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梁朝皇帝萧衍,一心向佛,可太子萧纲却偏偏信奉道教,整日在玄圃里讲论老庄之学。有个叫吴孜的学士,常常跑去听讲。尚书令何敬容看在眼里,忍不住对人说:"当年西晋大乱,就是因为崇尚玄虚之风。如今太子又走这条老路,只怕江南也要遭殃啊!"
这话传到太子耳朵里,可把他气坏了。说来也巧,没过多久,何敬容的小舅子费慧明当粮仓官,夜里偷盗官米被抓了个正着。何敬容护短,写信给领军将军求情。这位领军将军不是别人,正是太子的侄子萧誉。太子知道后,立刻让萧誉把求情信原封不动呈给皇帝。梁武帝一看勃然大怒,当即就把何敬容革职查办。
何敬容这一走,朝中朱异更是独揽大权,任人唯亲,把朝政搅得乌烟瘴气。散骑常侍贺琛实在看不下去了,就上了一道奏折,洋洋洒洒说了四件事:
头一件说的是百姓疾苦。如今天下太平,本该休养生息,可各地户口越来越少。州官压郡守,郡守压县令,层层盘剥,逼得老百姓要么投靠豪强,要么逃亡他乡。朝廷虽说减免赋税,可地方官横征暴敛,百姓哪敢回家?
第二件说的是官场奢靡。如今当官的个个贪得无厌,都是被这股奢靡之风带的。宴席上堆金砌玉,歌姬舞女成群结队。一顿饭能吃空一座粮仓,一场歌舞能花掉国库半年收入。这些贪官捞了钱,没几年就挥霍一空,反倒后悔当初捞得不够多。长此以往,谁还肯做清官?
第三件说的是朝堂风气。皇上日理万机,可有些小人专会钻营。他们不论国家大事,专挑鸡毛蒜皮,表面装得忠心耿耿,实则作威作福。这股歪风邪气不除,朝堂永无宁日。
第四件说的是开源节流。如今天下太平,本该积蓄国力。可朝廷开支不减反增,各处驿站、衙门该裁的不裁,工程、赋税该减的不减。再这么折腾下去,万一哪天战事再起,拿什么去打仗?
梁武帝看完奏折,气得胡子直抖。立刻把侍臣叫来,口授了一道圣旨,把贺琛骂得狗血淋头:你说贪官多,倒是点名道姓啊!你说奢靡风,朕三十多年不近女色,不吃荤腥,连宗庙祭祀都改用素菜,还不够节俭?你说小人当道,是谁在吹毛求疵?你说要省钱,到底该省哪一项?空口说白话谁不会!
贺琛被这顿训斥吓破了胆,赶紧上表认错,再不敢多嘴。原来也是个纸老虎。
转眼到了大同十二年三月,梁武帝又跑到同泰寺讲《三慧经》,一讲就是一个月。完事还大办法会,大赦天下,改元"中大同"。谁知当天夜里,寺庙宝塔突然起火。老皇帝摇头叹气:"这就是佛经上说的魔劫啊!"当即下令重修宝塔,而且要建十二层,更加富丽堂皇。这工程浩大,一年都没完工。
这时候梁武帝已经八十多岁了,虽说精神头还行,可毕竟年事已高。加上整天念佛经,越发懒得过问朝政。这江山社稷,眼看着就要出大乱子。
那时候啊,虽说太子已经定了,可梁武帝那几个儿子心里都不服气。为啥呢?老爷子放着嫡亲的孙子不立,偏要立庶出的儿子,这下可好,兄弟们谁都不比谁差,个个都盯着那金銮殿的宝座,暗地里没少给太子使绊子。
最不安分的就是老六邵陵王萧纶,这小子脾气跟炮仗似的,说炸就炸。平日里摆的排场比皇帝还大,车马仪仗都敢照着天子的规格来。梁武帝教训过好几回,可这混账东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,最后气得老爷子把他关进大牢,连王爵都给撸了。可没过多久又心软,不仅官复原职,还让他当了扬州刺史。这下萧纶更嚣张了,派人上街买东西从来不给钱,闹得商贩们怨声载道,集市都罢市了。府丞何智通刚把这事捅到御前,转头就被萧纶派人给捅死了。梁武帝这才把儿子抓回建康关禁闭,可才消停几个月,又给恢复了丹阳尹的官职——您说这不是惯孩子是什么?
太子萧纲哪能容得下这号人物?赶紧奏请把六弟外放到南徐州。其他几个兄弟也不是省油的灯:老五庐陵王萧续镇守荆州,老七湘东王萧绎坐镇江州,老八武陵王萧纪盘踞益州,个个都是土皇帝做派。好在老二豫章王萧综早死在北朝,老四南康王萧绩和长孙豫章王萧欢也都过世了,太子这才少了几对手。可他还是成天提心吊胆,专门训练精兵保护自己。
梁武帝这头还蒙在鼓里呢,总觉得亏待了昭明太子的儿子们,对河东王萧誉、岳阳王萧詧格外优待。那萧詧在襄阳可没闲着,眼看祖父年迈朝政混乱,暗地里招兵买马,把个襄阳城经营得铁桶一般。正巧庐陵王萧续病死在任上,萧绎接任荆州刺史时乐得靴子都踩破了——这些个龙子龙孙的算计,老爷子哪能想到?
这年秋天,梁武帝又跑到同泰寺出家。群臣们照例凑钱赎人,都盼着佛祖保佑江山永固。哪知道福祸相依,收留了个东魏叛将,反倒把江南搅得天翻地覆——这都是后话了。
话说东魏那边,高欢自打邙山之战后就按兵不动。听说柔然要和西魏联手来犯,赶紧派杜弼去说亲。柔然可汗倒好,非要让高欢亲自娶他女儿。五十多岁的高欢正犹豫呢,娄妃倒是明事理:"国家大事要紧,王爷别顾虑我。"最后还是世子高澄和太傅尉景劝着,才把柔然公主娶进门。
迎亲那天可热闹了,柔然人个个骑马佩刀,新娘子更是红衣骏马腰挂弓箭,后头还跟着她弟弟秃突佳。高欢的小妾大尔朱氏出城迎接时,看见天上有鸟飞过,这柔然公主抬手就射,箭无虚发。大尔朱氏不甘示弱,也射落只飞鸟。高欢乐得合不拢嘴:"得此二妇,何愁战事!"
可洞房花烛夜就遭罪了。柔然公主急着要孩子,夜夜缠着高欢。那秃突佳更狠,天天堵在门口催姐夫去陪姐姐。可怜高欢这把老骨头,被折腾得形销骨立,最后只好借口要打西魏,带着军队躲出去了。
那时候啊,西魏的并州刺史王思政原本镇守恒农和玉璧两处要塞,后来被调去荆州当刺史,临走前举荐了韦孝宽接替自己。韦孝宽刚上任不久,就听说东魏的高欢带着大军往西边杀过来了。他二话不说,立刻赶到玉璧城布防。
高欢的军队黑压压地围住了玉璧城,白天黑夜轮番攻打。可韦孝宽守得滴水不漏,愣是让高欢找不到半点破绽。城里缺水,全靠汾河供水,高欢就派人把水道给截断了。又在城南堆起一座土山,想居高临下攻进城去。韦孝宽一看,马上在城楼上绑木头加高,比土山还高出老大一截,反倒把高欢的兵给压制住了。
高欢气得直跺脚,冲着城上喊:"就算你们把楼接到天上,老子也有办法收拾你们!"转头就命令士兵挖了十条地道,想从地底下钻进城。韦孝宽早有准备,在城里四面挖了深沟,派兵守着。一见地道挖过来,就往里塞柴火浇油,用皮囊鼓风,把地道变成了烤炉,东魏的工兵全给烤成了焦炭。
高欢又换了攻城车来撞城墙,韦孝宽就用厚布做成幔帐挂在半空,攻城车根本使不上劲。高欢急了眼,让士兵举着绑了松麻、浇了油的竹竿,想烧毁布幔和城楼。韦孝宽不慌不忙,用带刃的长钩把竹竿上的引火物割断,这招又给破了。
高欢不死心,再挖二十条地道,中间用木柱撑着,打算烧断柱子让城墙塌陷。韦孝宽早备好了木材,城墙哪里塌陷,立刻竖起木栅栏补上。城外的高欢用尽了招数,城里的守军却越战越勇。
有天夜里,韦孝宽还派奇兵突袭,把高欢辛苦堆起来的土山给夺了回来。
高欢实在没辙了,派参军祖珽去劝降。祖珽在城下喊:"韦将军啊,你守着座孤城,迟早要完蛋,不如早点投降吧!"韦孝宽站在城头厉声回答:"我这城池固若金汤,兵精粮足,撑个几年都不成问题。再说我韦孝宽是关西汉子,宁可战死也绝不当降将!"
祖珽又转头对守城士兵喊话:"你们城主拿着朝廷俸禄,愿意跟城共存亡。你们这些当兵的何必跟着送死?"士兵们个个摇头不答。祖珽往城里射劝降书,说谁能杀了韦孝宽投降,就封太尉、赏万匹绢。韦孝宽接过箭书,在背面写上"谁能斩高欢,赏赐照此",又给射了回去。
高欢足足攻了五十天,死伤七万多人,最后只能把尸体堆成一座大坟。士兵们垂头丧气,高欢的老毛病也犯了。有天夜里,流星坠落在军营里,吓得士兵们乱作一团。高欢只好灰溜溜地撤军。这一仗啊,就像强弓射出的箭到了末程,连薄绢都穿不透喽!
撤军路上,到处都在传高欢被韦孝宽射死了。西魏还故意散布谣言说:"强弩一发,凶徒毙命。"高欢听说后,硬撑着在厅堂接见部下。大司马斛律金是敕勒族人,高欢让他唱敕勒歌。当唱到"天苍苍,野茫茫,风吹草低见牛羊"时,高欢跟着哼唱,声音哽咽,眼泪直流——这分明是死期将至的征兆啊!
拖到第二年开春,正月初一发生日食。躺在病榻上的高欢叹气说:"这日食怕是应在我身上了,我死也无憾了!"其实日食不过是天象,跟他有什么关系呢?他赶紧安排次子高洋去镇守邺城,召长子高澄回晋阳。
高澄回来探病,高欢交代后事。说到最担心的河南局势时,高欢喘着气说:"你是怕侯景造反吧?我早替你打算好了...侯景在河南十四年,除了我没人管得住他...我死后你要秘不发丧...慕容绍宗能对付侯景,我特意留着没重用,就是等你来提拔他..."
正说着,高欢突然痰涌气堵,好半天才缓过来,又嘱咐道:"段韶忠厚勇猛,军国大事要多和他商量..."当天晚上就咽了气,享年五十二岁。
高澄按父亲嘱咐秘不发丧,假借高欢名义召侯景来晋阳。这侯景啊,是个瘸腿的狡猾家伙,平时连高敖曹、彭乐这些猛将都瞧不上。他曾经跟高欢夸口,只要三万兵就能横扫天下,还要过长江活捉梁武帝萧衍。高欢让他统领十万大军镇守河南,他却私下对司马子如说:"高王在世我不敢有二心,要是高王没了,我可不伺候那个鲜卑小子!"
侯景还跟高欢约定,往后诏书上要加点作暗号。高澄不知这个约定,发的诏书上没加点,侯景一看就知道有诈,不但拒绝赴召,还派人去晋阳打探。得知高欢已死、大权尽归高澄后,侯景立刻叛变,先向西魏投降。西魏封他当太傅,他转头又诱捕了东魏好几州的刺史。
高澄派韩轨讨伐,侯景怕被截断退路,又动起了投靠南梁的念头。他派使者带着降表去见梁武帝,许诺献上河南十三州。梁武帝召集群臣商议,尚书仆射谢举反对说:"咱们刚和东魏和好,收留叛臣不合适啊!"梁武帝却执意要接纳侯景。这时有个大臣拍手说:"天赐良机怎能不要?陛下前些日子做的吉梦,可不就是要统一天下的预兆吗?"梁武帝听得心花怒放,当即决定接纳侯景。
说来也怪,这位梁武帝平日最爱研究《春秋》,还写过《春秋答问》,怎么临老反倒迷信起梦境来了?要知这解梦之人是谁,梁武帝究竟做了什么梦,且听下回分解。
那天夜里,贺琛提笔写下奏章,洋洋洒洒列了四条治国之策,句句在理。可梁武帝萧衍这人最爱面子,一看奏章就拉下脸来,当即下诏书责问。您瞧这架势,老皇帝昏聩的模样已经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。可说来也怪,诏书末尾偏又假模假式让贺琛把话说透。贺琛刚鼓起的那点勇气,就像被针戳破的皮球——噗嗤就泄了气,缩着脖子再不敢吭声。要我说啊,遇上这样不明事理的君主,臣子就算有再好的主意也白搭,哪能怪贺琛胆小呢?
不过贺琛这奏章也有毛病。那时候啊,梁武帝整天吃斋念佛,连儿子们都管教不好,可贺琛偏偏对这些要紧事只字不提,尽说些皮毛小事。拿治国安邦的大道理来比量,贺琛到底还是差着火候。
再说那北边的高欢,五十岁的老头子了,还娶了个如花似玉的蠕蠕公主。这把年纪还贪恋美色,可不是折寿的勾当?后来他带兵围攻玉璧城,整整五十天愣是打不下来。虽说守城的韦孝宽确实有两下子,可高欢自己精神头不济,整天蔫头耷脑的,将士们哪来的斗志?主帅都打不起精神,还指望底下人拼命?门儿都没有!
等这老狐狸病怏怏回到晋阳,眼看要咽气了,脑子倒突然灵光起来。他二话说就把侯景那点心思料得透透的,临死前特意嘱咐要让慕容绍宗去对付侯景。您瞧瞧,活着的时候算计人,死了还要留后手,难怪能在乱世里混成一代枭雄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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却说梁主信佛,太子纲独信道教,尝在玄圃中讲论老庄。学士吴孜每入圃听讲,尚书令何敬容道:“昔西晋丧乱,祸源在祖尚玄虚,今东宫复蹈此辙,恐江南亦将致寇了。”这语颇为太子所闻,很滋不悦。后来敬容妾弟费慧明,充导仓丞,夜盗官米,为禁司所执,交领军府惩办。敬容贻书领军将军,代为乞免。领军将军河东王萧誉,为太子纲犹子,见五十二回。当然与太子叙谈,太子即嘱令封书奏闻,梁主大怒,立将何敬容除名。敬容既去,朱异权势益专,更得引用私人,搅乱朝政。散骑常侍贺琛不忍缄默,因上书论事,略云:
窃闻慈父不爱无益之子,明君不畜无益之臣,臣荷拔擢之恩,曾不能效一职,献一言,此所以当食废飱,中宵叹息也。今特谨陈时事,具列于后,倘蒙听览,试加省鉴,如不允合,乞亮赣愚。其一事曰:今北边稽服,戈甲解息,正是生聚教训之时,而天下户口减落,关外弥甚。郡不堪州之控总,县不堪郡之裒削,更相呼扰,莫得治其政术,惟以应赴征敛为事。小民辗转流离,或依于大姓,或聚于屯封,盖不获已而窜亡,非乐之也。国
家于关外,赋税盖微,乃至年常租课,动致逋积,而民失安居,宁非牧守之过欤?东境户口空虚,皆由使命烦数,驽困邑宰,则拱手听其渔猎,桀黠长吏,又因之而为贪残,虽年降复业之诏,屡下蠲赋之恩,而民终不得反其居也。其二事曰:天下宰守,所以皆尚贪残,罕有廉白者,实由风俗侈靡使然。夫食方丈于前,所甘一味,今之燕喜,相竞夸豪,积果如山岳,列肴同绮绣,露台之产,不周一燕之资,加以歌姬盛畜,儛女盈庭,竞尚奢淫,不问品制,凡为吏牧民者,竞事剥削,虽致资巨亿,而罢归以后,不支数年。率皆尽于燕饮之物,歌讴之具。所费等于邱山,为欢止在俄顷,乃更追恨向所取之少,今所费之多,如复傅翼,增其搏噬,一何悖哉!其余淫侈,日见滋甚,欲使人守廉隅,吏尚清白,安可得耶!今宜严为禁制,导之以节俭,贬黜雕饰,纠奏浮华,使众皆知变其耳目,改其好恶。盖论至治者必以淳素为先,正雕流之弊,莫有过于俭朴者也。其三事曰:圣躬荷负苍生以为任,弘济四海以为心,不惮胼胝之劳,不辞癯瘦之苦,岂止日昃忘饥,夜分废寝。至于百司,莫不奏事,上息责下之嫌,下无逼上之咎,斯实道迈百王,事绝千载。但斗筲之人,藻棁之子,既得伏奏帷扆,便欲诡竞求进,不论国之大体,但务吹毛求疵,运挈瓶之智,侥分外之求,以深刻为能,以绳逐为务,迹虽似于奉公,事更成其威福,长弊增奸,实由于此。所愿责其公平之效,黜其邪慝之心,则上安下谧,无侥幸之患矣!
其四事曰:曩昔征伐北境,帑藏空虚,今天下无事,而犹日不暇给者,何也?去国弊则省其事而息其费,事省则民养,费息则财聚。止五年之中,尚能无事,必能使国丰民阜,若积以岁月,成效愈巨,斯乃范蠡灭吴之术,管仲霸齐之由。今应内省职掌,各简所部,或十省其五,成三除其一,至国容戎备,在昔应多,在今宜少,凡四方屯传邸治,或旧有,或无益,有所宜除除之,有所宜减减之,兴造有非急者,征求有可缓者,皆宜停省,以蓄财而息民,蓄其财者,正所以大用之也,息其民者,正所以大役之也。若扰其民而欲求生聚,耗其财而徒务赋敛,则奸诈盗窃,日出不已,何以语富强,图远大乎?伏思自普通以来,二十余年,刑役荐起,民力雕流,今魏氏和亲,疆埸无警,不于此时大息四民,使之殷阜,减省国费,使之储峙,一旦异境有虞,关河可扫,则国弊而民疲,事至方图,恐无及矣!臣心所谓危,罔知忌讳,谨昧死上闻!
梁主衍览书,不禁大怒,立召侍臣至前,口授教书,令他照录,大旨是诘责贺琛,令他据实指陈,不得徒托空言。第一事谓牧守贪残,应指出某官某吏,以便黜逐。第二事谓风俗侈靡,不便一一严禁,自增苛扰。朕常思本身作则,绝房室三十余年,不饮酒,不好音,雕饰各物,从未入宫。宗庙牲牢,久未宰杀,朝廷会同,只备蔬菜,且未尝奏乐。朕三更即起理事,每至日昃,日常一食,昔腰十围,今裁二尺,勤俭如许,不得谓非淳素。舍本逐末,无益于事。第三事谓百司干进,谁为诡竞?谁为吹毛求疵?谁为深刻绳逐?若不令奏事,专委一人,与秦二世宠信赵高,汉元后付托王莽,亦复何异?第四事谓省事息费,究竟何事宜省?何事宜息?国容戎备,如何减省?屯传邸治,如何裁并?何处兴造非急,何处征求可缓?宜条具以闻,不得空作漫语,徒沽直名。这道敕文,颁给贺琛,琛不禁畏缩,未敢复奏,但申表谢过罢了。原来是银样镴枪头。
大同十二年三月,梁主衍又幸同泰寺,讲三慧经,差不多过了一月,方才罢讲。再设法会,大赦天下,改元中大同。是夜同泰寺竟肇火灾,毁去浮图,梁主叹道:“这便佛经上叫作魔劫呢!”浮图成灾,并非魔劫,似你这般佞佛,却是要堕入魔劫了!遂令重造浮图十二层,格外崇闳,需工甚巨,经年未成。梁主衍年逾八十,虽精神尚可支持,终究是老态龙钟,不胜繁颐。再加平时览诵佛经,时思修寂,尤觉得耄期倦勤,厌闻政治。
是时储嗣虽定,诸子未免不平,因为梁主不立嫡孙,但立庶子,大家资格相等,没一个不觊觎神器,猜忌东宫。邵陵王纶,系梁主第六子,性最浮躁,喜怒无常,车服尝僭拟乘舆,游行无度。梁主屡戒不悛,曾将他锢置狱中,免官削爵,已而仍复旧封,命为扬州刺史,纵肆如故。遣人就市购物,不给价值,商民怨声载道,甚至罢市。府丞何智通具状上闻,纶竟遣人刺杀智通。梁主乃将纶召回,锁禁第舍,免为庶人。过了数月,又赐复封爵,何溺爱乃尔!授丹阳尹。纶恃宠生骄,妄思夺储,太子纲当然嫉视,请出纶为南徐州刺史,有诏依议。还有梁主第五予庐陵王续,出镇荆州,第七子湘东王绎,出镇江州,第八子武陵王纪,出镇益州,皆权侔人主,威福自专。惟次子豫章王综,已死北朝,四子南康王绩,长孙豫章王欢,俱已去世,免为东宫敌手。但太子纲终不自安,常挑选精卒,为自卫计。
梁主衍未察暗潮,反因舍嫡立庶的情由,未免内愧,所以待遇昭明太子诸男,不亚诸子。河东王誉得为湘州刺史,岳阳王詧,亦授雍州刺史。镴见梁主年老,朝多秕政,也不免隐蓄雄心,豫先戒备。自思襄阳形胜,为梁业开基地,正好作为根据,遂聚财下士,招募健卒数千人,环列帐下。一面究心政事,拊循士民,辖境称治。未几庐陵王续,病殁任所,调江东王绎继任。绎喜得要地,入閤欢跃,靴履为穿。
梁主怎知诸子用意,总道是孝子贤孙,不复加忧,整日里念佛诵经,蹉跎岁月。中大同二年,又复舍身同泰寺,群臣出金奉赎,如前二次故例。满望佛光普照,天子万年,哪知祸为福倚,福为祸伏,平白地得了河南,收降了一个东魏叛臣,遂闹得翻天覆地,大好江南,要变做铜驼荆棘了。直呼下文。
且说东魏大丞相高欢,自邙山战后,按兵不动,休养了两三年。东魏主善见复改元武定。嗣闻柔然与西魏连兵,将来犯境,乃亟令高欢为备。欢仍执前策,决与柔然续行修好,遣行台郎中杜弼为使,北诣柔然,申议和亲,愿为世子澄求婚。澄已有妻有妾,还要求什么婚!头兵可汗道:“高王若须自娶,愿将爱女遣嫁。”还要悖谬。杜弼归报高欢,欢年已五十,自思死多活少,不堪再偶柔然公主,因此犹豫未决。何必犹豫,将来替汝效劳,大有人在。事为娄妃所闻,遂白欢道:“为国家计,不妨从权,王无庸多疑!”欢半晌才道:“我娶番女,岂不要委屈贤妃?”娄妃道:“国事为大,家事为轻,枉尺直寻,何惜一妾!”欢一笑而罢。已而世子澄与太傅尉景,俱劝欢迎纳柔然公主,欢乃使慕容俨为纳采使,迎女南来。
欢出迎下馆,但见柔然仆从,无论男女,统皆控骑而至,就是这位新嫁娘,亦坐下一匹红鬃马,身服行装,腰佩弓矢,落落大方,毫无羞涩态度。最后随着一位番官,也是雄赳赳的少年,与新嫁娘面庞相似。欢又惊又喜,问明慕容俨,乃知送亲的随员,便是女弟秃突佳。当下彼此接见,问讯已毕,始引还晋阳城。欢妾大尔朱氏等,也出城相迎,一拥而归。柔然公主素善骑射,在途见鹍鸟飞翔,便在佩囊中取出弓矢,一发即中,鹍随箭落。大尔朱氏亦不禁技痒,由从人手中取过了弓箭,亦斜射飞鸟,应弦而落。既有此技,何不前时射死高欢,为主复仇!欢大喜道:“我得此二妇,并能击贼,岂非快事!”说着,便纵辔入城。
到了府舍,与柔然公主行结婚礼,娄妃果避出正室,令柔然公主安居。欢感激异常,寻至别室,得见娄妃,不由的五体投地,向妻拜谢。娄妃慌忙答礼,且笑且语道:“男儿膝下有千金,奈何向妾下跪!况番国公主,有所察觉,反觉不美,王尽管自去,与新人作交颈欢,不必多来顾妾了!”欢乃起身去讫。是夕老夫少妻,共效于飞,不必絮述,惟大尔朱氏器量褊窄,未及娄妃的大度,她情愿出家为尼。欢特为建筑佛寺,俾她静修。
秃突佳传述父命,谓待见外孙,然后返国,因此留居晋阳。看官!试想这高欢年经半百,精力渐衰,况他是好酒渔色,宠妾盈庭,平时已耗尽脂膏,怎能枯杨生稊,一索得男!柔然公主望儿心急,每夕嬲欢不休,累得欢形容憔悴,疾病缠身。有时入宿射堂,暂期休养,偏秃突佳硬来逼迫,定要欢去陪伴乃姊,欢稍稍推诿,秃突佳即发恶言。可怜欢无从摆脱,没奈何往就公主,力疾从事,峨眉伐性,实觉难支。欢乃想出一法,只说要出攻西魏,督军经行。肉战不如兵战。
先是西魏并州刺史王思政居守恒农,兼镇玉璧,嗣受调为荆州刺史,举韦孝宽为代。孝宽莅任后,闻高欢率军西来,即至玉璧扼守。欢至玉璧城下,昼夜围攻,孝宽随机抵御,无懈可乘。城中无水,仰给汾河,欢堵住水道,并就城南筑起土山,拟乘高扒城。城上有二楼,孝宽缚木相接,高出土山,居上临下,使不得逞。欢愤语守兵道:“虽尔缚楼至天,我自有法取尔。”因凿地为十道,穿入城中。孝宽四面掘堑,令战士屯守堑上,见有地道穿入,便塞柴投火,用皮排吹,地道变成火窟,掘地诸人,悉数焦烂。欢又改用攻车撞城,孝宽缝布为幔,悬空遮护,车不能坏。欢命兵士各执竹竿,上缚松麻,灌油加火,一面焚布,一面烧楼,孝宽用长钩钩竿,钩上有刃,得割松麻,竿仍无用。欢再穿地为二十道,中施梁柱,纵火延烧,柱折城崩。孝宽积木以待,见有崩陷,立即竖栅,欢军仍不得入。城外攻具已穷,城内守备,却还有余。
孝宽更夜出奇兵,夺据土山。
欢知不能拔,乃使参军祖珽,呼孝宽道:“君独守孤城,终难瓦全,不如早降为是!”孝宽厉声答道:“我城池严固,兵多粮足,足支数年,且孝宽是关西男子,怎肯自作降将军!”珽复语守卒道:“韦城主受彼荣禄,或当与城存亡,汝等军民,何苦随死?”守卒俱摇首不答。珽复射入赏格,谓能斩城主出降,拜太尉,封郡公,赏帛万匹。孝宽手题书背,返射城外,谓能斩高欢,准此赏格。欢苦攻至五十日,始终不能得手,士卒战死病死,约计七万人,共为一冢。大众多垂头丧气,欢亦旧病复作,入夜有大星坠欢营中,营兵大哗,乃解围引还。欢悉众攻一孤城,终不能下,所谓强弩之末,势不能穿鲁缟。当时远近讹传,谓欢已被孝宽射死。西魏又申行敕令道:“劲弩一发,凶身自殒。”欢也有所闻,勉坐厅上,引见诸贵。大司马斛律金为敕勒部人,欢使作敕勒歌,歌云:“敕勒川,阴山下,天似穹庐,笼罩四野。天苍苍,夜茫茫,风吹草低见牛羊。”斛律金为首倡,欢依声作和,语带呜咽,甚至泪下。死机已兆。自此病益沉重,好容易延过残冬,次年为武定五年,元旦日蚀,欢已不能起床,慨然叹道:“日蚀恐应在我身,我死亦无恨了!”日蚀乃天道之常,干卿甚事!遂命次子高洋,往镇邺郡,召世子澄返晋阳。
澄入问父疾,欢嘱他后事,澄独以河南为忧。欢说道:“汝非忧侯景叛乱么?”澄应声称是。欢又道:“我已早为汝算定了,景在河南十四年,飞扬跋扈,只我尚能驾驭,汝等原不能制景,我死后,且秘不发丧,库狄干、斛律金,性皆道直,终不负汝。可朱浑元、刘丰生,远来投我,当无异心。韩轨少戆,不宜苛求。彭乐轻躁,应加防护。将来能敌侯景,只有慕容绍宗一人,我未尝授彼大官,特留以待汝,汝宜厚加殊礼,委彼经略,侯景虽狡,想亦无能为了。”说至此,喉中有痰壅起,喘不成声,好一歇始觉稍平,乃复嘱澄道:“段孝先即段韶字。忠亮仁厚,智勇兼全,如有军旅大事,尽可与他商议,当不致误。”是夕遂殁,年五十二。
澄遵遗命,不发丧讣,但诡为欢书,召景诣晋阳。景右足偏短,骑射非长,独多谋算,诸将如高敖曹、彭乐等,皆为景所轻视。尝向欢陈请,愿得兵三万,横行天下,要须济江缚取萧衍老公,令作太平寺主,欢因使景统兵十万,专制河南。景又尝藐视高澄,私语司马子如道:“高王尚在,我未敢有异心,若高王已没,却不愿与鲜卑小儿共事。”子如忙用手掩住景口,令勿多言。景复与欢约,谓自己握兵在外,须防诈谋,此后赐书,请加微点,欢从景言,书中必加点以作暗号。高澄却未知此约,作书召景,并不加点,景遂辞不就征。且密遣人至晋阳,侦欢病状。
旋接密报,晋阳事尽归高澄主持,料知欢必不起,乃决意叛去,通书西魏,愿举河南降附。西魏授景为太傅,领河南大行台,封上谷公。景遂诱执豫州刺史高元成,襄州刺史李密,广州刺史暴显等,潜遣兵士二百人,夜袭西兖州,被刺史邢子才探悉,一律掩获,因移檄东方诸州,各令严防。高澄即派司空韩轨,督兵讨景。
景恐关、陕一路,为轨所断,不如南向投梁,较无阻碍,乃遣郎中丁和,奉表至梁。内言臣景与高澄有隙,愿举函谷以东,瑕邱以西,如豫、广、颍、荆、襄、兖、南兖、济、东豫、洛阳、北荆、北扬等十三州内附,所有青、徐数州,但须折简,即可使服。齐、宋一平,徐事燕、赵,混一天下,便在此举云云。忽降西魏,忽附南朝,景之狡猾已可想见。梁主衍接阅景表,因召群臣廷议,尚书仆射谢举进谏道:“近来与东魏通和,边境无事,若纳彼叛臣,臣窃以为未可!”梁主怫然道:“机会难得,怎得胶柱鼓瑟?”群臣多赞成举议,请勿纳景。独有一人鼓掌道:“天与不取,反受其咎;况陛下吉梦征祥,臣曾料是混一的预兆,今言果验,奈何勿纳!”梁主亦欣然道:“诚如卿言,朕所以拟纳侯景呢。”小子有诗叹道:
竖牛入梦叔孙亡,故事曾从经传详;
尽说春秋成答问,如何迷幻自招殃!梁武曾作春秋答问,见《梁书本纪》。
究竟梁主曾梦何事,与梁主详梦,及劝纳侯景,又为何人?俟小子下回再详。
贺琛上书言事,胪陈四则,未尝无理。梁主衍护短矜长,颁敕诘责,昏髦情形,已可概见。然读其敕文,犹令琛指实具陈,琛少振即馁,仍作寒蝉,主不明,则臣不能伸其直,于琛何尤焉!惟梁主信佛过甚,教子无方,琛上书时,亦未闻提及,舍本逐末,皮相虚谈,绳以国家大体,琛固未足知此也。高欢年已五十,尚娶蠕蠕公主,老犹渔色,不死何为?玉璧之围,五旬不下,虽由韦孝宽之善守,亦由高欢之精神不济,未能振作军心。将帅疲敝,而望士卒之振奋,不可得也。及归死晋阳,犹能智料侯景,以慕容绍宗为嘱,工心计于生前,贻智谋于身后,此其所以为乱世之雄也欤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