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四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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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那陈国的始兴王伯茂,被贬出京城那天,半道上突然窜出一群蒙面强盗,刀枪棍棒齐下,把这位王爷活活打死在马车里。守城门的兵丁慌慌张张报上去,朝廷装模作样发下海捕文书,可闹腾了七八天,连个盗匪的影子都没抓着——明眼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,这分明是陈顼派人下的黑手。

腊月里北风刮得正紧,眼看就要过年了。满朝文武排着队劝陈顼登基,这位爷还假惺惺推让,硬是拖到来年正月初一,才慢悠悠坐上太极殿的龙椅。改年号叫太建,先把两位太后的名分调了个个儿,又封柳氏当皇后,大儿子叔宝做太子。那几个小儿子也没落下,封王的封王,袭爵的袭爵,文武百官都得了厚赏。

谁知刚办完宣太后章氏的丧事,被废的小皇帝伯宗突然暴毙,才十九岁的人,在位不到两年就咽了气——这里头的弯弯绕,明眼人谁看不出来?他那被降为王妃的妻子王氏,倒是得了新皇帝安抚,让四岁的儿子至泽继承王爵。可怜那娃娃路都走不稳,哪懂得什么孝道?不过是陈顼做给天下人看的表面功夫。

再说北齐这边,太上皇高湛作恶多端,终于到了遭报应的时候。赵彦深、和士开这帮奸臣照样把持朝政,河间王孝琬实在看不下去,扎了个草人写上奸臣名字,天天拿弓箭射着解气。和士开跑到高湛跟前嚼舌根:"孝琬咒您早死呢!"正巧民间流传童谣"河南种谷河北生,白杨树上金鸡鸣",和士开硬说这是孝琬编的造反暗号。

高湛气得浑身发抖,偏巧这时候孝琬得了颗会发光的佛牙,夜里拿长矛挑着幡帐供奉。高湛派人一搜,好家伙,搜出几百张幡帐,立马扣上谋反的帽子。武卫将军赫连辅玄把孝琬拖进来时,这愣头青还喊:"叔父饶命!"高湛抡起铁杖暴喝:"谁是你叔父?"孝琬梗着脖子顶嘴:"我是神武帝嫡孙,文襄帝亲儿子,魏孝静帝的外甥,怎么不能叫叔?"这下可捅了马蜂窝,高湛抡圆了膀子砸下去,生生把孝琬两条腿打断,当场断了气。

孝琬的弟弟延宗哭得眼睛出血,也扎草人鞭打泄愤,边打边骂:"为什么杀我哥哥?"结果又被高湛抓个正着,两百鞭子抽得皮开肉绽,抬出去时都以为断了气,没想到这硬汉子居然又活了过来。

有个叫祖珽的秘书监想往上爬,写折子揭发和士开他们卖官鬻爵。谁知送折子的刘逖胆小,转头就把同僚卖了。高湛审问时,祖珽竟说:"陛下连范增这样的贤臣都不用!"把高湛比作项羽。这还不算完,又补刀说:"项羽白手起家五年称霸,您靠着父兄基业才坐稳江山,连项羽都不如!"高湛气得往他嘴里塞泥巴,抽了两百鞭子发配边疆,后来关在地牢里,晚上用芜菁子当灯油,硬是把眼睛熏瞎了。

左仆射徐之才是宫里神医,每次高湛犯病,一剂药下去准好。和士开眼红他的位置,把人撵到兖州当刺史。结果高湛旧病复发,派快马去追徐之才,人还没到跟前就咽了气。临死前攥着和士开的手说:"别辜负我啊!"——您猜怎么着?这位权臣愣是把丧事压了三天没发。最后还是胡太后的妹夫子琮点破:"再不发丧,怕是要出乱子!"这才给高湛上了武成皇帝的谥号。要说这胡太后也真够可以的,丈夫尸骨未寒,就跟和士开在宫里日夜厮混,要不是被子琮撞破,怕是连丧礼都懒得办。

话说那北齐朝廷里头,可真是热闹得很。赵郡王高叡和侍中元文遥这帮大臣,整天提心吊胆,生怕那和士开仗着胡太后的势,在朝堂上兴风作浪。几个人一合计,干脆把和士开外放到郑州当刺史去。

这时候朝堂上除了和士开、赵彦深、元文遥这三个,还有司空娄定远、开府三司唐邕、领军綦连猛、高阿那肱,再加上度支尚书胡长粲,这七个人把持朝政,老百姓背地里都管他们叫"八贵"。

赵郡王高叡带着大司马冯翊王高润、安德王高延宗,还有娄定远、元文遥这一帮人,直接闯到齐主高纬跟前,非要让和士开滚出京城。可您想啊,和士开那是胡太后的心肝宝贝,哪能说放就放?高纬又是个没主见的软骨头,太后一瞪眼,他连个屁都不敢放。

这天胡太后在前殿设宴,高叡借着酒劲站起来就说:"和士开就是个佞臣,收受贿赂不说,还秽乱后宫,臣等实在看不下去了!"胡太后一听就火了,把酒杯往案几上一砸:"先帝在世时你们怎么不说?现在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是吧?喝酒就喝酒,少在这儿嚼舌根!"高叡也是个硬骨头,当场把官帽一摘,袖子一甩就走人。娄定远、元文遥几个见状,也都跟着离席。

第二天高叡他们又跑到云龙门,让元文遥进去弹劾和士开。结果来回跑了三趟,太后就是不肯松口。左丞相段韶派胡长粲出来传话:"先帝灵柩还没下葬呢,你们急什么?都回去好好想想!"高叡他们这才散了。

胡长粲回去复命,太后乐得直拍手:"还是哥哥疼我!"原来这胡长粲是太后的亲哥哥。和士开知道后,赶紧给高纬出主意:"陛下刚即位,这帮大臣就蠢蠢欲动。要是把臣赶走,等于剪了您的羽翼啊!不如说元文遥和臣都是先帝旧臣,要外放就一起外放。"

这招果然灵验,太后立刻下诏:和士开当兖州刺史,元文遥当西兖州刺史。等先帝下葬后,高叡催着和士开上路,太后又耍赖说要等百日祭后再走。高叡不干,跑进宫里头据理力争,太后让人端酒给他,他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:"我是来谈国家大事的,不是来喝酒的!"转身就吩咐娄定远守住宫门,不许和士开再进宫。

和士开这下急了,赶紧找来两个绝色美女,外加一挂珍珠帘子,屁颠屁颠给娄定远送去。娄定远摸着胡子直乐:"你这是唱的哪出啊?"和士开装得可怜巴巴:"在京城待着提心吊胆的,能外放真是求之不得。只求老哥多关照,让我在地方上多享几年福。"娄定远信以为真,亲自送他出门。和士开又装模作样:"临走前想跟皇上、太后辞个行。"娄定远大手一挥就放他进去了。

和士开一见到太后和高纬,扑通就跪下了,哭得那叫一个惨:"先帝驾崩,臣恨不得跟着去啊!可看那帮大臣的架势,怕是要重演乾明年间废帝的旧事。臣受先帝大恩,要是朝廷出事,臣哪有脸去见先帝啊!"这话可戳中太后心窝子了,母子俩抱头痛哭。和士开趁机说:"既然臣能进来,就有办法。只要几道诏书就能搞定。"

太后赶紧让他拟诏:把娄定远贬到青州,说赵郡王高叡大不敬。诏书一下,高叡气得一夜没睡,第二天非要进宫劝谏。家里人拦着不让去,他瞪着眼睛说:"江山社稷要紧,我宁可死也要对得起先帝!"结果刚进宫就被侍卫拖到华林园活活勒死,才三十六岁。那几天京城大雾弥漫,老百姓都在背地里骂娘。

和士开官复原职,又跟胡太后厮混在一起。娄定远见风使舵,不但把贿赂还回去,还倒贴了不少珍宝。和士开这才放过他。领军高阿那肱跟和士开是一伙的,又会拍马屁,很快升到尚书令,封了淮阴王。还有个叫韩长鸾的侍卫也升了官。

宫里有个叫陆令萱的宫女更厉害,她丈夫谋反被杀,她倒因祸得福,靠着一张巧嘴混成了太后的红人。高纬小时候就是她带的,管她叫"乾阿妳"。等高纬当了皇帝,直接封她做郡君。她儿子提婆也跟着鸡犬升天,母子俩在宫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。和士开和高阿那肱这两个老不要脸的,居然认陆令萱当干娘!

高纬的皇后斛律氏有个婢女叫穆黄花,长得那叫一个勾人。高纬被她迷得神魂颠倒,天天往床上带,还给她改名叫"舍利",封为弘德夫人。陆令萱赶紧巴结,认她当干女儿。这伙人互相吹捧,把朝堂搞得乌烟瘴气。陆令萱的弟弟悉达一年连升三级,跟她儿子提婆平起平坐。

之前被关大牢的祖珽放出来当海州刺史,还不死心,给悉达写信说:"赵彦深那老狐狸迟早要造反,你们姐弟得早做打算啊!"陆令萱转告和士开,和士开觉得祖珽是个人才,就在高纬面前说:"先帝三个儿子都没保住皇位,现在陛下能坐稳江山,全靠祖珽出的主意。他虽然人品不怎么样,但是有谋略,再说眼睛都熏瞎了,想造反也翻不起浪来。"高纬正想用祖珽,马上下诏让他官复原职。

陇东王胡长仁是胡太后的亲哥哥,可他对和士开看不顺眼。和士开哪是好惹的,转头就在太后耳边吹风,把胡长仁外放到齐州当刺史去了。胡长仁气得牙痒痒,暗地里找刺客要取和士开性命。谁知这风声走漏了,和士开赶紧找祖珽商量对策。祖珽眼珠子一转,搬出汉文帝杀薄昭的典故来。和士开立刻跑去跟太后咬耳朵,一道诏书下来,竟把亲哥哥刺死在齐州官署里。这胡太后真是宁可杀亲兄,也不愿情郎受半点委屈。

和士开这下更得意了,升任录尚书事,还封了淮阳王。朝廷里大换血,兰陵王高长恭当太尉,琅琊王高俨做太保,赵彦深任司空,徐之才为尚书令,唐邕和冯子琮分任左右仆射。这冯子琮原本巴结和士开,如今得了势,尾巴翘到天上去了,用人办事都不跟和士开打招呼。和士开心里不痛快,可碍着他是太后亲戚,暂时动不得。

琅琊王高俨可不一样,他是齐王高纬的亲弟弟,先帝高湛在世时最疼他,差点废了高纬改立他。这天高俨看见和士开和穆提婆大兴土木盖宅子,冷笑说:"二位大人的府邸早晚要完工,怎么拖拖拉拉的?"两人听出话里有刺,背地里直冒冷汗:"琅琊王那双眼睛亮得吓人,盯着人看时像要射出箭来。上次跟他打个照面,汗毛都竖起来了。要是让他掌了权,咱们连葬身之地都没了!"从此天天在皇帝面前嚼舌根,把高俨调去北宫住着,太保的官职也撸了,只留个中丞的虚衔,五天才能上朝一次。

朝中那些没骨头的官员见和士开连亲王都能扳倒,更是变着法讨好,不少人认他当干爹。有回和士开得了伤寒,大夫说要喝黄龙汤——您猜这是什么?竟是陈年粪水!和士开捏着鼻子直犯恶心,他一个干儿子抢着说:"让儿子先尝!"端起碗咕咚咕咚喝个精光。和士开一高兴,也跟着抿了两口,病还真好了。这马屁精可不就配吃粪么!

治书侍御史王子宜跟高俨交好,听说和士开还要把高俨赶出京城,急忙到北宫报信:"殿下被疏远全是和士开搞鬼,现在他又要赶您走,难道真要去跟老百姓混在一起?"高俨身边的亲信高舍洛、刘辟强也劝他先下手为强。高俨暗中找来冯子琮商量,屏退左右说:"和士开罪大恶极,侄儿想宰了这个奸贼!"冯子琮正跟和士开有嫌隙,拍着胸脯答应帮忙。

高俨让王子宜写奏章弹劾和士开,冯子琮把奏折混在其他文书里递上去。齐王高纬随便翻两页就烦了:"该办就办,别拿这些烦朕!"冯子琮要的就是这句话,立刻派领军库狄伏连去抓人。伏连还想再请示,冯子琮瞪眼道:"琅琊王都请过旨了,啰嗦什么!"当夜五十名甲士埋伏在神兽门外,等和士开清早入朝时一拥而上,直接押送廷尉。消息传到北宫,高俨乐得直拍大腿,马上派心腹冯永洛去行刑。

杀了和士开还不算完,高俨党羽索性要拥立他当皇帝。三千军士把守千秋门,齐王高纬这才慌了神,派刘桃枝去传旨。高俨梗着脖子说:"臣杀和士开是为除奸,兄长要杀我认了,若肯饶恕,就让姐姐来接我!"——这"姐姐"说的是陆令萱,北齐管母亲叫姐姐。高俨本想骗她出来一块儿收拾。陆令萱正在皇帝身边伺候,听说后吓得直哆嗦。高纬又派韩长鸾去赦免,高俨刚要答应,刘辟强扯住他袖子:"不杀穆提婆母子,殿下千万不能去!"

高纬急得团团转,跑去跟胡太后哭诉。太后听说情郎被杀,正哭得死去活来,拍案怒喝:"这逆子该死!快去叫斛律光抓人!"斛律光听说高俨杀了和士开,拍手大笑:"龙子就是龙子,干得漂亮!"进宫见皇帝正给四百卫士发铠甲,连忙劝阻:"孩子们闹着玩,真打起来反而坏事。俗话说'奴才见主子就蔫了',陛下亲自到千秋门,琅琊王肯定不敢动。"说着就护着高纬出门。斛律光在门外一声吼:"圣驾到!"高俨的党羽顿时作鸟兽散。

高纬在桥上喊弟弟名字,高俨还磨磨蹭蹭不敢过来。斛律光大步上前,一把攥住高俨的手笑道:"天子的弟弟杀个奴才,慌什么!"拉着高俨到皇帝跟前说情:"琅琊王年纪小,做事莽撞,长大自然懂规矩,陛下就饶他这回吧!"高纬拿刀背在高俨脑袋上敲了几下,算是了事。转头就把库狄伏连、王子宜等人绑到后园,亲自射死后大卸八块,首级挂在城门口示众。

胡太后把高俨叫进宫痛骂,高俨哭道:"都是冯子琮教唆的!"太后立刻绞死冯子琮——连亲妹夫都不顾了。高纬还想杀光高俨府里属官,全靠斛律光和赵彦深劝住。

没过多久,祖珽和陆令萱联手把赵彦深外放兖州,接着算计高俨。陆令萱悄悄对皇帝说:"琅琊王聪明勇武,看面相就不是久居人下的,不如早点除掉!"高纬还在犹豫,祖珽又搬出周公杀管叔、季友毒死庆父的典故。高纬终于下定决心,让赵元侃去诱杀高俨。谁知这赵元侃扑通跪下:"先帝最疼琅琊王,臣宁可死也不敢奉命!"高纬脸一沉:"你不干就滚!"赵元侃磕个头真走了。

天刚蒙蒙亮,一道诏书就急匆匆发下来,把元侃贬为豫州刺史。高纬亲自跑去见胡太后,搓着手陪笑道:"明儿个儿子想和仁威出城打猎去。"仁威是高俨的字号。太后点点头应了,只嘱咐他早些回来。

四更鼓刚敲过,高纬就派人去叫高俨。高俨在屋里直犯嘀咕,正犹豫着,陆令萱风风火火闯进来,拍着大腿说:"你亲哥哥叫你呢,还磨蹭什么!"高俨这才往外走。刚拐进永巷,冷不防刘桃枝带着人扑上来,七手八脚就把他捆了。高俨急得直跺脚:"我要见姑姑!我要见兄长!"桃枝一把扯下袍子蒙住他脑袋,又抓了把麻布塞进他嘴里,扛起来就往大明宫跑。到了地方,几个人按着才十四岁的少年往死里勒,直到没气儿了才松手。拿草席胡乱裹了尸首,草草埋在偏殿墙角,这才回去复命。

高纬打发人去禀报太后。老太太赶来扑在尸身上嚎了十来声,眼泪还没擦干呢,就被宫人们半扶半拽地架回寝宫去了。这事发生在武平二年——那年头齐国把天统六年改叫了武平元年。转过年来开春三月,才想起来给这孩子置办棺材,葬在邺城西郊,追封个楚恭哀帝的名号。他媳妇李氏怀着遗腹子,后来也被悄悄处置了,只留个楚后的虚名圈在宣则宫里,算是给太后留个念想。

其实胡太后心里也怨这个儿子——谁让他害死了自己的心头好呢?后来老太太又搭上新欢,连和士开都抛在脑后,这才偶尔想起亲骨肉。可人死不能复生,她抹抹眼泪又寻欢作乐去了,闹出好些不堪的事来。有诗说得好:

妇人干政本招嫌,何况荒淫不知廉; 方信古礼非虚设,闺门教化要从严。

要知胡太后后来那些荒唐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

赵郡王高叡和琅琊王高俨,说到底都是被和士开害死的。可细论起来,高叡比高俨还冤。高俨好歹亲手宰了仇人,总算出了口恶气;高叡光知道梗着脖子进谏,白白死在淫妇奸夫手里。要是叔侄俩黄泉相见——高叡是高俨堂叔——怕是要苦笑着自叹不如喽!不过这两位王爷都是意气用事才丢了性命,一个太憨直,一个太鲁莽。不想着顾全大局,光跟个得宠的佞臣较劲。杀不成,自己送命;杀成了,不过除掉条蛀虫。满朝都是妇人小人,死个把奸臣能顶什么用?更不该带着兵威逼皇上,到头来害的还是自己。读到这儿,真叫人替高叡伤心,更替高俨惋惜啊。

原文言文

  暱奸人淫后杀贤王 信刁媪昏君戮胞弟

  却说陈始兴王伯茂,被贬出内城,突遇盗众攒击,晕倒车中,立即殒命。门吏当然报闻,由朝中颁令索捕,过了数日,不得一盗,都下才晓得是陈顼所遣了。是时已是光大二年仲冬,距来春不过月余,内外百官,俱请顼登位。顼佯为谦让,故意迟延,到了次年元旦,始就太极前殿,御座受朝,改元太建,仍复太皇太后为皇太后,皇太后为文皇后。立妃柳氏为皇后,世子叔宝为太子,次子康乐侯叔陵为始兴王,奉昭烈王前谭遗祀,三子建安侯叔英为豫章王,四子丰城王叔坚为长沙王。所有内外文武百官,当然有一番封赏,不及细表。越年皇太后章氏去世,谥为宣太后,丧葬才毕,临海王伯宗,忽然暴亡,年仅十九,在位不满二年,史家号为陈废帝。看官,试想这暴亡的原因,自有形迹可寻,毋庸小子絮述了。含蓄得妙。废帝皇后王氏,已降为临海王妃,由陈主顼下诏抚慰,令故太子至泽袭封王爵,妥为奉养。至泽年仅四龄,晓得甚么孝事,不过一线未绝,还算是新主隆恩,这且待后再表。

  且说陈主顼窃位年间,便是齐主湛稔恶期限,恶贯满盈,当然告终。自湛为太上皇,所有执政诸臣,如赵彦深、元文遥、和士开等,揽权如故,河间王孝琬,见时政日非,每有怨语,且用草人书奸佞姓名,弯弓屡射。当由和士开等入白上皇,谓孝琬不法,妄用草人,比拟圣躬,昼夜射箭。湛正虑多病,听到此言,不觉怒起,又因当时有童谣云:“河南种谷河北生,白杨树端金鸡鸣。”士开即指河南北为河间,金鸡鸣三字,隐寓金鸡大赦意义,谓谣言当出自孝琬,摇惑人心。湛即拟召讯,可巧孝琬得着佛牙,入夜有光,孝琬用槊悬幡,置佛牙前。孝琬所为,亦多痴呆。湛立派人搜检,得槊幡数百张,目为反具,因使武卫将军赫连辅玄,召入孝琬,用鞭乱挝。孝琬呼叔饶命,湛怒叱道:“汝何人?敢呼我为叔?”孝琬道:“臣神武皇帝嫡孙,文襄皇帝嫡子,魏孝静皇帝外甥,为甚么不得呼叔!”湛怒且益甚,竟用巨杖击孝琬足,扑喇一声,两胫俱断,孝琬晕死。湛命将尸骸拖出,稾葬西山。孝琬弟安德王延宗,高澄第五子。哭兄甚哀,泪眦尽赤,并为草人比湛,且鞭且问道:“何故杀我兄?”又是一个愚人。不意复为湛所闻,令左右将延宗牵入,置地加鞭,至二百下。延宗僵卧无声,湛疑他已死,乃令舁出,延宗竟得复苏,湛亦不再问。

  秘书监祖珽,希望秉政,条陈赵彦深、元文遥、和士开等罪状,令好友黄门侍郎刘逖呈入。逖不敢转呈,赵彦深等已有所闻,先向上皇处自陈。湛命执珽穷诘,珽因和士开等朋党弄权,卖官鬻爵等事。前日结士开,今日攻士开,小人情性,往往如此。湛又动恼道:“尔乃诽谤我!”珽答道:“臣不敢诽谤,但惜陛下有一范增,不能信用。”湛籐目道:“尔自比范增,便目我为项羽么?”珽复道:“羽一布衣,募众崛起,五年成霸业,陛下借父兄遗祚,才得至此,臣谓陛下尚不及巷羽!”这数语益触湛怒,令左右把珽缚住,用土塞口,珽且吐且言。也想卖直,实是狂奴。湛命加鞭二百,发配甲坊。嗣复徙往光州,置地牢中,夜用芜菁子为烛,目为所薰,竟致失明。

  左仆射徐之才善医,每当湛病,必召令诊治,随治随痊。和士开欲代之才位置,出之才为兖州刺史,湛果令士开为左仆射。不到一月,湛病复发,遣急足追征之才,之才未至,湛已濒危。召士开嘱咐后事,握手与语道:“幸勿负我!”替汝至胡后寝处格外效劳何如?言毕遂殂。越日之才乃至,士开伪言上皇病愈,遣还兖州。

  一连三日,秘不发丧。黄门侍郎冯子琮,为胡后妹夫,入问士开意见。士开道:“神武、文襄丧事,皆秘不即发,今至尊年少,恐王公或有贰心,故必经大众议妥,然后发丧。”子琮道:“大行皇帝,传位今上,朝贵一无改易,何有异心?时异势殊,怎得与前朝相比!且公不出宫门,已经数日,升遐事道路皆知,若迟久不发,朝野惊疑,那时始不免他变了。”独不怕汝姨姊加嗔么?士开乃下令发丧,追谥上皇为武成皇帝,庙号世祖。湛在位五年,为太上皇又四年,年只三十二岁。太上皇后胡氏,至是始尊为皇太后。胡氏与和士开相奸,已见前文,此次更毫无顾忌,好与士开日夕言欢,偏被冯子琮说破,不得不举行丧葬,令士开出宫办事。

  太尉赵郡王叡,与侍中元文遥等,又恐子琮倚太后援,干预朝政,因与士开会商,出子琮为郑州刺史。当时齐廷权贵,除和士开、赵彦深、元文遥外,尚有司空娄定远,开府三司唐邕,领军綦连猛、高阿那肱,度支尚书胡长粲,俱得柄政,齐人号为八贵。赵郡王叡,大司马冯翊王润,安德王延宗,润与延宗,注皆见前。与娄定远、元文遥等,并入白齐主纬,请出士开就外任。看官,试想士开系皇太后的私人,哪肯听他外调,自取寂寞?齐主纬生性昏懦,当然拗不过太后,所以众论纷纷,始终不得邀准。会胡太后出御前殿,觞宴朝贵,赵郡王叡,挺身出奏道:“和士开为先帝弄臣,受纳贿赂,秽乱宫掖,臣等义难杜口,所以冒死直陈。”胡太后怫然道:“先帝在时,王等何不早言?今日欲欺我孤寡么?且饮酒,勿多言!”叡词色益厉,脱冠投地,拂衣而出。娄定远、元文遥等,亦皆离座自去。

  翌日叡等复至云龙门,令文遥入劾士开,三入三返,终不见从。左丞相段韶,使胡长粲传太后谕旨道:“梓宫在殡,事太匆匆,欲王等三思后行!”叡等乃拜命散归。长粲复命,胡太后喜道:“成全妹母子家,实出兄力!”原来长粲为胡后兄,故如是云云。何不谓成全假夫妇,实出兄力!胡太后及齐主召问士开,士开道:“陛下甫经谅闇,大臣皆有觊觎;今若出臣,正是翦陛下羽翼。何不传语叡等,但说文遥与臣,并经先帝任用,可并出为州吏,待山陵事毕,然后遣行。”两宫皆以为然,如言颁敕,授士开为兖州刺史,文遥为西兖州刺史。待至奉葬已毕,叡等促士开就道,胡太后又欲留住士开,谓俟百日卒哭后,方令赴任。总之不肯舍去。叡不肯许,复入内苦争,胡太后令酌酒赐叡。叡正色道:“今论国家大事,何曾为酒一卮!”言讫趋出,当下令娄定远等,监住宫门,不准士开复入。士开窘极无聊,乃特采美女二人,珠帘一具,亲送定远。定远心喜,便问士开来意,士开道:“在内久不自安,今得外调,实如本愿,但乞公等保护,长为大州,已感德不浅了!”定远信为真言,送出门外,士开复道:“今当远出,愿入内辞觐二宫。”定远许诺,士开遂得入内,向二宫前跪陈道:“先帝升遐,臣愧不能从死!窃看朝贵意旨,仍将行乾明故事,乾明系废帝殷年号。臣出后必有大变。臣受先帝厚恩,愧无面目相见地下!”说至此,伏地恸哭,胡太后与齐主纬,并皆泪下。一是恐失所欢,一是恐不保位。亟向士开问计,士开道:“臣已得入,尚复何虑?但教数行诏书,便可了事。”胡太后忙令士开草诏,出定远为青州刺史,责赵郡王叡无人臣礼,即日颁发出去。赵郡王叡接得诏书,不由的愤闷万分,勉强过了一宵,翌晨即冠带入谏。妻子等统皆劝阻,叡勃然道:“社稷事重,我宁死事先皇,不忍见朝廷颠沛呢!”遂拂袖径行。既入朝门,又有人与语道:“殿下不宜入宫,恐将及祸!”叡又道:“我上不负天,死亦无恨!”遂入谏胡太后,坚守前议。太后默然不答,返身入内。叡惘惘出宫,行至永巷,突被卫兵拘住,牵至华林园,被武士勒死,年才三十六。大雾三日,中外称冤。愚直之咎。

  和士开仍复原任,依然出入宫禁,好与胡太后长叙幽欢。娄定远见风使帆,还归士开原赂,且加送珍玩,巴结士开。士开方不念旧恶,彼此相安。领军高阿那肱素与士开友善,又尝入侍东宫,希旨承颜,是他能手。齐主纬格外加宠,特擢为尚书令,封淮阴王,另进前东宫侍卫韩长鸾为领军。又有宫婢陆令萱,前坐本夫骆超谋叛罪名,没入掖庭,巧黠善媚,得胡后欢。想是做和士开的牵头。纬幼冲时,常使令萱保抱,呼为乾阿妳,渐渐的倚势弄权,独擅威福。至纬得受禅,竟封令萱为郡君。令萱子名提婆,随母入宫,与纬朝夕戏狎,亦得拜官受禄。母子蟠踞宫禁,势焰无比。和士开、高阿那肱俱老着脸皮,愿为陆令萱义儿。纬后斛律氏,有从婢穆黄花,生得轻盈妖艳,荡逸飘扬,纬爱她秀冶,时令入侍。穆黄花知情识意,乐得移篙近舵,卖弄风骚。纬被她勾引,哪里按捺得住,便把她引入床帏,颠鸾倒凤,备极绸缪。自经过这一番云雨,益邀宠眷,特赐她一个佳名,叫作舍利。想是视做佛上圆光。此后便收为嫔御,擅宠专房。陆令萱欲借为奥援,很与相暱,穆氏亦呼她为养母。也是惺惺惜惺惺。你称我赞,争向齐主前说项,齐主纬竟封令萱为女侍中,穆舍利为弘德夫人。令萱子提婆,与穆舍利称兄道妹,就乘此冒姓为穆,穆夫人又替他揄扬,得为开府仪同三司。还有陆令萱弟悉达,也得夤缘进身,一岁三迁,居然与提婆同官,位至开府。

  前秘书监祖珽已蒙齐主纬赦出地牢,得为海州刺史,至是复思干进,因贻书悉达道:“赵彦深心腹阴沉,早欲行伊霍故事,仪同姊弟,岂得平安?何不早用智士,为自全计!”悉达转语令萱,令萱复转告和士开。士开因珽有胆略,亦欲引为谋主,乃蠲弃前嫌,借德报怨,特与令萱同白齐主道:“襄宣昭三帝,皆不能传子,今至尊独在帝位,统是祖珽一人的功劳,珽德行虽薄,谋略有余,缓急可使,且双目已被熏盲,必无反心!”齐主纬正怀念祖珽,听了此言,急颁赦敕召入,许复原官。

  陇东王胡长仁,系胡太后兄,不悦士开,士开即暗中进谗,出长仁为齐州刺史。长仁怨愤,谋遣刺客杀士开。偏为士开所知,向珽计议,珽引汉文帝杀薄昭事,作为援证。当由士开转白太后,一道诏令,竟将长仁刺死州廨。宁可杀亲兄,不可死情郎。且进士开录尚书事,改封淮阳王。命兰陵王长恭为太尉,琅琊王俨为太保,赵彦深为司空,徐之才为尚书令,唐邕为左仆射,冯子琮为右仆射。子琮素依附士开,既得重任,不由的自大起来,一切录用,不向士开预商。士开未免介意,只因子琮为太后亲属,一时不便捽去,独琅琊王俨,系齐王纬胞弟,素得父母爱宠。高湛在日,尝欲废纬立俨,事不果行。俨见和士开、穆提婆二人,大修宅第,颇为不平,尝语二人道:“君等营宅,早晚可成,何为迟延若此?”二人知他语带讥讽,阴怀猜忌,且互相告语道:“琅琊王眼光奕奕,数步射人,前时偶与相对,不觉汗出,天子门奏事,尚不至此,此人若常握大权,我两人死无葬地了!”遂朝夕入谮,出俨居北宫,免太保官,只留中丞一职,限令五日一朝。

  当时寡廉鲜耻的朝士,见士开扳倒亲王,愈加谄附,多拜士开为假父。士开偶患伤寒,医云须服黄龙汤。看官道黄龙汤为何物?乃是多年的粪汁。士开不愿进饮,很有难色。适有一假子省疾,见了此汤,便请先尝,一喝即尽。此等人只配吃粪屎。士开甚喜,也把粪汁取饮少许,果然渐痊。独治书侍御史王子宜,与琅琊王友善,探得士开等密谋,更欲徙俨出外,乃入北宫语俨道:“殿下被疎,统由士开谗间。近闻士开又欲移徙殿下,殿下何可轻出北宫,与百姓为伍呢?”俨左右开府高舍洛,中常侍刘辟强,亦劝俨早自为计,毋为人制。俨乃密召冯子琮入商,屏人与语道:“士开罪重,儿欲杀死此贼。”子琮已与士开有嫌,当即赞成,许为援助。俨即令子宜奏弹士开,请收禁推讯。子琮收入奏牍,并搀杂另外文书,进呈御览。齐主纬略略省视,即觉厌烦,便语子琮道:“可行便行,朕不耐阅此。”子琮巴不得有此语,便令领军库狄伏连,收系士开。伏连请再复奏,子琮道:“琅琊王入奏邀准,何须再奏!”伏连乃夜遣甲士五十人,伏住神兽门外,待士开凌晨入朝,把他拘住,送交廷尉。一面报知北宫,俨大喜过望,即遣心腹将冯永洛,往斩士开。

  士开伏诛,俨党尚不肯罢手,索性欲拥俨废主,逼俨率军士三千人,屯千秋门。齐主纬始闻急变,忙命刘桃枝奉敕召俨,俨答说道:“士开谋反,臣所以矫诏除奸;尊兄若欲杀臣,不敢逃罪;如蒙赦宥,请令姊姊来迎!”姊姊指陆令萱,齐俗呼母为姊姊,见前注。俨欲诱杀令萱,故有此语。桃枝返报,令萱适侍主侧,料知俨意不佳,且惧且泣。齐主纬再使韩长鸾召俨,许令免死。俨欲应命,刘辟强牵衣谏阻道:“若不杀穆提婆母子,殿下万不可进去!”俨乃拒绝长鸾。

  纬得长鸾回报,不禁惶急,便入启胡太后。太后闻士开被杀,已是悲痛交并,又见纬前来泣诉,益觉愤不可耐,便道:“逆子可恨,尔可速召斛律光,使执逆子入宫!”纬乃趋出,亟召斛律光入议。光闻俨杀死士开,抚掌大笑道:“龙子所为,原是不凡!”遂入见齐主,齐主正召集卫士四百人,发给甲械,将要出战,光面启道:“小儿辈弄兵,一与交手,反致激乱。鄙谚有言:奴见大家臣妾呼天子为大家。心死,至尊宜自至千秋门,琅琊王必不敢动。”说着,即导纬前行,至千秋门外,由光朗声呼道:“大家来!”俨党素惮光威,相率骇散。齐主纬立马桥上,遥呼俨名,俨尚趦趄不进。光抢步上前,握住俨手,且笑且语道:“天子弟杀一汉奴,何必慌张!”遂牵俨至齐主前,并为代请道:“琅琊王尚在少年,脑满肠肥,举动轻率,将来年纪长成,自知改过,愿曲为恕罪!”煞费调停。齐主乃拔俨佩刀,但用刀环击俨首数下,便即释去。收捕库狄伏连、王子宜、高舍洛、刘辟强、冯永洛等,缚住后园,由纬亲自射死,然后枭首,把尸支解,暴示都市。胡太后召俨入宫,面加叱责,俨泣答道:“是子琮教儿。”太后留俨在宫,使人绞杀子琮。独不顾亲妹么!齐主欲尽杀俨府官吏,斛律光、赵彦深力为劝阻,方论罪有差。

  既而祖珽与陆令萱连谋,出赵彦深为兖州刺史,因即设法图俨。令萱密白齐主道:“琅琊王聪明雄勇,当今无比。看他相表,必不肯为人下,不若早除为妙!”纬尚未决,召珽入问。珽又引出两条故事,一是周公诛管蔡,一是季友鸩庆父。专用故事杀人,所谓才足济奸。纬乃决意诛俨,使右卫大将军赵元侃,诱俨出诛。元侃顿首道:“臣尝服事先帝,见先帝很爱琅琊王,今宁就死,不敢闻命!”纬变色道:“汝不愿行此事,可出去罢!”元侃拜谢而出。即有诏敕随下,出元侃为豫州刺史。纬自入启太后道:“明旦欲与仁威出猎。”仁威系俨表字。太后许诺,但令纬早去早回。夜才四鼓,纬即使人召俨,俨颇动疑。陆令萱驰入道:“尊兄唤儿,奈何不往!”俨乃趋出。甫至永巷,突遇刘桃枝把俨缚住,俨大呼道:“乞见姑姑尊兄。”姑姑指胡太后,注见前。桃枝用袖塞俨口,反袍蒙头,负至大明宫,用力勒死,年仅十四。用席包尸,埋葬室内,然后复命。纬使人禀白太后,太后临哭十余声,便被左右拥入宫中。这是齐武平二年间事。齐尝改天统六年为武平元年。越年三月,始加棺殓,出葬邺西,追赠俨为楚帝,谥曰恭哀。俨妃李氏,遗腹生男,亦被幽死。惟号李氏为楚后,使入居宣则宫,借慰太后悲怀。其实胡太后也颇恨俨,害死情郎应该加恨。后因另结情人,把和士开撇过一边,始复忆及亲子。但死人不可重生,不得已勉抑悲哀,别图欢乐,又做出许多丑事来了。小子有诗叹道:

  宫闱干政尚遭讥,况复淫昏不识非;

  才信古人严礼教,要端阃范在防微。

  欲知胡太后后来情事,试看下回便知。

  赵郡王叡,与琅琊王俨,俱为和士开一人而死,叡之死,比俨更冤。俨得杀士开,尚足泄一时之愤,而叡第知强谏,竟死牝后淫人之手,设九泉之下,叔侄重逢,(叡为俨从叔。)叡毋乃自笑弗如乎!然叡与俨之所为,俱以忿率致亡。叡误于太愚,俨误于太莽,不能顾全大局,徒与一幸臣拚命,击之不中,徒自伤躯,击之幸中,亦不过除得一奸,盈廷皆妇女小人,徒除一蠹,果有何益!且屯兵逼主,尤属非是,卒之亦自杀其身而已。读此回,不禁为叡悲,尤不禁为俨惜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