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六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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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那涿郡的贼寇卢明月刚被剿灭,上谷又冒出个王须拔,自封"漫天王",占着地盘建了个燕国。还有个叫魏刀儿的贼头,号称"历山飞",这两伙人各自拉拢了十来万喽啰,北边勾结突厥,南边在燕赵一带烧杀抢掠。

隋炀帝听说盗贼四起,百姓都逃荒去了,急得直拍大腿,赶紧下诏让老百姓都搬进城里住,就近分田地。又命令各郡县驿站、村庄全都加修城墙,日夜防着贼寇。这时候偏有个叫安伽陀的方士,神神叨叨地说什么"姓李的要当皇帝",劝炀帝把天下姓李的都杀光。炀帝本来就疑神疑鬼,又想起他爹在世时做过个噩梦,梦见洪水淹了都城,这才迁都大兴。眼下朝中有个李浑,是前朝太师李穆的第十个儿子,家族势力大得很。更巧的是"浑"字右边带个"水"字旁,他侄子李敏小名还叫"洪儿"——这不正应了那个洪水梦吗?

炀帝越想越慌,把李敏叫进宫来,阴阳怪气地说他这小名不吉利。李敏吓得直冒冷汗,连忙说要改名。哪知道炀帝这是暗示他自我了断,省得公开处刑丢人。李敏回家就跟叔叔李浑抱头痛哭,叔侄俩关起门来商量对策,却不知隔墙有耳。

这风声偏偏传到了宇文述耳朵里。要说这宇文述和李浑可是老冤家——当年李穆去世,本该由嫡孙李筠继承爵位,李浑害死亲侄子,还求宇文述帮忙打点,许诺把封地收入分他一半。结果事成之后李浑翻脸不认账,宇文述早就憋着要报仇呢!

这下可逮着机会了。宇文述暗中指使手下弹劾李浑叔侄密谋造反。炀帝立即把二人抓起来严刑拷打,可死活找不着证据。宇文述一不做二不休,骗李浑的妻子写假供词,说他们早就想趁皇帝征辽时拥立李敏当皇帝。可怜这妇人为了活命,哆哆嗦嗦画了押。

圣旨一下,李浑叔侄人头落地。李浑妻子还做着活命的美梦,转眼就被宇文述毒死。整个李氏家族跟着遭殃,刑场上血水流成河,老百姓都在背地里抹眼泪。

这时候突然冒出个叫高德儒的侍卫,嚷嚷着看见凤凰落在朝堂上。炀帝乐得合不拢嘴,当场给他升官赏绸缎。等散朝后大臣们互相打听,才知道所谓凤凰不过是两只孔雀,扑棱几下翅膀就飞走了。大伙儿憋着笑各回各家,这可不就是秦朝的指鹿为马么?

再说突厥那边,老可汗启民死了,儿子咄吉世继位。这位新可汗看着年轻貌美的义成公主,越看越心动,干脆按胡人风俗娶了后妈。炀帝居然大笔一挥准了奏,乐得始毕可汗屁颠屁颠来洛阳朝拜。可大臣裴矩担心突厥势大,想了个馊主意——封始毕的弟弟当南面可汗来分权。结果人家弟弟胆小不敢接旨,反倒让始毕记恨上了。

后来裴矩又使阴招,把始毕的军师骗到边境暗杀了。这下可捅了马蜂窝,突厥人磨刀霍霍,就等着找隋朝算账呢。

转眼到了大业十一年初夏,新建的汾阳宫落成。炀帝带着嫔妃和赵王杨杲去避暑,特意派李渊先去清剿沿途盗贼。说来也巧,这李渊名字里也带"水"字旁,偏就屡屡被重用,莫非真是真龙天子命不该绝?

果然李渊刚剿灭母端儿、收降敬盘陀,炀帝就大摇大摆住进了汾阳宫。这新宫殿虽然精致,可地方太小,随行的官员士兵只好在山谷里搭草棚住。炀帝一住就是百来天,直到秋高气爽才启程北巡。

谁知刚出长城,义成公主的密使突然送来急信。炀帝展开一看,脸色刷地白了:"坏了!始毕要来偷袭!"话音未落,远处已经传来震天的胡笳声。众人慌慌张张退回雁门关,只见突厥骑兵像潮水般涌来,箭矢嗖嗖地钉在城楼上。一支五尺长的铁箭"砰"地射穿御辇华盖,擦着炀帝袖子扎进地里,吓得他抱着赵王哭成泪人。

将士们急报:突厥来了几十万人!炀帝强打精神骑马巡城,扯着嗓子喊:"诸位将士守住城池,活下来的统统升官发财!"这话果然管用,守军个个红了眼,硬是在箭雨里扛了二十多天。

隋炀帝又下了一道圣旨,要各地招募士兵勤王。附近的官员们纷纷响应,屯卫将军云定兴也招了一批壮丁准备出发。这时候,队伍里来了个英气勃勃的少年郎。

云定兴一见这少年气度不凡,赶紧叫来问话。少年朗声答道:"在下姓李,名世民,是抚慰大使李渊家的二公子。"云定兴一听乐了:"将门出虎子啊!不过你这年纪..."他打量着少年单薄的身板,话没说完。

李世民挺直腰杆:"将军,我今年十六了,怎么就不能报效国家?再说带兵打仗靠的是谋略,又不是光凭蛮力!"这话说得云定兴眼前一亮,连忙请他坐下细谈。

李世民分析道:"突厥人敢围困天子,就是算准咱们援军一时半会到不了。眼下咱们兵少,新招的又都是没经过操练的百姓,硬拼肯定吃亏。不如来个疑兵之计——白天多树旌旗,拉开几十里地;夜里金鼓齐鸣,闹出大动静。突厥人摸不清虚实,以为大军压境,自然就退兵了。"

云定兴拍案叫绝,依计行事。果然,突厥可汗始毕被这阵势唬住,不敢强攻雁门关。

这时候炀帝又派密使,让突厥使者带路,抄小道去见了义成公主。这位远嫁和亲的公主写了封急信,谎称北方出事。始毕可汗两头为难,只好撤兵。炀帝见围解了,胆子又肥起来,派骑兵追击,只抓到些老弱残兵。他竟下令把这些俘虏的脑袋都挂在城墙上示众,这才启程南返。

走到太原时,光禄大夫苏威劝他回长安坐镇。炀帝嘴上答应,转头却听宇文述说将士家眷多在洛阳,还是先回东都。这话正合他心意,大队人马就改道去了洛阳。

进城时炀帝看着街上来往行人,突然对侍从说:"人还不少,得防着点。"侍从们听得云里雾里,后来才明白,他是怕当年杨玄感造反的余党混在城里。其实百姓能不能安生过日子,全看朝廷怎么对待,哪是靠杀人能解决的?

更寒心的是论功行赏这事。雁门守军一万七千人,最后只有一千五百人升官,连当初承诺的一半都不到。老将樊子盖替将士们说情,反被炀帝瞪着眼质问:"你想收买人心?"从此军心涣散,人人都有了二心。

这时的炀帝越发沉迷享乐。有天他看着宫殿叹气:"地方是够大,就是缺些曲径通幽的雅趣。"近侍高昌马上推荐了个叫项升的工匠。项升画了张迷宫似的图纸,把炀帝乐得直拍手,当场赏了百匹绸缎,催着开工。

为修这新宫殿,炀帝连下两道诏书:一道征调天下木材,一道催缴各地钱粮,还派了封德彝当监工。工匠们日夜赶工,就在芳华苑东边圈了块地动土。您想想,隋文帝攒了二十多年的家底,哪经得起这么折腾?这才真是应了那句老话——过分节俭的老子,往往养出败家儿子啊!

话说那项升奉了皇命修建新楼,日夜赶工,手底下能工巧匠无数,当真是人多力量大,这楼修得那叫一个精巧绝伦。才过了半年多光景,已经完成了十之八九,只差些装饰点缀就能完工了。

炀帝天天眼巴巴盼着新楼落成,一听说快要完工,立马亲自跑去参观。他让项升在前面带路,先从远处观望。只见那楼阁高低错落,雕花窗户半遮半掩,时而露出一段朱红栏杆,时而透出一角锦绣帘幕。阳光一照,珠光宝气晃得人眼花缭乱,光是远远看着就觉得非同凡响。

等进了大门,一层层逛过去,正中央的大殿金碧辉煌,雕梁画栋自不必说。登上楼后更不得了,幽静的密室一间挨着一间,让人应接不暇。七拐八绕的设计精妙得很,每走一步都有新景致。玉栏杆连着红门环,重重门户环环相扣——明明刚才还在前厅,转几个弯竟到了后院;分明走的是外廊,绕来绕去却进了内室。这边金龙盘柱,那边玉兽守门;这处锁窗映月,那边珠帘迎风。炀帝东张西望,看得头晕目眩,都快分不清东南西北了。

他拍着项升肩膀说:"爱卿这般巧思实在难得,朕虽没见过神仙洞府,想来也不过如此吧?"项升笑着躬身:"还有更精巧的密室,陛下尚未游览呢。"炀帝一听更来劲了,催着项升带路。左穿右拐,果然别有洞天。走到尽头看似无路可走,谁知轻轻一转,突然现出一条窄道。穿过窄道豁然开朗,竟又现出几间琼楼玉宇,真像是闯进了仙境。

炀帝乐得直拍手:"这楼曲折离奇,别说凡人进来要迷路,就是真神仙来了也得转晕。朕赐它个名字,就叫'迷楼'吧!"当下就封项升做了五品官。项升赶紧跪地谢恩。

炀帝这下可舍不得回西苑了,立即派太监许廷辅去后宫挑选美人送来迷楼。又让人把细软物件都搬来,还赏了项升上千匹上等绸缎。接着选了三千名良家少女入楼当宫女,在楼上布置了四顶大帐,分别取名"散春愁""醉忘归""夜酣香""延秋月"。每顶帐里安排几十个宫女轮流伺候。从此炀帝除了饮宴作乐,整天就泡在这四顶帐里寻欢作乐,军国大事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。有时候个把月都不批奏章,任由那几个奸臣在朝堂上兴风作浪。

少府监何稠又绞尽脑汁造了辆"御女车"献给炀帝。这车做得精巧,只能容一人乘坐,车底下暗藏机关。男女在车上行事根本不用费力,机关自会帮忙。更绝的是,女子一上车就会被机关扣住手脚动弹不得,只能任人摆布。炀帝最喜欢临幸那些娇怯的少女,以前总嫌她们扭捏推拒,这下可算得了称心如意的玩意儿。他当即挑了个体态轻盈的处女试车,那姑娘刚躺下就被机关锁住四肢。还没等她反应过来,炀帝已经压了上来。可怜这姑娘又痛又羞,哭不敢哭,骂不敢骂,只能咬着嘴唇硬撑。炀帝倒是快活似神仙,折腾了一两个时辰才尽兴。事后赏了何稠千两黄金。

何稠在衙门里跟同僚炫耀自己的杰作,旁边有人冷笑道:"一车只能载一人算什么本事?皇上整天在迷楼里转悠,上下楼都得走路。你要是能造出既能御女又能代步的车,那才叫真本事。"何稠被这话激着了,回家苦思冥想,终于造出辆"转关车"。这车底下装着轮子,暗藏机关,上下楼梯如履平地。妙的是在车上行乐时,机关照样管用。炀帝试驾后龙颜大悦,当场赐名"任意车",又给何稠升官加俸。

从此炀帝在迷楼里整天乘着这任意车到处寻欢作乐。还让画工画了几十幅春宫图挂在楼里,撩拨得宫女们春心荡漾。正巧有个外官进京,献上几十面乌铜镜,每面都有五尺高、三尺宽,磨得锃光瓦亮。炀帝让人把铜镜围在龙床四周,每晚临幸宫女时,各种情态都在镜中映得清清楚楚。炀帝乐得直拍大腿:"画出来的都是假的,这个才叫活色生香!"重赏了那个外官,给他调了个肥缺。

不过一个人的精力终究有限,哪能宠幸得了这几千宫女?有一天太监呈上个锦囊,里面装着无数诗笺。炀帝随手抽出几首来看,只见字迹娟秀,诗句哀婉动人。他轻声念起第一首《自感》:"庭绝玉辇迹,芳草渐成案..."念完大吃一惊:"这分明是在埋怨朕啊!能写出这样诗文的必定是个才貌双全的佳人,朕怎么毫无印象?"

庭院里的积雪堆得老高,日头晒了许久也不见消融。那美人儿卷起珠帘时,总忍不住蹙着眉头。倒是那株老梅树懂得怜惜人,悄悄在枝头绽出一点春意。寒梅吐着清冽的香气,可这般天然风姿,又有谁真心赏识呢?等到玉梅花谢了,暖阳才慢悠悠地来,把春意分给满园花草。

炀帝翻到第三张诗笺,上头并排写着《妆成》与《自伤》两首。梳妆台前,铜镜里映出精心描画的容颜,可连梦里都在掉眼泪。她自嘲还不如那杨花快活,春风一吹就能飞遍天涯。深宫里七八年光阴,连君王的面都没见着。春寒钻进骨头缝里,独自躺在空荡荡的床榻上。趿拉着绣鞋在庭院徘徊,满腹愁绪无处诉说。原以为凭着出众的容貌能得恩宠,谁知反倒成了被遗忘的理由。想悬梁自尽时,手攥着白绫直发抖,到底还是咬牙踢翻了绣墩。

"天爷!这丫头莫非真寻了短见?"炀帝手指发颤,急吼吼追问内侍。得知是宫女侯氏留下的绝命诗,眼泪啪嗒砸在第四张笺纸上。那上头墨迹淋漓地控诉着:分明是许廷辅那厮作梗,害得她像王昭君似的埋没深宫。炀帝顿时红了眼,拍案叫人绑那狗官过来。

等御驾冲到显仁宫,侯夫人已经躺在素帐里了。胭脂还浮在脸颊上,蹙着的眉尖凝着最后一点哀怨。炀帝不管不顾扑到灵床前,摸着那张犹带桃花色的脸嚎啕大哭:"这般颜色竟香消玉殒..."连随行的史官都忍不住叹息,提笔在竹简上记下:红颜拼死守贞洁,好歹留得清白身。

(远处传来铁链哗啦声,许廷辅被羽林军拖过青石地砖。炀帝仍攥着侯夫人冰凉的指尖,眼泪把龙袍前襟浸湿了一大片。)

原文言文

  犯乘舆围攻紫寨 造迷楼望断红颜

  却说涿郡贼卢明月,虽然败死,上谷贼王须拔,复自称漫天王,据地称燕国,更有贼渠魏刀儿,自称历山飞,彼此各拥众十万,北连突厥,南掠燕赵。炀帝闻盗贼扆起,户口逃亡,乃诏百姓各徙入城,就近给田。郡县驿亭村坞,概令增筑城垒,随时加防。适有方士安伽陀,上言李氏当为天子,劝炀帝尽诛李姓。炀帝正怀隐忌,又记起乃父在日,尝梦洪水淹没都城,因迁都大兴。此时有儉公李浑,为隋初太师李穆第十子,世受崇封,宗族强盛。且既是李姓,浑字右旁又是从水,并浑从子将作监李敏,小名洪儿,有此种种疑案,不能不先发制人,因召李敏入内,说他小名不佳,适应谶语。敏愿即改名,哪知炀帝是叫他自杀,免受明刑,惟一时不便出口。敏惶惧得很,及退归后,便告知从叔李浑,两下里设法求生,免不得日夕私议密图良策。偏有人传将出去,竟被宇文述闻知,这宇文述正是李浑冤家,前此李穆病殁,嫡孙筠应该袭爵,浑将筠谋死,且向述乞援,愿将采邑所出,一半酬劳,述因代为吹嘘,使浑得袭父封。后来浑竟背了前约,毫不酬述,述大生忿恨,日思报怨,可巧炀帝有疑浑意,遂暗嘱郎将裴仁基等,劾浑与敏背人私议,潜图不轨。述固贪狠,浑亦自取。炀帝遂收浑叔侄,饬问刑官从严鞫治,始终不得确证。述恐案狱平反,又使人诈诱浑妻,教她急速自首,免累家族。浑妻但求活命,竟依述言。述代为作表,诬供浑久蓄反意,前曾因车驾征辽,谋立敏为天子,事虽不果,心终未忘。这道表文,迫浑妻签名上呈,眼见是将无作有,浑与敏死有余辜了。浑欲袭封而图侄,其妻欲活命而诬夫,天道好还,安得不畏。当下颁敕诛浑,并及侄敏。浑妻总道得生,偏又被述遣人鸩死。就是李浑宗族,也一古脑儿坐罪遭刑,一班冤死鬼,共入冥府,这真叫做死不瞑目呢。都人统为浑、敏呼冤,偏亲卫校尉高德儒,奏称鸾集朝堂,显符瑞应。炀帝召问百官,是否属实?百官明知德儒捣鬼,只好说是也曾目睹,俯伏称贺。炀帝色喜,擢德儒为朝散大夫,赐帛百端。及百僚退班,互问真伪,有几个说是孔雀二头,由西苑飞集朝中,转睛间即已翔去,大家始付诸一笑,散归私第去了。这与指鹿为马,相去不远。是时突厥启民可汗已死,子咄吉世嗣立,亦受隋廷册封,赐号始毕可汗。始毕因义成公主,尚在盛年,未免暗中生羡,即欲据为己妻,好在公主随缘乐助,也肯降尊就卑,竟与始毕成为夫妇。始毕遂援着胡俗,表请尚主,炀帝推己及人,并不加驳,反说是从俗从宜,应该准奏。始毕喜出望外,亲至东都朝谒,炀帝照章优待,慰劳有加,好几日方才辞去。始毕颇有勇略,招兵养马,部落渐盛,隋黄门侍郎裴矩,因始毕日强,恐为后患,奏请封始毕弟咄吉设为南面可汗,分减突厥势力。炀帝却也依议,便遣使册封咄吉设,怎奈咄吉设素性懦弱,不敢受诏,隋使徒劳跋涉,捧诏还朝。始毕闻报,明知隋廷是有意播弄,暗生怨怼。裴矩因初计不成,复探得突厥达官史蜀胡,为始毕谋主,遂用甘言厚币,诱他入边,暗中却设着埋伏,把史蜀胡杀死。始毕失了谋臣,越觉怀恨,从此与隋有仇。无故开衅,裴矩可杀。

  会因汾阳宫告成,炀帝挈领妃嫔多名,并第三子赵王杲往幸汾阳,且恐途中遇盗,特调李渊为山西、河东抚慰大使,先往清道。渊亦姓李,名旁从水。奈何屡次重任,岂真王者不死耶?果然有贼目母端儿,及敬盘陀等,往来龙门左右。渊发河东兵剿捕,击破母端儿,收降敬盘陀,道途肃清。炀帝乃得安抵汾阳宫,宫由新建,当然华丽异常,但为地所限,不甚闳敞。百官士卒,不能入居宫城,没奈何布散山谷,结草为营,暂时栖止。时为大业十一年初夏,天气渐暖,炀帝欲在宫中避暑,竟留住了百余日,待至秋高气爽,本好启跸南归,偏他欲顺道北巡,复从汾阳出发,竟往塞外。既出长城,忽由突厥来了密使,乃是奉义成公主差遣,前来上书。炀帝取书披览,略瞧数行,便失色道:“不好了!不好了!始毕欲来袭我了!”说着,即命将来使留住,一面即饬扈从人等,速即回马,驰入雁门。大众闻有急变,仓猝回头,才将车驾拥返长城,把雁门关闭住。蓦闻胡哨声,号炮声,人马声,杂沓前来,当下登城北望,遥见胡骑漫山遍野,一齐驱至,前队统是弓弩手,未到关下,已是弯弓搭矢,似雨点般射来,飕的一声,把炀帝御盖穿通。炀帝把头一摸,侥幸脑上未被射着,那五尺有余的一支硬箭,从炀帝袍袖下拂落。炀帝吓得一身冷汗,忙趋还城下,与赵王杲相持涕泣,哭得双目皆肿,悔不可追。将士等前来请旨,报称始毕兵马,约有数十万人,倘若开关搦战,恐众寡不敌,不如拒守为是。炀帝踌躇多时,强勉镇定心神,令将士出外听宣,自己上马亲巡,传谕大众道:“可恨始毕,无端掩袭,尔等当努力拒贼,苟能保全,无患不富贵,向有官职,依次进阶,向无官职,便除六品。”将士等闻言踊跃,齐呼万岁,就是寻常兵民,也想乘此邀功,无一不摩拳擦掌,据关拒战。始毕麾众猛扑,守卒亦抵死不退,足足坚持了一二旬。

  炀帝又诏令天下募兵,邻近守吏,各来勤王,屯卫将军云定兴,亦募集壮丁,遣令赴急,就中有一个少年豪杰,前来应募,定兴见他器宇非凡,便召问籍贯,那人答称姓李,名叫世民,乃是现任抚慰大使李渊次子。唐太宗出现。定兴喜道:“将门生将,古语不虚,但看汝尚属青年,恐未能为国效力。”世民朗声道:“世民年已十六,怎见得不能效劳?况将在谋不在勇,岂必临阵杀敌,方可为将么?”定兴不禁称奇,延令旁坐,问及救驾计策。世民道:“始毕骤举大兵,来围天子,必谓我仓猝不能赴援,故敢如此猖獗,此处兵少,应募诸徒,又皆乌合,不堪临敌,计惟有虚张声势,作为疑兵,日间引动旌旗,颎布数十里,夜间钲鼓相应,喧声四达,虏谓我救兵大至,不得逞志,自然望风遁去了。”一鸣惊人。定兴鼓掌称善,依计施行。始毕果然疑惧,不敢急攻雁门关。

  炀帝又特遣密使,令突厥来使为导,相偕出关,从间道绕至突厥牙帐,请义成公主设法解围。义成公主乃致书始毕,伪称北方有急,促始毕还军。始毕不能前进,更致后顾,只得撤兵解围,嗒然引去。炀帝因始毕退还,又放大了胆,遣骑兵追蹑。始毕已经去远,只后面剩着老弱残兵,约有一二千人,被官军掳掠归来,复命报功。炀帝多命枭首,悬示关门,终不脱虚惇故智。然后启程南返。行次太原,宇文述等请仍还东都,忽有一老臣进谏道:“近来盗贼不息,士马疲敝,愿陛下亟还西京,深根固本,为社稷计。”炀帝瞧着,乃是光禄大夫苏威,便怃然道:“卿言甚是,朕当依卿。”威乃趋出。原来苏威自阻筑长城,忤旨被黜,未几复起任纳言,寻且进位光禄大夫,加封房公,此次亦从幸雁门,因有此请。炀帝见威已退出,复召宇文述入议。述答道:“从官妻子多在东都,就使欲还西京,亦何妨先到洛阳,勾留数日,再从潼关入京,也不为迟。”炀帝本意,原欲赴洛,述希旨承颜,巧为迎合,当然语语投机,无不中听,遂不往关中,竟自太原南下,直达东都。炀帝顾视街衢,面语侍臣道:“尚大有人在,不可不防。”侍臣多未明语意,唯唯而罢。嗣经慧黠诸徒,从旁窥测,才知炀帝此言,还以为前平玄感,杀人未多,余党或混迹都中,故不能无虑。其实是人民反侧,全仗君相善为慰抚,岂是一味嗜杀,所能治平?并且炀帝喜杀靳赏,性多刻薄,从前平玄感时,赏不副功,此番将士固守雁门,共计万七千人,事后录勋,只千五百人得进官阶,与在雁门时所颁谕旨,全不相符。将士以王言似戏,互有怨言,樊子盖为众上请,亦谓不宜失信。炀帝变色道:“公欲收揽人心么?”子盖碰了一个钉子,哪里还敢复言。自是将士解体,各启贰心。

  那炀帝益流连忘返,始终不愿入关中,整日里沉迷酒色,喝黄汤,偎红颜,尤雨蒞云,不顾性命。一日,顾语近侍道:“人主享天下富贵,应该竭天下欢乐,今宫苑建筑有年,虽是壮丽闳敞,足示尊荣,但可惜没有曲房小室,幽轩短槛,悄悄的寻乐追欢,若使今日有此良工,为朕造一精巧室宇,朕生平愿足,决计从此终老了。”得了大厦,还想小屋,真是欲望无穷。言未已,有近侍高昌奏陈道:“臣有一友,姓项名升,系浙江人氏,尝自言能造精巧宫室,请陛下召他入问,定能别出心裁,曲中圣意。”炀帝道:“既有此人,汝快去与我召来!”高昌领旨,飞马往召项升,才阅旬余,已将项升引至,入见炀帝。炀帝道:“高昌荐汝能造宫室,朕嫌此处宫殿,统是阔大,没有逶迤曲折的妙趣,所以令汝另造。”升答道:“小臣虽粗谙制造,只恐未当圣意,容先绘就图样,进候圣裁,然后开工。”炀帝道:“汝说得甚是,但不可延挨。”升应旨出去,赶紧画图,费了好几日工夫,方将图样画就,面呈进去。炀帝展开细看,见上面绘一大楼,却有无数房间,无数门户,左一转,右一折,离离奇奇,竟看不明白。经项升在旁指示,方觉得有些头绪,便怡然道:“图中有这般曲折,造将起来,当然精巧玲珑,得遂朕意。”说着,即令内侍取出彩帛百端,赏给项升,并面命即日兴工,升拜谢而出。炀帝复连下二诏,一是饬四方输运材木,一是催各郡征纳钱粮,并令舍人封德彝监督催办,如有迟延,指名参劾,不得徇私。于是募工调匠,陆续趋集,就在芳华苑东偏,拣了一块幽雅地方,依图赶筑。看官试想!天下能有多少财力,怎禁得穷奢极欲的隋炀帝,今日造宫,明日辟苑?东京才成,西苑又作,长城未了,河工又兴。还要南巡北狩,东征西略,把金钱浪掷虚化,一些儿不知节俭。就是隋文帝二十多年的积蓄,千辛万苦,省下来的民脂民膏,也被这位无道嗣君,挥霍垂尽。古人谓大俭以后,必生奢男,想是隋文帝俭啬太甚,所以有此果报呢。好大议论。

  且说项升奉命筑楼,日夕构造,端的是人多事举,巧夺天工,才阅半年有余,已是十成八九,但教随处装璜,便可竣工。炀帝眼巴巴的专望楼成,一闻工将告竣,便亲往游幸,令项升引导进去,先从外面远望,楼阁参差,轩窗掩映,或斜露出几曲朱栏,或微窥见一带绣幕,珠光玉色,与日影相斗生辉,已觉得光怪陆离,异样精采。及趋入门内,逐层游览,当中一座正殿,画栋雕洺,不胜靡丽,还是不在话下。到了楼上,只见幽房密室,错杂相间,令人接应不暇,好在万折千回,前遮后映,步步引入胜境,处处匪夷所思。玉栏朱镮,互相连属,重门复户,巧合回环,明明是在前轩,几个转湾,竟在后院;明明是在外廊,约略环绕,已在内房。这边是金虬绕栋,那边是玉兽卫门;这里是锁窗衔月,那里是珠牖迎风。炀帝东探西望,左顾右盼,累得目眩神迷,几不知身在何处,因向项升说道:“汝有这般巧思,真是难得。朕虽未到过神仙洞府,想亦不过如是了。”升笑答道:“还有幽秘房室,陛下尚未曾遍游。”炀帝又令项升导入,左一穿,右一折,果有许多幽奇去处。至行到绝底,已是水穷山尽,不知怎么一曲,露出一条狭路,从狭路走将过去,豁然开朗,又有好几间琼室瑶阶,仿佛是别有洞天,不可思议。炀帝大喜道:“此楼曲折迷离,不但世人到此,沈冥不知,就使真仙来游,亦为所迷,今可特赐嘉名,叫作迷楼。”愈迷愈昏,至死不悟。随即面授项升五品官阶。升俯伏谢恩。炀帝不愿再还西苑,却叫中使许廷辅,速至宫苑中,选召若干美人,俱至迷楼。一面搬运细软物件,到楼使用,就便腾出上等翬缎千匹,赏与项升。一面加选良家童女三千名,入迷楼充作宫女,又在楼上四阁中,铺设大帐四处,逐帐赐名,第一帐叫做散春愁,第二帐叫做醉忘归,第三帐叫做夜酣香,第四帐叫做延秋月。每帐中约容数十宫女,更番轮值。炀帝除游宴外,没一日不在四帐中,干那风流勾当,所以军国大事,撇置脑后;甚至经旬匝月,不览奏牍,一任那三五幸臣,舞文弄法,搅乱朝纲。少府监何稠又费尽巧思,造出一乘御女车,献与炀帝。甚么叫做御女车呢?原来车制窄小,只容一人,惟车下备有各种机关,随意上下,可使男女交欢,不劳费力,自能控送。更有一种妙处,无论什么女子,一经上车,手足俱被钩住,不能动弹,只好躺着身子,供人摆弄。炀帝好幸童女,每嫌她娇怯推避,不能任意宣淫,既得此车,便挑选一个体态轻盈的处女,叫她上车仰卧。那处女怎知就里,即奉命登车,甫经睡倒,机关一动,立被钩住四肢,正要用力挣扎,不意龙体已压在身上,褫衣强合,无从躲闪,霎时间落红殷褥,痛痒交并,既不敢啼,又不敢骂,并且不能自主,磬控纵送,欲罢不能,没奈何咬定牙关,任他所为。炀帝此时,是快活极了,好容易过了一二时,云收雨散,方才下车。又将那女解脱身体,听她自去。破题儿第一遭,一个是半嗔半喜,一个是似醉似痴,彼此各要休养半天,毋容细叙。越日,赏赐何稠千金,稠入内叩谢,退与同僚谈及,自夸巧制。旁有一人冷笑道:“一车只容一人,尚不能算作佳器,况天子日居迷楼,正嫌楼中不能乘辇,到处须要步行,君何不续造一车,既便御女,又便登高,才算是心灵手敏呢。”稠被他一说,默然归家,日夜构思,又制了一乘转关车,几经拆造,始得告成。天下无难事,总教有心人,这乘车儿,下面架着双轮,左右暗藏枢纽,可上可下,登楼入阁,如行平地,尤妙在车中御女,仍与前车相似,自能摇动,曲尽所欢。稠既造成此车,复献将进去。炀帝当即面试,一经推动,果然是转弯抹角,上下如飞。炀帝喜不自禁,便向稠说道:“朕正苦足力难胜,今得此车,可快意逍遥,卿功甚大,但未知此车何名?”稠答道:“臣任意造成,未有定名,还求御赐名号。”炀帝道:“卿任意成车,朕任意行乐,就名为任意车罢。”一面说,一面又命取金帛,作为赏赐,且加稠为金紫光禄大夫。稠再拜而退。

  嗣是炀帝在迷楼中,逐日乘着任意车,往来取乐,又命画工精绘春意图数十幅,分挂阁中,引动宫女情Q欲Y,使她人人望幸,可以竭尽欢娱。凑巧有外官卸职来朝,献入乌铜屏数十面,高五尺,阔三尺,系是磨铜为镜,光可照人。炀帝即命取入寝宫,环列榻前,每夕御女,各种情态,俱映入铜镜中,丝毫毕露。炀帝大喜道:“绘画统是虚像,惟此方得真容,胜过绘像倍了。”魑魅魍魉,莫能遁形。遂厚赏外官,调赴美缺。只是一人的精力有限,哪能把数千美女一一召幸?就中进御的原是不少,不得进御的也是甚多。一日,由内侍呈上锦囊,内贮诗笺,不可胜计。炀帝随意抽阅数首,书法原是秀丽,诗意又极哀感,便轻轻的吟诵起来。第一纸为自感三首,诗云:

  庭绝玉辇迹,芳草渐成案。隐隐闻箫鼓,君恩何处多?欲泣不成泪,悲来强自歌。庭花方烂漫,无计奈春何?春阴正无际,独步意如何?不及闲花草,翻承雨露多。

  炀帝读罢,不禁大惊道:“这明明是怨及朕躬,但既有此诗才,必具美貌,如何朕竟失记?”再阅第二纸,乃是看梅二首,诗云:

  砌雪无消日,卷帘时自颦。庭梅对我有怜意,先露枝头一点春。香清寒艳好,谁惜是天真?玉梅谢后和阳至,散与群芳自在春。

  再阅第三纸,有妆成一首,自伤一首,更依次看下。妆成诗云:

  妆成多自惜,梦好却成悲,不及杨花意,春来到处飞。

  自伤诗云:

  初入承明殿,深深报未央。长门七八载,无复见君王。春寒侵入骨,独卧愁空房。飒履步庭下,幽怀空感伤。平日新爱惜,自待聊非常。色美反成弃,命薄何可量?君恩实疏远,妾意待彷徨。家岂无骨肉?偏亲老北堂。此方无双翼,何计出高墙?性命诚所重,弃割良可伤。悬帛朱梁上,肝肠如沸汤。引颈又自惜,有若丝牵肠。毅然就死地,从此归冥乡。

  炀帝看到此首,越觉失惊道:“阿哟!敢是已死了么?”随即问内侍道:“此囊究是何人所遗?”内侍答道:“是宫女侯氏遗下的,现在她已缢死了。”炀帝泫然泪下,手中正取过第四纸,上有遗意一首云:

  秘洞扃仙卉,幽窗锁玉人。毛君真可戮,不肯写昭君。

  炀帝阅到此诗,转悲为怒道:“原来是这厮误事。左右快与我拿来。”左右问是何人?炀帝说是许廷辅。待左右去讫,复问内侍道:“侯女死在何处?”内侍答在显仁宫。炀帝忙驾着任意车,驰往宫中。内侍引入侯氏寝室,但见侯女已经小殓,尚是颦眉倐目,含着愁容,两腮上的红晕,好似一朵带露娇花,未曾敛艳。炀帝顿足道:“此已死颜色,犹美如桃花,可痛!可惜!”小子叙述至此,也不禁恻然,随笔写下一诗道:

  深宫寂寞有谁怜,拚死宁将丽质捐。

  我为佳人犹一慰,尚完贞体返重泉。

  炀帝见侯女死状,也不顾甚么秽恶,便抚尸泣语,异常悲切。欲知他如何说法,下回自当表明。

  雁门之围,为炀帝一大打击,若为中知以上之君,当痛加猛省,乐不可极,欲不可穷,诚使脱围返都,改过不吝,励精图治,天下事尚可为也。乃不从苏威之言,仍至东都淫乐,项升作迷楼,何稠献御女车及任意车,竭天下之财力,供一人之荒淫,虽欲不亡,讵可得乎?惟迷楼一事,未见正史,而韩湝撰《迷楼记》,当必有所本,至若侯夫人缢死,亦在《迷楼记》中叙及,本编所采,皆出自文献所遗,非徒录坊间小说者,所得借口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