斩。卫尉卿刘权出伊吾道,总算虏得千余口,回来报功。炀帝亲至燕支山,高昌王幹伯雅,伊吞吐屯没,官名,系突厥之监守伊吾者。及西域二十七国使臣,俱伏谒道旁。炀帝预嘱河西士女,盛饰纵观,夸耀富有,如有车服未鲜,令郡县督率改制,因此骑乘炫目,绵亘通衙。吐屯没请献地数千里,炀帝当然喜慰,分置西海、河源、鄯善、且末等郡,令刘权居守河源,大开屯田,箓御吐谷浑,通道西域。并因裴矩绥远有功,进授银青光禄大夫。小子有诗叹道:
有道明王守四夷,何劳玉帛示羁縻?
凿空博望犹遭议,况复隋臣好尚欺。
欲知炀帝西巡余事,待至下回再详。
本回述炀帝之好大喜功,北巡西讨,可谓隋朝极盛时代。突厥内附,启民可汗恭顺无违,炀帝亲幸庐帐,索辫擎肉,韦剭献酒,何其盛也?及西巡河右,出临平关,穷追吐谷浑,虽张定和、梁默等,均陷没敌中,然观燕支山之受谒诸羌,道旁罗拜,亦曷尝不足彿人?奢淫如炀帝,有此幸遇,岂非意外尊荣?然炎炎者灭,隆隆者绝,以炀帝之无功无德,乃有此羌胡之归命,是正所谓天夺之鉴而益其疾也。况外人并非心悦诚服,无非贪利而来,我之利有穷时,彼之贪无穷境,利尽而彼即掉头去矣,彼去而我益困。外患未来,内讧先起,瓦解土崩,有必然者,此裴矩之所以难辞祸首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