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二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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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那曹景宗奉了圣旨班师回朝,满朝文武都来参加庆功宴。当时左仆射范云已经病逝,朝廷另选了尚书左丞徐勉和右卫将军周捨一同处理政务。左仆射沈约一直想做宰相,却始终没被重用。不过这人确实有才,写诗作文都是一把好手,梁主萧衍每次要写什么文章,非得让他来起草不可,那真是下笔千言,倚马可待。

这天在华光殿设宴,梁主让大臣们当场作诗夸耀战功。曹景宗也是个会写诗的,见没让他参与,心里老大不痛快,站起来就要求赋诗。梁主笑着说:"爱卿本事多着呢,何必非要吟诗作对?"可曹景宗不依不饶,非要写。梁主看沈约的诗都快写完了,就剩下"竞""病"两个韵脚,便打趣道:"这两个字你能写吗?"

曹景宗二话不说,提笔就写,眨眼间就写出四句诗来。只见纸上写着:"去时儿女悲,归来笳鼓竞。借问路旁人,何如霍去病!"梁主看完拍案叫绝:"爱卿真是文武全才,连曹植都要被你比下去了!"曹景宗连忙叩头谢恩。

宴席散后,梁主回宫就下旨加封:曹景宗升任领军将军,封竟陵公;韦叡升右卫将军,封永昌侯;昌义之改任征虏将军,兼管青、冀二州军事。其他将领如冯道根等人也都各有封赏。第二年曹景宗外放江州刺史,结果病死在赴任路上,朝廷追赠他为征北将军,谥号"壮"。这年尚书右仆射夏侯详也老病去世。这些都是后话。

再说北魏那边,中山王元英和镇东将军萧宝夤在梁城吃了败仗逃回来,御史们纷纷上奏要治他们的罪。魏主元恪从轻发落,只革了他们的官职,贬为平民。杨大眼也被流放到营州。另派中护军李崇为征南将军兼扬州刺史。李崇为人稳重宽厚,很得人心,镇守寿阳时,远近都服他。所以虽然锺离战败,淮北一带还算太平。

可魏主元恪宠信高肇,又被高贵嫔迷得神魂颠倒,疏远宗室,迷信佛教,军国大事都不怎么过问。太师彭城王元勰虽然位高却无权。他哥哥广陵王元羽当司空,整天喝酒玩女人,还跟员外郎冯俊兴的老婆私通。冯俊兴怀恨在心,有天夜里埋伏在路上,把元羽打成重伤,没过多久就死了。元羽的弟弟高阳王元雍接任司空,这人没什么学问,也干不出什么政绩。还有广陵王元嘉,是太武帝拓跋焘的孙子,年纪大爵位高,就喜欢打扮。元雍从司空升太尉,元嘉补了司空的缺,都是些混日子的。魏主的四个弟弟——京兆王元愉、清河王元怿、广平王元怀、汝南王元悦,资历都浅,参与不了朝政。所以北魏的朝政,几乎全被高家把持着。

皇后于氏本来很得宠,自从魏主纳了高贵嫔,就渐渐失宠了。正始四年,于皇后突然暴病,半天工夫就死了。宫里宫外都知道是高氏下的毒,可谁敢说?魏主正迷恋高氏,也没怎么伤心,按礼制办了丧事,追谥顺皇后,就算完事。于皇后有个儿子叫元昌,才两岁,第二年三月也病了。御医王显不给好好治,孩子哭了两天就咽了气。魏主就这么一个儿子,突然夭折,自然比皇后死时更伤心。可经不住高贵嫔在旁边劝慰,三寸不烂之舌这么一说,魏主居然就把这对母子忘到脑后去了。连王显故意不医治的事,也懒得追究。明眼人都知道,这又是高氏搞的鬼。

于皇后的伯父于烈在恒州镇守,父亲于劲虽然在京城做官,可孤掌难鸣,不敢告发。高氏越发肆无忌惮。

过了几个月,高贵嫔就被立为皇后。太师彭城王元勰上书劝阻,可魏主鬼迷心窍,忠言逆耳,反倒让元勰得罪了高氏。高肇仗着妹妹得宠,越来越嚣张,大权独揽,胡作非为,随意更改祖宗制度,削减封赏,罢免功臣,弄得怨声载道。度支尚书元匡看不过去,专门做了口棺材放在衙门里,打算抬着棺材去告御状,弹劾完高肇就自杀,来个尸谏。还没行动呢,正赶上朝廷讨论度量衡的事,跟太常卿刘芳意见不合。高肇支持刘芳,元匡不服,据理力争,还上表说高肇指鹿为马,祸国殃民。魏主还没批复,弹劾元匡的奏章倒先来了,署名的是中尉王显——就是当初故意不给皇子治病的那位。结果朝臣们看高肇脸色,都说元匡诽谤宰相该杀。幸亏魏主开恩,只把他降为光禄大夫。

就在权臣横行的时候,突然出了件大事:魏主的弟弟京兆王元愉在信都起兵造反,居然自称皇帝改年号,还散布谣言说高肇谋反弑君,他这是要讨伐逆贼。说来奇怪,高肇虽然专权,可还没到弑君的地步,元愉怎么敢凭空捏造,突然造反?这里头另有隐情。

原来魏主原本很看重兄弟情义,经常让弟弟们自由出入皇宫,同吃同住像一家人。元愉从护军将军升到中书监,在宫里值班是常事。魏主给他娶了于皇后的妹妹做王妃,可这位于妃相貌平平,元愉不喜欢,另纳了个小妾杨氏。这杨氏能歌善舞,把元愉迷得神魂颠倒。因为杨氏出身低微,元愉特意让她认中郎将李恃显做干爹,改姓李,生了个儿子叫宝月。于妃吃醋,经常进宫向姐姐告状。于皇后就把杨氏召进宫训斥,逼她出家当尼姑,把孩子交给于妃抚养。元愉不敢违抗,可心里惦记着爱妾,就托人求岳父于劲说情。那时于皇后还没生儿子,于劲也劝女儿大度些,好多给皇帝纳妃。加上元愉再三恳求,于劲就做了个顺水人情,让杨氏回到元愉身边。于皇后性情温顺,听了父亲的话,把杨氏放回去了。这下破镜重圆,两人更是如胶似漆。

后来高肇得势,高贵嫔当了皇后,魏主信任外戚,疏远宗室,对弟弟们也不像从前那么亲近了。元愉又喜欢结交宾客,信佛信道,开销太大,钱总不够花,渐渐就开始贪污受贿。高肇害死于皇后,一直怕于家报复。元愉是于家女婿,正好被高肇盯上,整天在魏主面前说元愉坏话。魏主把元愉召进宫,当面数落他的罪过,打了五十大板,外放到冀州当刺史。

元愉走马上任,心里憋着一肚子火没处撒,总想找机会闹出点动静来。长史羊灵梗着脖子劝他别犯糊涂,结果反倒被他砍了脑袋。司马李遵是个怕死的,赶紧顺着他的意思,假称收到清河王元怿的密信,说高肇谋害先帝,该由元愉继位讨贼。这伙人就在城南搭起高台,元愉披上龙袍自称皇帝,改年号叫建平,还装模作样大赦天下。

最荒唐的是,他把心爱的小妾捧上了皇后宝座。自古哪有妾室当正妻的道理?这第一步就走歪了,哪能成事?法曹参军崔伯骥不肯跟着胡闹,转眼就丢了性命。元愉又逼着长乐太守潘僧固一起造反——这位潘太守可是彭城王元勰的亲舅舅,就为这层关系,害得一代贤王稀里糊涂卷进了谋反案,白白送了性命。

说起高贵妃能当上皇后,当初元勰曾极力反对。高家对元勰恨得牙痒痒,正愁找不到把柄呢,这下可算逮着机会了。高肇一边撺掇皇帝派尚书李平去讨伐元愉,一边诬告彭城王和叛贼勾结。魏主元恪还算清醒,派兵平叛的事当场就准了,唯独对彭城王的案子按下没批。

高肇哪肯罢休?他先找侍中元晖上奏弹劾,元晖却不肯当枪使。高肇又指使郎中令魏偃和侍卫高祖珍联名诬告,这回皇帝终于起了疑心。召见元晖问话时,这个平日的小人反倒替元勰喊起冤来。等问到高肇,他带着魏偃等人说得有鼻子有眼,加上高皇后在枕边吹风,皇帝终于下了杀心。

第二天宫里设宴,元勰的王妃刚生产,他本不想去,宦官却三催四请。夫妻俩含泪道别后,元勰坐着牛车进宫。怪的是牛走到小桥前死活不肯过,最后还是宦官解了牛轭,硬把车拖进去的。宴席上推杯换盏到黄昏,众王爷都醉醺醺去偏殿休息。忽然卫军元珍带着武士闯进来,端着毒酒逼元勰喝。

元勰瞪着眼睛问:"我何罪之有?让我见皇上当面说清楚!"元珍冷笑:"皇上不会见你了。"见武士举起刀环要打,元勰仰天长叹:"皇天在上!忠臣竟落得这般下场!"饮下毒酒后还没断气,又被连捅数刀。第二天谎称他醉酒暴毙,用被褥裹着尸体送回府。王妃李氏闻讯哭喊:"高肇颠倒黑白杀人,老天有眼,必不得好死!"出殡那天,满街百姓望着棺材流泪:"高肇这奸贼,害死这么好的王爷!"

那边李平大军围住信都城,元愉屡战屡败,只能龟缩城内。河北各州接到安民告示,都知道皇帝健在,没人再信元愉的鬼话。走投无路的元愉带着伪皇后、四个儿子和几十亲信连夜逃跑,把烂摊子扔给伪冀州牧韦超。李平攻破城门杀了韦超,叔孙头也把元愉一家老小全逮住了。

高肇主张就地正法,皇帝却命押回洛阳。途中元愉每夜都与李氏执手话别,吃喝如常。行至野王时,高肇密令传来,元愉服毒前苦笑:"我活着也没脸见皇上了。"与爱妾诀别时痛哭流涕,断气时才二十一岁。李氏到洛阳后,幸亏中书令崔光劝住皇帝:"孕妇动刑是桀纣所为",才暂免一死。

梁国天监七年,魏国郢州司马彭珍叛变,引来梁军攻打义阳。悬瓠守将白早生杀了豫州刺史,向梁国求援。梁武帝派马仙琕增援,中山王元英紧急南下平叛。尚书邢峦率八百铁骑疾驰五天,在鲍口大破叛军,把白早生围在悬瓠城里。这时宿预守将严仲贤被部下刺杀,整座城投降梁国。转眼间魏国郢豫二州南部疆土,从悬瓠到安陆全丢了,就剩义阳一座孤城还在死守。

中山王英正愁手底下兵不够用呢,急得直搓手,赶紧上书请求增援。可魏主就派了个安东将军杨椿,带着四万人马去打宿预,反倒让英去跟邢峦会合,一起围攻悬瓠城。这悬瓠城本来就摇摇欲坠,现在又见英带着大军压过来,城里人吓得腿都软了。

守将白早生还想咬牙死守,可司州来的齐苟儿突然就打开城门投降了——这人名字真该改成"狗儿",专会对外族摇尾巴。魏军呼啦啦冲进城,把白早生和几十个死党全给砍了。英这才带着人马往义阳赶。

义阳城里,太守辛祥和郢州刺史娄悦正缩在城头商量对策。梁朝那边胡武城、陶平虏带着兵已经逼到城下了。娄悦主张死守等援军,辛祥却一拍大腿:"等什么等!"当夜就带着敢死队偷袭梁营。梁军果然中计,胡武城鞋都跑掉了才逃回去,陶平虏动作慢半拍,被辛祥活捉了去。义阳这才转危为安。

娄悦脸上挂不住了——功劳全让辛祥占了!他偷偷给高肇写信,把辛祥的功劳全抹了。结果朝廷论功行赏,辛祥连个铜板都没捞着。

等中山王英赶到义阳,梁军早跑没影了。他盯着地图琢磨要打三关,召集将领们商量:"这三关就像人的左右手,只要拿下一关,另外两关不攻自破。咱们先挑最软的柿子捏——打东关!"众将齐声说好。英又派长史李华去西关牵制梁军,自己带着主力猛攻东关。才六天就攻破了,活捉守将马广、彭瓮生、徐元季。接着调头打广岘,守将李元履溜得比兔子还快。再攻西关时,梁将马仙湬也撒丫子跑了。

梁武帝急得直跺脚,赶紧派老将韦睿去救。韦睿刚到安陆就听说三关全丢了,立刻下令加高城墙两丈多,挖深壕沟,建起箭楼,收拢残兵严阵以待。部下有人笑话他胆小,韦睿摸着胡子笑:"为将者该怂的时候就得怂,光靠蛮勇顶什么用?"等马仙湬他们灰头土脸退回来,中山王英正追得起劲想报邵阳之仇,听说韦睿在安陆布防,顿时怂了,连夜撤军。

梁武帝看着连年打仗民生凋敝,特意释放了魏国的中书舍人董绍,亲自跟他说:"打仗打了这么多年,百姓太苦了。你回去跟魏主说,要是肯停战,我把宿预还给你们,你们把汉中还我。"董绍点头哈腰地回去传话,可魏主根本不买账,两边继续死磕。

没过多久,魏国荆州刺史元志带着七万大军来打潺沟,把当地蛮族逼得渡汉水逃难。梁朝雍州刺史侯易收留了这些蛮人,让司马朱思远带着他们反攻。这些蛮子憋了一肚子火,把元志打得落花流水,砍了一万多个脑袋,元志狼狈逃回。

转眼到了天监十年,琅琊有个土豪王万寿杀了官员占山为王,偷偷勾结魏军。魏国徐州刺史卢昶派傅文骥去接应,梁朝青、冀二州刺史张稷带兵围剿却吃了败仗。傅文骥占了朐山城,梁朝派马仙湬去围城,围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。城里断粮断水,傅文骥实在撑不住,只好开城投降。卢昶这个草包将军慌慌张张来救援,半路听说朐山丢了,调头就跑,部队全散了。正赶上大雪天,冻死的士兵不计其数,又被马仙湬追杀,十成死了七八成,粮草器械丢了个精光。

张稷灰溜溜退回郁洲——这地方是南朝临时设的青、冀州治所。他越想越憋屈:当年帮着梁武帝废东昏侯,自以为功劳大,结果就封了个左卫将军。每次宫宴都拉着脸,有回梁武帝当面笑话他:"你这种弑君的有什么好名声?"张稷梗着脖子顶嘴:"臣对陛下难道没功劳?当初讨伐暴君,天下人都响应!"梁武帝摸着胡子冷笑:"张公真让人害怕啊!"后来打发他去当安北将军,这厮到了任上整天混日子,治下乱成一锅粥。朐山之战无功而返,手下人更不把他当回事了。

两年后的一个深夜,郁洲人徐道角带着亡命徒和怨民杀进州衙。张稷的大女儿楚瑗本来嫁到会稽孔家,因为没生孩子回了娘家,这时突然冲出来用身体护住父亲。乱民见人就砍,先杀了楚瑗,又把张稷剁成肉酱,还割下脑袋送给北魏当投名状。

魏国刚想派兵接收,梁朝北兖州刺史康绚抢先一步杀到郁洲,把乱党全收拾了。等魏军赶来,只能空手而归。梁武帝本来就看张稷不顺眼,趁机说他治民无方引发暴乱,连死后追封都免了。有回跟沈约闲聊提起这事还气哼哼的,沈约劝他:"过去的事别提了。"梁武帝突然想起沈约跟张家是亲家,勃然大怒:"你说这种话,算什么忠臣!"甩袖子就走。沈约吓得魂不附体,回家时迷迷糊糊从床上栽下来差点中风。半夜突然惨叫:"啊呀!我舌头被割了!"

这正是:贪图富贵昧良心,参与弑君得高官。夜半惊魂非无因,噩梦原从胆边生!

原文言文

  诬通叛魏宗屈死 图规复梁将无功

  却说曹景宗奉诏班师,还朝饮至,盈廷大臣,统皆列席。当时左仆射范云已早病逝,另用尚书左丞徐勉,及右卫将军周捨,同参国政。左仆射沈约有志台司,终不见用。惟才华富瞻,兼长诗文,梁主衍有所制作,必令约属草,倚马万言。至是与宴华光殿中,遵敕赋诗,夸张战绩。曹景宗亦擅诗才,不得与赋,意甚不平,遂起求赋诗。梁主衍道:“卿技能甚多,何必吟咏?”景宗求作不已,梁主衍见约所作,赋韵将尽,只剩得竞病二字,便笑语景宗道:“卿能赋此二字否?”景宗索笔成书,立就四语,呈与梁主。但见纸上写着:

  去时儿女悲,归来笳鼓竞。借问路旁人,何如霍去病!梁主瞧毕,击节叹赏道:“卿文武兼全,陈思王即魏曹植。不能专美了!”景宗顿首谢奖。及宴毕散座,梁主还宫,即颁发诏敕,进景宗为领军将军,加封竟陵公。韦叡为右卫将军,加封永昌侯。昌义之为征虏将军,移督青、冀二州军事,兼领刺史。余如冯道根以下,各受赏有差。越年出景宗为江州刺史,病殁道中,追赠征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,予谥曰壮。是年尚书右仆射夏侯详,亦老病谢世。这且慢表。

  且说魏中山王英,及镇东将军萧宝夤,败奔梁城,魏廷言官,当然上章弹劾,请诛英及宝夤。魏主恪减等议罪,夺去二人官爵,除名为民。杨大眼亦坐徙营州。别简中护军李崇为征南将军,兼扬州刺史。崇深沉宽厚,颇得士心,出镇寿阳,远近畏服,所以锺离虽挫,淮右尚安堵如常。独魏主恪外宠高肇,内惑高贵嫔,疏忌宗室,迷信桑门,一切军国大事,未尝亲理。彭城王勰,虽起任太师,有位无权。勰兄广陵王羽,受职司空,好酒渔色,尝与员外郎冯俊兴妻私通。俊兴恚恨,伺羽夜游,骤出狙击,致受重伤,未几即死。羽弟高阳王雍,继任司空,学识短浅,无善可称。还有广陵王嘉,系太武帝拓跋焘庶孙,齿爵并尊,但好容饰。雍由司空擢太尉,嘉得进位司空,旅进旅退,备员全身。就是魏主四弟,如京兆王愉,清河王怿,广平王怀,汝南王悦等,资望皆轻,未足参政,所以北朝政令,几全出高氏手中。总叙魏主宗室,俱为后文伏案。

  皇后于氏,本为魏主所宠爱,自纳高贵嫔后,宠遇渐衰。正始四年,后忽暴疾,半日即殂。宫禁内外,明知由高氏加毒,但怕她势大,不敢显言。魏主已移情高氏,也没甚悲悼,惟依礼丧葬,谥为顺皇后,算作了事。于后有子名昌,年只二岁,越年三月,昌复得病,侍御师王显,不加疗治,由他啼号,才阅两日,一命呜呼。魏主仅得此子,忽然夭逝,当然比于后殁时,较为哀痛。嗣因高贵嫔从旁劝慰,仗着三寸慧舌,挽回一片哀肠,遂令魏主境过情迁,竟将于后母子二人,撇诸脑后。就是王显失医等情,亦绝不问及。看官不必疑猜,便可知是高氏阴谋,巧为蒙蔽了。

  于后世父于烈,出镇恒州,父于劲,虽留仕魏都,究竟孤掌难鸣,未敢奏讦。高氏得逍遥法外,任所欲为。

  过了数月,高贵嫔即受册为后,太师彭城王勰,上书谏阻,那魏主已堕入迷团,任他如何苦口忠言,统已逆耳不受,反令勰得罪高氏,视若仇家。高肇恃势益骄,权倾中外,妄改先朝成制,削封秩,黜勋臣,怨声盈路,朝野侧目。度支尚书元匡,独与肇抗衡,先自造棺,置诸厅间,拟舆棺诣阙,详劾肇罪,然后自杀,隐寓尸谏的意思。忠而近愚。事尚未行,适奉诏议权量事,与太常卿刘芳互有龃龉。高肇主张芳议,匡不直肇,便据理力争,且表称肇指鹿为马,必为国害。魏主尚未批答,偏奏斥元匡的弹章,相继呈入,署名为谁,就是前充侍御师,后升中尉的王显。可见前次失医皇子,明是高氏授意。当下将两奏尽行颁出,命有司论奏,有司皆趋承高肇,统复称元匡诬谤宰相,应处死刑。还算魏主加恩宽免,但降匡为光禄大夫。

  权豪跋扈,祸变猝来,魏主弟京兆王愉,忽自信都起兵构乱,也居然称帝改元,托言高肇谋逆,魏主被弑,不得不从权继立,入讨乱臣。看官听着!高肇虽然专横,究竟尚未弑逆,如何京兆王凭空捏造,骤敢作乱?说将起来,也有一段隐情。

  先是魏主恪颇知友爱,尝令诸弟出入宫掖,寝处与共,不异家人。愉由护军将军迁授中书监,入直殿閤,更成常事。魏主为娶于后妹为妃,于氏貌不动人,未得愉欢。愉另纳妾杨氏,能歌善媚,宠擅专房。只因杨氏出身微贱,特令拜中郎将李恃显为养父,冒姓为李。产下一子,取名宝月。于妃未免妒恨,屡入宫诉告乃姊,于后因召李入宫,亲加斥责,且勒令为尼,把宝月归妃抚养,愉虽不能抗命,心中总系念宠妾,日夕不忘,乃托人请求后父,乞为转圜。时于后尚未产男,后父于劲,也劝后格外包容,使魏主得广纳嫔御。又因愉屡次请托,乐得替他说情,仍将李氏归愉。于后本来柔淑,遂勉承父命,遣还李氏。碧玉重归,情好益笃。自高肇用事,高贵嫔得立为继后,魏主信任外戚,摈斥宗亲,待遇诸弟,迥异从前。愉又喜引宾客,崇奉佛道,用度浩繁,常患不足,渐渐的纳贿营私,致有不法情事。高肇害死于后,常恐于氏报复。愉为于婿,适中肇忌,所以日陈愉短,谮毁多端。魏主恪召愉入宫,面数罪恶,杖愉五十,出为冀州刺史。

  愉既莅任,愤无所泄,乃欲乘间构难,冒险求逞,长史羊灵,抗词谏诤,竟为所杀。司马李遵,畏死相从,遂诈称得清河王怿密函,说是高肇弑逆,应该继统讨罪。当下筑坛城南,自称皇帝,改元建平,伪诏大赦。又把这娇娇滴滴的爱妾,抬举起来,立为皇后。以妾为妻,第一着便铸成大错,怎得济事?法曹参军崔伯骥,不肯从命,又为所杀。且逼令长乐太守潘僧固一同起事。僧固系彭城王勰母舅,为此一隙,遂令一代贤王,也陷入案中,平白地做了一个枉死鬼魂。

  高贵嫔得为继后,勰尝谏阻,高氏恨勰甚深,只苦无隙可乘,不能置诸死地。可巧僧固附逆,被高肇吹毛求疵,抵隙下石。一面请遣尚书李平,督军讨愉,一面诬奏彭城王勰,说他与愉通谋,纵舅助逆,应速除内应,才戢外奸。魏主恪尚称明白,把遣发李平一奏,立即允议,独将彭城王一案,暂从搁置。

  高肇怎肯罢手,嗾使侍中元晖,申疏论勰,晖不肯从。乃更嘱郎中令魏偃,前防閤高祖珍,交章谗构,证成勰罪。魏主方才动疑,召问元晖,晖力白冤诬。晖亦一小人,此时独持正论,故特揭之。魏主乃更问高肇,肇又引魏偃、高祖珍,共陈勰有通谋实情,说得魏主不能不信。再加那艳后从中煽惑,遂决计杀勰,竟与高肇等定谋,征令入宴,秘密行诛。

  越宿即遣出中使,召勰及高阳王雍,广阳王嘉,清河王怿,广平王怀,入宴禁中,肇亦与宴。勰妃李氏方产,固辞不赴,中使一再敦促,不得已与妃诀别,乘牛车入东掖门。将度小桥,牛不肯进,牛果能则知耶!由中使解去牛缆,挽车驰入。彼此列席宴饮,直至黄昏,尚无他变。大家都有酒意,各起至别室休息。

  才阅须臾,忽由卫军元珍,引着武士,赍鸩前来,逼勰使饮。勰瞿然道:“我有何罪?愿一见至尊,虽死无恨!”元珍道:“至尊不能再见!”勰复道:“至尊圣明,不应无罪杀我,诬告何人,愿与一对曲直!”元珍不应,但目视武士。武士用习环击勰三下,勰抗声道:“冤哉皇天!忠乃见杀。”武士再用刀击勰,勰乃取鸩饮讫。毒尚未发,又被武士刺死。翌晨用褥裹尸,载归故第,诈云因醉致死。李妃闻报,向天大号道:“高肇枉理杀人,天道有灵,怎得善终!”魏主佯为举哀,赙赠从厚,赐谥武宣。及举柩出葬,行路士女,统望柩流涕道:“高肇小人,枉杀如此贤王!”嗣是中外舆情,益恨肇不休。莫谓直道无存!

  那李平督领各军,进攻信都,愉出城拒战,屡战屡败,乃闭门静守。李平分兵围城,连日攻扑,闹得城中昼夜不安,各生贰心。再加河北各州,已由定州刺史安乐王诠,檄称魏主无恙,休信叛王讹言,遂致鬼蜮伎俩,俱被瞧破,没一人信从伪主。愉情势两穷,没法摆布,只好挈了伪后,及爱子四人,并左右数十骑,溜出后门,命伪冀州牧韦超,居守信都。李平闻愉出走,亟遣统军叔孙头追捕,自督将士登城,即日攻入,杀死韦超,揭榜安民,全城复定。叔孙头也将愉等拿到,不漏一人,便由平奉表告捷。

  高肇等请就地诛愉,魏主不许,但命械送洛阳,责以家法。平乃派将送愉,及愉妾李氏子四人,乘驿解往。愉每止宿亭,必与李氏握手言情,备极私昵,一切饮食,悉如平日,毫无怍容。行至野王,由高肇传到密令,迫愉自杀。愉服毒待尽,且语人道:“我虽不死,亦无面目见至尊。”又与李氏永诀,悲不自胜,俄而气绝,年只二十一。李氏与四子至洛,魏主赦免四子,惟拟置李氏极刑。中书令崔光谏道:“李氏方娠,刑至刳胎,乃桀、纣所为,严酷非法,须俟产毕,然后行刑。”魏主依议,按功行赏,加李平散骑常侍,即令还朝。平入信都,从参军高颢言,宥胁从,禁杀掠,子女玉帛,一无所取,还都以后,中尉王显,索赂不得,遂劾平隐没官口,乱党子女,应没入宫廷,叫作官口。显有情弊。高肇亦恨他毫无馈遗,奏除平名,有功反罪,国事更可知了。不乱不止。

  梁天监七年,魏郢州司马彭珍等,叛魏降梁,潜引梁兵趋义阳。三关即平靖、武阳、武胜三关,并见前文。戍将侯登,亦向梁请降。魏悬瓠军将白早生,又杀死豫州刺史司马悦,自号平北将军,致书梁司州刺史马仙湬,乞发援师。仙湬上书奏闻,梁主衍令仙湬往援早生,且授早生司州刺史。仙湬进屯楚王城,但遣副将齐苟儿,率兵二千,助守悬瓠,魏复起中山王英,都督南征诸军事,出援郢州。再命尚书邢峦,行豫州事,领兵击白早生。峦尚未发,先遣中书舍人董绍,抚慰悬瓠,早生执绍送建康。峦闻绍被执,忙率骑士八百,倍道兼行。五日至鲍口,早生遣将胡孝智,领兵七千,出城二百里逆战,为峦所破,遁还悬瓠。峦进至汝水,早生自往截击,又复败还。峦遂渡水围城。魏宿预守将严仲贤,因邻境被兵,正拟戒严,参军成景隽,刺死仲贤,竟举城降梁。于是魏郢、豫二州属境,自悬瓠以南,直至安陆,均为梁有。唯义阳一城,为魏坚守。

  中山王英,虑兵不敷用,求请添兵。魏主但遣安东将军杨椿,率兵四万,进攻宿预。命英就邢峦军,同攻悬瓠。悬瓠城已经危急,复见英军助攻,越加恟惧。白早生尚欲死守,偏自司州遣来的齐苟儿,遽开城出降。苟儿应改名狗儿,故愿乞怜外族。魏兵一拥入城,擒斩早生,及余党数十人。英乃引兵赴义阳。

  义阳太守辛祥,与郢州刺史娄悦,婴城共守。梁将军胡武城、陶平虏,引兵进逼,祥与悦共议战守事宜。悦但主守,俟英来援,祥独主战,夜率壮士掩袭梁营。梁人果然中计,胡武城仓猝逃还,陶平虏略慢一步,被辛祥活捉了去。义阳得安。悦耻功出祥下,奉书高肇,掩没祥功,赏竟不行。

  中山王英,到了义阳,梁兵早已败去,乃欲规取三关。先与众将计议道:“三关相须,如左右手,若攻克一关,两关可不战自下。攻难不如攻易,应先攻东关为宜。”东关即武阳关。众将自无异言。英又使长史李华,引兵赴西关,即平靖关。牵制梁军,自督诸军向东关。六日而下,虏得守将马广、彭瓮生、徐元季,再移兵攻广岘。守将李元履遁去,又攻西关,梁将马仙湬亦遁。

  梁主亟遣韦睿往援仙湬,行至安陆,闻三关已经失守,忙入城为备,增筑城垣二丈余,更开大堑,起高楼,收集溃卒,严加防堵。部将或以怯敌为疑,睿笑道:“为将当有怯时,怎可徒恃勇气!”马仙湬等陆续退还,魏中山王英,乘胜急追,欲复邵阳旧耻,及闻睿复出守安陆,不免生畏,便即退师。

  梁主以连岁用兵,师劳力竭,特释魏中书舍人董绍,召入面谕道:“两国战争,连年不息,民物涂炭,彼此同忧,吾今释卿归国,愿修和好,卿宜备申朕意。若果罢战息民,我愿将宿预还魏,魏亦当还我汉中。”绍唯唯遵谕,辞还洛都,即将梁主意旨,详报魏主。魏主不从,南北失好如故。

  已而魏荆州刺史元志,率兵七万攻潺沟,驱迫群蛮,群蛮皆渡过汉水,乞降雍州。梁雍州刺史侯易,收纳群蛮,使司马朱思远部勒蛮众,往击魏军。蛮众积忿竞斗,大破元志,斩首万余级,元志走还。

  过了两年,天监十年。琅琊土豪王万寿,纠众戕官,据住朐山,密召魏兵。魏徐州刺史卢昶,遣戍将傅文骥赴援,青、冀二州刺史张稷,发兵往剿,与战失利。文骥入据朐山,梁廷遣马仙湬往攻,把朐山城围住,困得水泄不通。朐山无粮可因,樵汲复断,文骥无法可施,没奈何开城出降。卢昶不谙军事,仓猝往援,途次接得朐山败报,回马就逃,部众皆溃。时值大雪,冻毙甚多,又经仙湬追击,十死七八,粮畜器械,丧失无数。

  惟张稷还兵郁洲,青、冀二州,宋时已被魏陷没,南朝借郁洲地侨置青、冀州治,事见前文。自愧无功,心益郁闷。他尝仕齐为侍中,东昏被废,稷曾与谋。梁主衍因他有功,迁任左卫将军。稷自谓功大赏薄,每当侍宴,辞色怏怏。梁主衍瞧透情形,便向他嘲笑道:“卿与杀君主,有何名称?”稷答道:“臣原无美名,不过对着陛下,未为无功。况东昏暴虐,义师一起,天下归心,岂止臣一人响应么?”梁主掀髯微哂道:“张公真足畏人!”语带忌刻。乃命他为安北将军,领青、冀二州刺史。稷仍未惬望,莅镇后懒治政事,宽弛失防。朐山一役,无功而归,僚吏益多轻视,乐得暗地营私。

  好容易过了二年,郁洲人徐道角,招集亡命,及许多怨民,夤夜袭入州城,闯进官廨,怀刃害稷。稷长女楚瑗,为会稽孔氏妇,无子归宗,随稷在任。至此挺然出来,以身蔽父。乱党见人便斫,管甚么孝女烈妇,第一刀杀死楚瑗,第二刀将稷剁毙。不没楚瑗,意在阐幽。索性枭稷头颅,函送北朝,作为贽献礼物。魏主调兵收降,偏被梁北兖州刺史康绚,走了先着,引兵掩入郁洲,捕诛乱党。及魏兵东下,徐道角早已伏辜,郁洲平定如恒。那魏兵也只得敛甲告归。

  梁主本不满张稷,追论稷病民致乱,削夺官爵。稷固无状,稷女何不旌扬!嗣复与沈约谈及,尚觉不平。约答道:“已往事不必复论。”梁主陡然忆起,知约与稷尝联婚谊,不由的愤愤道:“卿作此语,好算得忠臣么?”语毕入内。约骤遭诘责,不觉惊惶,连梁主入室时,都似未见,仍然呆坐。经左右呼令趋退,方惘惘还第。未曾至床,却悬空睡将下去,跌了一交,几乎中风。家人忙扶他入寝,延医服药,稍得免痛。到了夜间,忽大叫道:“阿哟!不好了!不好了!舌被割去了!”

  小子有诗叹道:

  为慕虚荣不顾名,与谋篡弑得公卿;

  可知夜气销难尽,妖梦都从胆怯生。

  究竟何人割舌,待至下回报明。

  先圣有言,女子小人为难养,养且不可,况宠信乎!高肇小人也,高贵嫔为女子,更无庸言。魏主恪委任高肇,使握朝纲,嬖宠高贵嫔,使攘后位,内有艳妻,外有豪戚,女子小人,表里用事,毒于后,害皇子昌,谮京兆王愉,诬彭城王勰,阴贼险狠,莫此为甚。愉迫于私忿,遽敢称戈,野王之戮,尚其自取。勰为中外属望之贤王,乃冤诬致死,妨贤病国,高氏宁能长存乎?顾魏政不纲,朝野解体,降梁者日益众,梁出师图复郢、豫,旋得旋失,终归败挫,非魏将之勇略过人,实梁无良将之所致也。梁有一韦睿而不能重用,何怪其屡出无功乎!朐山、郁洲之平乱,其犹为幸事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