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八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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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梁武帝太清元年正月里,做了个怪梦。梦里中原那些太守刺史们,个个捧着地图来投降,满朝文武都在道贺。老皇帝醒来还美滋滋的,天刚亮就急吼吼召来中书舍人朱异,把梦境细细说了一遍,捋着胡子道:"朕这辈子很少做梦,但凡做梦必定灵验。"那朱异最会拍马屁,立刻顺着杆子爬:"这可是天下一统的吉兆啊!"

等到侯景真来投降时,满朝大臣都反对收留。偏是这个朱异,拿皇帝做过的梦说事,非要接纳侯景。这马屁精可不知道,自己正在给梁朝招祸呢!

梁武帝被朱异说动了心,先厚待侯景使者丁和,让他在客馆等着。第二天又把朱异叫来嘀咕:"咱们梁朝固若金汤,如今突然收留侯景,万一惹出乱子..."朱异赶忙打断:"陛下圣明,四海归心。侯景来降正是个好兆头,要是拒绝,岂不寒了天下人的心?"老皇帝终于拍板,封侯景当河南王,派三万兵马去悬瓠接应。

那边平西将军府的周弘正精通占卜,早几年就预言国家要出乱子。听说朝廷收了侯景,长叹一声:"祸根就此种下了!"东魏高澄派韩轨讨伐侯景,自己亲自巡视各州,顺道去邺城见皇帝。东魏主设宴款待,酒过三巡,高澄竟手舞足蹈起来,活像他爹高欢还没死时的做派。

宴席散后,听说韩轨兵马还没调齐,高澄急得另派元柱带数万人马偷袭侯景。谁知侯景早埋伏好了,杀得元柱大败而归。等韩轨大军赶到,把颍川城围得水泄不通。侯景吓得赶紧向西魏求救,答应割让四座城池。

西魏的于谨看穿侯景奸诈,可王思政非要出兵,带着荆州兵杀向阳翟。宇文泰这边给侯景封官,那边派李弼、赵贵带兵救援。韩轨见西魏军到,立刻撤兵回邺城。

侯景怕梁武帝怪罪,又上表狡辩说梁军没到,才向西魏求救。转头就想算计李弼他们,好在赵贵机警,带着兵马撤走了。王思政进驻颍川后,侯景吓得躲到悬瓠,继续向西魏要救兵。宇文泰派韦法保去帮忙,侯景表面恭敬,背地里使坏。韦法保的长史裴宽看穿把戏,劝道:"这厮笑里藏刀,不如设伏杀了他!"吓得韦法保赶紧找借口溜了。

梁将羊鸦仁终于带兵进入悬瓠,梁武帝忙着改地名、封官职。接着下诏大举伐东魏,本想让鄱阳王萧范当元帅。朱异嫉妒萧范能干,进谗言说:"鄱阳王虽然勇猛,但残暴不仁。"老皇帝犹豫半天,改派萧渊明和萧会理领兵。这俩活宝一个比一个草包,路上还互相看不顺眼。大热天的慢吞吞行军,简直像出游似的。

再说高澄回到晋阳给父亲办丧事。东魏主追封高欢为齐王,让高澄继承爵位。柔然世子秃突佳正要回国,高澄瞧着年轻貌美的后妈——柔然公主,动了歪心思。按柔然风俗,儿子能娶后母,高澄就跟秃突佳商量。公主守寡正寂寞,见高澄年轻英俊,半推半就答应了。两人很快如胶似漆,后来还生了个女儿。秃突佳得了厚礼,心满意足回柔然去了。

话说这东魏的皇帝元善见,那可是个文武双全的主儿。不光能拉开硬弓射箭,还特别喜欢读书写文章,朝中大臣都说他有当年孝文帝的风采。高欢在世的时候,对这位皇帝可是毕恭毕敬,哪怕芝麻绿豆大的事儿都要先请示,皇帝点头了才敢办。有时候进宫赴宴,高欢必定恭恭敬敬地跪着敬酒,跟着皇帝去寺庙上香,也是捧着香炉跟在后面,大气都不敢出,时刻留意着皇帝的脸色。有这么个榜样在,底下的臣子们自然也都规规矩矩的。

可等到高澄掌了权,跟他爹完全是两个做派。他派了个叫崔季舒的黄门侍郎,成天在宫里盯着皇帝的一举一动。元善见心里憋着火,可只要崔季舒回去一报告,高澄立马就怒气冲冲地闯进邺城上朝。皇帝看他那张脸黑得像锅底,知道准没好事,只好摆下丰盛的酒宴招待。高澄倒满一大杯酒,非要皇帝喝干。皇帝推说喝不了,高澄当场就炸了:"我高澄敬陛下的酒,陛下居然不给面子?"元善见再也忍不住了,一甩袖子站起来:"自古以来哪有不亡的国?朕连喝酒都不能自己做主,活着还有什么意思!"高澄更来劲了,指着鼻子骂:"朕?朕?狗脚朕!"转头就对崔季舒喊:"给我揍他三拳!"这崔季舒仗着高澄撑腰,真就抡起拳头往皇帝身上招呼,结结实实打了三下才罢休。高澄这才大摇大摆地走了。

第二天高澄又派崔季舒来赔罪,皇帝还得装大度,反倒赏了他一百匹绢帛。等崔季舒退下后,皇帝忍不住念起谢灵运的诗:"韩亡子房奋,秦帝鲁连耻..."旁边教书的荀济一听就明白了皇帝的心思,暗地里联系了几个王爷,打算挖条地道通到高澄府上,派刺客结果了他。

可守门的士兵日夜巡逻,听见地下有挖土的声音,赶紧报告高澄。高澄派人一挖,果然发现了通往宫里的地道,气得脸色铁青,带着兵就闯进皇宫。见了皇帝连礼都不行,一屁股坐下就瞪着眼问:"陛下这是要造反吗?"元善见也火了,提高嗓门说:"自古只听说臣子造反,没听说皇帝造反的!你自己想造反,倒来赖我!"高澄又狡辩:"我们父子为朝廷立下大功,哪点对不起陛下?肯定是您身边那些妃嫔在挑拨离间!"皇帝冷笑:"我不杀你,你早晚也要杀我。我连自己都保不住,还在乎几个妃嫔?要杀要剐随你的便!"

高澄见话说得太僵,突然跪下磕头痛哭流涕地请罪。皇帝没办法,只好扶他起来,勉强说了几句安慰的话,又摆酒设宴。高澄借酒消愁,喝得酩酊大醉,直到深夜才出宫。

第二天高澄查清是荀济他们搞的鬼,就把他们都抓了起来。这荀济本是南朝人,跟梁武帝萧衍是老交情,可看不惯萧衍篡位,常说:"要是让我得志,非在盾牌上磨墨写讨伐檄文不可!"后来他上书劝谏,话说得太直,萧衍要杀他,他只好逃到东魏。高欢很欣赏他的才华,但觉得他太锋芒毕露,一直没重用。高澄想让他当侍讲,高欢还叹气说:"我这是为荀济好啊。"现在事情败露,杨遵彦问他:"荀侍讲这么大年纪了,何苦呢?"荀济昂着头说:"就因为我老了还没建功立业,才要辅佐天子除掉权臣!"高澄想起父亲的话,亲自审问:"荀公为何要造反?"荀济硬气地回答:"我是奉诏诛杀高澄,算什么造反!"高澄大怒,下令把他煮了。行刑的人看他年老体弱,用鹿车拉到刑场,活活烧死了。其他参与的人也都遭了毒手。高澄把皇帝软禁在含章堂,派心腹严加看管。

这时彭城告急的军报雪片般飞来,说梁军来攻请求增援。高澄派高岳去救援,原打算让潘乐当副帅。陈元康提醒说:"潘乐才能不如慕容绍宗,况且这是先王的遗命,还是照办吧。"于是改派慕容绍宗和潘乐一同前往。

侯景在悬瓠练兵,正准备打谯城,听说慕容绍宗来了,吓得直拍马鞍:"谁把鲜卑小子派来了?难道高欢还没死吗?"赶紧派人告诉萧渊明,遇到慕容绍宗千万别轻敌,就算打赢了也别追出两里地。

萧渊明磨蹭了好几个月才到彭城,朝廷又派羊侃带着圣旨来,命令在泗水筑坝,水淹彭城后再和侯景会师。萧渊明在寒山扎营,离彭城十八里,让羊侃负责筑坝。二十天后大坝建成,羊侃劝他趁势进攻,萧渊明却犹豫不决。这时侯景的信到了,他更拿不定主意。探马来报慕容绍宗带着十万大军到了橐驼岘,羊侃又劝:"敌军远道而来,趁他们人困马乏赶快打!"萧渊明还是不动。第二天羊侃再劝,他照样不听。羊侃知道这仗必败,干脆自己带兵去守大坝了。

又过了两天,东魏大将绍宗率领大军压境,亲自带着一万先锋部队,猛攻梁军左营。守左营的是潼州刺史郭凤,他急忙组织防御,箭矢像雨点般射向敌军。可主帅萧渊明这时候正喝得酩酊大醉,瘫在床上起不来。帐下将士接连来报左营遭袭,他却鼾声如雷,压根儿听不见。真是个糊涂虫啊!

好不容易把他摇醒,他才迷迷糊糊发出军令,叫将领们去救郭凤。可众将你看我我看你,谁都不敢动。只有北兖州刺史胡贵孙一咬牙冲出营去,带着士兵直扑东魏军阵。这胡将军当真勇猛,一路势如破竹,连斩两百敌军首级。绍宗见这支梁军来势汹汹,立即下令撤退。

探子把捷报传给渊明,这醉鬼一听打了胜仗,顿时来了精神,翻身上马就带着大军往战场冲。远远望见东魏军丢盔弃甲往北逃窜,他满脑子想着立功,早把侯景信里的警告抛到九霄云外,带着部队穷追不舍。追出三五里地,突然背后杀声震天——原来东魏伏兵从后面包抄过来,前面撤退的绍宗部队也掉头杀回,把梁军夹在中间。

这些梁军本就是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,刚才追敌时还趾高气扬,现在见前后都是敌军,吓得哭爹喊娘四处逃窜。渊明在乱军中被挤得东倒西歪,正想调转马头,突然被几个东魏兵拽住缰绳,硬生生拖下马来活捉了。胡贵孙虽然勇猛,终究寡不敌众,力竭负伤后也被生擒。这一仗梁军损兵折将,被俘的将领不计其数,只有羊侃带着部队井然有序地撤退,竟未折损一兵一卒。您瞧,这不明摆着中了绍宗的诱敌之计么!

这时候的梁武帝萧衍正在寝宫睡午觉,宦官张僧胤慌慌张张跑进来,说朱异有紧急军情禀报。老皇帝连忙披衣起身,刚走到殿前就听见朱异喊出"寒山兵败"四个字,吓得他两腿一软,差点从台阶上栽下去。幸亏张僧胤眼疾手快扶住,老皇帝哆嗦着叹气:"莫非我要步晋朝后尘了?"朱异低着头不敢接话,悄悄退了下去。

紧接着潼州失守、郭凤败逃的消息接连传来,整个建康城风声鹤唳。就在这当口,东魏的讨伐檄文送到了梁朝宫廷。檄文里把梁武帝骂得狗血淋头,说他昏庸无道、任用奸佞,还预言梁朝必将内乱亡国。这檄文是东魏军司杜弼写的,后来梁朝衰亡的轨迹,竟与檄文所言分毫不差。

可梁武帝这时候已经昏了头,非但不醒悟,反而因为渊明被俘,更加倚重侯景。侯景趁机派心腹王伟到建康上奏,谎称东魏皇帝被高澄囚禁,建议梁武帝扶持北魏宗室在河北称帝。老皇帝居然真封了个咸阳王元贞,派兵护送他渡江去当傀儡皇帝。这元贞本是北魏降将之后,这下可好,梁武帝自己给敌人送了个名正言顺的旗号。

那东魏大将慕容绍宗正乘着胜势,一路追杀侯景。侯景见势头不对,赶紧带着人马退守涡阳城。绍宗哪肯放过,领着大军长驱直入,两军就在城下摆开了阵势。

侯景这厮狡猾得很,让手下将士都换上轻便短甲,提着短刀,一声令下,骑兵就像旋风般冲进东魏军阵中。这些兵卒专往人腿上、马脚上招呼,刀光闪过,东魏兵像割麦子似的倒下一片。连绍宗胯下战马也被砍断马腿,把他整个人掀翻在地。亏得绍宗身手敏捷,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,抢了匹无主的马才逃回本阵。东魏的仪同三司刘丰生也挂了彩,跟着败退。显州刺史张遵业更惨,直接被侯景生擒活捉。

绍宗带着残兵败将逃回谯城,手底下斛律光、张恃显几个副将心里不服气,背地里嘀嘀咕咕,说主将指挥失当才吃了败仗。绍宗听见风声,把佩剑往案上一拍:"老子打过的仗比你们吃的盐还多,侯景这瘸子是我见过最难缠的对手!你们要是不服,尽管带兵再去试试!"斛律光他们被激得面红耳赤,当真点齐兵马杀向涡水。结果侯景早埋伏好了弓箭手,箭雨泼天盖地射来,张恃显连人带马栽进河里当了俘虏,斛律光头盔都跑丢了才捡回条命。

绍宗看着他们灰头土脸回来,冷笑一声:"现在知道厉害了?还怪不怪我?"斛律光臊得满脸通红,跪在地上直磕头。第二天侯景倒把张恃显放回来了,还捎来战书要再决胜负。这回绍宗学乖了,传令全军深挖壕沟、高筑营垒,任侯景怎么挑衅就是不出战——这招可算掐住了侯景的七寸。

就这么僵持了三四个月,侯景军粮眼看就要见底。这天清晨雾气刚散,绍宗突然擂鼓聚将,终于要动真格的了。要知这场恶战究竟如何,咱们下回分解。

原文言文

  悍高澄殴禁东魏主 智慕容计擒萧渊明

  却说梁主衍太清元年正月,曾得一梦,梦见中原牧守,并举地来降,盈庭称庆,醒寤后尚觉得意。诘旦召入中书舍人朱异,详述梦境,且语异道:“我平生少梦,若有梦必验。”异便即献谀道:“这便是宇内混一的预兆哩。”至是侯景来归,群臣皆主张拒绝,就中有一人反对,援梦相证,请即纳景,便是曲意迎合的朱舍人。是梁朝祸魁。

  梁主听了异言,即优待来使丁和,令居客馆俟命。越宿复召异入语道:“我国家固若金瓯,无一伤缺,今忽受景地,倘自致纷纭,悔将无及!”异答道:“圣明御宇,南北归仰,今侯景来降,为北方的先导,若一见拒,反绝人望,愿陛下勿再疑!”仍是揣摩迎合。梁主乃授景为大将军,封河南王,都督河南北诸军事。令丁和赍敕还报,续遣司州刺史羊鸦仁,兖州刺史桓和,仁州刺史湛海珍等,发兵三万,同趋悬瓠,接应侯景。

  平西将军谘议周弘正素善占候,数年前即语人道:“国家将有兵变。”及闻朝廷纳景,不禁长吁道:“乱阶在此了!”东魏高澄已派韩轨督兵讨景,复恐诸州有变,自出巡抚,乘便入邺都谒主。东魏主善见特赐盛宴,澄酒酣起舞,欢跃异常,好似乃父未死时情状。及宴毕出宫,闻韩轨调兵未齐,不能遽发,因另遣将军元柱等率兵数万,往袭侯景。哪知景已有备,设伏待柱。柱等遇伏中计,大败而还。景因梁军未至,亦退保颍川。

  既而韩轨督军趋集,围颍川城,景见他兵势甚盛,阴有畏心,再遣使至西魏求救,愿割东荆、北兖、鲁阳、长社四城为赂。西魏尚书仆射于谨道:“景奸诈难测,不必遣兵。”荆州刺史王思政谓不若乘机进取,乃率荆州兵万余人,出鲁阳关,向阳翟进发。宇文泰时镇华州,承制加景大将军,兼尚书令,遣太尉李弼,仪同三司赵贵,率兵万人,援颍川。韩轨闻西魏军至,引兵还邺。

  景又因通款西魏,恐被梁主诘责,特遣参军柳昕,上表朝廷,只说是王师未至,不得不乞援西魏,暂救目前。一面欲诱执李弼、赵贵,讨好梁廷。赵贵正虑景有诈,不愿见景,且闻东魏退兵,乐得与弼引归。惟王思政带兵入颍川,景畏他兵盛,不敢生谋,唯托词略地,出屯悬瓠,向西魏乞师。宇文泰再调同轨戍将韦法保等,往助侯景,且令召景入朝。景待遇法保,佯表谦恭,法保长史裴宽,密白法保道:“景外示隆礼,内实藏奸,宽料他必不入关,公能设伏杀景,最为上策,否则当时时防备,愿勿信他诳诱,自贻后悔!”法保遂不敢信景,亦不敢图景,竟辞别还镇。王思政亦料景多诈,分布诸军,据景州镇。景乃决意归梁,致书报宇文泰道:“我耻与高澄雁行,怎能比肩大弟!”泰乃召还前后所遣各军,示与景绝,且将授景各职,移给王思政。思政固辞,经泰再四敦谕,但受都督河南军事职衔。

  梁司州刺史羊鸦仁,得引兵入悬瓠城,梁主命改悬瓠为豫州,寿春为南豫州,合肥为司州,即授鸦仁为司、豫二州刺史,镇守悬瓠。西阳太守羊思达为殷州刺史,镇守项城。已而梁廷下诏,大举伐东魏,拟选鄱阳王萧范为元帅。范即恢子,系梁主侄。朱异忌范英武,忙入阻道:“鄱阳王雄豪盖世,颇得人死力,但所至残暴。恐未足吊民。”梁主踌躇良久,乃答说道:“会理何如?”异对道:“陛下得人了!”适贞阳侯萧渊明,亦上表请行,乃遗渊明、会理两人,分督诸将,陆续北赴。渊明系梁主兄懿子,本无将略,会理为梁主孙,即南康王绩子,袭封王爵,庸懦骄倨,在途常不礼渊明。渊明致书朱异,请调还会理,异乃申请召还。梁主溺爱儿孙,故不察智愚,一味乱用。时当盛夏,天气酷暑,军士不便就道,只好徐徐进行,所以沿途逗留,缓期出境。盛暑行军,并非赴急,这也是违悖天道。

  东魏高澄自邺下还晋阳,方为父欢发丧。东魏主举哀东堂,追赠欢为相国,进爵齐王,备九锡殊礼,谥曰献武。且亲临送葬,命高澄为大丞相,都督中外诸军,录尚书事,袭爵勃海王,澄表辞大丞相职衔,有诏依议。澄弟洋为哀畿大都督,仍至邺都辅政。柔然世子秃突佳,尚在晋阳,因高欢已殁,始欲还国。澄因柔然公主适在盛年,不愿令她守寡,意欲替父效劳。好在柔然国俗,子妻后母,数见不鲜,他即援以为例,与秃突佳面商。秃突佳转告乃姊,乃姊入偶高欢,虽已逾年,历时不过数月,正在懊恨得很,蓦闻此信,倒也忧喜兼并。况澄年才逾冠,又生得仪表雄伟,弓马精通,与公主是一对佳偶,移花接木,乐得随缘,便即应允下去。秃突佳转告高澄,澄喜如所愿,便即趋入正室,与公主略迹表情,两下里同会巫山,男贪女爱,不问可知。后来产了一女,毋庸细表。这也可谓之世袭。惟秃突佳急欲北还,由澄厚赠赆仪,出城饯别,自回柔然去了。了过秃突佳,并了过蠕蠕公主。

  那东魏主善见,多力善射,又好文学,时人谓有孝文风烈。高欢在日,尚敬事善见,事无大小,必先上闻,可否听命。有时入朝侍宴,亦必俯伏上寿,或随主行香,执炉步从,鞠躬屏气,承望颜色。所以群下奉主,莫敢不恭。及澄既当国,与乃父大不相同,尝使黄门侍郎崔季舒,伺察深宫动静。善见未免不平,一经季舒报告,澄顿时怒起,立驰入邺,愤愤上朝。善见看他满面怒容,料知他怀恨在胸,只好盛筵相待。澄斟着大觞,强主饮尽,善见辞不能饮,澄勃然道:“臣澄劝陛下酒,陛下如何却臣?”善见忍耐不住,拂袖起座道:“从古无不亡的国家,朕连饮酒都不能自主,何用求生?”澄亦怒叱道:“朕、朕!狗脚朕!”随呼季舒道:“可殴他三拳!”亏他说出。季舒恃澄威势,竟举拳相饷,连击三下,澄乃趋出。越日复遣季舒入谢,善见亦只好优容,反赐季舒绢百匹。真是买打。及季舒退后,随口咏谢灵运诗道:“韩亡子房奋,秦帝鲁连耻,本自江海人,忠义动君子!”侍讲荀济闻诗知意,乃与祠部郎中元瑾,华山王大器,淮南王宣洪,济北王徽等,谋诛高澄。诈称在宫中作土山,隐开地道,通至北城千秋门,达澄寓所,拟募勇士从地道刺澄。计亦太愚。

  偏门吏日夕巡逻,听得地下有发掘声,忙向澄报闻。澄使人掘视,下面有地道通入宫中,越气得神色咆哮。当下勒兵入宫,见了主子善见,竟不行礼,昂然就座,怒目视主道:“陛下何意欲反?”善见听了,也觉无名火高起三丈,骤声答道:“从古只闻臣反君,未闻君反臣,王自欲反,奈何责我!”澄又道:“臣父子功存社稷,何负陛下!陛下想亦不欲害臣,或系左右嫔妃等从中谗构,所以致此。”善见复答道:“我不害王,王亦必害我,我身且不能顾,何惜妃嫔,必欲弑逆,迟速唯王!”口齿亦健。澄觉得语言太重,乃下座叩头,号泣谢罪。善见不得已扶他起坐,亦勉强慰谕,更设席与宴。澄借酒浇闷,饮至酣醉,夜久始出。

  越日使人追究地道情事,知由荀济等所为,乃捕济等付有司。济少居江东,博学能文,与梁主衍为布衣旧交,梁主篡齐,济心不服,常语人道:“我若得志,当就盾鼻上磨墨草檄。”梁主闻言,很觉不平。嗣后上书规谏,以信佛筑寺为戒,词多激切。梁主怒不可遏,便欲斩济。舍人朱异令济逃生,济因奔往东魏。高欢颇加爱重,但虑他锋芒太露,不加大任。及高澄入邺辅政,欲用济为侍讲,欢叹道:“我欲全济,故不用济。”澄固请乃许。至此谋泄被捕,侍中杨遵彦问济道:“荀侍讲年力已衰,何苦乃尔!”济答辩道:“正因年纪衰颓,功名不立,所以上挟天子,下诛权臣!”澄颇追忆父言,欲宥济死,特亲加审讯道:“荀公,汝何为造反?”济抗声道:“奉诏诛高澄,怎得谓反!”澄当然加怒,立命就烹。有司见济老病,用鹿车载至东市,纵火焚死,余如华山王大器以下,一并被焚,遂将东魏主善见软禁含章堂,派心腹人临守,限制出入。谘议温子升方为高欢作碑文,澄疑他与济通谋,俟碑文告成,即牵往晋阳,饿毙狱中,弃尸道旁,籍没家口。澄也自归晋阳。

  适值彭城急报,杂沓前来,略言梁军来攻,请速发援兵,澄乃遣大都督高岳,往救彭城。拟令金门郡公潘乐为副,行台丞陈元康道:“乐才不如慕容绍宗,况系先王遗命,何不遵行!”澄因命绍宗为东南道行台,与乐偕行。侯景在悬瓠治兵,方拟进攻谯城,闻绍宗督军南来,叩鞍有惧色,且皇然道:“谁教鲜卑儿,使绍宗来?难道高王尚未死么?”死高欢能料生侯景。遂遣人至萧渊明军,请勿轻视绍宗,如或得胜,逐北切勿过二里。

  渊明在途数月,始抵彭城,梁廷复遣侍中羊侃,赍敕示渊明,令就泗水筑堰,截流灌城,俟得城后,再进军与侯景相应。渊明乃驻军寒山,距彭城约十八里,令羊侃监工筑堰,两旬告成。侃劝渊明乘水进攻,渊明正在狐疑,适接侯景来书,心下更忐忑不定。俄有探骑来报,慕容绍宗已率众十万,至橐驼岘,来援彭城了。羊侃在旁进言道:“敌军远来,不免劳乏,请急击勿失!”渊明不答。翌晨又劝渊明出战,仍然不从。侃知渊明必败,索性自率一军,出屯堰上。

  又越日,绍宗率众进逼,自引前驱万人,攻梁左营。营将为潼州刺史郭凤,急忙抵御,矢如雨集,渊明正饮酒过醉,卧不能起,帐下叠报左营受敌,尚是鼾睡无闻。糊涂虫。好容易把他唤醒,他才发出军令,叫诸将出救郭凤,诸将皆不敢发。独北兖州刺史胡贵孙鼓勇出营,往扑东魏军,劲气直达,所向无前,斩首二百级。绍宗见来军轻悍,麾众使退。当有探卒报知渊明。渊明闻贵孙得胜,顿时胆大起来,便上马督军,驰往战场。望将过去,果然东魏军弃甲曳兵,向北乱窜,一时情急徼功,竟把侯景书中要语,撇诸脑后,并力追赶。约追了三、五里,不意后面有敌兵杀到,冲散梁军,前面又由绍宗麾兵杀转,首尾夹攻。梁军本无斗志,不过乘兴前来,蓦见前后皆敌,统吓得东逃西窜,抱头狂奔。渊明亦叫苦不迭,策马乱撞,被东魏兵围裹拢来,你牵我扯,把他硬拖下马,活擒了去。胡贵孙也杀得力疲,身中数创,也被擒住,他将被虏,不可胜计,丧失士卒数万名。惟羊侃结阵徐退,不失一人。看官不必细问,便可知渊明各军,是陷入绍宗的诱敌计了!找足一笔。

  梁主衍方昼寝殿中,由宦官张僧胤入报,谓朱异有急事启闻。梁主慌忙起床,出殿见异,异才说出寒山失律四字,惊得梁主身子发幌,几乎堕落座下。老头儿禁不起吓了。僧胤急从旁扶住,方叹息道:“我莫非再为晋家么?”异亦嘿然而退。已而复闻潼州失守,郭凤遁归,嗣见风声鹤唳,触处生惊,忽又传到东魏檄文。略云:

  皇家垂统,光配彼天,唯彼吴越,独阻声教,元首怀止戈之心,上宰薄兵车之命,遂解絷南冠,谕以好睦,虽嘉谋长算,爱自我始,罢战息民,彼获甚利。侯景竖子,自生猜贰,远托关陇,凭依奸伪,逆主定君臣之分,伪相结兄弟之亲,岂曰无恩,终成难养。俄而易虑,亲寻干戈,衅暴恶盈,侧首无托,以金陵逋逃之薮,江南流寓之地,甘辞卑礼,委贽图存,诡言浮说,抑可知矣。

  而伪朝大小,幸灾忘义,主荒于上,臣蔽于下,连结奸恶,断绝邻好,征兵保境,纵盗侵国。盖物无定方,事无定势,或乘利而受害,或因得而更失,是以吴侵齐境,遂得勾践之师,赵纳韩地,终有长平之役。矧乃鞭挞疲

  民,侵轶徐部,筑垒壅川,舍舟徼利,是以援枹秉麾之将,拔巨投石之士,含怒作色,如赴私仇。彼连营拥众,依山傍水,举螳螂之斧,被蛣蜣之甲,当穷辙以待轮,坐积薪而候燎。及锋刃暂交,埃尘且接,已亡戟弃戈,土崩瓦解,掬指舟中,衿甲鼓下,同宗异姓,缧絏相望,曲直既殊,强弱不等。获一人而失一国,见黄雀而忘深阱,智者所不为,仁者所不向,诚既往之难逮,犹将来之可追。侯景以鄙俚之夫,遭风云之会,位班三事,邑启万冢,揣身量分,久当止足;而周章向背,离披不已,夫岂徒然,意亦可见。彼乃授之以利器,诲之以慢藏,使其势得容奸,时堪乘便。今见南风不竞,天亡有征,老贼奸谋,将复作矣。然御坚强者难为功,摧枯朽者易为力,窃计江南军帅,虽非孙吴猛将,燕赵精兵,犹是久涉行阵,曾习军旅,岂同剽轻之师,不比危脆之众,拒此则作气不足,攻彼则为势有余。若及此不图,以恶为善,终恐尾大于身,踵粗于股,屈强不掉,很戾难驯。呼之则反速而衅小,不征则叛迟而祸大。会应遥望廷尉,不育为臣,自据淮南,亦欲称帝,但恐楚国亡猿,祸延林木。城门失火,殃及池鱼,横使江淮士子,荆扬人物,死亡矢石之下,夭折雾露之中。彼梁主操行无闻,轻险有素,射雀论功,荡舟称力,年既老矣,耄又及之,政散民流,礼崩乐坏,加以用舍乖方,废立失所,矫情动俗,饰智惊愚,毒整满怀,妄敦戒素,躁竞盈胸,谬治清净,灾异降于上,怨讟兴于下,人人厌苦,家家思乱。履霜有渐,坚冰且至,传险躁之风俗,任轻薄之子孙,朋党

  路开,兵权在外,必将祸生骨肉,衅起腹心,强弩冲城,长戈指阙。徒探雀鷇,无救府藏之虚,空请熊蹯,讵延晷刻之命?外崩中溃,今实其时,鹬蚌相持,我乘其敝。

  方使精骑追风,精甲辉日,四七并列,百万为群,以转石之形,为破竹之势,当使钟山渡江,青盖入洛,荆棘生于建业之宫,麋鹿游于姑苏之馆。但恐革车之所轥轹,剑骑之所蹂践,杞梓于焉倾折,竹箭以此摧残。若吴之王孙,蜀之公子,归款军门,委命下吏,当即授客卿之秩,特加骠骑之号。凡百君子,勉求多福,檄到如约,决不食言!

  这篇檄文,系是东魏军司杜弼手笔,后来梁室祸败,多如弼言。怎奈梁主不悟,反因渊明被擒,愈欲倚重侯景。景遣行台左丞王伟,驰赴建康,奏称东魏主为高澄所幽,元氏子弟,多避难南朝,请择立一人为主,镇抚河北云云。梁主令太子舍人元贞为咸阳王,拨兵护送,使还北方。贞系魏咸阳王元禧孙,梁降王元树子,树被东魏擒戮,贞留梁为太子舍人,至是由梁主诏敕,许他渡江即位,称为魏主。

  那东魏将慕容绍宗已乘胜进攻侯景,景退保涡阳。绍宗长驱而进,与景交锋,景令部众被短甲,执短刀,驰入绍宗阵内,但斫人胫马足,不少仰视,东魏军纷纷倒地,连绍宗坐下的马足,也被砍断,把绍宗掀落马下。亏得绍宗身材伶俐,急忙跳起,方得易马返奔。东魏仪同三司刘丰生也受伤遁去。显州刺史张遵业,为景所擒。

  绍宗等奔回谯城,裨将斛律光、张恃显等因绍宗失律至败,互生讥议。绍宗道:“我曾经百战,未见如侯景狡悍,汝等不服,尽可再试;看汝胜负何如!”光与恃显,乃引军再攻侯景,到了涡水,被侯景一阵乱射,恃显落马被擒,光狼狈走还。绍宗微哂道:“今果如何!怎得咎我!”光惶恐谢罪。越日恃显由侯景纵还,再约与绍宗决战。绍宗下令各军,不准妄动,深沟固垒,为持久计。这一着却是抵制侯景的上计。小子有诗叹道:

  善战何如用善谋,凭城固垒且深沟;

  跛奴纵有兼人技,末着终还逊一筹。

  侯景与绍宗相持数月,粮食将尽,不能再持,绍宗乃下令出兵,突击侯景。欲知战时情状,待至下回表明。

  语有之:其父行劫,其子必且杀人。高欢逐君为逆,改立少主,而每事上闻,恪恭将事者,岂果真心出此,毋乃由缘饰虚文,掩人耳目欤?及其子高澄当国,敢殴君主,且从而幽禁之,彼直视主上如犬马,而尚有下座叩头,号泣谢罪之伪态,狡黠如父,而凶悍过于父,是非所谓父行劫,子且杀人耶!高欢能防景于身后,而梁主衍不能察景于生前。杜弼谓年既老矣,髦又及之,正不啻一梁主写照。且误用从子渊明,自覆全军,昏耄之征,一至于此,无怪其终困死台城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