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高昌国的国王曲伯雅,还有伊吾的吐屯没等人,带着使团来朝见隋炀帝。炀帝特意在观风行殿设宴款待,殿前台阶下还站着千八百个各部落的使臣,黑压压一片。炀帝叫人奏起九部乐,又演上鱼龙百戏,鼓乐喧天好不热闹。酒足饭饱后,还搬出成堆的绫罗绸缎赏给这些外邦人,就为听他们喊几声"万岁",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流水似的花了出去。
等炀帝摆驾回东都时,路过那大斗拔谷。那山路窄得跟羊肠似的,只能容一人一马挨个儿过。偏又赶上风雪交加,前队后队都断了联系。那些驴马冻死十之八九,当差的士卒也成了冰棍。后宫的妃嫔公主更惨,有的跟军士挤在山洞里取暖,哪还顾得上男女有别?人都冻成那样了,谁还分得清是男是女?
炀帝在西京长安住了两三个月,觉得这地方没意思,又跑回东京——这会儿已经改叫东都了。他把这儿当成了安乐窝,再不肯回长安。从此日夜笙歌,各地进贡的奇珍异宝、虎豹犀象、名马美人,统统收进西苑供他取乐。
这日道州送来个叫王义的侏儒,生得眉清目秀。炀帝见他矮小机灵,故意逗他:"你有什么本事敢来献丑?"王义不慌不忙答道:"陛下仁德远播,连我这南楚小民都想来沾沾光。虽没什么大本事,却有颗忠心。"炀帝乐了:"朕手下能人无数,要你何用?"王义又说:"小臣无处谋生,只求在陛下跟前讨口饭吃。"这话正挠到炀帝痒处,当即把他留在身边。这王义果然会来事儿,把炀帝伺候得舒舒服服,片刻都离不得。
有天炀帝退朝回宫,见王义跟着,叹气道:"你虽得朕心,可惜不是宫里人。"说完径自入宫。王义在宫门外发呆,正巧老太监张成出来,见他愁眉不展就问缘由。王义把事情一说,张成笑道:"想进宫?除非净身。"王义一咬牙,竟让张成弄来药,自己动手阉了。养好伤后,炀帝感动不已,特许他出入宫禁,有时还让他睡在龙床下头,当宫女使唤。为了讨好皇帝连命根子都不要,这马屁拍得也忒狠了。
大业六年正月,几十个白衣人自称弥勒佛,闯进建国门抢兵器造反。幸亏齐王杨暕带兵镇压。这杨暕本是太子死后最该继位的,却是个色中饿鬼,不但强占柳家女儿,还跟姐夫韦家的媳妇私通。他竟找来相士给后院女人看相,听说韦氏能当皇后,更是得意忘形。后来事情败露,韦氏被赐死,杨暕也失了宠。
这年各部落首领齐聚东都,炀帝又要显摆。他暗中下令:所有饭馆酒肆,但凡胡人吃饭都不许收钱。还在端门街搭起锦绣棚帐,连树上都缠着绸缎。乐工舞姬上万人在街上吹拉弹唱,放烟火的、耍杂技的、踢球的,闹得沸反盈天。胡人们哪见过这场面?个个惊叹:"天朝果然富庶!"有狡猾的胡人看见穷百姓衣不蔽体,故意问:"树上绸缎怎么不给他们做衣裳?"问得路人哑口无言。炀帝还夸裴矩会办事,群臣只能跟着附和。这场闹剧折腾了十来天,胡人们白吃白喝够了才散去。
那时候隋炀帝身边最得宠的,除了裴矩,还有大将军宇文述、内史侍郎虞世基、御史大夫裴蕴、光禄大夫郭衍、工部尚书宇文恺这帮人,个个都是靠拍马屁上位的。这郭衍最会来事儿,有回劝炀帝说:"陛下您五天开一次朝会就成啦。"炀帝搓着手犹豫:"这...不合祖制吧?"郭衍立刻凑近说:"高祖那是打江山的人,自然要起早贪黑。如今四海太平,国库充盈,您何必学先帝自讨苦吃呢?"炀帝一听乐得拍大腿:"还是郭爱卿懂朕!这才是忠臣啊!"您瞧瞧,把谄媚当忠心,这朝廷能长久才怪!
唯独司隶大夫薛道衡不识相,写了篇《高祖颂》拍先帝马屁。炀帝读着读着突然沉下脸:"这分明是借《鱼藻》讽刺朕!"(《鱼藻》是《诗经》里讽刺周幽王的诗)正巧赶上朝廷讨论新法令,拖了好久定不下来。薛道衡私下嘀咕:"要是高颎还活着,早该解决了。"这话传到政敌裴蕴耳朵里,立刻参他"恃才傲物,目无君上"。炀帝二话不说就把人绞死了,妻儿老小全流放西域。天下人都替薛道衡喊冤。
再说那位御史大夫张衡,本来外放当榆林太守,后来调去督建江都宫。仗着当年建东都的功劳,整天鼻孔朝天。听说薛道衡冤死,他酒桌上跟礼部尚书杨玄感念叨了好几回。没想到杨玄感转头就打了小报告,加上江都丞王世充举报他克扣建材,两本奏折往上一递,炀帝立刻派锦衣卫来抓人。眼看要掉脑袋,幸亏想起当年建大宝殿时张衡立过功,这才免死革职,撵回老家种地去了。
满朝文武里就数吏部尚书牛弘最稳当。这位老好人学问大肚量更大,连他弟弟喝醉酒射死自家拉车的牛,他回家听夫人连说两遍,都只回句"做成肉干吧",眉毛都不带抖的。最后得了个善终,追封文安侯。您说这样装聋作哑的做派值不值得学?各位心里自有杆秤。
咱们再说回炀帝。这位爷在东都玩得那叫一个花样百出。显仁宫和芳华苑之间修了条御道,两边栽满垂杨柳。今天睡这院明天宿那院,把十六院夫人和三百二十个宫女挨个临幸。最得宠的有朱贵儿、袁宝儿、韩俊娥,还有什么雅娘杳娘妥娘,连僧尼道士都召来搞"四道场"。酒席上男女混坐,高祖的妃嫔和皇孙一桌,僧道和女官一桌,他自己带着后妃宠姬一桌。鞋袜钗环乱作一团,连杨家女眷和公主们都跟大臣们眉来眼去。炀帝全当没看见,美其名曰"盛世气象"。
最绝的是泛舟游湖时,炀帝亲自写了八首《望江南》。您听这首"湖上女,精选正轻盈",还有"湖上酒,终日助清欢",让宫女们编成小曲儿唱着。每到月夜,画舫上娇滴滴的歌声顺着湖面飘,伴着酒香脂粉气,真真是纸醉金迷。那些识字的宫女还会把调子唱得百转千回,听得炀帝骨头都酥了。
那是个闷热的夏夜,炀帝带着十几个内侍在北海泛舟。月光忽然被薄云遮住,四下里黑蒙蒙的,他们便在海边的观澜亭歇脚。炀帝喝得微醺,醉眼朦胧地倚着栏杆,恍惚看见一叶小舟驶来,还当是十六院的美人来迎驾呢。
小船眨眼就到了亭前,打头上来个人,说是陈后主求见。炀帝早忘了这位老友已经作古,以前他俩常把酒言欢,交情不浅,便立刻传见。不多时,果然看见陈后主慢悠悠走来,穿着打扮还像当年做长城公时的模样。炀帝赶忙起身相迎,陈后主正要行礼,被他一把扶住:"咱们老交情了,何必来这套虚礼?"说着就拉他坐下。
陈后主坐下就叹气:"当年咱们亲如兄弟,如今陛下贵为天子,可还记得我这个亡国之君?"炀帝一愣:"老兄这些年去哪儿了?"陈后主苦笑:"亡国之君能去哪儿?不过是个飘零的孤魂野鬼罢了。"顿了顿又说:"听说陛下登基后国泰民安,本以为是位明君,没想到也沉溺享乐。今日特来献诗几首。"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。
炀帝听得心头火起,勉强接过诗稿。这时月亮从云里钻出来,他定睛一看,纸上写着:
"隋室开兹水,初心谋大赊..."字字句句都在讽刺他开凿运河劳民伤财。炀帝气得拍案而起:"兴亡自有天定,你懂什么!"陈后主也站起来冷笑:"看你还能嚣张几时?将来下场怕是比我还惨!"说完转身就走。
炀帝追上去,只听陈后主回头丢下一句:"咱们吴公台下再见!"这时小船里探出张绝色容颜,月光下隐约像是张丽华。炀帝正要喊人拦船,忽然阴风大作,等风停时,连人带船都没了踪影。
这下炀帝才猛然惊醒——陈叔宝早死了啊!那美人必是张丽华的鬼魂。他吓得浑身冷汗,睁眼一看,自己还坐在亭子里。左右侍从都说没看见异常,只当他在打盹。炀帝心里发毛,赶紧乘船回了西苑。
当晚在迎晖院,他把这事说给王夫人听。侍女朱贵儿打圆场:"日有所思夜有所梦,许是陛下想那张丽华了。"炀帝这才稍稍安心。
转眼到了三伏天,苑里热得待不住。某日傍晚,炀帝带着矮奴王义溜达到栖鸾院,见李庆儿正在午睡,月光照得她眉头紧锁,嘴里还嘟囔着什么。炀帝让王义把她叫醒,庆儿惊醒时满头大汗,连行礼都站不稳。
炀帝问她梦见了什么,庆儿支支吾吾:"妾梦见陪陛下赏李花,忽然花变成火,陛下被困在火海里..."炀帝心里咯噔一下,嘴上却强撑着说:"梦都是反的,火里坐着正说明朕要红红火火呢!"当晚硬是拉着庆儿喝酒压惊,喝到三更天才睡下。
第二天路过明霞院,杨夫人兴冲冲迎上来:"陛下快看,酸枣县进贡的玉李树一夜之间长成参天大树了!"炀帝想起庆儿的梦,脸色一沉,立刻吩咐王义:"去把那棵李树给朕砍了!"王义刚要劝谏"这是祥瑞啊",炀帝已经甩袖走远了。
那日炀帝正在明霞院赏花,忽听人报说院中玉李无故茂盛。有个大臣进言道:"陛下,这玉李突然疯长,怕是不祥之兆啊!不如砍了它。"旁边另一个老臣连忙摆手:"使不得使不得!就算是凶兆,也该修德禳灾,砍树有什么用?"这话说得在理,炀帝点点头,就在明霞院住了一宿。
第二天转到晨光院,周夫人笑盈盈迎上来:"陛下您瞧,咱们院里的杨梅今年长得可好了!"炀帝眼睛一亮:"哦?比明霞院的玉李如何?"旁边小宫女嘴快:"回陛下,还是不如玉李茂盛。"炀帝脸色一沉,转身就走。
等到杨梅玉李都结了果,周夫人精心挑选了最好的果子献上。炀帝尝了尝,问道:"爱妃觉得哪个更好?"周夫人小心翼翼答道:"杨梅虽好,终究带酸,不如玉李甘甜。"炀帝突然长叹一声:"人人都讨厌杨梅偏爱玉李,这难道不是天意吗?"
转眼秋风起,草木凋零。炀帝又动了游江都的念头,后妃们你瞅我我瞅你,都想劝又不敢开口。这趟南巡到底能不能成行,咱们下回再说。
说起那年端门大摆宴席招待外宾,那排场大得吓人。可炀帝哪里知道,外邦服不服气,跟咱国库富不富裕根本没关系。越是铺张浪费,百姓越穷困。等到民力耗尽,拿什么抵御外敌?这炀帝啊,真是糊涂透顶!外使私下议论:"中原也有穷人,怎么不把树上挂的绸缎送给他们?"连外人都看明白的事,偏偏皇帝蒙在鼓里。德行不足以服人,武力不足以震慑,徒然惹人笑话罢了。
野史里记载炀帝遇见陈后主鬼魂的事,正史虽无明证,但韩湝的《海山记》确实写过。可见炀帝的气数将尽。后来庆儿做噩梦、玉李疯长这些怪事,也都是从《海山记》里来的。坊间流传的《隋唐演义》《隋炀艳史》虽然也写这些,但添油加醋太多。咱们这里只拣要紧的说,不搞那些穿凿附会的花样。
端门街陈戏示番夷 观澜亭献诗逢鬼魅
却说高昌王曲伯雅,及伊吾吐屯没等来朝行在,由炀帝特设观风行殿,召入赐宴;此外如蛮夷使臣,陪列阶庭,差不多有一二千人。炀帝命奏九部乐,并及鱼龙杂戏,备极喧阗。宴罢散席,复搬出许多绢帛,遍赐夷人,不过博得几声万岁的欢呼,又耗去若干资财。至车驾东还时,行过大斗拔谷,山路仄狭,仅容一人一骑,鱼贯而行;又值天气寒冷,风雪晦冥,前后不能相顾,累得断断续续,劳乏不堪;驴马十死八九,吏卒亦多致僵毙,后宫妃主,或狼狈相失,与军士杂宿山间,徒落得男女无别,一塌糊涂。跟畜生同行,还要辨甚么雌雄?
炀帝顺便入西京,住了两三个月,因长安无可游玩,很不耐烦,仍转赴东京。时已改称东京为东都,视为乐国,不愿再入长安。从此朝朝暮暮,酒地花天,再加四面八方,按时进贡,有献明珠异宝,有献虎豹犀象,有献名马,有献美女,一古脑儿收入西苑,留供宸赏。独道州献入一个矮民,姓王名义,生得眉浓目秀,舌巧心灵。炀帝召入,见他身材短小,举止玲珑,也觉奇异得很,却故意的诘问道:“汝有甚么技能,敢来自献?”王义从容答道:“陛下怀柔远人,不弃刍荛,所以南楚小民,也来观化。虽无奇能绝技,却有一片愚忱,仰乞圣恩收录!”炀帝笑道:“朕有无数文臣猛将,没一个不竭诚事朕,要汝何用?”义又道:“圣恩宽大,惠及困穷,小臣系远方废民,无处求生,只好自投阙下,冀沐生成。”炀帝最喜谀言,听得王义数语,如漆投胶,不熔自化,便命他留侍左右,就便驱策。好在王义知情识意,一经差遣,俱能曲体上心,无孔不入,因此炀帝逐渐宠爱,几乎顷刻不能相离。
一日辍朝入宫,回头见王义随着,不禁皱眉道:“汝事朕多时,深合朕意,可惜非宫中物,不能随入宫中。”说着,又叹了几声,竟自入宫。义不好随入,但在宫门外痴然立着。凑巧有个老太监张成,自宫中出来,瞧着王义情状,问为何事踌躇?义便将炀帝谕言,重述一遍,且欲张成设法,为入宫计。张成微哂道:“如欲入宫,除非净身不可。”义尚未知净身二字的意义?及张成再与说明,义竟不管死活,托张成替他买药,忍心自宫,接连病了数日。炀帝不免问及,经张成代为报明,益使炀帝感动,叹为忠义。及王义疮痕既愈,便令出入宫寝,有时使睡御榻下面,视作宫女一般。割势以媚君,殊非人情。
至大业六年正月,有盗数十人,素冠练衣,焚香持花,自称弥勒佛,竟潜入建国门,劫夺卫士甲仗,共谋作乱。亏得炀帝次子齐王趜,率兵出御,得将群盗诛死。趜有此功绩,并因元德太子早世,位次当立,但趜生平渔色,尝私纳柳氏女为妾,并与妃姊韦氏相奸。韦氏已为元氏妇,无端为齐王所占,当然不服,虽未敢上书诉讼,怨谤已传达都中。趜毫不顾忌,反召相士,遍视后庭。相士谓韦氏当为皇后,趜益自喜,且恐炀帝册立嫡孙,阴嘱巫觋为厌盅术,事皆被泄。府僚如长史柳謇之以下,多半得罪,韦氏亦坐是赐死。大约是阎罗王请去为后了。趜爵位未削,已失宠爱,故始终不得立储。惟都中有盗,也是一种骇闻,炀帝不以为意,仍然照常行乐。
会值诸番入朝,酋长毕集东都,炀帝又要夸张富丽,暗暗传旨,不论城内城外,所有酒馆饭肆,如遇番人饮食,俱要将上等酒肴款待,不得索钱;再命有司在端门街上,搭设许多锦栅,排列许多绣帐,就是丛林杂树中,也都缠着缯帛,一面传集乐户,或歌或舞,有几处放烟火,有几处打煚,有几处耍长竿,有几处蹴圆球,百戏杂陈,哗闹得不可名状。即如吹箫品竹的伶工,且多至万八千人。自昏达旦,连日不休,外人看了,相率惊异道:“中国如此繁华,真不愧为天朝哩。”于是成群结队,纷纷游赏,或到酒肆中饮酒,或到饭店中吃饭,壶中无非佳酿,盘中悉是珍馐;及醉饱以后,取钱给值,偏肆主俱摇手道:“不要不要,我中国富饶得很,区区酒肴,算甚么钱哩!”外人越觉称奇,便来来往往,饮过了酒,又去重饮,吃过了饭,又去重吃,乐得屠门大嚼,快我朵颐。有几个狡黠的胡奴,穿街逐巷,偶见穷民褴褛得很,体无完褐,不禁笑问市人道:“中国亦有贫家,何不将树上缯帛,给与了他,免得悬鹑百结哩?”市人惭不能答。炀帝哪里得知,一任外人游宴兼旬,方才遣归;且盛称裴矩才能,顾语群臣道:“裴矩大识朕意,凡所奏陈,统是朕欲行未行,倘非奉国尽心,怎能得此?”群臣无敢异议,也不过随声附和罢了。
是时炀帝幸臣,除裴矩外,尚有大将军宇文述,内史侍郎虞世基,御史大夫裴蕴,光禄大夫郭衍,工部尚书宇文恺等,皆以谄媚得宠。衍尝劝炀帝五日一视朝,炀帝嗫嚅道:“恐违先例。”衍又说道:“陛下御宇,与高祖不同,高祖手定天下,应该宵衣旰食,今四海承平,府库充实,何必效法先人,自取勤苦呢?”炀帝乃心喜道:“郭衍与朕同心,才不愧是忠臣。”以佞为忠,怎能长治?独司隶大夫薛道衡,上高祖颂,炀帝怅然道:“这乃是《鱼藻》的寓意哩。”看官听着!《鱼藻》是《小雅》篇名,诗序谓刺周幽王。炀帝以道衡隐寓讥刺,将加罪谴,会议行新令,历久未决。道衡语人道:“向使高珽不死,裁决已多时了。”裴蕴与道衡未协,因劾道衡负才怨望,目无君上。炀帝即收系道衡,处以绞罪,妻子俱流徙且末,天下称冤。御史大夫张衡已出为榆林太守,寻复调督江都宫役。衡恃有旧功,颇自骄贵,惟闻薛道衡被戮,也为不平。适礼部尚书杨玄感,即杨素子。奉使至江都,与衡相见。衡他无所言,但说薛道衡枉死,至再至三。玄感即据言上报,又有江都丞王世充,奏称衡克减顿具,两人共劾一衡,不由炀帝不信,立发缇骑械衡,即欲加诛,转思大宝殿事,全出衡力,见九十回。不得不暂从宽典,免官贷死,放归田里。吏部尚书牛弘,学博量宏,素安沉默,得进位上大将军,改授右光禄大夫,至是病死,赙赠甚厚,追封文安侯,赐谥曰宪。隋朝文武官吏,惟弘富贵终身,不遭侮吝。史称他事上尽礼,待下尽仁,所以无好无恶,安然没世。弘弟名弼,好酒使性,尝射杀弘驾车牛,弘自公退食,妻迎语道:“叔射杀牛。”弘怡然道:“便可作脯。”至弘既坐定,妻又与语道:“叔忽射杀牛,大是异事。”弘但言已知,仍然无言。宽和如此,故终得免难。看官以为如弘行止,究竟可取不可取?想列位自有定评,无庸小子哓哓了。同流合污,为德之贼。
且说炀帝安处东都,与萧后及十六院夫人,整日行乐。显仁宫及芳华苑,两处交通,中为复道,夹植长松高柳,御驾往来无常时,侍卫多夹道值宿,后庭佳丽,日多一日,今夕到这院留宿,明日到那院盘桓,或私自勾挑,或暗中牵合,不但十六院夫人,多被宠幸,就是三百二十名美女,有时凑着机缘,也得幸沾雨露。最邀宠的有几个芳名,甚么朱贵儿,甚么袁宝儿,甚么韩俊娥,还有雅娘、杳娘、妥娘等美人,几不辨甚么姓氏,但教容貌生得俊媚,身材生得袅娜,都蒙皇恩下逮,命抱衾潬。甚至僧尼道士,亦召入同游,叫作四道场。或在苑中盛陈酒馔,不分男女,随派入座。从前高祖嫔御,往往令与皇孙燕王檦,梁公萧巨,千牛官名。左右宇文晶,同列一席;僧尼道士,令与女官同列一席;自与后妃宠姬,同列一席。履舄交错,巾钗厮混,简直是不拘形迹,杂乱无章。甚至杨氏妇女,擅有姿色,亦公然留徬。就是妃嫔公主,亦免不得与幸臣交欢。女官尼觋,勾通僧道。炀帝也置诸不问,算是盛世宏恩。诙谐得妙。又尝泛舟五湖,御制《望江南》八阕,分咏湖上八景,小子叙录如下:
(一)湖上月,偏照列仙家。水浸寒光铺枕簟,浪摇晴影走金蛇,偏欲泛灵槎。光景好,轻彩望中斜。清露冷侵银兔影,西风吹落桂枝花,开宴思无涯。
(二)湖上柳,烟里不胜摧。宿雾洗开明媚眼,东风摇动好腰肢,烟雨更相宜。环曲岸,阴伏画桥低。线佛行人春晚后,絮飞晴雪暖风时,幽意更依依。
(三)湖上雪,风急堕还多。轻片有时敲竹户,素华无韵入澄波,望外玉相磨。湖水远,天地色相和。仰面莫思梁苑赋,朝来且听玉人歌,不醉拟如何?
(四)湖上草,碧翠浪通津。修带不为歌舞缓,浓铺堪作醉人茵,无意衬香衾。晴霁后,颜色一般新。游子不归生满地,佳人远意寄青春,留咏卒难伸。
(五)湖上花,天水浸灵芽。浅蕊水边勾玉粉,浓苞天外剪明霞,只在列仙家。开烂漫,插鬓若相遮。水殿春寒幽冷艳,玉轩晴照暖添华,清赏思何赊?
(六)湖上女,精选正轻盈。犹恨乍离金殿侣,相将尽是采莲人,清唱漫频频。轩内好,嬉戏下龙津。玉管朱弦闻尽夜,踏青斗草事青春,玉辇从群真。
(七)湖上酒,终日助清欢。檀板轻声银甲缓,醅浮香米玉蛆寒,醉眼暗相看。春殿晚,仙艳奉杯盘。湖上风光真可爱,醉乡天地就中宽,帝主正清安。
(八)湖上水,流绕禁园中。斜日缓摇清翠动,落花香暖众纹红,袆末起清风。闲纵目,鱼跃小莲东。泛泛轻摇兰棹稳,沈沈寒影上仙宫,远意更重重。
这八阕词句,令宫女演习歌唱,每当月夜泛湖,歌声四起,一派脆生生的娇喉,真个似黄莺百啭,悦耳动人。就中有几个通文侍女,更将原阕分成波折,抑扬顿挫,愈觉旖旎风光,足动炀帝游兴。
一夕,炀帝泛舟北海,与内侍十数人同登海山,忽月光被薄云遮住,夜色迷靥,当然是不便上登,就在海旁观澜亭中小憩。炀帝正带着三分酒意,醉眼模糊,凭栏四望,恍惚有一扁舟过来,舟中似有数人,还疑是十六院中的美人儿,前来迎驾。霎时间驶在亭前,有一人首先登岸,报称陈后主谒驾。炀帝忘他已死,且前与陈后主时常会晤,颇觉气味相投,至此即令传见,才阅片时,果见陈后主款段前来,所着服饰,仿佛似做长城公形状。炀帝忙起身相迎,陈后主屈身再拜。炀帝忙用手搀住道:“朕与卿本是故交,何必拘此大礼。”说着,便令他旁坐。彼此已经坐定,陈后主开口道:“忆昔与陛下交游,情爱与骨肉相同,今日陛下贵为天子,富有四海,尚记得陈叔宝否?”炀帝惊问道:“卿别来已久,今在何处?”陈后主道:“亡国主子,何处寄身?无非往来飘泊,做一个异乡孤客罢了。”炀帝又道:“卿如何知朕在此,前来一会?”陈后主道:“闻陛下得登大宝,安享承平,心甚钦服,但初意总道陛下勤政爱民,得臻至治,哪知陛下亦纵乐忘返,取快目前,无甚美政。今又凿通洪渠,东游维扬,自觉一时技痒,特来献诗数章。”说罢,便从怀中取出一纸,捧呈炀帝。炀帝闻陈后主言,已是不悦,勉强接阅诗词,巧值月色渐明,乃凝神细视,但见纸上写着:
隋室开兹水,初心谋大赊。一千里力役,百万民吁嗟。水殿不复返,龙舟成小瑕。溢流随陡岸,浊浪喷黄沙。两人迎客至,三月柳飞花。日脚沈云外,榆梢噪冥鸦。如今游子俗,异日便天家。且乐人间景,休寻海上槎。人喧舟番岸,风细锦帆斜。莫言无后利,千古壮京华。
炀帝阅罢,似解非解,但诗意总带着讥讽,不由的愤怒起来,便携衣起坐道:“死生有命,兴亡有数,尔怎知我开河通渠,徒利后人?”陈后主亦起身道:“看汝豪气,能得几日,恐将来结果,还不及我哩。”一面说,一面走。炀帝亦从后追逐,又听陈后主揶揄道:“且去且去!后日吴公台下,少不得与汝相见。”炀帝也不辨语意,尚用力追去。那陈后主已是下舟,舟中有一绝世美人,花容玉貌,倾国倾城,可惜月光半明半灭,急切里看不清楚,正思回呼左右,拘留此舟,不料海面上卷起一阵阴风,吹得毛骨森竖,待至风过浪平,连扁舟俱已不见,还有甚么丽姝。观此可以悟道。炀帝到了此时,方猛然惊悟,自思叔宝早死,舟中美人,大约便是张丽华,两人都是鬼魂,如何与我相见?当下吓了一身冷汗,便把双眼睁开,仔细一望,仍然坐在亭中,便问左右道:“你等曾看见甚么?”左右道:“不曾看见甚么,但见万岁爷默然无言,恍似假寐,所以不敢惊动。”炀帝越加惊疑,忙出乘原舟,返入西苑,就近至迎晖院来。院妃王夫人接着,炀帝便与谈及陈后主相见事,王夫人也觉称奇,独朱贵儿入传道:“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莫非陛下回忆张丽华,所以幻出这般奇梦。且怎知非花月精魂,晓得万岁在海中寂寞,故来与陛下相戏,此等幻梦,何足介意!”实是被鬼揶揄。炀帝听了,方才释疑。是夕便在迎晖院留宿,不劳絮叙。
既而夏气暄烦,苑中草木虽多,遮不住天空炎日,昼间未便冶游,到了日沈月上,清风拂暑,院落迎凉,炀帝但带着矮民王义,悄悄的入栖鸾院,院妃李庆儿方仰卧帘下,沈睡未醒,可巧月光映面,炀帝见她柳眉半蹙,檀口微张,杏靥上现出一种慌张情态,好似欲言难言,炀帝指语王义道:“她莫非梦魇不成,快与我叫她醒来!”义走到榻前,连叫数声李娘娘。庆儿方得醒寤,已挣得满身珠汗,弱不胜娇。炀帝亲自将她扶起,坐了半晌,方才明白,起身下拜道:“妾适在梦寐,未知驾临,有失迎候!”炀帝道:“且住!卿梦中有何急事,露出这般慌张?”庆儿道:“妾正在梦魇,亏得陛下着人唤醒,但梦中情节支离,是吉是凶,妾不敢直说。”炀帝道:“但说何妨。”庆儿道:“妾梦见陛下如平时一般,携了妾臂,往游各院,到了第十院中,李花盛开,陛下入院高坐,开宴赏花,妾仍侍侧,哪知一阵风起,花光变作火光,烈腾腾的烧将过来,妾避火急奔,回视陛下尚在烈焰中,急忙呼人救驾,偏偏四面无人,妾正急杀,却得陛下唤醒,这梦不知主何吉凶?”炀帝沈吟半晌,方强解道:“梦兆往往相反,梦死正是得生,火势威烈,朕坐火中,正是得威得势,有何不吉?”庆儿乃喜。炀帝复令摆酒压惊,饮到夜静更阑,方共作阳台好梦。
晓起已迟,出过明霞院,正与院妃杨夫人相值。杨夫人且笑且语道:“陛下来得正好,妾正要前来报喜。”炀帝问有甚么喜事?杨夫人道:“酸枣县所献玉李,竟尔暴兴,荫达数亩。”炀帝淡淡的答道:“玉李何故忽盛?”杨夫人道:“昨夕院中各人,闻空中有人聚语道:‘李木当茂’,今晓往视,果然茂盛无比。”炀帝正因庆儿梦见李花,今又闻玉李忽盛,料知不是吉兆,便顾语王义道:“你去传语院役,还将玉李伐去。”义答道,“木德来助,正是瑞应,即使不祥,亦望陛下修德禳灾,伐树何益?”语颇有理。炀帝乃止,就在明霞院中勾留一日。越宿,往幸晨光院,院妃周夫人迎报道:“院中杨梅,今已繁盛。”炀帝喜问道,“杨梅茂盛,能如玉李否?”旁有宫女答道:“尚不及玉李的浓荫。”炀帝不答,掉头径去。后来梅李同时结实,院妃采实进献。炀帝问二果孰佳?院妃道:“杨梅虽好,味带清酸,终不若玉李甘美。”炀帝叹道:
“恶梅好李,岂是人情,莫非此中寓有天意么?”小子叙述至此,因作诗评驳道:
汤孙修德闉祥桑,玉李何能为国殃?
怪底昏君终不悟,徒将气运诿穹苍。
未几夏尽秋来,草木皆凋,炀帝又欲往幸江都,后妃等多不愿行,设法阻止。究竟能否阻住炀帝,且至下回续叙。
陈百戏于端门,全是一种张皇气象。不知外夷之向背,非在中国之富贫。且糜费愈甚,财力益枵,国赋所出,全在民力,民力已尽,试问将何以御外人?甚矣哉炀帝之愚也!且外人谓中国亦有贫民,何不将树上缯帛与之?其于中国之情势,已了如指掌;德不足怀,威不足畏,徒为外人所嘲讽,果奚补乎?海山见陈后主一节,正史不详,惟韩湝《海山记》,却有此说。运衰遇鬼,炀帝之气焰,已将尽矣。后文如庆儿之梦魇,玉李之忽茂,俱自韩湝记中采取而来。近如坊间之《隋唐演义》、《隋炀艳史》,亦尝采入,但彼多附会,此从简明,终非穿凿者所得比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