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十五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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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那高丽战事一起,朝廷到处征兵征粮,闹得天下鸡犬不宁。老百姓被逼得活不下去,干脆豁出性命,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做了强盗。山东邹平有个叫王薄的汉子,带着人占了长白山,自称"知世郎";平原郡的刘霸道占了豆子珪,大伙儿都叫他"阿舅贼";清河的高士达、河曲的张金称也都拉起队伍。漳南的窦建德更狠,和同县的孙安祖杀了官府的人,占了高鸡泊当起了山大王。

这伙人刚闹起来,济阴的孟海公、齐郡的孟让、北海的郭方预、平原的郝孝德、河间的格谦、渤海的孙宣雅一个接一个都反了。那些走投无路的饥民和亡命之徒纷纷投奔,多的有十几万人,少的也有几万,所到之处抢掠一空,好好的村子转眼就成了废墟。那时候天下太平久了,官兵都不会打仗,地方官带着兵和贼人交手,十有八九要吃败仗。只有齐郡的郡丞张须陀是个狠角色,带着兵把王薄、郭方预他们打得落花流水。他手下有个叫罗士信的小将才十四岁,提着长矛冲在最前面,贼人见了就腿软。每次打仗这少年将军都和须陀并肩冲杀,贼兵见了没有不退避三舍的,所以逢战必胜。可山东地面盗贼多如牛毛,单靠张须陀一支队伍,顾得了东头顾不了西头,只能眼睁睁看着贼寇这里冒出来那里钻进去,怎么也剿不干净。炀帝在宫里听说这些事,还笑说不过是些小毛贼不足挂齿,照样准备第二次东征高丽。哪知道这时候有个开国功臣的后人也在黎阳举起了反旗,吓得炀帝赶紧放下东征的事,掉头来对付心腹大患。

各位看官要问这黎阳起事的是谁?正是楚国公杨素的儿子杨玄感。这玄感生得虎背熊腰,力大无穷,骑马射箭样样精通,平日里最爱结交豪杰。他和蒲山郡公李密是过命的交情——这李密祖上都是北周名将,父亲李宽在隋朝当过柱国大将军。李密袭了父亲的爵位,在宫里当差,和玄感好得能同穿一条裤子。李密这人足智多谋,常对玄感说:"要论冲锋陷阵,我不如你;要说出谋划策,你可不如我。"玄感对这话心服口服,所以两人形影不离。后来玄感升了礼部尚书,奉炀帝之命到黎阳督运粮草。听说山东盗贼四起,知道天下要大乱,又想起父亲死后炀帝说过"杨素要是没死,早晚得灭族"的话,心里直打鼓。他和心腹王仲伯、赵怀义偷偷商量,打算故意拖延粮船,让东征大军断粮生变,好趁机起事。玄感的弟弟玄纵和万硕都在辽东前线,他暗中写信叫他们回来。又派人到长安把李密接来,让他和另一个弟弟玄挺一起到黎阳会合。正巧将军来护儿在莱州调集水军准备渡海攻打平壤,玄感就派家奴假扮驿卒进城散布谣言,说来护儿贻误军机要造反。借着这个由头,他带兵冲进黎阳城强征壮丁,又发文书到附近州县,说要讨伐来护儿,让各地派兵到粮仓会合。其实要造反何必遮遮掩掩?直接数落昏君的罪过岂不痛快?偏要诬陷来护儿,哄骗官兵,这跟当年汉王杨谅起兵时犯的糊涂一模一样。玄感任命赵怀义当卫州刺史,元务本当黎州刺史,唐嬝当怀州刺史。那唐嬝可不吃这套,偷偷跑回河内去了。

御史游元本来和玄感一起督运粮草,听说他要造反就出言劝阻。玄感对他说:"皇上暴虐无道,自己跑到辽东送死,这是老天要亡他。我现在起兵为民除害,你觉得如何?"游元板着脸说:"令尊受朝廷厚恩,古今少有。你们杨家满门朱紫,正该精忠报国才是。怎么老人家尸骨未寒,你就要造反?我游元只知道以死报君,恕难从命!"玄感大怒,把他关了起来。游元宁死不屈,最后竟被杀害。玄感在运粮的民夫里挑了五千精壮,又选了三千船夫,宰牲祭天,当众宣布:"皇上无道,不顾百姓死活。辽东战事害死无数军民,今日我与众位起兵救民,可好?"众人齐声欢呼。玄感大喜,正要分派兵马,恰好李密和玄挺赶到。玄感连鞋都来不及穿好就跑出去迎接,急着向李密问计。

李密献上三策:"皇上远在辽东,将军若能出其不意直取蓟城,扼住咽喉要道。高丽人知道国内有变,必定从后追击。不出十天,东征大军粮尽援绝,不投降也得溃散,这是上策。"玄感问:"中策呢?"李密接着说:"关中乃根本重地,将军可率军西进,遇城不攻,直取长安。就算皇上回师,老巢已失。您据险而守,进退自如,这是中策。"玄感又问:"那下策呢?"李密叹道:"若是贪图近便,直接攻打东都洛阳,虽然也能号令四方,只怕唐嬝已经报信,守军早有准备。一旦久攻不下,四方援军赶到,那就大势已去了。"玄感听完哈哈大笑:"如今百官家眷都在东都,我若拿下洛阳,自然震慑天下。照你说来,这下策反倒是上策了!冒险去蓟城太过孤注一掷,绕道关中又太远。再说路过城池不攻,怎么显威风?我可不干!"竟不听李密劝告,执意要打洛阳。他派弟弟玄挺带一千精兵做先锋攻打河内,那唐嬝早已严阵以待,一面飞报东都留守越王杨侗。杨侗急忙和樊子盖调兵布防,修武县的军民也死守临清关。玄感过不了黄河,只好改从汲郡南渡。这时候各地亡命之徒闻风来投,不到几天就聚集了好几万人。玄感派弟弟积善带三千人马沿洛水西进,玄挺翻越邙山向南推进,自己亲率三千余人殿后。

东都城里,越王杨侗坐不住了,急派河南令达奚善意带着五千兵马去挡积善的叛军。这头刚安排完,那边又派将作监的裴弘策领八千人去对付玄挺。达奚善意带兵到了洛南,在汉王寺扎下营寨。谁知积善的兵马一到,还没开打呢,官军就吓得四散奔逃,连铠甲兵器都丢了个精光,全叫积善的人捡了便宜。

裴弘策那边更惨,走到白司马坡刚打一仗就败退三四里。好不容易收拢残兵重新列阵,玄挺的部队却像潮水般一波接一波攻来。连败四五阵后,裴弘策实在撑不住,带着残兵逃回东都。玄挺乘胜追击,一直打到洛阳大阳门下。这时候玄感的大军也赶到了,在上春门安营扎寨。

玄感站在军前,对着黑压压的人群高声说道:"我杨玄感身为上柱国,家里金山银山堆成山,还图什么富贵?今日起兵造反,连灭九族都不怕,就为解救水深火热的老百姓!"这话说得掷地有声,百姓们听得热泪盈眶。城里城外的父老乡亲争着送来牛羊美酒,年轻后生更是挤破头要来投军,每天报名的人排成长龙,少说也有上千。

内史舍人韦福嗣带兵出城迎战,结果被玄感生擒。玄感倒是对他客客气气,让他掌管文书,还叫他给守城的樊子盖写信。信里把炀帝的罪状一条条列得清清楚楚,说要废掉昏君另立明主。可樊子盖压根不搭理,转头又派裴弘策出战。裴弘策吃了败仗回来,樊子盖让他再去,这位将军死活不肯挪步。樊子盖当场翻脸,喝令推出斩首。这一杀可把将士们吓坏了,从此军令如山倒。

玄感调集精兵猛攻城池,樊子盖指挥守军见招拆招。两边你来我往,杀得难分难解。

西京那边代王杨侑听说东都被围,赶紧派副守卫文升带兵救援。卫文升走到华阴时,干了一件狠事——把杨素的坟给刨了,骨头都扬成了灰。接着率军穿过崤山渑池,直奔东都。两万骑兵摆开阵势叫战,玄感让老弱残兵在前头诱敌,精兵埋伏在后。等卫文升的部队追过来,突然战鼓齐鸣,伏兵四起,杀得官军人仰马翻。卫文升拼死突围,前军已经全军覆没。

过了三天再战,两军刚交锋,玄感就派人扯着嗓子喊:"官军抓到杨玄感啦!"卫文升的兵将听得一头雾水,正东张西望呢,玄感亲率几千精锐骑兵冲进敌阵。官军顿时乱作一团,连卫文升都懵了,跟着溃兵一起逃命。这一仗杀得血流成河,卫文升的三四万人马折了大半,只剩八千残兵护着他灰溜溜逃走。

玄感这下声威大震,投奔的人越来越多,很快就聚集了十万之众。右武候大将军李子雄本来被革职查办,朝廷让他跟着来护儿东征将功折罪。玄感造反后,炀帝怕他里应外合,下令押解进京。谁知李子雄杀了押送官,直奔洛阳投靠玄感,还劝玄感赶紧称帝。

玄感转头问李密意见,李密拱手道:"当年陈胜急着称王,张耳劝谏反被疏远;曹操想要九锡,荀彧阻拦招来杀身之祸。我若说真话怕步他们后尘,若说假话又违本心。您从黎阳起兵至今,虽打了几场胜仗,可连一座郡县都没真正拿下。东都城防坚固,各地援军转眼就到。当务之急是西取关中,怎能急着称帝?"玄感听完冷笑不语,虽然暂缓称帝,心里却对李密有了疙瘩,转而重用墙头草韦福嗣。

李密私下对亲信叹气:"杨公不听忠言,反倒亲近小人,咱们迟早要当俘虏。"

话说那隋炀帝从涿郡返回,调兵遣将四面围剿。武贲郎将陈棱带兵攻打黎阳,武卫将军屈突通直奔河阳,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紧随其后。就连右骁卫大将军来护儿也从东莱掉头回援,连先前吃了败仗的卫文升也收拾残部,在邙山南面扎营,跟杨玄感一天要打好几仗。

玄感的弟弟玄挺在混战中受了重伤,不治身亡。手下将士渐渐支撑不住,节节败退。这时候玄感才慌了神,又听说屈突通的大军马上要杀到,赶紧找李子雄商量对策。李子雄急得直搓手:"屈突通可是个打仗的老手,要是让他过了河,胜负可就难说了!得赶紧分兵去堵截啊!"

玄感刚要调兵,哪知道守东都的樊子盖看穿了他的意图,三天两头派兵骚扰。这边还没布置妥当,那边屈突通的部队已经长驱直入。这下可好,东边有屈突通,西边有卫文升,再加上樊子盖从城里杀出来,三路夹攻之下,任凭杨玄感再骁勇也招架不住,连吃三场败仗。

玄感又去找李子雄讨主意。李子雄跺脚叹气:"东都的援军越来越多,咱们节节败退,不能再耗下去了!不如直接杀进关中,占了国库粮仓,再图谋天下,说不定还能成就霸业!"——可惜啊,这话说得太迟了。

玄感撤了洛阳的包围圈,带着人马往西走。到了弘农宫,当地老百姓拦着他说:"宫城里头空荡荡的,粮食堆得跟山似的,将军怎么不赶紧打下来?"玄感听了就挪不动步了,非要留下来攻城。李密急得直跳脚,连声催促快走,可玄感就是不听。结果连攻三天,连城墙都没摸到。

就在这节骨眼上,屈突通和宇文述的追兵赶到了。玄感只好继续逃命,边打边撤。走到董杜原的时候,终于被官军团团围住。一场恶战下来,玄感身边只剩十几个亲兵,慌不择路钻进了树林。跑到葭芦戍时,又饿又渴,实在撑不住了。

玄感回头看看,只有弟弟积善还跟在身后。他抹了把脸,苦笑道:"败到这份上,还有什么好说的?我宁可死在自己人手里,也不能让朝廷羞辱。"积善握着刀直发抖,突然看见远处尘土飞扬,知道追兵到了,一咬牙挥刀砍死了哥哥,接着就要自刎。可手抖得厉害,刀还没挨着脖子就掉了。官军一拥而上,把积善捆了个结实,连玄感的脑袋一起送到了行宫。

三天后,玄感的尸首在东都街头被剁成肉酱,一把火烧成了灰。他两个弟弟玄纵和万硕从辽东逃回来,万硕在高阳被逮住砍了头,玄纵跑到黎阳听说哥哥兵败,换了身衣服溜之大吉。还有个当义阳太守的弟弟玄奖,在长安当官的仁行,全都跟着送了命。只有李密趁乱跑了——这可是后话。

炀帝还不解气,派大理卿郑善果到东都彻查同党。郑善果撸着袖子说:"杨玄感一嗓子就能召集十万人,可见老百姓多了就要造反!不杀个干净怎么震慑后人?"结果一口气杀了三万多,连从犯都不放过。

兵部侍郎斛斯政本来跟着炀帝东征,因为跟玄感暗通款曲,吓得直接投奔了高丽。炀帝疑神疑鬼,连跟斛斯政有姻亲的弘化留守元弘嗣也抓了起来,让卫尉少卿李渊去接替。说到这李渊啊,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,祖上是西凉武昭王,爷爷李虎帮着宇文家建立北周,赐姓大野氏。传到李渊这辈,袭了唐国公的爵位——谁想得到,这个奉命办事的忠臣,日后会开创大唐三百年基业呢?

炀帝安安稳稳回到长安,可天下早就乱成了一锅粥。余杭人刘元进借着玄感起兵的势头,拉起了几万人的队伍。吴郡的朱燮、晋陵的管崇干脆打破城池,把刘元进捧上了皇位。江南各郡纷纷响应,炀帝只好派吐万绪和鱼俱罗去镇压。打了几仗,管崇掉了脑袋,可元进和朱燮带着残兵败将死守营寨。两位将军上奏说天寒地冻,请求开春再战。鱼俱罗还偷偷派人去洛阳接家眷,结果被炀帝发现,直接砍了脑袋。

换了江都丞王世充上阵,果然连战连捷,杀了朱燮和刘元进。这王世充够狠,假装招降,把三万多降兵骗到黄亭涧活埋了。剩下的盗贼走投无路,干脆在江淮一带继续作乱。十六岁的杜伏威被推为首领,联合辅公祏、苗海潮在淮南横行。山东的盗匪也此起彼伏,唐县出了个自称弥勒佛的宋子贤,没蹦跶几个月就被正法了。可刚按下葫芦又起了瓢,扶风和尚向海明也打着弥勒佛的旗号造反,居然敢称帝改元。最后还是太仆卿杨义臣出马,才把这假弥勒赶去见了真佛祖。

最离谱的是贼首唐弼,拥立个叫李弘芝的当皇帝,号称有十万大军。这边刚平定,那边又闹起来,整个大隋烽烟四起。可炀帝跟中了邪似的,满脑子还是高丽那点事,觉得老百姓造反不过是癣疥之疾,居然又下令征调天下兵马准备东征。满朝文武面面相觑,愣是没人敢吱声。

大业十年开春那会儿,杨广这皇帝老儿又往涿郡跑。路上当兵的一个接一个开溜,等磨蹭到怀远镇,树叶子都开始泛黄了。先锋大将老来带着队伍刚摸到卑沙城,高丽人呼啦啦杀出来,结果被揍得满地找牙,残兵败将直往平壤逃。

来护儿正追得起劲,忽然高丽使臣捧着降书来了,还答应把叛臣斛斯政交回来。老来赶紧派人八百里加急报信,杨广在行宫里乐得直拍大腿,当即下令绑了斛斯政回朝。高丽人倒也爽快,麻溜儿把斛斯政捆成粽子送过来。

回长安路上那叫一个风光,杨广让将士们敲锣打鼓进城,把高丽使臣和斛斯政押到太庙前献俘。宇文述这老狐狸凑上前嘀咕:"斛斯政这叛贼罪大恶极,光砍头太便宜他了!"杨广一听来劲了,叫人把斛斯政绑在金光门的柱子上,让文武百官轮流射箭。等那叛贼身上插得跟刺猬似的,又大卸八块扔锅里煮,分给大臣们吃。多数人偷偷把肉埋了,只有几个马屁精吃得满嘴流油。

这边刚料理完叛贼,那边离石胡人刘苗王就扯旗造反自称天子,汲郡还有个王德仁占山为王。杨广压根不当回事,又要从长安往东都跑。太史令庾质拦着说:"这几年打仗把百姓折腾苦了,您该在关中休养生息......"话没说完就被杨广扔进大牢,没几天就病死了。

到了东都宫里,杨广看着熟悉的亭台楼阁,搂着妃子们说起当年被围困的旧事,倒把自个儿感动得直抹眼泪。转眼就在温柔乡里醉生梦死,三千佳丽变着法儿讨他欢心。

转眼到了大业十一年,外头传来捷报:王世充打败了齐郡贼寇孟让,还有个左孝文也被张须陀收拾了。杨广一高兴,给王世充升了官。这时候涿郡又冒出个卢明月,带着十几万人马闹腾。张须陀带着兵跟他们对峙十来天,粮草快见底时突然问:"谁敢去偷营?"

满帐将领你看我我看你,只有个少年将军罗士信站出来。话音未落又有个黑脸汉子瓮声瓮气地说:"秦琼愿往!"这张须陀也是个妙人,让两人带着千把人从小路摸过去。趁着卢明月全军追击时,秦琼他们翻进敌营杀人放火,三十多座营寨烧得火光冲天。卢明月回头看见老家着火,慌忙撤军,结果被张须陀杀得大败。

虽说打了胜仗,可天下盗贼越剿越多。要知后事如何,咱们下回接着说。

原文言文

  杨玄感兵败死穷途 斛斯政拘回遭惨戮

  却说高丽事起,征兵索粮,骚动天下,百姓不堪供亿,铤而走险,相聚为盗。邹平民王薄,据长白山,此系山东之长白山。自称知世郎。平原民刘霸道,据豆子珪,号为阿舅贼。蔻人高士达,聚众清河,穉人张金称,聚众河曲,还有漳南人窦建德,也与同县孙安祖,戕官起事,攻陷高鸡泊,做起草头大王来了。既而济阴孟海公,齐郡孟让,北海郭方预,平原郝孝德,河间格谦,渤海孙宣雅,接踵为乱。暴客饥民,相率趋集,多或至十余万人,少亦数万,所在剽掠,村邑为墟。是时承平日久,人不习兵,地方官吏,与贼接战,往往败却。惟齐郡丞张须荳,骁勇果决,连败王薄、郭方预等,须荳部下有罗士信,年方十四,持槊当先,贼不敢进,每次交锋,必与须荳并进,贼众无不辟易,所以战无不克。但群盗如毛,山东糜烂,单靠张须荳一军,也只能保护一方,不能四面兼顾,坐是彼出此没,无术荡平。炀帝虽有所闻,尚说是幺麽小贼,不足为虑,所以再出东征。偏有一个勋臣后裔,也乘势揭竿,起兵黎阳,遂令炀帝心中惶急,不得不搁起外事,还戢内忧。

  看官道黎阳起事,究是何人?原来就是楚国公杨素子玄感。本回以玄感为主,故上文群盗,只用简笔略过。玄感体貌雄伟,膂力强盛,善骑射,好宾客。蒲山郡公李密,世为北周将领,父宽为隋初柱国,密得袭父爵,官左亲侍,与玄感为刎颈交。密有智术,尝语玄感道:“临阵决胜,密不如公;居内运筹,公不如密。”玄感深服密言,故往来莫逆。会玄感迁任礼部尚书,奉炀帝诏敕,至黎阳督运,因闻山东盗起,乱事已发,料知天下从此多事,且乃父死时,炀帝尝谓素若不死,终当族灭,因此引以为忧。虎贲郎将王仲伯,汲郡赞治赵怀义,并为玄感腹心。玄感密与计议,欲令东征各军,乏粮致变,特使粮船故意逗留,可以伺隙起兵。玄感弟武贲郎将玄纵,及鹰扬郎将万硕,均从征辽东,由玄感密书招还。又令人至京师召出李密,令与季弟玄挺,同抵黎阳。适将军来护儿,调集舟师,从东莱入海,将趋平壤。玄感即欲发难,暗遣家奴绕道东方,伪充驿使入城,托言护儿愆期谋反,煽惑人心,遂径入黎阳城,大索男夫。并移书旁郡,以讨护儿为名,令各发兵,会集仓所。既欲发难,何妨声明昏主过恶。乃徒诬及来护儿,欺诱军吏,是与汉王谅起兵时同一谬误。即用赵怀义为卫州刺史,东光县尉元务本为黎州刺史,河内主簿唐嬝为怀州刺史。唐嬝不肯受令,暗地逃回。

  御史游元,与玄感共同督运,亦有违言。玄感与语道:“独夫肆虐,陷身绝域,正是天使灭亡,我今大举义师,往诛无道,君意以为何如?”元正色道:“尊公荷国宠荣,近古无比,公门皆拖青纡紫,正应竭诚尽节,上答鸿恩,奈何坟土未干,即图反噬?仆但知以死报君,不敢闻命。”玄感怒起,把他囚住,元始终不屈,竟为玄感所杀。乃就运夫中选集丁壮,得五千余人,舟子三千余人,刑牲誓众,当面宣谕道:“主上无道,不念民生,天下骚扰,从征辽东的兵民,死了无数,今与君等起兵,往救百姓,岂不甚善?”大众踊跃听命。玄感大喜,遂勒兵分部。可巧李密与玄挺偕来,玄感倒屣迎入,向密问计。密答说道:“天子远在辽东,公能出其不意,长驱入蓟,扼住咽喉,高丽闻有内变,必从后蹑击。不出旬日,征东各军,资粮皆尽,就使不降,亦必溃散,这乃是今日的上计。”玄感道:“中策若何?”密又道:“关中为都城所在,今若率众西行,经城勿攻,直取长安,天子虽还,根本已失。公据险临敌,进可战,退可守,尚不失为中计。”玄感又道:“此外便为下策吗?”密复道:“公若随近逐便,直向东都,一鼓突入,亦足号令四方,但恐唐嬝往告,先已固守,引兵攻战,必延岁月。百日不克,天下兵四面兜聚,大势一去,恐无能为了。”李密三策,剀切详明。玄感笑道:“今百官家口,俱在东都,我若得取,先声夺人,从征官吏,不寒而栗,如公下计,实是上策。若冒险入蓟,恐成孤注,改图关中,又嫌迂远。且经城勿攻,如何示威?我却不愿出此哩。”遂不从密言,竟引众向洛阳,遣弟玄挺率骁勇千人,充作前锋,先取河内。唐嬝已入城拒守,一面飞报东都贸守越王侗。侗急与樊子盖等,勒兵为备,修武县兵民,亦相率守临清关。玄感不能度,乃至汲郡南渡河,亡命诸徒,相从如市。不到数日,有众数万,乃使弟积善,率兵三千,自偃师南沿洛水,向西进取,玄挺自白司马坡逾邙山,向南进行,玄感自领三千余人,从后接应。

  东都留守越王侗,遣河南令达奚善意,统兵五千人,出拒积善,将作监河南赞治裴弘策,统兵八千人,出拒玄挺。善意至洛南,立营汉王寺,及积善兵到,未战即溃,铠仗皆为积善所取。弘策行至白司马坡,一战败走,退三四里,复收集散兵,列阵待着。玄挺徐至,连战至四五次,弘策皆败,奔还东都,玄挺直抵大阳门,玄感亦从后继至,屯上春门,尝对众宣誓道:“我身为上柱国,家累巨万金,还要求甚么富贵?今起兵来此,不顾灭族,无非欲解百姓倒悬,不得不尔,请大众原谅?”众闻言皆悦,父老争献牛酒,子弟亦诣军门自效,每日不下千数。内史舍人韦福嗣,出敌玄感,兵败被擒。玄感优礼相待,使掌文翰,令贻樊子盖书,直数炀帝罪恶,谓欲废昏立明,请勿拘小礼,自贻伊戚。子盖不答,复使裴弘策出战,弘策失利而还。子盖部署败军,再使弘策出击,弘策不肯行,被子盖叱出斩首,由是将吏震肃,令行禁止。玄感尽锐攻城,子盖随方拒守,一守一攻,杀伤相当。

  西京留守代王侑,闻东都被围,忙遣副守卫文升督兵往援。文升至华阴,掘杨素冢,暴骨扬灰。遂鼓行出崤渑,直趋东都,率二万骑挑战。玄感用赢兵诱敌,精兵后伏,引卫文升兵追来,一声鼓号,四面伏发,杀死文升兵无数。文升慌忙逃回,前驱已经尽毙,无一得生。越三日再行交兵,两军初合,玄感诈使人大呼道:“官军已获得玄感了。”文升兵莫名其妙,东张西望,心不一致,那玄感却带领精骑数千,突入文升阵内。文升麾下,统被吓退,就是文升亦似入梦中,只好随众并走。玄感趁势斩获,一场蹂躏,把文升部曲三四万人,杀死了一大半,单剩了八千人,保护文升,狼狈退去。玄感却是能兵,可惜初计不善。玄感兵威大震,趋附益众,多至十万人。右武候大将军李子雄,曾坐事除名,诏令从来护儿东征,图功赎罪。自玄感变起,炀帝防他潜应玄感,令锁子雄达行在,子雄竟杀死诏使,逃奔洛阳,投入玄感军中,劝玄感速称尊号。玄感转问李密,密答道:“秦陈胜自欲称王,张耳进谏被斥,魏武帝将求九锡,荀郕劝阻见诛,今密欲正言相规,还恐追踪二子,若阿谀顺意,又与密本意相违,试想公自黎阳起兵,虽得战胜数次,究竟未定一郡,未服一县,至若东都守御,坚固难拔,天下救兵,指日将至,公不速挺身力战,早定关中,乃急欲自尊,未免示人不广,请公三思!”玄感狞笑无言,暂将称尊事缓议,但心中不免芥蒂,渐与密疏,专任元福嗣为心膂。福嗣每与画策,首鼠两端,密复谏玄感道:“福嗣本非同盟,实怀观望,明公初起大事,乃令奸人在侧,为所摇惑,他日必误军机,不如先诛为是。”玄感摇首道:“君所言太过,福嗣亦何至如此。”密退语所亲道:“杨公不信忠言,反毗匪类,恐我辈将一同为虏了。”何不速去?

  已而炀帝返至涿郡,发兵四逼,使武贲郎将陈棱攻黎阳,武卫将军屈突通诣河阳,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继进,右骁卫大将军来护儿,又从东莱还援,就是两战两败的卫文升,亦收拾余烬,进屯邙山南面,来决死战,与玄感一日数斗。玄感弟玄挺,伤重而死,余众少却。玄感方才知惧,又闻屈突通引兵将到,忙与李子雄商量对敌。子雄道:“屈突通晓习兵事,一得渡河,胜负难料,宜速分兵往拒,休使越河前来。”玄感依议,便欲遣兵拒通,偏樊子盖瞧破机关,屡出兵来扰玄感军营。玄感无暇分兵,眼见得屈突通军,长驱直至,于是东有屈突通,西有卫文升,更兼樊子盖自出夹攻,三路动手,任尔杨玄感如何骁勇,也是招架不住,三战三北,无法支持。玄感再向李子雄请计,子雄道:“东都援军四集,我师屡败,怎可久留?不如直入关中,据有府库,东向争天下,尚不失为霸王事业哩。”迟了。玄感乃释洛阳围,引众西行,至弘农宫。父老遮说玄感道:“宫城空虚,又多积粟,何不急攻?”玄感遂留兵攻扑,李密以为未可,促令急行,玄感仍然不从。督攻三日,终不能拔。还贪近利,不亡何时?那屈突通、宇文述等,陆续追至,玄感又不得不走,与追军且战且行。路过董杜原,为追军所困,玄感大败,仅率十余骑溃围出走,窜林木间,辗转至葭芦戍,饥渴交迫。玄感自知不免,返顾后面,只弟积善随着,乃泣叹道:“一败至此,尚有何言?我不能受人戮辱,汝可杀我。”积善情尚未忍,忽见后面尘头大起,料有官军追来,因抽刀斫死玄感,继即自刺,手颤刀落,已有追兵驰至,拘住积善,并玄感首俱送行在。积善伏诛,玄感首悬示行宫,并命将遗尸磔陈东都市。越三日,脔割付火,尽成灰烬。玄感弟玄纵万硕,自辽东潜逃,万硕至高阳,为监军许华所执,送斩涿郡。玄纵至黎阳,探得玄感败亡,微服私奔,不知下落。尚有义阳太守玄奖,朝请大夫仁行,皆玄感弟,一在义阳受诛,一在长安被磔,余党悉平,独李密逃去。为后文伏案。炀帝尚欲穷治党羽,命大理卿郑善果至东都,从严推勘。善果奋然道:“玄感一呼,相从至十万人,可见天下不欲人多,多即为盗,不尽加诛,如何惩后?”遂派兵四捕,不分首从,一概枭首,所杀至三万余人。兵部侍郎斛斯政从驾东征,曾与玄感暗地通谋,至是恐株连坐罪,亡入高丽。政与弘化留守元弘嗣有婚媾谊,炀帝因政逃亡,遂疑及弘嗣,立遣卫尉少卿李渊,驰至弘化,把弘嗣拘入狱中,即令渊为留守。看官听说!这卫尉少卿李渊,系陇西郡成纪人,表字叔德,生得仪表雄伟,日角龙庭,若要追溯李氏世系,就是西凉武昭王嵩七世孙,祖名虎,佐周代魏,赐姓大野氏。虎殁时得加封唐公,子鄅袭爵。渊即鄅子,复袭荣封,官拜卫尉少卿。至是留守弘化,便是唐朝发轫的初基。唐室始祖,应该详叙。炀帝怎能预料,总道他事君不贰,简放出去。那时李渊也确是效忠,依诏奉行。

  炀帝自涿郡西还,安安稳稳的到了长安,但各处盗贼,仍所在扆起。余杭人刘元进,手长尺余,臂垂过膝,自谓相表非常,阴蓄异志,当玄感起兵时,亦招集徒党,臂应玄感。玄感败死,元进气焰未衰,反得众数万人。吴郡人朱燮,晋陵人管崇,且纠合亡命,攻破吴郡,迎入刘元进,奉为天子。燮与崇为左右尚书仆射,署置百官。毗陵、会稽、建安诸郡民,多半响应。炀帝闻报,亟遣将军吐万绪,光禄大夫鱼俱罗,率兵南讨,击斩管崇。元进与燮结栅拒绪,屡败屡战,终不少怠。绪因士卒疲敝,奏称天气骤寒,请待来春进讨。俱罗亦上言贼难骤平,且因诸子在洛,潜遣家仆往迎,偏为炀帝所闻,敕诛俱罗,召绪还京,另遣江都丞王世充讨元进,绪在道忧死。世充调兵渡江,连战皆捷,毙朱燮,枭刘元进,余贼四散。世充佯为下令,投降免死。散贼多闻风来降,共约三万余人,被世充引至黄亭涧,悉数坑死。尚有未降诸贼,自知不能逃生,索性再聚为盗,出没江淮。章邱、杜伏威,年仅十六,勇冠贼中,共推为主。临济辅公鬋,下邳苗海潮,亦勾通伏威,横行淮南。就是山东诸盗,亦迭起不已。惟唐县出了一个妖人宋子贤,自称弥勒佛出世,不到数月,总算伏法。哪知东边的弥勒佛,方才扑灭,西方的弥勒佛,又复出现。扶风僧徒向海明,也自号弥勒佛,哄动愚夫愚妇,居然造反,旋且僭称皇帝,改元白乌。还是隋廷用了太仆卿杨义臣,出讨海明,才得将这位弥勒皇帝,赶往西方。弥勒佛想做皇帝,无怪他不能济事。偏又贼帅唐弼,拥立李弘芝为主,有众十万,号称唐主。东反西乱,此仆彼兴,已闹得不可开交。独炀帝念念不忘高丽,反以为刁民作乱,不足计较,仍征天下兵东征,群臣莫敢进谏。

  大业十年仲春,炀帝复往涿郡,士卒在途,逃亡相继,好容易到了怀远镇,已是夏尽秋来,将军来护儿为前锋,引兵至卑沙城,高丽发兵迎战,阵亡甚众,败奔平壤。护儿当然追逼,途中接得高丽来使,奉书乞降,且愿送还斛斯政。护儿飞报行在,炀帝大喜,命执斛斯政班师。护儿奉诏,报知高丽。高丽即将斛斯政交出,令护儿带归行在。炀帝命将士奏凯入关,即将高丽使臣,与罪犯斛斯政,献告太庙。出甚么风头?大将军宇文述进奏道:“斛斯政有大罪,天地不容,人神同忿,若徒照国法处死,怎得惩戒乱贼?请变例处置!”炀帝允议,乃把政牵出金光门,缚诸柱上,令公卿百僚,更番迭射,以政为的。至矢集如猬,再将政尸支解,用镬烹炙,分食百官。百官多暗地抛去,惟几个佞臣媚吏,执肉大嚼,食至果腹,方才罢休。肉味如何?高丽使臣,赦免不诛,令他归语高元,速即入朝。高丽使去了多日,高元终不就征。炀帝再敕将帅整顿兵马,更图后举,但也是有名无实,行不顾言罢了。

  未几,又有离石胡刘苗王造反,自称天子。汲郡人王德仁,亦起兵据林虑山,炀帝仍不以为意,又从西京出幸东都,太史令庾质谏阻道:“近年三次伐辽,民实劳敝,陛下宜镇抚关内,使百姓尽力农桑,阅三、五年,四海人民,稍得丰实,然后出巡东都,方为合宜。”炀帝不悦,决计东幸。质辞疾不从,竟至激怒炀帝,系质下狱,质旋即瘐死。炀帝径往东都,犹幸宫苑依然,后妃无恙,彼此重谈旧事,叙及东都被围情状,统是唏嘘泣下。炀帝在石榴裙下,最能体心着意,好好的温存一番,能使人破涕为笑,于是红灯绿酒,檀板金樽,重复陈设,三千粉黛,又各使出狐媚手段,挑逗炀帝。炀帝恣情拥抱,捱次交欢,又不知有撩乱事。

  温柔乡里,再过一年,是大业十一年。外面有军书报到,王世充大破齐郡贼孟让,还有余贼左孝文,也由齐郡丞张须荳讨平。炀帝很是喜慰,进世充为江都通守,须荳为河南讨捕大使。会涿郡人卢明月作乱,有众十余万,驻扎视阿。须荳发兵邀击,相持十余日,粮尽将退,顾语将士道:“贼见我退,必悉众来追,若率千人掩袭贼营,定可大捷,但不知何人敢往?”大众统面面相觑,不敢应令。独罗士信上前道:“小将愿往。”言未已,又有一裨将应声道:“琼亦愿往!”须荳大悦,便命两人悄悄出马,带着精兵千名,从旁道趋去。看官道琼是何人?原来就是历城人秦琼,表字叔宝,后来佐唐受命,绘像凌烟阁上,正是一位著名的健将。为了此人,方不略须荳之战。须荳弃营伪遁,果然贼渠卢明月,驱众力追,那罗、秦两将,探得贼众大出,便衔枚疾进,趋至贼栅。栅门已闭,两将猱升而入,杀死守贼数人,大开栅门,纳入外兵,随即放起一把无名火来,把贼寨三十余栅,一齐毁去。明月正追赶须荳,偶然回顾,遥见有一片火光,冲起霄汉,已是心惊,忽又来了一个贼目,报称营寨被焚,不得不还救根本,当下收众退回。须荳得趁势返击,大破贼众,明月只率数百骑遁去,后来转掠河南,为王世充所杀,当时谓须荳破贼,实是秦、罗二将,力破贼栅,因得立功。小子有诗叹道:

  捣巢杀贼姓名标,列栅全归一炬烧。

  可惜隋家王气尽,要图立绩在新朝。

  须荳虽得破明月,但余贼四出,始终未能肃清,反且日甚一日。欲知后事,试看下回说明。

  杨玄感发难黎阳,乘炀帝东征高丽,突然起兵,不可谓非良好之机会。但李密三策,以上策为最善。自来枭雄起事,非冒险不易成功。若中策则难得关中,安见隋军之不能四集?转斗于蜗角之中,坐自困敝,吾知其难也。或谓李渊得关中,终足兴唐,但彼一时,此一时,时势不同,安得相比?至下策则更不足道矣。玄感急进图功,至中策且不能用,兵败族夷,亦何足怪?但乃父杨素,实为弑君之首贼;首贼后嗣,苟能建功立业,天道何存?迫之反而绝其后,乃正所以见天道之昭昭也。斛斯政阴通玄感,亡入高丽,寻被高丽执送行在,惨死长安,政固自取其昉。而炀帝之酷虐不仁,亦可概见。况用兵三次,仅得一逃犯而归。乃尚告诸太庙,置诸极刑,彼以为刑一儆百,足以威民,讵知民不畏死,奈何以死惧之?此盗贼之所以迭兴,而隋之所以终亡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