御花园里花开得正艳,隋炀帝却提不起兴致。他抚摸着侯夫人的遗体,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,嘴里絮絮叨叨:"朕最爱才貌双全的女子,没想到宫里藏着你这般人物,偏生没遇上。虽说朕亏欠了你,可你也是福薄,咱们缘分太浅。到了阴曹地府,可别怨恨朕啊。"说着说着又哭起来,活像当年潘岳悼念亡妻那般情真意切。
正伤心时,侍卫急匆匆来报:"许廷辅抓到了!"炀帝一抹眼泪,龙袍一甩就上了金殿。看见跪在地上的许廷辅,他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个狗官,厉声喝问:"选秀女时为何漏了侯氏?里头必有猫腻,从实招来!"许廷辅梗着脖子死不认账,炀帝气得叫人把他拖出去严刑拷打。
没过多久,刑部官员来复命。原来侯夫人当年落选,竟是许廷辅索贿不成故意使绊子。炀帝一听火冒三丈,当场下令处死许廷辅。转头又亲自写了篇祭文,带着香烛果品到侯夫人灵前祭奠。他斟了三杯酒,声音发颤地念道:
"唉!我的爱妃啊!老天爷怎么这样狠心!生得这般花容月貌,却让你十五岁入宫,二十岁就香消玉殒。冷宫里的月亮都为你黯淡,寒烟都为你哀愁。要是早遇见朕,何至于此?如今读到你留下的诗,追悔莫及啊!不是朕不疼惜,实在是阴差阳错。摸着你的遗容还像鲜花般娇艳,却再看不见你嫣然一笑..."
念着念着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。旁边太监们劝了又劝,他才勉强止住悲痛,下令以夫人之礼厚葬,又让地方官好生抚恤侯夫人父母。这姑娘生前没享着福,死后倒极尽哀荣。
回到迷楼,嫔妃们早得了消息,纷纷来宽慰。萧皇后也亲自来劝:"天下美人多的是,再选秀就是了。"不提这茬还好,一提倒勾起炀帝的江南情结。他望着窗外说:"那年看广陵图,你说江南春色好,果然不假。如今想找绝色,除非去六朝金粉之地..."
萧皇后见说漏了嘴,忙岔开话头:"何必劳师动众?派几个得力的人去选秀便是。"炀帝摇头:"底下人靠得住?再来个许廷辅怎么办?"当即下令重修龙舟,要再下江南。萧皇后知道拦不住,只能由着他。
谁知祸不单行,龙舟竟被杨玄感的叛党烧了个精光。炀帝气得跳脚,命令江都通守王世充赶造新船。这边船还没造好,各地又传来警报:东海李子通、章丘杜伏威两股叛军合流,城父县朱粲自称迦楼罗王聚众十万,淮北左才相杀人如麻...天下乱成一锅粥,炀帝却躲在迷楼里醉生梦死。
转眼到了大业十二年元旦,朝堂上竟有二十多个郡没来进贡。炀帝这才知道道路不通,赶紧派十二路兵马剿匪,同时命令毗陵通守路道德修建行宫,准备南巡。
上巳节这天,西苑里春光明媚。炀帝召集百官在水上设宴,让学士杜宝编纂《水师图经》,又命人排练水傀儡戏。那些木偶能自己敲锣打鼓,妓船酒舫在湖面穿梭,画桨激起绿波,看得人眼花缭乱。一直玩到华灯初上才尽兴而归。
谁知一个月后西苑突然失火。正在游玩的炀帝吓得钻进了草丛,幸亏众人七手八脚把火扑灭。经这一吓,他落下心病,夜里总梦见有贼,非得几个宫女轮流拍抚才能入睡。
到了五月盛夏,腐草里飞出无数萤火虫。炀帝突发奇想,命人捉了几百斛萤火虫装进纱囊。五月初一夜游海山时,突然放出所有萤火虫,照得山谷通明。远处百姓还以为是西苑又着火了呢,哪知道是这位皇帝在玩新花样。
隋炀帝那晚高兴得不得了,回寝宫倒头就睡,一觉到天亮。谁知第二天就接到急报,说是魏刀儿手下的贼将甄翟儿,带着十万兵马攻打太原,守将潘长文战死了。太原可是要紧地方,炀帝一听贼势这么猛,心里直打鼓,赶紧派山西、河东慰抚大使李渊去剿匪。
这之后啊,坏消息一个接一个。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怕炀帝不高兴,就把军报都压着不报。有天早朝,炀帝忽然问群臣:"最近盗贼情况如何啊?"宇文述赶紧站出来说:"已经少多啦!"光禄大夫苏威却悄悄躲到柱子后面。炀帝眼尖,把他叫过来问话。苏威支支吾吾:"臣不管军事,不知道盗贼多少,就怕他们越闹越近。"炀帝追问原因,苏威硬着头皮说:"以前贼人占着长白山,现在都跑到汜水边上了。再说往年该收的租税、该服的徭役,现在都收不上来,老百姓可不都去当强盗了么?"
炀帝不以为然:"区区小毛贼有什么好担心的?倒是高丽王高元到现在还不来朝见,实在可恨!"苏威一听更急了:"高丽在外头,盗贼在里头啊陛下!外患不足为虑,内忧才真要命。况且您在雁门时答应过不再东征,现在又要征兵,百姓活不下去,能不造反吗?"这话可把炀帝气得脸都绿了,袖子一甩就退朝了。
转眼到了端午节,百官争着献珍宝,唯独苏威献了部《尚书》。有人偷偷跟炀帝嚼舌根:"《尚书》里有《五子之歌》,苏威这是借古讽今啊!"炀帝本来就不明白苏威的用意,一听这话更来气。
后来朝廷又讨论打高丽的事,大臣们都不敢劝,只有苏威闯进宫里说:"打高丽何必征兵?只要赦免各地盗贼,就能凑出几百万人,让他们戴罪立功,高丽指日可破!"炀帝黑着脸不说话,苏威只好退下。御史大夫裴蕴趁机进言:"苏威太放肆了,天下哪有那么多盗贼?"炀帝咬牙切齿:"这老东西满嘴胡话,虚张声势想吓唬朕!要不是念他是老臣,早让人扇他耳光了!"没过多久,苏威就被革职为民。后来还有人告他私通突厥,差点被处死,幸亏炀帝念旧,只把他全家三代都贬为庶民。
秋风吹起时,江都新造的龙舟完工了,比从前更加富丽堂皇。炀帝乐得合不拢嘴,立刻准备南巡。右候卫大将军赵才劝谏:"现在百姓疲惫,国库空虚,盗贼四起,陛下该回西京安抚百姓才是,怎么反而要南巡?"炀帝大怒,直接把赵才关进大牢。建节尉任宗、奉信郎崔民象和王爱仁接连劝谏,全被处死。这下再没人敢吭声了。
南巡这天,炀帝带着后宫妃嫔、文武百官,仪仗队伍比第一次还要壮观。刚出西苑,忽然看见西苑令马守忠跪在路边,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:"陛下这一走,不知何时能回?老臣一定把西苑收拾得干干净净,等您回来..."炀帝心里也不是滋味,强打精神说:"朕就是出去转转,很快就回。"马守忠抹着眼泪:"这西苑的一草一木都是陛下心血,如今说走就走..."炀帝听得眼圈发红,当场吟了首诗:"我慕江都好,征辽亦偶然。但存颜色在,离别只今年。"左右侍从见皇帝这么伤感,都觉得不是好兆头。
龙舟队伍沿着汴河行进,夜里秋凉如水。炀帝睡不着,推开船窗透气,忽然听见岸上传来凄凉的歌声:"我兄征辽东,饿死青山下;今我挽龙舟,又困隋堤道..."炀帝气得直跺脚,命人去抓唱歌的人,结果搜了一整夜也没找着。
第二天突然热得像三伏天,拉纤的民夫汗流浃背。炀帝难得发了善心,采纳虞世基的建议,命人在河堤上栽柳树遮阴。老百姓每献一棵柳树就赏一匹绢,炀帝还亲自种了第一棵。百姓们编起歌谣:"栽柳树,大家来,好遮阴又好当柴..."炀帝听得眉开眼笑,又给百姓发钱,还把柳树赐姓杨——据说这就是"杨柳"叫法的由来。
从那以后啊,运河两岸的柳树长得可茂盛了,绿荫像帘子似的垂到水面上。从大梁城一路往南,到处都是新栽的柳树,热辣辣的日头被遮得严严实实,就算没风的日子,柳条儿轻轻摆动也跟唱歌似的。
江都通守王世充这小子会来事儿,特意搜罗了五百个吴越之地的漂亮姑娘,专门在半道上伺候。炀帝哪有工夫挨个细看,就让她们都去当"殿脚女"——就是在岸上拉纤的。每条龙舟配十个姑娘十头小羊,就这么轮流拉着走。您想想那场面:粉白黛绿的姑娘们排成队,彩袖飘飘像云霞似的,一路上香风阵阵,把两岸都熏得香喷喷的。
炀帝正看得高兴呢,忽然瞧见队伍里有个姑娘特别扎眼,那模样儿在人群里就跟仙鹤站在鸡群里似的。炀帝一拍大腿:"这么俊的姑娘怎么能干粗活?"赶紧叫人把她喊过来。近了一看更不得了,眼睛水汪汪的,牙齿像珍珠,皮肤跟玉雕的似的,尤其那两道眉毛,弯弯的像新月,看得炀帝心痒痒。
"哪儿的人啊?叫什么名儿?"炀帝笑眯眯地问。那姑娘跪着回话:"奴婢是姑苏人,姓吴叫绛仙。"炀帝连连点头:"好个绛仙!这眉毛画得真绝,别拉纤了,留下来陪朕喝酒。"当天晚上就把人留在龙舟里,您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。可怜又一个好姑娘遭了殃。
这吴绛仙得了宠,整天珍珠粉、香脂玉露地养着,越发水灵。那眉毛画得比卓文君还精致,更难得的是识字会作诗。炀帝美得跟遇见洛神似的,天天腻在一块儿都不嫌烦。
船队走到雍邱附近,眼看要到宁陵地界了,忽然护缆使鲜于俱慌慌张张来报:"前头水流太急,龙舟过不去了!"炀帝纳闷:"朕前两次下江都可没这毛病啊?"把宇文述他们叫来一问,宇文述眼珠一转:"占天监耿纯臣说过,睢阳这地方有王气,怕是地脉有变。"炀帝将信将疑,又把当年负责这段河道的麻叔谋叫来。
这麻叔谋也是个人精,支支吾吾说:"当初测量得准准的,谁知道现在怎么就淤了。"炀帝脸一沉:"定是那些民工偷懒没挖到位!"虞世基出主意造了个一丈二的大木鹅往下游放,结果查出一百二十九处浅滩。炀帝气得直拍桌子:"给朕把这些偷奸耍滑的都活埋了!"可怜五万多人就这么被埋在河岸下。
麻叔谋吓得连夜督促挖河,炀帝这会儿正跟吴绛仙腻歪呢,也不着急赶路,每天走个二三十里就停。就这么磨蹭到睢阳,炀帝突然想起宇文述说的王气,把麻叔谋叫来质问:"睢阳这段怎么没按朕的旨意挖?"麻叔谋脑门冒汗:"这、这地方有灵气,臣不敢乱动啊..."炀帝冷笑:"朕是真龙天子,还怕什么地脉!"派人一查,发现麻叔谋擅自改了河道,绕远了二十多里,当场就把他关进了大牢。
说起这麻叔谋改道,里头还有段故事。这家伙本来就是个贪官,开河时在上源驿挖到口大棺材,以为有宝贝。打开一看是具千年不腐的古尸,棺材里有块石碑写着:"我是大金仙...得逢麻叔谋,葬我在高原..."这厮吓得赶紧把尸体重新安葬。后来在陈留祭河神时丢了白璧,结果被个民工遇见神仙送回来。麻叔谋越想越怕,这才偷偷改了河道...
那白璧晶莹剔透,他嘴上不说破其中玄机,却悄悄揣进自己袖中。转头就把中牟县的差役给杀了,想着死人才不会开口。可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?后来炀帝在江都被人勒死,算起来在位十三年,实则满打满算才十二年——这时候大伙儿才恍然大悟,原来那"十二郎"的谶语,说的就是炀帝本人哪!
这麻叔谋贪了白璧还不消停,又带着工队开到雍邱地界。路边有座祠堂挡道,他斜眼问这是供的哪路神仙?当地老农搓着手回话:"老辈人都说里头埋着位隐士,灵验得很。"麻叔谋鼻孔里哼出声:"什么野路子隐士,也配挡官道?"当即喝令民夫拆祠掘坟。才挖了几尺深,突然"轰隆"一声,地上裂开个黑窟窿,里头隐隐约约闪着绿莹莹的光。众人吓得直往后退,唯独武平郎将狄去邪往前跨了一步。
麻叔谋乐得拍他肩膀:"狄将军这胆色,活脱脱是荆轲、聂政再世啊!"狄去邪也不搭话,紧了紧腰带,让人用麻绳拴住腰,自己攥着火把就往下溜。那绳子一寸寸往下放,火光渐渐被黑暗吞没,活像条钻进地府的萤火虫。
说来也巧,那年三月炀帝还在西苑大摆宴席呢。其实西苑建成后设宴何止这一回?史官特意记这一笔,为的是留个话头——果然七月这昏君就奔江都去了,再没回来。那西苑最后一场笙歌,成了东都淫乐的绝唱。没过多久西苑就起了大火,老天爷这警告够明白了吧?可这糊涂皇帝非但不醒,反倒变本加厉往南跑。先是罢了苏威的官,接着连杀任宗、崔民象、王爱仁三个劝谏的臣子,真真是油盐不进。
最可笑是他在隋堤种柳树,栽一棵赏一匹绢,表面看着惠民,实则挥霍无度。等龙舟在宁陵搁浅,这暴君眼睛都不眨就处死五万纤夫——这时候谁还信他爱民如子?正史里没提麻叔谋这些勾当,可韩湝的《开河记》写得有鼻子有眼,跟上回说的迷楼一样,总不至于是凭空捏造。
御苑赏花巧演古剧 隋堤种柳快意南游
却说炀帝抚侯女遗骸,且泣且语道:“朕本爱才好色,不意宫帏里面,有卿才貌,偏不相逢,朕虽未免负卿,但卿亦命薄,朕又缘悭,此去泉台,幸勿怨朕。”说罢又哭,哭罢又说,絮絮叨叨,好似潘岳悼亡,感念不休。忽有侍卫入报道:“许廷辅拿到了。”炀帝乃出宫御殿,见了廷辅,恨不得将他一脚踢死,当下厉声诘责,问他选召宫人,何故失却侯女?就中定有隐情,速即供明。廷辅极口抵赖,炀帝即把他叱出,付与刑官严讯。及刑官承旨拷问,方知侯女不得入选,实是廷辅索赂不遂,把她埋没。刑官当即复陈,炀帝怒不可遏,立将廷辅赐死,一面自制祭文,令内侍备好香果,至侯女柩前,亲奠三樽,并朗诵祭文道:
呜呼妃子!痛哉苍天!天生妃子,貌丽色妍,奈何无禄,不享以年。十五入宫,二十归泉。长门掩采,冷月寒烟。既不遇朕,谁为妃怜?呜呼痛哉!一旦自捐,览诗追悼,已无及焉。岂无雨露,痛不妃沾,虽妃之命,实朕之愆。悲抚残生,犹似花鲜。不知色笑,何如嫣然?泪下几行,心伤如煎。纵有美酒,食不下咽。非无丝竹,耳若充颎。妃不遇朕,长夜孤眠,朕不遇妃,遗恨九原。朕伤死后,妃苦生前。死生虽隔,情则不迁。千秋万岁,愿化双鸳。念妃香洁,酬妃兰荃。妃其有灵,来享兹筵。呜呼哀哉,痛不可言!
读罢,复泪下如丝,呜咽不止。经内侍在旁劝解,方才收泪,命照夫人礼厚葬,又敕郡县官厚恤侯夫人父母。侯氏虽生前不得受用,死后倒也备极荣华。侯女之死,还算值得。惟炀帝犹怀伤感,无从排遣,没情没趣的乘着原车,回到迷楼。众美人都已得报,联翩前来,替炀帝设法解闷,就是萧皇后也登楼劝慰,炀帝终有几分不快。凡家人到死过以后,往往令人追忆,把从前歹事撇去,专记起他的好处。况侯夫人入宫多年,并未与炀帝相会,此番见她如许清才,如许美色,怎得不悲悔交乘?体会入微。锺情深处,容易成痴,几视迷楼中许多佳丽,没一个得及侯夫人,因此闲居索兴,游玩无心。芳草尽成无意绿,夕阳都作可怜红,正是炀帝当日情景。
萧后本逢场作戏,顺风敲锣,目睹炀帝如此凄切,便乘间进言道:“侯女既死,想她何益?况天下甚大,岂无第二个侯夫人?但教留意采选,包管有绝色到来。”炀帝听了,不觉又触起往事,又想到那江都风景,便对萧后道:“朕前观壁上广陵图,忆及江东春色,贤卿劝我一游,果得饱尝风味,那年再往游览,为了东征高丽,不得久留,今日欲选择美女,除非是六朝金粉,或有遗留,若长在关洛,恐今生不能相遇了。”从炀帝口中,追叙观图一事,是为补笔。萧后自觉失言,忙转机道:“陛下何必多劳跋涉,只简放官吏数人,令往江东物色,便易办到。”炀帝道:“俗语说得好:‘眼见是真。’朕看内外官吏,多半是靠不住的,倘都是许廷辅一流人物,岂不是一误再误么?”说着,即命左右往整龙舟,克日南巡。萧后知不可阻,只好听他自由。炀帝又令妃嫔侍御等整顿行装,满望即日就道,偏经内使返报:“龙舟遭劫,统被杨玄感乱党,焚毁无遗,现在只好另造了。”炀帝闻报,立即颁敕,命江都再造龙舟。江都通守王世充,素来是奉君为恶,一经奉旨,便即督工赶造,但终非咄嗟可办,总须经过若干时日,方能有成。炀帝虽然性急,也只好勉强忍耐。
那四面八方的盗贼,又复竞起。东海出了剧盗李子通,与章邱杜伏威相合,嗣复分作两路,自据海陵。城父县内的朱粲,本是一个县佐,亡命为盗,自称迦楼逻王,众至十余万。淮北贼左才相,又复四出骚扰,残忍好杀,可怜人民涂炭,家室仳离,炀帝但在迷楼中,终日沉湎,不闻世事。至大业十二年元旦,御殿受朝,有二十余郡的守吏,未尝遣使表贺,才知寇盗未靖,道梗不通,乃分遣朝使赴十二道,发兵讨捕盗贼,一面诏毗陵通守路道德,在郡东南筑造宫苑,候驾巡幸。转眼间又是上巳,天和日暖,草绿花红,西苑中湖海风光,格外明媚。炀帝召集群臣,至西苑水上会宴,命学士杜宝撰水师图经,采古水事七十二种,使朝散大夫黄衮,督率伎士,演剧水中,作傀儡戏。人物俱能自动,击鼓敲钟,不烦人力,能成节奏。又遣妓航酒船,往来穿梭,画桨齐飞,绿波似织,端的是赏心悦耳,游目骋怀。待至夕阳西下,灯火齐明,才命停罢,尽兴而归。
又越一月,西苑忽然失火,炀帝正在苑中,疑是有盗入苑,急忙避匿草间,亏得苑中人多,七手八脚,环绕拢来,你挑水,我扑火,方将祝融氏驱回。炀帝经此一吓,遂成了心悸病,每夕在睡梦中,辄呼有贼,必由数妇人在旁摇抚,乃得少眠。未几又是夏天,腐草为萤,纷飞不绝。炀帝想入非非,令宫苑内侍,齐捉萤火,收贮纱囊,得数百斛。遂乘着五月朔日,夜游海山,把纱囊中的萤火,一齐放出,光遍岩谷。都人远远望见,还道苑中又复失火,哪晓得是一片萤光呢。总算会寻快乐。
炀帝喜极归寝,酣睡一宵,越宿接到急报,乃是魏刀儿部贼甄翟儿,率众十万寇太原,将军潘长文战死。炀帝因太原要地,有此贼焰,也觉心惊,亟调山西、河东慰抚大使李渊,往讨甄翟儿。嗣是连得军警,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,恐炀帝不乐,往往匿不上陈,炀帝稍有所闻,一日临朝,顾问群臣道:“近来盗贼如何?”宇文述出班奏道:“近已渐少。”光禄大夫苏威,独引身隐柱。炀帝召威过问,威答道:“臣未主军旅,不知盗贼多少,但虑盗贼渐近。”炀帝问为何因?威说道:“前日贼据长白山,今近在汜水,且往日租赋丁役,今皆无着,岂不是尽化为盗么?”炀帝道:“区区小贼,尚不足虑。惟高丽王高元,至今未见来朝,实属可恨!”威复答道:“高丽在外,盗贼在内,臣谓外不足恨,内实可忧。况陛下在雁门时,许罢东征,今复欲征发,民不聊生,怎能不相率为盗呢?”炀帝勃然变色,拂袖退朝。到了端午节,百僚竞献珍玩,威独献入《尚书》一部,有人从旁谮威道:“《尚书》有五子之歌,威欲借此谤上。”炀帝正未明威意,听到此言,当然愈怒。既而复议伐高丽,廷臣莫敢进谏,独威入内奏请道:“欲讨高丽,何必发兵,但赦免各处盗贼,便可得数百万人,饬令东征,必能立功赎罪,高丽不难平服了。”炀帝不答,面有愠色,威当即趋出,御史大夫裴蕴进奏道:“威大不逊,天下何处有许多盗贼。”炀帝恨恨道:“老革犹言多兵。多奸,虚张贼势,意欲胁朕,朕拟令人批颊,因念他是多年耆旧,所以忍耐一二。”蕴亦辞退,另唆人上章劾威,说他前时典选,滥授人官。炀帝即夺去威官,除名为民。过了月余,又有人讦威私通突厥。裴蕴奏诏推按,证成威罪,请即处死。还是炀帝不忍加诛,许贷一死,惟并威子孙三世除名。
时光易过,又是秋来,江都新造龙舟,报称完工,制度比前日宏丽。炀帝甚喜,即拟南幸,江都留越王侗居守。右候卫大将军赵才进谏道:“今百姓疲劳,府藏空竭,盗贼扆起,禁令不行,愿陛下亟还西京,安抚兆庶,奈何反欲南巡呢?”炀帝大怒,命将才拘系狱中。建节尉任宗,奉信郎崔民象及王爱仁,先后谏阻,均为所杀。他人乃莫敢进言。这番南巡,自后妃以下,尽行带去,外如仪仗一切,比第一次还要繁盛。甫出西苑,见有一人俯伏在地,口称小臣送驾,语带呜咽。炀帝从辇中俯视,乃是西苑令马守忠,便道:“汝在此看守西苑,不劳送行。”守忠道:“銮舆已经出发,料难挽回,只望陛下早日还驾,小臣愿整顿西苑,敬候乘舆。”说罢,泪如雨下。炀帝亦不觉怅然,半晌又说道:“朕偶然游幸,自当早回,何必这般过悲。”守忠道:“陛下造这西苑,不知费了多少财力,始得有此五湖四海三神山十六院的风景,陛下岂不爱恋?乃舍此远游,致小臣对景伤心,故不禁下泪。”炀帝黯然道:“朕难道永离此苑?但教汝好生看守,毋使园林零落,殿宇萧条。”说至此,因口占一诗道:“我慕江都好,征辽亦偶然。但存颜色在,离别只今年。”吟罢,命从吏录出,递与守忠,留别宫人。守忠乃起,让过銮驾。左右见守忠奏请,炀帝答言,均寓悲感,统有些诧异起来,死机已兆。但也只好隐忍过去,拥了御驾,行至河滨。炀帝下辇登舟,望见新造船只,多半有云龙装饰,灿烂夺目,当然欣慰,便与萧后分坐最大的龙舟。十六院夫人,亦各坐龙舟一艘,规模略小。此外美人,也都一一分派,各有坐船。文武百官,或在船中居住,或在岸上夹护,鱼贯前进,连绵不绝。非奉停泊号令,就是夜间,亦要进行。起程这一夕,秋高气爽,水面上的凉祐阵阵,拂除那日间余暑,炀帝却不能安睡,起开舰窗,眺望夜景,但听得一片歌声,顺风刮来。歌云:
我兄征辽东,饿死青山下;今我挽龙舟,又困隋堤道。方今天下饥,路粮无些小,前去千万里,此身安可保?暴骨枕荒沙,幽魂泣烟草;悲损门内妻,望断吾家老。安得义男儿?焚此无主尸;引其孤魂回,负其白骨归。
炀帝听罢,禁不住心中气愤,便令左右缉捕歌夫。左右奉命往捕,闹了半夜,并无踪迹,炀帝亦傍徨不寐,等到天晓,经左右复报,但说是没人唱歌,所以无从缉捕。炀帝虽然惊疑,却也只好略过一边,仍命启行。越日,天气忽然暴热,竟致秋行夏令,好似盛暑一般。龙舟虽然宽敞,尚觉得天气困人。岸上牵缆诸役夫,统是挥汗如雨,不胜劳惫。炀帝亦为怜悯,用翰林学士虞世基言,令就汴渠两堤,移惎柳枝。且诏谕地方人民,献柳一株,即赏一缣。是时柳尚未凋,百姓都掘柳来献,炀帝从舟中登岸,自种一株,作为首倡,百官亦各种一株,然后令百姓分种,照柳给赏。百姓非常踊跃,越种越多,且随口编出几句歌谣道:“栽柳树,大家来,好遮阴又好当柴。天子自栽,然后百姓栽。”炀帝听着,满心欢喜,又取钱散给百姓,并亲书金牌,悬挂最高的柳树上,赐柳姓杨,因此后人呼柳为杨柳。说本韩湝《开河记》,但古时杨柳并称,训诂家谓杨枝上挺,柳枝下垂,今混称杨柳,是否起于隋时,待考。
嗣是柳荫满堤,迷天一碧,自大梁迤逦南下,到处都种柳树,顿时化热为凉,无风亦韵。江都通守王世充,又献上吴越女子五百名,在半途供应役使。炀帝也不暇细阅,但使彼充作殿脚女,在岸上同牵船缆。每船用殿脚女十人,嫩羊十口,相间而行。于是蛾眉成队,粉黛分行,彩袖勍空,一路上绮罗荡漾,香风蹴地,两岸边兰麝氤氲。炀帝看了,喜不自胜,蓦见一个女子,生得非常俊俏,也夹在殿脚女中,好似鹤立鸡群,不同凡艳。炀帝不觉失声道:“如此妙女,怎得使充贱役?”遂令左右宣召进来。既到面前,果然是明眸皓齿,玉貌花肤,更有两道黛眉,状如新月,格外动怜。炀帝笑孜孜的问道:“汝是何处人?姓甚名谁?”那女子跪答道:“贱婢乃姑苏人氏,姓吴名绛仙。”炀帝赞叹道:“好一个绛仙眉黛,可留此侍朕,不劳牵缆。”当下传将出去,着派他女另补,就叫绛仙在旁侍酒。到了夜间,便挽绛仙入帏,演了一出水上鸳鸯,不消细说。又是一好女儿晦气。绛仙既得宠幸,便珠膏玉沐,愈觉鲜妍,那黛眉更画得精工,就是文君再世,亦恐要输她一筹,又妙在知书识字,颇善诗歌。炀帝似遇洛妃,如逢神女,覆雨翻云,一些儿不嫌寂寞。
及行过雍邱,渐达宁陵地界,忽由虎贲郎将护缆使鲜于俱入奏道:“前面水势湍急,阻碍龙舟,急切里驶不上去。”炀帝道:“朕尝两幸江都,并没有甚么搁浅,为何今日有此阻碍?”说着,便召宇文述等同入御舟,问个明白。宇文述道:“从前占天监耿纯臣上言,睢阳有王气环绕,此处地近睢阳,想是地脉灵长,所以浅深忽变。”炀帝道:“就是地脉变迁,也没有这般迅速。”当下检查当日凿河人员,所有宁陵至雎阳一路,乃是总管麻叔谋监工,可巧麻叔谋亦扈驾同行,一召便至。炀帝当即盘问,叔谋道:“臣前时监工凿河,测量甚准,并没有甚么浅深。今日忽然淤浅,连臣也不知何因。”炀帝道:“想是开河工役,偷工躲懒,不曾挖得妥当,遂致今日搁浅,这却如何区处?”叔谋道:“容臣再去开挖,将功赎罪。”炀帝道:“若只一处搁浅,还易为力,只怕前途还有浅处,须要探视才是。”护缆使鲜于俱道:“臣看水势湍急,人不能下去,篙又打不到底,怎能探试明白?”翰林学士虞世基接入道:“这却不难,请为铁脚木鹅,长一丈二尺,上流放下,如木鹅拦住,便是浅处。”炀帝依议,亟令右翊卫将军刘岑,制造木鹅,往验浅深。及刘岑返报,自雍邱至灌口,共有一百二十九处淤浅。炀帝大怒道:“这明明是从前工役,不肯尽心开掘,致误国家大事,若非严法处死,如何震压天下?”遂令刘岑往淤浅处,查究役夫姓名,悉行捕住,把他倒埋岸下,教他生作开河夫,死作抱沙鬼,可怜这一百二十九处地方,共捕得五万余人,照敕处置,活埋了事。令人发指。
麻叔谋见坑杀了许多丁夫,也觉寒心,连夜催督兵民,掘通淤道,请龙舟逐段过去。炀帝得了吴绛仙,日日纵欢,也不十分催促。每日或行三十里,或行二十里,或行十里,并未计较,因此麻叔谋得有工夫,逐节疏通,得至雎阳。炀帝猛记得宇文述语,雎阳留有王气,应该掘断龙脉,方可免患。当即召入麻叔谋,正色问道:“雎阳地方,曾掘去多少坊市?”叔谋道:“雎阳地灵,不好触犯,臣所以未敢开掘。”炀帝勃然道:“朕为天子,百灵均当效命,有甚么不好触犯,显见汝挟有隐情。”叔谋无可回答,只得饰词答辩道:“陛下以爱民为心,臣见坊市复杂,好罢手便即罢手,况改道开河,相去不远,何必定就道雎阳?”炀帝听说,尚属有理,即命刘岑查探河道,究竟有无远近。哪知刘岑却是叔谋的对头,一经查勘,迂远至二十里左右,便据实报明。炀帝遂将叔谋拿下,囚系狱中。
究竟叔谋何故剩出雎阳,小子查阅稗史,却是别有原因。叔谋本是个贪暴人物,从前奉旨开河,管甚么民居多少。当督工开掘时,在上源驿旁,发得一口绝大棺木,叔谋疑棺内必有宝藏,揭盖启视,一尸容貌如生,发从前覆,长过胸腹,此外别无珍宝,只搜得一石铭,上有古篆,多不能识。只有一下邳人能读,篆文中云:“我是大金仙,死来一千年;数满一千年,背下有流泉。得逢麻叔谋,葬我在高原,发长至泥丸;更候一千年,方登兜率天。”叔谋听着,乃自备棺榇,安葬城北隅。偷鸡勿着蚀把米。及掘至陈留,可巧有朝使到来,用少牢礼,并白璧一双,祭留侯张良庙中,向神假道。祭毕风起,失去白璧,后来有一中牟丁夫,在途中遇一贵人,峨冠博带,跨马前来。前后有人呵护,召夫至前,取白璧相授道:“与我报尔十二郎,还尔白璧一双,尔当宾诸天。”中牟夫莫明其妙,跪拜受讫,不见贵人,当时非常惊愕,料知此璧,定有来历,不敢隐匿,即奉献叔谋,并述神语。叔谋细忖一番,也想不出语中寓意,但见白璧很是莹洁,便充入私囊,且杀死中牟夫,为灭口计。天下事若要不知,除非莫为,当然有人传说。后来炀帝缢死江都,在位虽有十三年,扣足只有十二年,才知十二郎三字,便是指着炀帝。叔谋贪匿白璧,复监工至雍邱,适有一祠宇当道,叔谋问为何祠?村人答道:“古老相传,内有隐士墓,甚有灵兆。”叔谋道:“何物隐士?敢当此冲?”遂命丁夫入祠掘墓,才经数尺,忽听得一声怪响,下露一洞,里面灯火荧荧,无人敢入。独有武平郎将狄去邪,愿往一窥,叔谋喜道:“狄郎将胆量过人,真好算荆轲。聂政。一流哩。”去邪扎束停当,用绳系腰,命役夫执住绳端,缒将下去。小子有诗咏道:
奋身下穴入幽城,聂政荆卿足并名;
若使逡巡甘却步,何来仙引得长生?
毕竟狄去邪所见何物,且待下回再表。
纲目于大业十二年三月,大书特书曰:“宴群臣于西苑。”夫自西苑告成以后,宁独此次召宴群臣?其所以大书特书者,志其末也。盖是年七月,炀帝幸江都,自是不得复返,而西苑之设宴演剧,为东都淫乐之结局,越月而西苑遂火,天之儆炀帝也,亦可谓至矣。昏主不悟,犹决意南游,除苏威名,连杀谏官任宗、崔民象、王爱仁,言莫予违,写尽昏淫气象。至隋堤种柳,令种柳一株,赏帛一缣,虽有利民生,而无故费财,要不得谓仁恩之下逮。及宁陵搁浅,枉杀丁役至五万人,彼岂尚有爱民之心欤?正史中于麻叔谋一事,未曾叙及,而韩湝《开河记》言之甚详,是与上回迷楼相类,想不至全出虚诬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