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慕容绍宗守着谯城,从寒冬腊月一直守到来年春暖花开,愣是没出城打过一仗。这一年啊,南边梁国是太清二年,北边东魏是武定六年。侯景这叛贼在城外急得直跳脚,想打又打不着,攻城又攻不下,营里的粮草眼瞅着就要见底了。
这天正发愁呢,忽然探子来报,说城里杀出五千铁骑,领头的正是慕容绍宗本人。侯景慌忙披挂上马,出营一看,只见敌军个个精神抖擞,战马膘肥体壮,那气势简直要把人压垮。他偷眼瞧了瞧自家将士,果然也都面露惧色。
这奸贼眼珠子一转,扯着嗓子喊道:"弟兄们!你们的老婆孩子都被高澄那厮杀光啦!要想报仇雪恨,就看今日这一仗了!"这话像刀子似的扎进将士们心里,顿时群情激愤,冲着对面破口大骂:"高澄老贼!杀我全家,今日定要与你拼个你死我活!"
慕容绍宗在马上听得真切,连忙直起身子,远远喊道:"别听那瘸子胡说八道!你们的家眷都好好的!只要放下武器归顺朝廷,官复原职不说,还有赏赐!"见众人还将信将疑,绍宗干脆摘下头盔,披散头发,对着北斗星发下毒誓。这一来,侯景的部下们信以为真,发一声喊,当场就散了大半。连他手下的暴显等将领,都带着人马投奔了绍宗。
侯景见势不妙,赶紧招呼残部撤退。可人心都向着北边了,谁还听他使唤?这边绍宗又带着骑兵掩杀过来。这叛贼走投无路,只能往南逃命。好不容易渡过涡水,身边就剩下几个心腹,又从硖石渡过淮河,七拼八凑才收拢了八百来人。听说后面还有追兵,这奸贼又耍起心眼,派人去跟绍宗说:"侯景已经穷途末路,您再追下去还有什么意思?"绍宗果然中计,收兵不追了——这一念之差,后来可害苦了梁国。
侯景逃到寿春城下,守将韦黯却紧闭城门。这叛贼派了个寿阳本地人徐思玉进城游说,韦黯这才放他进城。侯景一占寿春,马上给梁武帝上表请罪,假惺惺地请求降职处分。
这时候建康城里乱成一锅粥。有人说侯景全军覆没,也有人说他死里逃生。太子萧纲正跟刚复职的太子詹事何敬容议论这事。太子忧心忡忡地说:"听说侯景可能逃出来了。"何敬容冷笑一声:"他要是真死了,倒是朝廷的福气。"见太子满脸疑惑,这位老臣叹道:"这等反复无常的叛臣,迟早要祸国殃民。"
正说着,侯景的奏表送到了。梁武帝一看这奸贼还活着,高兴得不得了,不但不治罪,反而让他继续当南豫州牧。光禄大夫萧介急得连夜写奏章劝谏:"陛下啊!侯景这条恶狼先背叛高欢,又背叛宇文泰,如今走投无路才来投奔。就像当年吕布杀丁原投董卓,最后又杀董卓;刘牢之背叛王恭投晋,转头又反叛晋朝。这等狼子野心,养着迟早要反咬一口啊!"
老臣说到激动处,声音都在发抖:"臣这把老骨头本不该多嘴,可眼看楚国要亡,总得有人说句实话。侯景连家乡父母都能抛弃,怎么会真心效忠大梁?请陛下明察!"
梁武帝看完奏章,虽然感叹老臣忠心,可还是没当回事。这时候更糟的消息传来了:豫州刺史羊鸦仁吓得弃城逃跑,殷州刺史羊思迁也跟着跑路,整个河南转眼又归了东魏。武帝这才发火,把羊鸦仁骂得狗血淋头,却对真正的祸首侯景不闻不问。
东魏那边,高澄收复失地后,立刻给梁朝送来和谈书信,还特意优待俘虏的萧渊明,和颜悦色地说:"我们两家和好了十几年,如今闹成这样,想必是侯景挑拨离间。您要是能给梁主捎个话,我们愿意把俘虏都送回去,连侯景的家属也一并归还。"
萧渊明喜出望外,赶紧派人回建康报信。梁武帝本来还在犹豫,朱异这个马屁精立刻跳出来说:"陛下,和为贵啊!"其他大臣也跟着附和。只有司农卿傅岐看出门道:"高澄刚打了胜仗,干嘛要求和?分明是要离间侯景!"可惜武帝耳朵根子软,还是写了回信让使者夏侯僧辩带回去。
谁知这信半路被侯景截住了。这奸贼拆开一看,见梁武帝要和东魏重修旧好,顿时气得七窍生烟。他虽然放走了使者,转头就给武帝写了封酸溜溜的信,说什么"高澄这是要学晋国除掉流亡在外的祸患",又偷偷给朱异送了三百两黄金,求他帮忙说情。这贪官收了钱,转头就把侯景的奏章给扣下了——您瞧瞧,这朝廷上下,可不就是被这群蛀虫给掏空的么?
梁武帝派使者前往晋阳,吊唁高欢的丧事,同时与高澄商议和约。侯景得知后,急得直跺脚,连夜写了奏章送上去:"臣与高家结下血海深仇,就盼着陛下天威帮臣报仇雪恨。如今陛下反倒要与高家握手言和,叫臣往后如何自处?求陛下准臣继续开战,扬我大梁国威!"
武帝慢悠悠地批回复道:"朕与爱卿君臣之义早定,岂会朝令夕改?眼下高家主动求和,朕也想让百姓休养生息,这才暂时修好。爱卿且安心待着,不必多虑。"侯景不死心,三番五次上书请战。武帝被烦得不行,干脆把之前的批复又抄了一遍,叫他别再啰嗦。
这侯景也是个人精,转头就伪造了邺城来的书信,说要拿梁朝的贞阳侯交换自己。武帝老眼昏花,差点就要答应。这时刚升任中书舍人的傅岐和兼任中领军的朱异正在殿前议事。傅岐急得直拍大腿:"侯景走投无路才来投奔,既然收留了就不能再抛弃。何况他身经百战,岂会乖乖就范?"朱异却扯着嗓子嚷嚷:"败军之将罢了!派个使者传旨就能把他捆来!"这朱异收受贿赂,专替权贵说话,真真可恶!武帝竟听了朱异的主意,回信写着"贞阳侯早晨到,侯景晚上回"。
侯景接到回信,气得把信摔在地上,对左右冷笑道:"我早看透这吴地老儿薄情寡义!"当初他投奔梁朝时,谋士王伟就出过主意。这会儿王伟又凑上前说:"横竖都是死,不如拼个鱼死网破!"侯景终于下定决心,在寿春强征百姓当兵,把民间女子都配给将士。还不断向朝廷索要物资,又因妻儿落在东魏手里,竟异想天开要娶王、谢两大世族的女儿。武帝回复说:"王谢门第太高,你还是在朱、张以下的人家选吧。"侯景恨得牙痒痒:"早晚让这吴地老儿的女儿给我当奴婢!"后来他又讨要万匹锦缎做军袍,朱异只给了些粗布,更把他气得七窍生烟。
咸阳王元贞看出侯景要造反,多次请求回京。侯景阴森森地说:"河北虽然不成,江南已在我掌心,再等一两年又何妨?"元贞吓得连夜逃回建康告发。谁知武帝只让他去当始兴内史,对侯景不闻不问。这时左卫将军萧正德——就是当年投奔过北魏那位——正在暗中招兵买马。他早年和侯景有一面之缘,跟侯景的司马徐思玉更是老交情。侯景让徐思玉带着密信去找正德,信里写道:"皇上年老昏聩,奸臣当道。殿下本是储君却被废黜,天下人都为您不平。我侯景愿效犬马之劳......"
正德看得眉开眼笑,立刻回信:"朝廷确实如公所言,我早有此心。咱们里应外合,何愁大事不成?速速动手!"这癞蛤蟆还真想吃天鹅肉!侯景收到回信,立即调兵遣将准备造反。
鄱阳王萧范镇守合肥,得知消息后连夜派人密报朝廷。武帝也有点起疑,可朱异拍着胸脯保证:"侯景手下都跑光了,哪能造反?"武帝就给萧范回信:"侯景现在像吃奶的婴儿一样仰仗朝廷,怎么可能造反?爱卿多虑了。"萧范急得又上书:"现在不除,后患无穷!朝廷若不出兵,臣愿亲自讨伐!"武帝还是不准。朱异更对使者阴阳怪气:"鄱阳王也太小心眼了,难道朝廷还容不下个客人?"萧范得知后,气得把茶杯都摔了。
后来羊鸦仁抓到侯景的使者,供出侯景邀他一起造反。羊鸦仁赶紧把人押送建康,请朝廷早作防备。谁知朱异大手一挥:"侯景就几百号人,能掀起什么风浪?"居然把使者给放了。侯景这下彻底肆无忌惮,公然起兵造反,还发檄文说朱异、徐驎、陆验、周石珍这几个奸臣祸乱朝纲,他要"清君侧"。其实这四人确实贪得无厌,被百姓称作"三蠹"。侯景先攻下马头要塞,活捉守将曹璆等人。
急报传到建康,武帝居然捋着胡子笑:"侯景能成什么气候?朕写封信就能叫他乖乖投降!"当即任命鄱阳王萧范等人分四路大军,由邵陵王萧纶统领,悬赏重金要侯景的脑袋。
侯景听说朝廷发兵,赶紧找王伟商量。王伟眼珠一转:"等邵陵王大军一到,咱们就成瓮中之鳖了。不如直扑建康,有萧正德做内应,定能一举成功!兵贵神速啊!"侯景就留表弟王显贵守寿阳,假装外出打猎,突然杀向谯州。守将董绍开城投降,刺史萧泰被活捉——这萧泰平日欺压百姓,关键时刻没人肯替他卖命。接着攻打历阳,太守庄铁也投降了,还主动要当向导带路去建康。
眼看叛军逼近长江,尚书羊侃急得直跺脚:"快派两千人守住采石矶,再让邵陵王端了侯景老巢,叫他进退两难!"朱异又跳出来反对:"侯景肯定不敢渡江!"羊侃仰天长叹:"这下要坏事了!"武帝居然还任命萧正德为平北将军,让他驻守丹阳。正德暗中调集几十艘大船,表面运芦苇,实际装的全是粮草军械,偷偷送给侯景。侯景乐得合不拢嘴:"天助我也!"当即率八千人马、几百匹战马从横江渡过采石矶,一路攻占姑熟,直逼慈湖。
建康城里乱成了一锅粥。侯景那厮带着叛军过了长江的消息传来,满朝文武吓得腿肚子直打转。太子萧纲一身戎装急匆匆进宫讨主意,老皇帝萧衍却支支吾吾地摆手:"这都是你的事儿,还来问我作甚?现在里里外外的兵权都交给你,你自己看着办吧!"好家伙,火烧眉毛了倒把烂摊子全推给儿子,活脱脱成了没主意的妇人。
太子只得在中书省坐镇指挥,派自己儿子宣城王萧大器总管城防,让老将羊侃当副手。他们搜刮寺庙库房的钱财堆在德阳堂充作军费,可老百姓早吓破了胆,没几个人肯应征入伍。更要命的是,谁都没察觉临贺王萧正德早就和侯景暗通款曲,居然还让他把守朱雀门——这可是建康城的命门啊!
侯景大军开到板桥时,心里还没底,派了个叫徐思玉的进城探虚实。这徐思玉跪在金銮殿上装模作样说要密奏,等左右退下后,舍人高善宝突然大喝:"这贼子来历不明,怎能让他单独面圣?"旁边的朱异还打着哈欠说:"难不成他还能是刺客?"老皇帝被这么一喊也起了疑心。徐思玉见瞒不过,只好掏出侯景的奏章,上面写着要带兵进京"清君侧"。老皇帝看完递给朱异,朱异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
皇帝派了贺季和郭宝亮去安抚侯景。贺季当面质问:"你这般兴兵造反,到底图什么?"侯景咧着嘴笑:"想当皇帝呗!"他手下王伟赶紧打圆场说是来除奸臣的,侯景却拍着大腿嚷嚷:"萧老头能当皇帝,我凭什么不能?"当场就把贺季扣下,只放郭宝亮回去报信。
这时候梁朝太平日子过久了,满朝文官连铠甲都没摸过,能打仗的老将又都死得差不多了。全靠羊侃带着一帮没打过仗的年轻人死守城池。侯景杀到朱雀桁时,守将庾信带着三千人马准备迎战,刚出城门就看见叛军个个戴着铁面具,吓得手里的甘蔗都掉地上了——原来敌军一箭射来,正擦着他手背飞过。这庾信顿时魂飞魄散,扭头就跑。萧正德趁机打开城门,亲自把侯景迎进来,两人并排骑马入城时,侯景还假惺惺对着皇宫方向抹眼泪。
城里乱得鸡飞狗跳,羊侃急中生智,谎称邵陵王的援军快到了,这才稳住人心。侯景围着台城放火烧门,羊侃带着人凿洞泼水;叛军抡大斧砍城门,他就让人从门缝里捅长矛。侯景又造了十几丈高的攻城车,羊侃却胸有成竹:"这玩意儿看着唬人,待会准得栽进壕沟里。"果然话音刚落,攻城车就轰然倒塌。
朱异非要出兵迎战,结果刚出城门的士兵就被吓得屁滚尿流。羊侃的儿子羊鷟断后时被活捉,侯景把他押到城下喊话劝降。羊侃在城头红着眼睛吼:"我全家死绝都报答不了皇恩,还在乎一个儿子?要杀要剐随你便!"过了几天叛军又把羊鷟押来,羊侃直接张弓搭箭要射,吓得侯景赶紧把人拖走——这样忠烈的老爹,他倒不敢真下杀手。
到了十一月,侯景把萧正德扶上皇位,在太极殿前杀白马盟誓。这个草头皇帝穿着龙袍坐在仪贤堂,侯景带着人山呼万岁,还假模假式地封自己当丞相,把萧正德的闺女娶来当老婆。其实侯景在皇宫前扎营,明着是护卫,暗地里是把新皇帝给看起来了。
南津校尉江子一三兄弟最是壮烈。先前江子一兵败逃回被皇帝责骂,他咬着牙说:"等叛军攻城,我定要拿命来赎罪!"后来他带着两个弟弟和百来个勇士杀进敌营,兄弟三人接连战死。江子一左肩被砍断还捅死了几十个叛军,子四被长矛穿胸,子五拖着伤腿爬回城壕边,哭喊着兄弟的名字咽了气。
围城一个多月后,某天夜里突然从城墙上缒下来个黑影——临川太守陈昕冒险潜入城中。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好家伙,这朱异可真是个两面三刀的主儿!当初撺掇梁武帝接纳侯景的是他,后来把侯景逼反的还是他,最后纵容侯景作乱的又是他。我就纳闷了,这朱异到底安的什么心?非要把梁朝往火坑里推不可?更让人想不通的是梁武帝,怎么就铁了心要信这个祸害?
要说侯景那点本事,真没多大能耐。他带着不足万人马渡江时,要是梁武帝肯听萧范、羊侃的劝告,随便派支队伍都能把这反贼给收拾了。还有那个叛徒萧正德,早前就投奔过北魏,心术不正那是明摆着的事儿。要是早早把他废了,断了侯景的内应,侯景哪敢这么嚣张地打上门来?
可这梁朝啊,真是一步错步步错。不但不先下手为强,反而重用叛党。梁武帝老糊涂也就罢了,连太子萧纲也是个庸碌之辈。古人说得好啊,让小人治理国家,灾祸就会接二连三地来,就算有贤能之士也无力回天。
您看那羊侃,献计没人听,还得带着兵守城,见招拆招地打退叛军,这才是梁朝真正的栋梁之臣。可惜啊,就这么一根独苗,朝里朝外连个帮手都没有。就算有这么一个能人,又怎么救得了这烂透了的梁朝呢?
纵叛贼朱异误国 却强寇羊侃守城
却说慕容绍宗固守谯城,自冬经春,未尝出战。是年为梁太清二年,东魏武定六年。侯景求战不得,攻城又不克,营中粮食将尽,正在愁烦。忽报城中发出铁骑五千,由绍宗亲自督领,前来攻营。景急上马出寨,见敌骑甚是踊跃,士饱马腾,勇气百倍,不由的畏忌起来。旁顾部众,亦俱带惧容,他即想了一计,出言诳众道:“汝等家属,已为高澄所杀,若要报仇,全仗此战。”部众不禁切齿,向敌大呼道:“可恨高澄!歼我父母妻孥,我等当与汝拚命!”慕容绍宗听得此言,急从马上立着,遥应景军道:“汝等休信跛奴诳言,现在汝等家属,并皆完好,若去逆归顺,官勋如旧!”景众尚未肯信,绍宗免冠散发,向北斗设誓。于是景众信为真情,一声呐喊,哄然散去。景将暴显等统挈领部曲,奔降绍宗。侯景自知不佳,忙招众退还,偏众情已经北向,多半掉头不顾,那绍宗又麾骑杀来。此时穷极无法,惟有向南逃走。好容易渡过涡水,手下已经散尽,只剩得心腹数人,自硖石渡淮。散卒稍集,得步骑八百人,昼夜兼行,闻后面尚有追兵,乃遣人走语绍宗道:“景欲就擒,公尚有何用?”绍宗乃收军不追。这是绍宗误处,然若景得受擒,梁亦何致遽乱。景奔至寿春,监南豫州事韦黯闭城不纳。景遣寿阳人徐思玉入城说黯,黯乃开门迎景。景入据寿春,上表告败,自求贬削。梁廷闻景败耗,未知确实消息,或云景与将士尽没,上下皆以为忧。时何敬容起为太子詹事,入侍东宫,太子纲语敬容道:“侯景生死未卜,近有人传说,谓景已得免。”敬容道:“量若遂死,还是朝廷幸福。”太子惊问原因?敬容道:“景反复叛臣,终当乱国。”太子尚将信将疑,嗣由梁主接得景表,喜景未死,即命景为南豫州牧,本官如故。光禄大夫萧介上书切谏道:
窃闻侯景以涡阳败绩,只马归命。陛下不悔前祸,复敕容纳。臣闻凶人之性不移,天下之恶一也。昔吕布杀丁原以事董卓,终诛董而为贼,刘牢反王恭以归晋,还背晋以构妖。何者?狼子野心,终无驯狎之性,养虎之喻,必见饥噬之祸。侯景以凶狡之才,荷高欢卵翼之遇,位忝右司,任居方伯,然而高欢坟土未干,即遭反噬,逆力不逮,乃复逃死关西,宇文不容,故复投身于我陛下。
前者所以不逆细流,正欲比属国降胡以讨匈奴,冀获一战之效耳。属国汉官名,疑指汉班超事。今既亡师失地,直是境上之匹夫。陛下爱匹夫而弃与国,臣窃不取也!若国家犹待其更鸣之晨,岁暮之效,臣窃思侯景必非岁暮之臣,弃乡国如脱屣,背君亲如遗芥,岂知远慕圣德,为江淮之纯臣乎?事迹显然,无可致惑。臣老朽疾侵,不应干预朝政;但楚囊将死,有城郢之忠,卫鱼临亡,亦有尸谏之道。臣忝为宗室遗老,不敢不言,惟陛下垂察!
梁主阅书,恰也叹为忠言,但终不能用。那豫州刺史羊鸦仁,闻景军败溃,弃悬瓠城,走还义阳,殷州刺史羊思迁亦弃项城走还,河南诸州又尽入东魏。梁主衍怒责鸦仁等,鸦仁乃启申后期,屯军淮上。何不责景?
东魏大将军高澄既复河西,乃遣书梁廷,复求通好,一面优待萧渊明,和颜与语道:“先王与梁主和好,已十余年,今一朝失信,致此纷扰,料非梁主本心,当是侯景煽动所致。卿可遣人启闻。若梁主不忘旧好,我岂敢违先王遗意?所有俘虏诸人,并即遣归;就是侯景家属,亦当同遣。”言甘必苦。渊明大喜,立遣从人奉启梁廷,备述澄言。梁主衍前得澄书,尚不欲许和,及得渊明奏启,即召群臣商议。朱异首先开口道:“静寇息民,不若许和。”又是他来迎合。御史中丞张绾等亦随声附和。独司农卿傅歧道:“高澄方得胜仗,何必求和?这无非是反间计,欲令侯景自疑,景意不安,必图祸乱,他好从中取利呢!”数语喝破。偏朱异等固请宜和,梁主亦厌用兵,乃赐渊明书,令来使夏侯僧辩赍还。
僧辩还过寿阳,为侯景所遮留,索书启视,内云高大将军既待汝不薄,当别遣行人,重修睦谊云云。景不免懊怅,虽然遣去僧辩,心下很是不欢,遂上梁主书道:“高澄忌贾在狄,恶会在秦,春秋晋灵公时,贾季奔狄,士会奔秦,晋人患之。求盟请和,欲除彼患,若臣死有益,万殒无辞,唯恐千载,有秽良史。”又致书朱异,并赂金三百两,托他挽回。异将金收纳,所有景上梁主书,却阻使不通。好一个贪利法门。
梁主遣使赴晋阳,吊高欢丧,并与澄申议和约。侯景又上书道:“臣与高氏衅隙已深,仰凭威灵,期雪仇耻,今陛下复与高氏连和,使臣何地自处?乞申后战,宣扬皇威。”梁主复谕道:“朕与公大义已定,岂有忽纳忽弃的道理?今高氏有使求和,朕亦更思偃武,所以暂与修好,公但宁静自居,不劳多虑。”景更申请战期,梁主仍把前言敷衍,叫他不必渎陈。景乃诈为邺中书,求以贞阳侯易景。梁主不知真伪,即欲答允,司农卿傅岐已升任中书舍人,朱异兼官中领军,两人入朝计事。傅岐道:“侯景因穷来归,既已收纳,不必再弃;况景系百战余生,难道肯束手受缚么?”异独抗声道:“景战败势蹙,但教一使传诏,便好就絷了。”谚谓得人钱财,替人消灾,异贪而且凶,令人发指!梁主竟用异言,复书有贞阳旦至,侯景夕返二语。景得复报,出书示左右道:“我原知吴老公是薄心肠呢。”
从前侯景归梁,曾由行台左丞王伟献议,此次伟复进言道:“今坐听亦死,举大事亦死,唯王裁察!”景始为反计,编寿春居民为兵,百姓子女,悉令配给将士,且屡向梁廷需索,并因妻孥陷没东魏,求与王、谢二家结婚。梁主复答道:“王、谢门高,不便择配,可就朱、张以下,访求佳偶。”景闻言生恨道:“会当使吴儿女配奴。”又表求锦万匹,为军人制袍,异但给以青布,景益愤愤。梁廷又遣建康令谢挺,散骑常侍徐陵,往聘东魏。景得知消息,反谋益甚。
咸阳王元贞见景有异志,累请还朝。景与语道:“河北事虽不能成,江南在我掌握,何不忍耐一二年?”贞闻言益惧,逃回建康,据实上闻。梁主但命贞为始兴内史,并不问景。时临贺王萧正德,履历见前文。得任左卫将军,贪暴日甚,阴聚死士,潜谋不轨。正德前曾奔魏,与侯景有一面交,且与徐思玉素有交谊。景令思玉为司马,使他往见正德,赍笺以进,略言天子年尊,奸臣乱国,大王位当储贰,中被废黜,海内俱代为不平。景虽不敏,实思自效,愿王允副苍生,鉴景诚款云云。正德大喜,立写复书,令思玉带还。景启书审视,内云朝廷事如公所言,仆亦存心多日,志与公同。今仆为内应,公作外援,何事不济?事贵从速,幸勿缓图!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了。景遂部署兵马,指日发难。
鄱阳王萧范,即恢子,系梁主侄。方为合州刺史,居守合肥,已知景谋,密遣人报达梁廷。主也觉动疑,偏朱异谓景众皆散,必无反理。还要误人。梁主乃报范道:“景孤危寄命,譬如婴儿仰人乳哺,何能为反?汝且勿忧。”范又上书道:“不早翦扑,祸及君臣,朝廷若不欲发兵,臣范愿自率部众,往讨侯景。”梁主仍然不许,朱异且语范使道:“鄱阳王太属多心,难道不许朝廷容纳一客么?”范得去使返报,大为愤闷。
再请黜异讨景,均被异阻住,匿不上闻。
既而羊鸦仁执送景使,谓景邀臣同反,所以执使献阙,请朝廷从速预防。异反嚣然道:“景手下只数百人,有何能为?”竟将景使释还。景益无忌惮,遂举兵叛梁,也公然移檄四方,但言中领军朱异,少府卿徐驎,太子右卫率陆验,制局监周石珍,蟠踞宫廷,荧惑主聪,所以兴师入朝,志清君侧云云。原来驎、验、石珍,并奸佞骄贪,为世所嫉,号为三蠹,故景托词除奸,耸动众听。当下出攻马头,执住戍将曹璆等。警报飞达梁廷,梁主反拈须笑道:“景何能为?我一折篇,便足笞景了!”谈何容易!遂命合州刺史鄱阳王范为南道都督,北徐州刺史封山侯萧正表为北道都督,司州刺史柳仲礼为西道都督,散骑常侍裴之高为东道都督,特简侍中邵陵王纶为统帅,持节督军,会讨侯景。另悬赏格,谓斩景立功,得封三千户公,除授州刺史。
景闻台军已发,更向王伟问计,伟答道:“邵陵若至,彼众我寡,必为所困,不如决志东向,直掩建康,临贺内应,大王外攻,天下可立定了!兵贵神速,请即进兵!”景乃留外弟王显贵守寿阳,佯称游猎,径袭谯州。助防董绍开城出降,刺史萧泰竟为所获。泰系范弟,贪虐百姓,所以人无斗志,遇寇即降。转攻历阳,太守庄铁,复举城降景,劝景速趋建康。景即命铁为前导。引兵临江,江上镇戍,连番报警。尚书羊侃,入朝献策,请急发二千人往据采石,截住贼景。一面遣邵陵王袭取寿阳,使景进退无路,方可就擒。却是要着。朱异又出阻道:“景必不渡江,何必发兵!”朱异昏愦,梁主何亦如此糊涂!侃出叹道:“这遭要败事了!”梁主再授临贺王正德为平北将军,都督京师诸军事,出屯丹阳郡。正德遣大船数十艘,诈称载荻,实是装运粮械,接济侯景。景大喜道:“我得济事了!”遂从横江渡采石,部下不过八千人,马止数百匹,分兵袭入姑熟,直趋慈湖。
梁廷闻侯景渡江,统惊惶的了不得,太子纲戎服入觐,禀受方略。梁主支吾道:“这是汝事,何必更问!今将内外军一概付汝,汝可便宜行事!”大事已去,乃一概推与儿子,真变作萧娘了。太子乃出留中书省,指挥军事,命扬州刺史宣城王大器,系太子纲子。都督城内诸军事,尚书羊侃为副,分派各将士守城,敛集各寺库公藏钱,聚置德阳堂,充作军需。何奈人情惶骇,莫肯应募,再加临贺王正德叛情,自梁主以下,无一察悉,反令他屯守朱雀门。这朱雀门是建康要户,乃使叛党把守,还有甚么好处?
侯景到了板桥,尚未知都城虚实,特派徐思玉入都,求见梁主。梁主当即召见,思玉入朝俯伏,诈称背景,请间白事。梁主命左右退去,舍人高善宝在旁,大声叱道:“思玉方从贼中来,情伪难测,怎可使他独在殿上?”朱异侍坐道:“徐思玉岂是刺客么?”还似做梦。梁主闻善宝言,却也迟疑,善宝令思玉直陈无隐。思玉乃出景奏启,内言异等弄权,臣景愿带甲入朝,肃清君侧。梁主阅毕,递示朱异,异且览且惭,赧然不答。
梁主乃遣中书舍人贺季,主书郭宝亮,随思玉赴景营,宣敕慰抚,景还算北面受敕。季问景道:“今日此举,究属何名?”景直答道:“无非想作皇帝呢!”直捷得妙。王伟趋进道:“朱异等乱政,所以兴师除奸,皇帝一语,尚是戏言。”景复道:“萧老公可做皇帝,难道我不配做皇帝么?”说着,即将贺季拘住,但令宝亮还报。
是时梁主建国,已四十七年,境内无事,公卿士大夫罕见甲兵,宿将又俱凋谢,后进少年多在边戍,或随邵陵王军前。全仗羊侃一人,指挥军旅,威爱两施,都下还勉强支住。景率众至朱雀桁南,正德已与密通音问。东宫学士庾信,率宫中文武三千余人,立营桁北,拟开桁冲击,借挫贼锋,正德不从。俄而景众大至,信始开桁迎敌,甫出一舶,见景军俱戴铁面,不禁骇退。信方含甘蔗,突有一飞矢射来,拂过信手,将蔗撞落。信亦魂胆飞扬,弃军遁还。正德遂派游军沈子睦,开桁渡景,正德率众出迎,至张侯桥相遇。马上交揖,并辔入朱雀门。景望阙下拜,佯作欷歔。先是童谣有云:“青丝白马寿阳来。”景欲应谣,特跨白马,用青丝为辔,乘胜犯阙。
都中汹惧异常,羊侃诈称得邵陵王书,揭示大众,谓已与西昌侯萧渊藻引兵入援,众心少安。惟石头白下石头城俱戍,已皆奔散。景得进围台城,鸣鼓吹角,喧声动地,纵火毁大司马东西华诸门,羊侃亲自督守,使凿门上为窍,喷水灭火。太子纲亦自捧银鞍,赏赐将士,将士始奋,逾城洒水,火才得灭。景又令众执长柄大斧,奋斫东掖门,羊侃又令凿门为孔,用槊戳出,刺死二人,景众乃退。景党宋子仙入据东宫,掠得东宫妓数百人,分给军士。范桃棒入据同泰寺,寺中蓄积被掠一空。景复作木驴数百攻城,城上投下大石,木驴多碎。景更作尖顶木驴,石不能破。侃使作雉尾炬,灌渍膏油,且燃且掷,尖驴又被焚尽。既而景又作登城车,高约十余丈,欲临射城中,侃笑说道:“车高堑虚,彼来必倒,但教安坐看他啰!”及敌车推至堑中,果然尽覆。景屡次失败,乃但筑长围,断绝内外。又射入启文:请诛朱异等人。侃亦射出赏格,购募景首。
两下里相持数日,朱异请出兵击贼,梁主召问羊侃,侃答言不可。异一再固请,总是他来作梗。竟使千余人出战,侃子鷟亦执殳从军。景麾众来争,城中兵未及交锋,已先吓退。鷟单骑断后,因被捉去,景令推鷟至城下,招侃出降。侃愤然道:“我倾宗报主,犹恨不足,岂顾一子,生杀任便!”景乃将鷟牵归。越数日又复牵来,侃语鷟道:“我道汝已早死,哪知汝尚在世么?”说着,即引弓注射。景忙令牵鷟回营,因乃父忠义可风,倒也不敢杀他,留住营中。
太清二年十一月,景奉正德为帝,刑白马为盟,就太极殿前,祭祀蚩尤,正德被服衮冕,在仪贤堂登位,景率众朝谒,齐呼万岁。正德也下伪诏,略言普通以来,奸邪乱政,主上久病,社稷将危,河南王景释位来朝,猥奉朕躬,绍兹宝位,可大赦改元正平,立世子见理为皇太子,授景为丞相,以女妻景。并出私家宝货,悉助军资。
景立营阙前,护卫正德,实是监守。分兵二千人攻东府,三日乃克。杀死守将南浦侯萧推,且诈言梁主已死,令官民改奉新帝正朔。都中得此讹传,也觉疑信参半,太子纲请梁主巡城,梁主亲御大司马门,城上闻警跸声,并鼓噪流涕,于是谣言始息。
南津校尉江子一,当侯景济江时,曾率舟师拒景,舟师皆溃。子一奔还,梁主面责子一,子一拜谢道:“臣以身许国,常恐不得死所,今所部皆弃臣遁去,臣只一人,怎能击贼?若贼敢犯阙,臣誓当碎首报君,自赎前罪!”梁主乃赦罪不问。至是与弟左丞子四,东宫主帅子五,领百余人出城,直抵景营。景发兵围攻,子一引槊四刺,杀贼数十人,贼众攒集,斫断子一左肩,乃倒毙地上。子四中槊,洞胸而死。子五伤股驰还,方至堑上,一恸径绝。小子有诗赞道:
舍身报国赎前愆,战死疆埸剧可怜!
兄弟三人同毕命,义碑好把姓名镌。
侯景围都城月余,城中日望外援,忽有临川太守陈昕夜缒入城。究竟为着何事?待至下回再叙。
劝纳侯景者为朱异,激叛侯景者亦朱异,纵容侯景者又为朱异,吾不知朱异何心,必欲覆梁?并不知梁主何心,必欲信异?景之智力,并无大过人处,渡江时众不满万,设用萧范、羊侃之言,俱足制贼。叛王正德,前已奔魏,心术之坏,不问可知,废黜不用,绝景内线,景亦不至遽敢犯阙。乃一误再误,既不逆击叛首,反且委任叛党。梁主固昏耄无知,太子纲亦一庸才耳。古人有言:小人之使为国家,菑害并至,虽有善者,亦无如何。观羊侃之纳谋不用,又复率众守城,随宜却贼,实一梁朝社稷臣,然硕果仅存,内外无继,一善士其如梁何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