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回

南北史演义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那南平王刘铄,跟着刘义恭一帮人回到建康城,虽说捞了个司空的官位,可因为他是最后一个归顺的,宋主刘骏心里总膈应着他。刘铄自己也成天提心吊胆,夜里睡觉常常惊坐而起,拉着家里人絮絮叨叨说些疯话,等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失魂落魄的。这天正吃着饭,突然就中毒暴毙了。满朝上下都嘀咕是宋主下的毒手,可明面上还得装样子,追赠个司徒的头衔,算是把这事糊弄过去。

转眼到了孝建元年,这才开春一个月,江州又闹起乱子来。自打刘骏坐稳龙椅,先前被刘劭关押的皇子们,还有刘义宣家的孩子们,自然都放出来了。刘骏立长子子业当太子,又把义宣的儿子刘恺封作南谯王。义宣死活推辞,最后改封宜阳县王。刘恺兄弟十六个,姐妹也不少,有的跟着义宣去封地,有的留在京城。义宣本来奉旨兼管扬州,可他嫌在朝中不自在,死活要回荆州老窝。刘骏拗不过他,只好放行。义宣临走时,留在京城的儿女们还住在王府里。

这刘骏才二十四岁,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,偏生有个要命的毛病——见不得漂亮姑娘。甭管是皇亲国戚还是平民百姓,只要模样周正,被他瞧见了非得弄进宫来。路太后住在显阳殿,命妇们和宗室女眷免不了要去请安,刘骏就趁机闯进去挑肥拣瘦,看中的当场就往寝宫里拖。有时候竟在太后眼皮子底下胡来,太后宠儿子,由着他胡闹,结果丑事传得满城风雨。

义宣家的闺女们常进宫请安,有几个生得如花似玉,被刘骏盯上后,哪管什么堂姐堂妹,学起春秋时的齐襄公来了。这些姑娘们不敢违抗圣旨,只好半推半就,活脱脱成了鲁文姜再世。纸包不住火,风声到底传到义宣耳朵里。您说,这当爹的能不恨得牙痒痒?

正巧雍州刺史臧质调任江州,觉得自己立了大功却没得重赏,暗地里起了反心。听说义宣记恨宋主,就派心腹带着密信去荆州。信里说得露骨:"自古功高震主的,有几个好下场?如今天下人都盼着您主持公道。要是让鲁爽、徐遗宝带着西北精兵压境,我率水军打头阵,这江山就有一半到手了。您再带着八州兵马压上来,就算韩信白起复生也救不了建康。再说那小皇帝荒淫无道,沈庆之、柳元景这些老将都是咱们旧交,谁肯替他卖命?机不可失啊!"

义宣反反复复把信看了好几遍,心思活络起来。这臧质是臧皇后的侄子,跟义宣是表兄弟,两家还结了儿女亲家。如今一个恨皇帝抢闺女,一个嫌封赏不够厚,自然一拍即合。加上参军蔡超、司马竺超民这些想升官发财的,整天在耳边撺掇,义宣终于回信约定起事。

豫州刺史鲁爽跟义宣是老交情,也和臧质有来往。兖州刺史徐遗宝以前是义宣部下,义宣派人联络他们,约定秋后动手。谁知鲁爽这天喝得烂醉,没听清使者的话,当场就拉起队伍造反,还自作主张改了年号。徐遗宝也跟着出兵彭城。鲁爽的弟弟鲁瑜在京城听说哥哥造反,连夜逃去投奔。另一个弟弟鲁弘在臧质手下当差,朝廷下令要抓他,臧质干脆扣下传旨的使者,直接竖起反旗,同时催义宣赶紧会师。

义宣在荆州经营了整整十年,兵强马壮,本打算秋高马爽时再动手。没想到鲁爽、臧质提前闹起来,逼得他不得不仓促响应。为了师出有名,他和臧质商量出"清君侧"的幌子,各自写了奏表送往建康。义宣自称都督中外诸军事,给手下封官许愿,还加封鲁爽当征北将军。鲁爽派人送来龙袍玉带,公文上写着:"丞相刘今补天子""车骑臧今补丞相",看得义宣直发愣,赶紧写信问臧质怎么回事。臧质为了笼络人心,先封鲁弘为辅国将军,义宣也派参军刘湛之带兵助阵,又召司州刺史鲁秀来增援。谁知鲁秀到江陵见了义宣,出门就叹气:"我哥害惨我了!跟着这糊涂蛋造反,非落个家破人亡不可!"

消息传到建康,刘骏听说义宣兵强马壮,吓得要退位,连龙袍玉玺都准备送出去。竟陵王刘诞拦住他:"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造反的哪有好下场?"刘骏这才稳住神,派大司马刘义恭写信劝降。义宣根本不搭理,朝廷只好派柳元景挂帅,带着王玄谟、夏侯祖欢、萧思话四路大军讨伐。

雍州刺史朱修之假装归顺义宣,暗地里却向朝廷表忠心。朝廷正担心他倒戈,这下喜出望外,马上加封他当荆州刺史。益州刺史刘秀之更干脆,杀了义宣的使者,派韦崧带兵偷袭江陵。义宣还蒙在鼓里,先让臧质、鲁爽打头阵,自己带着十万大军从江津出发,战船排出几十里长。留儿子刘慆守江陵,命令朱修之出兵接应。哪知修之早就投靠朝廷,义宣气得派鲁秀去攻打修之,可这步棋已经晚了三秋。

王玄谟一听说鲁秀往北边去了,乐得直拍大腿:"鲁秀不来,就剩个臧质有什么好怕的!"当即带兵把梁山守得严严实实。那边冀州刺史垣护之,是徐遗宝的姐夫,遗宝想拉他一起造反,护之不但不答应,反而和夏侯祖欢约好要收拾遗宝。遗宝刚带兵去打彭城,没想到长史明胤早有防备,把他打得灰头土脸退回来。这下可好,祖欢和护之两路夹击,把湖陆围得水泄不通。遗宝实在扛不住,一把火烧了城池,连夜投奔鲁爽去了。兖州这头的叛乱算是平了。

鲁爽带着人马直奔历阳,和臧质的水军齐头并进。殿中将军沈灵赐奉了元景的将令,带着百来条战船在南陵巡逻,正撞上臧质的前锋徐庆安率舰队东下。灵赐二话不说就冲上去厮杀,恰好刮起东风,借着风势逆流而上,把庆安的坐船撞了个底朝天。庆安扑通掉进水里,灵赐指挥水性好的士兵脱了衣服就往下跳,活捉了庆安回去领赏。臧质听说爱将被擒,气得七窍生烟,带着舰队就往梁山冲。可王玄谟早就把营寨修得固若金汤,臧质猛攻了好几天愣是没打下来,只好在两岸扎营跟玄谟对峙,同时火急火燎地催义宣赶紧来支援。

义宣从江津出发时,突然遇上狂风暴雨,船差点翻了,好不容易才躲进中夏口避风。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!等风平浪静后,他磨磨蹭蹭到了寻阳,就停在那儿等臧质和鲁爽的消息。收到臧质的求援信后,他派刘湛之带兵去帮忙,自己则带主力进驻芜湖。臧质再次猛攻梁山,这回顺着水流拿下了西垒,守将胡子友抵挡不住,带着残兵渡河投奔玄谟去了。玄谟急得直跺脚,赶紧向柳元景求救。元景正在姑熟驻军,立刻派精兵增援,还让在梁山遍插旌旗虚张声势。又派郑琨、武念驻守南浦,给梁山当后盾。果然臧质派庞法起带几千人想抄梁山后路,冤家路窄正好撞上郑琨他们,被打得落花流水,法起自己也掉进水里淹死了。

这时候左军将军薛安都和龙骧将军宗越正在历阳堵截鲁爽,把爽的先锋杨胡兴给斩了。鲁爽前进不得,只好在大岘驻扎,让弟弟鲁瑜守着小岘互为犄角。朝廷特意派老将沈庆之来督战,鲁爽最怕的就是他,加上粮草快吃完了,只好慢慢往后撤,自己带着亲兵断后。兄弟俩在小岘碰头,以为官军还远着呢,放心大胆地喝酒叙旧。哪想到薛安都带着轻骑兵日夜兼程追来,突然杀到营前。鲁爽醉醺醺地提刀上马,手脚都不听使唤了,被安都一枪挑落马下。部将范双手起刀落,爽的人头就搬了家。鲁爽的部队顿时乱作一团,鲁瑜也在逃跑时送了命。安都一路追到寿阳,沈庆之的大军也赶到了。城里就剩个徐遗宝,哪还守得住?连夜往东海逃,结果被当地百姓给杀了。豫州这头的叛乱也平了。

兖州豫州接连平定,鲁爽家世代为将,号称万人敌,这一死可把义宣和臧质吓破了胆。沈庆之还特意把鲁爽的脑袋送给义宣,义宣更是吓得直哆嗦。硬着头皮到了梁山和臧质会合,臧质献计说让义宣攻梁山,自己带一万人去打石头城。义宣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——原来江夏王义恭早就给他写过信,说臧质这人从小品行不端,不能轻信。刘湛之也悄悄跟义宣咬耳朵:"臧质非要打头阵,谁知道安的什么心?不如合力攻下梁山再说。"义宣就改了主意,只让臧质去打东城。

这时候薛安都、宗越他们都到了梁山,垣护之也带着兵赶来会合。王玄谟当着全军的面发下重誓,带着将士们奋勇冲杀。安都和宗越兵分两路,等臧质的人马刚上岸就冲杀过去。安都攻东南边,一枪捅死了刘湛之;宗越打西北边,连着砍翻几十个叛军。臧质实在招架不住,赶紧往船上跑。没想到垣护之带着水军从江心杀过来,借着风势放起火来,江面上浓烟滚滚。臧质的部队乱成一锅粥,船连着船烧起来,淹死的烧死的不计其数。

义宣在西岸远远望见,急得直跳脚。转眼间垣护之、薛安都他们乘胜杀来,吓得他调转船头就跑,部下全都作鸟兽散。臧质也坐着小船逃回寻阳,想找义宣商量对策,结果义宣早就跑没影了,只来得及接走臧质的妻子——也就是义宣的女儿。臧质知道寻阳守不住,一把火烧了府邸,带着歌姬小妾往西阳跑。太守鲁方平紧闭城门不让他进,转道去武昌又吃了闭门羹。走投无路之下躲进南湖,靠采莲蓬充饥。没过多久追兵赶到,他躲在水里拿荷叶盖着头,就露个鼻子在外面。结果被郑俱儿一箭射穿心窝,乱刀之下肠子都流出来了,脑袋被砍下来送到建康。江州这头的叛乱也算完了。

义宣逃到江夏想去巴陵,派人一打听,发现巴陵有益州军驻守,只好掉头往江陵跑。身边就剩十几个人,一路要饭过去,脚还磨破了。好不容易挨到江陵城外,派人通知竺超民来接应。超民带着人出来,义宣拉着他的手边哭边说败得有多惨。超民怕军心动摇,赶紧打断他的话头。义宣四下张望,突然看见鲁秀也在,一问才知道秀被朱修之打败逃回来的。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,垂头丧气地跟着超民进城。

亲信翟灵宝来拜见,给他出主意:"现在荆州还有上万兵马,不如整顿军备再拼一把。您就跟将士们说,都是臧质不听指挥才打败仗。当年汉高祖败了上百次最后不照样得天下?"义宣觉得有理,就把将领们召集起来训话。可他本来就有口吃的毛病,这会儿又慌又急,说到"汉高祖百败"时,居然说成了"项羽千败"。底下人憋笑憋得脸都红了,一个个捂着嘴直哆嗦。义宣这才发现说错话,臊得满脸通红,扭头就往里屋钻,再也不好意思出来了。

鲁秀和竺超民这些人还想着收拾残兵败将,再拼死一战。可谁想得到,义宣这人心志早就垮了,身边的亲信都跑光了。城里那些将领们,一个个偷偷溜走。鲁秀一看这架势,知道大势已去,掉头就往北跑。

义宣听说鲁秀跑了,也急着要跟上去。他慌慌张张让五个爱妾都换上男装,自己带着儿子刘慆,腰里别着刀,怀里揣着干粮,前呼后拥地骑马出城。可刚出城门,就看见城里乱成一团,刀光剑影的,吓得他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——真是个没用的窝囊废!还好竺超民跟在后面,赶紧把他扶起来送出城,还把自己的马让给他骑,拱拱手就回城关门自守去了。

义宣出城走了几里地,连鲁秀的影子都没见着。身边的随从早就跑得精光,就剩下儿子、五个小妾和两个太监。放眼望去四野茫茫,这路可怎么走?没办法,只好灰溜溜折回江陵。到城下时天都黑了,怎么叫门都没人应,只能转到南郡的破衙门里凑合过夜。地上连张席子都没有,熬到天亮,派太监去找竺超民。谁知竺超民翻脸不认人,竟给了辆破车,直接把他们送进了大牢。

义宣坐在牢里直拍大腿:"臧质这个老混蛋,可把我害惨了!"其实就他这糊涂劲儿,就算没臧质,迟早也得栽跟头。狱卒把他五个小妾都带走了,义宣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:"平时老喊苦,那都不算苦,今天这才是真苦啊!"

再说那鲁秀,本来打算投奔北魏,结果半路上随从全跑光了。光杆司令一个,实在没脸去北方,只好掉头回江陵。刚到城下,守军乱箭齐发,他躲闪不及,后背中了一箭。眼看逃生无望,扑通一声跳进护城河淹死了。守军捞起他的脑袋送到京城,朝廷派左仆射刘延孙到荆、江二州清算旧账,该杀的杀,该赏的赏。还没等诏书送到,荆州刺史朱修之已经杀进江陵城,把义宣父子连同党羽蔡超、颜乐之、徐寿之一锅端了。连竺超民也没逃过,全掉了脑袋。义宣十八个儿子,两个早夭,剩下十六个被朝廷抓来统统处死。臧质家更是被连根拔起,连带着豫章太守任荟之、临川内史刘怀之这些同党也都被砍了脑袋。

这边沈庆之封了镇北大将军,柳元景当了骠骑将军,都加了开府仪同三司的头衔。王玄谟以下官员也都升了官。原来从晋朝开始,扬州管钱粮,荆、江二州管兵马,各派大将镇守。宋主刘骏吃够了藩镇作乱的苦头,觉得问题就出在地盘太大,于是让刘延孙重新划分行政区域。把扬州和浙东五郡划为东扬州,治所设在会稽;又从荆、湘、江、豫四州划出八郡,新设郢州,治所在江夏。撤了南蛮校尉,把驻军调回建康。这么一来,荆、扬二镇实力大减,可地方上也就空虚了。

太傅刘义恭看出皇帝要集权,赶紧主动上交录尚书事的官印,还建议削减王侯的仪仗规格,定了九条规矩。皇帝觉得还不够,又加了十五条,凑成二十四条。从此大权独揽,说一不二。

老将沈庆之怕功高震主,七十岁了非要退休。皇帝死活不答应,他跪在地上磕头流泪:"当年汉高祖都准张良退休,我这老朽留着有什么用?"最后勉强封了个始兴公让他回家养老。柳元景也辞去开府官职,改任南兖州刺史。朝中大臣见这二位都夹着尾巴做人,谁还敢喘大气?个个噤若寒蝉。可谁能想到,刘骏这么个庸才,玩起权术来倒是一套一套的。

没了约束的皇帝越发荒唐,除了上朝就是泡在后宫。先前偷偷摸摸收用的义宣女儿们,现在干脆公开纳入后宫。其中有个生得柳腰杏眼,声音像黄莺似的,把皇帝迷得神魂颠倒。没过多久就生了个儿子,取名子鸾,排行老八。皇帝高兴坏了,封她为淑仪。可这毕竟是堂妹,说出去太难听,就谎称是殷琰家的女儿,从义宣府里抄没入宫的——这分明是义宣的女儿,硬给安到殷家头上,真是张冠李戴!

老百姓私下都说:"皇帝连堂妹都收进后宫,这跟禽兽有什么区别?"没过多久,宫里这些丑事就闹出了大乱子。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原文言文

  犯上兴兵一败涂地 诛叔纳妹只手瞒天

  却说南平王铄,与义恭等还入建康,虽得进位司空,但因归义最迟,终为宋主骏所忌。铄亦常怀忧惧,寤寐不安,夜眠时或尝惊起,与家人絮谈,语多荒谬,及神志清醒,始自觉为失魂。一日食中遇毒,竟尔暴亡。当时统说由宋主所使,将他毒毙,表面上追赠司徒,总算掩饰过去。

  越年就是宋主骏元年,年号孝建。才经一月,江州复起乱事,免不得又要兴师。自宋主骏入都定位,凡被劭拘禁诸子,及义宣诸儿,当然放出。立长子子业为皇太子,并封义宣子恺为南谯王。义宣固辞,乃降封恺为宜阳县王,恺兄弟有十六人,姊妹亦多,或随义宣就藩,或留住都中。义宣受宋主骏命,兼镇扬州,他却不愿内任,情愿还镇荆州。宋主骏准如所请。义宣陛辞而去,所留都中子女,仍然居京邸中。

  宋主骏年才三八,膂力方刚,正是振作有为的时候,偏他有一种好色的奇癖。好色亦是常情,不得目为奇癖。无论亲疏贵贱,但教有几分姿色,被他瞧着,便要召入御幸,不肯放松。路太后居显阳殿中,内外命妇,及宗室诸女,免不得进去朝谒,骏乘间闯入,选美评娇,一经合意,便引她入宫,迫令侍寝。有时竟在太后房内,配演几出龙凤缘。太后溺爱得很,听令胡闹,不加禁止,因此丑声外达,喧传都中。

  义宣诸女曾出入宫门,有几个生得一貌如花,被宋主骏瞧着,也不管她是从姊从妹,竟做了春秋时候的齐襄公。义宣女不好推脱,只好勉遵圣旨,也凑成了第二、三个鲁文姜。天下事若要不知,除非莫为,渐渐的传到义宣耳中。看官!你想这义宣恨不恨呢?女为帝妃,何必生恨!

  会雍州刺史臧质调任江州,自谓功高赏薄,阴蓄异图,闻义宣怀恨宋主,遂遣心腹往谒义宣,赍投密书。略云:

  自来负不赏之功,挟震主之威者,保全能有几人!今万物系心于公,声闻已著,见机不作,将为他人所先。若命鲁爽、徐遗宝驱西北精兵,来屯江上,质率沅江楼船,为公前驱,已得天下之半。公以八州之众,徐进而临之,虽韩、白韩信、白起。复生,不能为建康计矣。且少主失德,闻于道路,沈庆之。柳元景。诸将,亦我之故人,谁肯为少主尽力者?夫不可留者年也,不可失者时也,质常恐溘先朝露,不得展其膂力,为公扫除。再或蹉跎,悔将无及,愿明公熟思之!义宣得书,反复览诵,不免心动。质系臧皇后从子,臧皇后见前。与义宣为中表兄弟,质女为义宣子采妻,更做了儿女亲家,戚谊缠绵,深相投契,此次怨及宋主,又是不谋而合,义宣总道他有几分把握,自然多信少疑。还有谘议参军蔡超,司马竺超民等,希图富贵。统劝义宣乘时举事,如质所言,义宣乃复书如约。

  时鲁爽为豫州刺史,素与义宣交好,亦与质相往来。兖州刺史徐遗宝,向为荆州部将,义宣即遣使分报二人,密约秋季举兵,爽方被酒,未曾听明来使传言,即日调集将士,首先发难。私造法服登坛,自号建平元年。遗宝亦整兵向彭城。爽弟瑜在建康,闻信奔至爽处。瑜弟弘为质府佐,有诏令质收捕。质执住诏使,也即举兵,一面报知义宣,促令会师。

  义宣出镇荆州,先后共计十年,虽然兵强财富,但欲称戈犯阙,期在秋凉。蓦闻鲁爽、臧质,先期发难,自己势成骑虎,不得不仓猝起应。只因师出无名,不得不与质互商,想出一条入清君侧的话柄,各奉一表,传达建康。宣义自称都督中外诸军事,置左右长史司马,使僚佐上笺称名,加鲁爽为征北将军。爽送所造舆服至江陵,使征北府户曹投义宣版文,有云:丞相刘今补天子,名义宣,车骑臧今补丞相,名质,皆版到奉行。义宣瞧着,很加诧异。我亦惊疑。复贻书臧质,密令注意。质意图笼络,特加鲁弘为辅国将军,令戍大雷。义宣亦遣谘议参军刘湛之,率万人助弘,并召司州刺史鲁秀,欲使为湛之后继。秀至江陵,入见义宣,彼此问答片时,即出府太息道:“我兄误我,乃与痴人作贼,这遭要身败家亡了!”

  既知义宣不足恃,何不另求自全之计?

  宋主骏闻义宣发难,恐他兵力盛强,不能抵敌,乃与诸王大臣商议,为让位计,拟奉乘舆法物,往迎义宣。竟陵王诞劝阻道:“兵来将挡,火来水灭,况义宣犯上作乱,无幸成理,奈何持此座与人!”宋主乃止,命大司马江夏王义恭,作书劝谕义宣,历陈祸福。义宣不报,于是授领军将军柳元景为抚军将军,兼雍州刺史,左卫将军王玄谟为豫州刺史,安北司马夏侯祖欢为兖州刺史,安北将军萧思话为江州刺史。四将一齐会集,即令元景为统帅,往讨义宣、臧质及鲁爽。

  雍州刺史朱修之得义宣檄文,佯为联络,暗中却通使建康,愿共讨逆。宋廷本虑他趋附义宣,所以令元景兼刺雍州,既得修之密报,当然复谕奖勉,调他为荆州刺史。益州刺史刘秀之,斩义宣使,遣中兵参军韦崧,率万人袭江陵。义宣尚未闻知,命臧、鲁两军先发,自督部众十万,出发江津,舳舻达数十里。授子慆为辅国将军,与左司马竺超民,留镇江陵,檄朱修之出兵接应。修之已输诚宋室,哪里还肯发兵?义宣始知修之怀贰,特遣鲁秀为雍州刺史,分兵万人,令他北攻修之。

  王玄谟闻秀北去,不由的心喜道:“鲁秀不来,一臧质怕他甚么!”遂进兵扼守梁山。冀州刺史垣护之,系徐遗宝姊夫,遗宝邀护之同反,护之不从,且与夏侯祖欢约击遗宝,遗宝方进袭彭城,长史明胤预先防备,击退遗宝,并与祖欢、护之合军,夹击湖陆。遗宝保守不住,焚城出走,奔投鲁爽。兖州叛兵已了。

  爽引兵直趋历阳,与臧质水陆俱下。殿中将军沈灵赐,奉元景将令,带着百舸,游弋南陵,正值臧质前锋徐庆安,率舰东来,灵赐即掩杀过去。可巧遇着东风,顺势逆击,把庆安坐船挤翻,庆安覆入水中,由灵赐指麾勇夫,解衣泅水,得将庆安擒住,回军报功。臧质闻庆安被擒,怒气直冲,驱舰急进,径抵梁山。王玄谟扼守多日,营栅甚固,质猛攻不下,乃夹岸立营,与玄谟相拒,且促义宣从速援应。义宣自江津启行,突遇大风暴起,几至覆舟,尚幸驶入中夏口,始得无恙。已兆死谶。

  好容易到了寻阳,留待臧、鲁二军消息。既得臧质来书,便拨刘湛之率兵助质,又督军进驻芜湖。质复进攻梁山,顺流直上,得拔西垒。守将胡子友等迎战失利,弃垒东渡,往就玄谟,玄谟忙向柳元景告急。元景正屯兵姑熟,急遣精兵助玄谟,命在梁山遍悬旗帜,张皇声势。又令偏将郑琨、武念出戍南浦,为梁山后蔽,果然臧质派将庞法起,率众数千,来击梁山后面,冤冤相凑,与琨、念碰着。一场厮杀,法起大败,堕毙水中。

  时左军将军薛安都,龙骧将军宗越,往戍历阳,截击鲁爽,斩爽先行杨胡兴。爽不能进,留驻大岘,使弟瑜屯守小岘,作为犄角。宋廷特简镇军将军沈庆之,出督历阳将士,奋力进讨。庆之系百战老将,为爽所惮,且因粮食将尽,麾兵徐退,自率亲军断后,从大岘趋往小岘。兄弟相见,杯酒叙情,总道是官军未至,可以放心畅饮,不防薛安都带着轻骑,倍道追来,直至小岘营前。爽与瑜方才得悉,仓皇出战,队伍未齐,爽已饮得醉意醺醺,不顾好歹,尽管向前乱闯,兜头碰着薛安都,挺刃欲战,偏偏骨软筋酥,抬手不起。但听得一声大喝,已被安都一枪刺倒,堕落马下。安都部将范双,从旁闪出,枭爽首级。爽众大溃,瑜亦走死。安都追至寿阳,沈庆之继至,寿阳城内,只有一个徐遗宝,怎能支持?便弃城往奔东海,为土人所杀。豫州叛众又了。

  兖、豫二州,俱已荡平,爽系累世将家,骁勇善战,号万人敌,一经授首,顿使义宣、臧质,心胆皆惊。沈庆之又将爽首赍送义宣,义宣益惧。勉强到了梁山,与质相晤,质献上一策,请义宣攻梁山,自率万人趋石头,义宣迟疑未决。原来江夏王义恭,屡与义宣通书,谓质少无美行,不可轻信。实是离间之计。因此义宣怀疑。刘湛之又密白义宣道:“质求前驱,志不可测,不如合攻梁山,待已告克,然后东进,方保万全。”义宣遂不从质议,只令质进攻东城。

  那时薛安都、宗越等,均已驰至梁山,垣护之亦至,王玄谟慷慨誓师,督众大战。薛安都、宗越,并马出垒,分作两翼,俟质众登岸,即冲杀过去。安都攻质东南,一枪刺死刘湛之,宗越攻质西北,亦杀毙贼党数十人。质招架不住,只好退走,纷纷登舟,回驰西岸。不防垣护之从中流杀来,因风纵火,烟焰蔽江。质众大乱,走投无路,各舟又多延燃,烧死溺死等人,不计其数。可谓水火既济。

  义宣在西岸遥望,正在着急,那垣护之、薛安都、宗越各军,已乘胜杀来,吓得不知所措,即驶船西走,余众四溃。臧质亦单舸遁去,梁山所遗贼砦;统被官军毁尽,内外解严。质奔还寻阳,欲与义宣计事,偏义宣已先经过,不及入城,但命将臧采妻室,接取了去,即义宣女。一同西奔。质知寻阳难守,毁去府舍,挈了妓妾,奔往西阳。太守鲁方平,闭门不纳,转趋武昌,也遇着一碗闭门羹。日暮途穷,无处存身,没奈何窦入南湖,采莲为食。未几有追兵到来,他自匿水中,用荷覆头,止露一鼻。忽为追将郑俱儿望见,射了一箭,直透心胸。既而兵刃交加,肠胃尽出,枭首送建康。江州叛首又了。

  义宣奔至江夏,欲趋巴陵,遣人往探,返报巴陵有益州军,不得已回入径口,步向江陵。众散且尽,左右只十数人,沿途乞食,又患脚痛。好几日始至江陵郭外,遣人报知竺超民,超民乃率众出迎。义宣见了超民,且泣且语,备述败状。超民恐众心变动,慌忙劝阻,义宣左右顾望,又见鲁秀亦在,惊问底细,方知秀为朱修之杀败,走回江陵。不如意事常八九,可与人言无二三,没奈何垂头丧气,偕超民等同入城中。亲吏翟灵宝,谒过义宣,便即进言道:“今荆州兵甲,不下万人,尚可一战,请殿下抚问将佐,但说臧质违令致败,现特治兵缮甲,再作后图。从前汉高百败,终成大业,怎知他日不转败为胜,化家为国呢!”义宣依议召慰将佐,也照了灵宝所说,对众晓谕。他本来口吃舌短,如期期艾艾相似,语不成词。此次又仓皇誓众,更属蹇涩得很,及说到汉高百败一语,他竟忙中有错,误作项羽千败。语言都不清楚,记忆又甚薄弱,乃想入做皇帝,真是痴人!大众都忍不住笑,各变做掩口葫芦。义宣始觉错说,禁不住两颊生红,返身入内,竟不复出。

  鲁秀、竺超民等尚欲收拾余烬,更图一决,叵奈义宣昏沮,腹心皆溃,所有城中将弁,多悄悄遁去。鲁秀知不可为,因即北行。义宣闻秀已北去,亦欲随往,急令爱妾五人,各扮男装,自与子慆带着佩刀,携着乾粮,前导后拥,跨马而出。但见城中兵民四扰,白刃交横,又不觉惊惶无措,吓落马下。真正没用家伙。还亏竺超民随送在后,把他扶起,送出城外,复将自己乘马,授与义宣,乃揖别还城,闭门自守。义宣出城数里,并不见有鲁秀,随身将吏,又皆逃散,单剩子慆一人,爱妾五人,黄门二人,举目苍凉,如何就道?不得已折回江陵,天色已晚,叩城不应,乃转趋南郡空廨,荒宿一宵。无床席地,待至天明,遣黄门通报超民。超民已变初意,竟给他敝车一乘,载送至刺奸狱中。义宣入狱,坐地长叹道:

  “臧质老奴,误我至此!”似你这般痴人,叩不为臧质所误,恐亦未必长生。嗣由狱吏遣出五妾,不令同居,义宣大恸道:“常日说苦,尚非真苦,今日分别,才算是苦!”

  那鲁秀本拟奔魏,途次从卒尽散,单剩了一个光身,不便北赴,也只好还向江陵。到了城下,城上守兵,弯弓竞射,秀急忙趋避,背后已中一箭,自觉逃生无路,投濠溺毙。守兵出城取首,传送都中,诏令左仆射刘延孙至荆、江二州,旌别枉直,分行诛赏。且由大司马义恭,与荆州刺史朱修之,叫他驰入江陵,令义宣自行处治。书未及达,修之已入江陵城,杀死义宣及子慆,并同党蔡超、颜乐之、徐寿之;就是竺超民亦不能免罪,一并伏诛。义宣有子十八人,两子早死,尚余十六子,由宋廷一一逮捕,俱令自尽。臧质子孙,亦悉数诛夷。豫章太守任荟之,临川内史刘怀之,鄱阳太守杜仲儒,并坐质党,同时处斩。加封沈庆之为镇北大将军,柳元景为骠骑将军,均授开府仪同三司。余如王玄谟以下,皆迁升有差。

  先是晋室东迁,以扬州为京畿,荆、江二州为外藩,扬州出粟帛,荆、江二州出甲兵,各使大将镇守。宋因晋旧,规制不改。宋主骏惩前毖后,谓各镇将帅,一再叛乱,无非由地大兵多所致,遂令刘延孙分土析疆,划扬州、浙东五郡,为东扬州,置治会稽,并由荆、湘、江、豫四州中,划出八郡,号为郢州,置治江夏,撤去南蛮校尉,把戍兵移居建康,荆、扬二镇,坐是削弱,但从此地力虚耗,缓急难资。太傅义恭,见宋主志在集权,不欲柄归臣下,乃请将录尚书事职衔,就此撤销,且裁损王侯车服器用,乐舞制度,共计九条。宋主自然准奏,尚因王侯仪制,裁抑未尽,更令有司加添十五条,共计二十四条,嗣是威福独专,隐然有言莫予违的状况。

  沈庆之功高望重,恐遭主忌,年纪又已满七十,乃告老乞休,宋主不许,庆之入朝固请道:“张良名贤,汉高且许他恬退,如臣衰庸,尚有何用?愿乞赐骸骨,永感圣恩!”宋主仍面加慰留。经庆之叩头力请,继以涕泣,乃授庆之为始兴公,罢职就第。柳元景亦辞去开府,迁官南兖州刺史,留卫京师,朝右诸臣,见义恭及沈、柳两人,尚且敛抑惧罪,哪个还敢趾高气扬?大家屏足重息,兢兢自守。就使宫廷有重大情事,也不敢进谏,个个做了仗马寒蝉。不意庸才如骏,却有这番专制手段。

  宋主骏乐得放肆,除循例视朝外,每日在后宫宴饮,狎亵无度。前时义宣诸女,虽得仰承雨露,尚不过暗地偷欢,未尝列为嫔御,至此由宋主召令入宫,公然排入妃嫱,追欢取乐。只是姊妹花中,性情模样,略有不同,有一个生得姿容纤冶,体态苗条,面似芙蕖,腰似杨柳,水汪汪的一双媚眼,勾魂动魄,脆生生的一副娇喉,曼音悦耳,痴人生此娇女恰也难得。引得这位宋主骏,当作活宝贝看待,日夕相依,宠倾后宫。几度春风,结下珠胎,竟得产一麟儿,取名子鸾,排行第八,宋主越加喜欢,拜为淑仪。但究竟是个从妹,不便直说出去,他托言是殷琰家人,入义宣家,由义宣家,没入掖廷。俗语有云,张冠李戴,明明是个义宣女,冒充殷氏家人,封号殷淑仪,这真叫作张冠李戴呢。小子有诗叹道:

  自古人君戒色荒,况兼从妹备嫔嫱;

  冠裳颠倒同禽兽,国未亡时礼已亡。

  中冓丑闻总难掩饰,当时谤言四起,又惹出一场阋墙的大衅来了。欲知后事,且看下回。

  宋武七男,少帝、文帝,为臣子所废弑,义真、义康,先后受戮,义季不寿,所存者仅义恭、义宣耳。义宣讨逆有功,受封南郡,方诸姬旦,几无多让。曩令始终不贰,安镇荆州,则以懿亲而作外藩,几何不与国同体也。乃始而诛逆,继且为逆,轻率如臧质,狂躁如鲁爽,引为同党,率尔揭竿,乃知向之躬与讨逆者,第为一时之侥幸,至此则情态毕露,似醉似痴。圣狂之界,只判几希。能讨逆则足媲元圣;一为逆则即属痴人,身名两败,家族诛夷,非不幸也,宜也。然义宣启衅之由,始自宋主骏之淫及己女,义宣败而女为淑仪,宠擅专房,女无耻,男无行,易刘为殷,欲盖弥彰,其得保全首领以殁也,何其幸欤!然骨肉相残,人禽无辨,祸不及身,必及子孙:阅者于此,足以观因果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