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回

南北史演义 文言故事铺​​首页

话说那临川太守陈昕,先前在采石驻守时被侯景活捉,关在军帐里,派了个叫范桃棒的将领看守。这陈昕是个有胆识的,竟反过来劝桃棒归顺梁朝,让他带着部下偷袭王伟、宋子仙这些叛将。桃棒听得心动,偷偷把陈昕放走,让他从城墙缒下去报信,答应做内应。

梁武帝听说这事,高兴得直拍大腿,当场叫人打造银券要赏给桃棒,许诺平定侯景后就封他做河南王。可太子萧纲总觉得其中有诈,死活不肯相信。陈昕冒险回城报信,桃棒又让他传话请求开城门接应,太子还是疑神疑鬼,硬是不松口。

谁知没过几天,桃棒的计划败露,被侯景砍了脑袋。陈昕不知内情,又出城去联络,结果被侯景逮个正着。叛军逼他往城里射劝降信,谎称桃棒要来投降。陈昕梗着脖子大骂,最后也惨遭杀害。

侯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,往城里射信招降奴仆。那朱异家的奴仆最先响应,缒下城墙投降,侯景当场封他做仪同三司。这奴仆骑着高头大马,穿着锦缎官袍,在城下来回溜达,扯着嗓子喊:"朱异啊朱异,你混了四五十年才混个中领军,我投靠侯王立马就是仪同三司!"这一喊可不得了,城里奴仆成群结队往外逃,前前后后跑了一千多人。侯景给这些人都安排了军职,这些奴仆哪懂什么忠义,只觉得受了天大的恩惠,个个愿意卖命。

起初侯景军纪还算严明,可攻城久攻不下,粮草眼看要吃光,叛军就开始四处抢掠。老百姓遭了殃,米价涨到一斗万钱,饿死的人填满了沟壑。那个投靠侯景的萧正德更缺德,夜里带着盗贼去抢粮,结果中箭送了命。

这时候各地援军陆续赶来。湘东王萧绎发出檄文,亲自带着三万兵马从江陵出发。邵陵王萧纶原本要去钟离,听说侯景过了采石,赶紧回师救援,渡江时遇上大风,淹死不少人马。他采纳赵伯超的建议,想绕道钟山突袭,结果夜里迷路多走了二十多里,天亮才在蒋山扎营。侯景慌忙把抢来的妇女财宝都藏进石头城,分兵三路来攻,却被萧纶打得退到覆舟山。

眼看太阳西斜,侯景假装撤退。安南侯萧骏以为叛军怯战,带着壮士就追,结果中了埋伏。赵伯超这厮见势不妙,第一个撒腿就跑,全军顿时乱作一团。萧纶带着残兵躲进天保寺,侯景放火烧寺,他又逃往朱方。正是数九寒天,逃散的士兵冻死不少,大春、霍俊等人被俘。侯景逼他们喊话说萧纶已死,霍俊却扯着嗓子对城里喊:"邵陵王只是小败,已经退回京口!援军马上就到!"叛军拿刀背砍他,他骂得更凶。侯景倒佩服他是条汉子,可萧正德这个二皇帝心狠手辣,直接把霍俊给杀了。

当天晚上,鄱阳王派来的援军在蔡洲扎营。那个萧正表更可恶,表面说是来勤王,暗地里早和侯景勾结,还诱骗广陵县令烧城。幸亏县令转头就向南康王告密,连夜端了叛军营寨。

侯景见计谋败露,发狠猛攻台城,在城外堆起土山。守军也堆土山对峙。谁知一场暴雨冲垮了城内土山,叛军趁机爬上来厮杀。守将羊侃急中生智,命令士兵扔火把烧敌,又在城里紧急修筑工事。可怜这位大将操劳过度,竟一病不起。幸亏有个叫吴景的巧匠善守,右卫将军柳津还挖地道弄塌了城外土山。侯景又放玄武湖水灌城,眼看就要得手。

这时韦粲带着五千援兵赶到,和柳仲礼会师。裴之高仗着资历老不服调配,韦粲独自乘船去他营中,当面斥责:"如今皇上危在旦夕,叛军气焰嚣张,柳司州威震边疆,我们才推他做主将。您身为梁臣,难道要为争口气误了大事?"裴之高被说得泪流满面,终于同意合力抗敌。十万大军沿淮河布阵,和侯景隔岸对峙。侯景这厮够毒,把裴之高在东府的亲眷全抓来,摆在阵前架起油锅喊话:"不投降就煮了你全家!"裴之高面不改色,反而命令弓箭手瞄准自己的儿子。连射两箭不中,侯景只得撤走。

韦仲礼大步走进韦粲的军帐,烛火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。他一边拍着沙盘上的尘土,一边给各营分派防守要地,最后指着青塘方向对韦粲说:"老哥,这处咽喉之地非你莫属。"

韦粲盯着沙盘上那个小土包,眉头拧成了疙瘩:"青塘正卡在石头城的命门上,叛贼肯定要拼命来抢。我韦粲不是贪生怕死的人,可手底下就这么点兵......"话没说完,拳头已经砸在案几上,震得灯盏里的油直晃荡。

仲礼抓起水囊灌了两口,抹着嘴道:"正因为紧要才要你去。要是嫌人手不够——"他转头朝帐外喊:"刘叔胤!你带本部人马跟着韦将军!"

腊月里的寒风卷着雪粒子往领口里钻。韦粲连夜拔营时,冻得连缰绳都抓不稳。太清三年正月初一这天,浓雾像棉被似的盖下来,三尺外连马头都看不清。队伍在野地里转悠了大半天,等摸到青塘时,月亮都挂到中天了。士兵们正手忙脚乱地立栅栏,忽然听见雾里传来铁甲碰撞的声响——侯景的精锐已经杀到眼前了!

刘叔胤掉头就跑,郑逸的部队被冲得七零八落。亲兵拽着韦粲的胳膊要退,这个倔老头却像生了根似的钉在原地,冲着子弟兵们吼:"给我顶住!"刀光剑影里,他弟弟韦助、堂弟韦昂接连倒下,儿子韦尼胸口插着三支箭还在挥刀。最后韦粲自己也被长矛捅穿,一口热血喷在冻土上,把雪地染得通红。

天刚蒙蒙亮,仲礼正捧着粥碗蹲在营门口,听见噩耗时瓷碗啪地摔得粉碎。他跳上马背就往青塘冲,铁甲都没来得及系紧。这一仗打得侯景连连败退,仲礼眼看就要追上那贼首,忽然斜刺里杀出个支伯仁,刀锋擦着他肩膀过去,血立刻浸透了半边战袍。马匹受惊陷进泥沼,要不是郭山石带着亲兵死命相救,他这条命就要交代在烂泥坑里。

经此一败,仲礼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。各路人马退到青溪重新扎营时,连邵陵王萧纶天天来求见都被挡在帐外。新到的援军里有个叫樊文皎的猛将,带着五千人一路砍瓜切菜杀到菰首桥,结果中了宋子仙的埋伏。有人看见文皎最后是站着死的——他背靠断墙,四周倒着十几具敌尸,直到咽气都没倒下。可这样的好汉一死,各营士气又垮了半边。

侯景那边其实也快撑不住了。叛军饿得眼冒绿光,王伟凑到主子耳边出主意:"咱们假装求和,等他们放松警惕......"侯景眯着眼点头,第二天就派于子悦跪在城墙下哭求:"让我们回老家吧!"

太子萧纲在永福省急得转圈,小吏羊车儿献了个风筝传信的计策。谁知那扎着求救信的纸鸢刚飘出城,就被叛军一箭射了下来。直到李朗这个狠人想出苦肉计——他让人把自己打得皮开肉绽,假装叛逃混进敌营,又趁夜摸回城里报信。皇上赏他黄金的时候,这个硬汉子背上还渗着血呢。

西华门外的盟誓台搭起来那天,柳津将军的佩刀映着冬日惨白的阳光。两边人歃血为盟时,侯景的部将任约嘴角一直挂着古怪的笑。果然,刚盟誓完叛军就翻脸不认账,非要宣城王萧大器亲自送行。傅岐在朝堂上急得直跺脚:"跟豺狼讲信用?他们这是要断咱们的根啊!"最后只好让石城公萧大款去当人质。

永安侯萧确被三道诏书催着进城时,他爹邵陵王哭得鼻涕都糊在胡子上:"皇上在城里煎熬,你怎能抗旨?"萧确抹着眼泪说:"爹您看看,侯景的包围圈可有半点松动?他们这是要咱们自断臂膀啊!"直到老王爷拔出佩剑,这个倔脾气的年轻人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城门走去。

城里的粮食眼看就要见底了,连御膳房里最后一根菜叶都吃光了。梁武帝平日里只吃些清淡的素菜,如今却不得不开始吃鸡蛋充饥。邵陵王萧纶派人送来几百个鸡蛋,老皇帝亲手一个个数着,数着数着就红了眼眶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。

这时候,湘东王萧绎带着兵在武城按兵不动,河东王萧誉在青草湖扎营观望,桂阳王萧慥——就是萧懿的儿子——更是躲在西峡口不肯前进。湘东王的参军萧贲三番五次请命出兵,反倒惹得萧绎心里不痛快。后来朝廷下了议和的诏书,萧贲还是坚持要打,结果被萧绎一怒之下给杀了。

侯景听说援军这般懈怠,心里乐开了花。他一边把东府的粮米往石头城里运,一边盘算着撕毁和约。那个冒牌皇帝萧正德和左丞王伟还在旁边煽风点火,侯景终于下定决心要翻脸。他洋洋洒洒写了封奏章,把梁武帝的十大罪状一条条列出来,派人送到建康城里。

这封奏章写得可真是刻薄。头一条就说梁武帝背信弃义,为了贪图他献上的汝颍之地,就跟北边的高氏翻脸。第二条指责梁武帝用人不当,派了个庸才贞阳侯去打仗,害得他侯景损兵折将。第三条骂得更狠,说梁武帝反复无常,连小孩子都知道羞耻的事,堂堂皇帝却做得出来。

奏章里还提到悬瓠重镇的事,说羊鸦仁无故弃守却不治罪;又抱怨赵伯超这种无能之辈靠着行贿当上大官,打了败仗居然还能官复原职。最气人的是第九条,侯景说朝中朱异、周石珍这帮人把持朝政,不给他们送钱就处处刁难他。最后一条更是血口喷人,说鄱阳王萧范无缘无故怀疑他要造反。

侯景在奏章末尾撂下狠话,说他这次起兵就是要清君侧,等杀了那些奸臣,整顿完朝纲,自然会回去当他的藩王。这封奏章送到建康城,梁武帝看完气得浑身发抖。三月初一这天,老皇帝在太极殿前设坛祭天,发誓要讨伐背信弃义的侯景,又点燃烽火召集各地兵马。

这时候的建康城已经惨不忍睹。当初闭城抗敌时,城里还有十多万百姓、两万多士兵,如今死的死逃的逃,城墙上站岗的不足四千人,个个面黄肌瘦。听说侯景撕毁和约,全城上下吓得魂飞魄散,眼巴巴盼着援军来救。

可援军都在干什么呢?柳仲礼整天在营帐里搂着歌姬喝酒作乐,他老爹柳津急得在城墙上大喊:"你君父被困在城里,你还有心思享乐?百年之后史书会怎么写你?"柳仲礼却面不改色。邵陵王萧纶也按兵不动,萧骏劝他分兵三路突袭侯景,他却充耳不闻。

南康王萧会理和羊鸦仁、赵伯超约好夜里渡江作战,结果羊鸦仁放了鸽子。侯景早派宋子仙杀过来,萧会理的军营还没扎好就乱作一团。赵伯超第一个逃跑,萧会理撑不住也撤了,这一仗死了五千多人。侯景把砍下的脑袋堆在城下示威,守军看得胆战心惊。

侯景日夜不停地攻城,太阳门守将萧坚整天喝酒赌钱,根本不管士兵死活。他的手下董勋华、白昙朗趁夜偷偷打开城门,把叛军放了进来。永安侯萧确拼死抵抗也没用,只好冲进宫里报信:"城破了!"

梁武帝躺在床上动都没动,长叹一声说:"得也是我,失也是我,有什么好遗憾的?"转头又对萧确说:"快去告诉你父亲,别惦记我和太子了!"等萧确刚要出门,老皇帝又把他叫住,让他先去慰劳城外将士。

这时候啊,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王伟弓着身子进来,手里捧着侯景的请罪书,嘴里说着什么被奸臣蒙蔽,带兵入宫惊扰了圣驾,特地来请罪。梁主坐在龙椅上,手指轻轻敲着扶手,突然开口问道:"侯景人呢?叫他来见我!"

王伟赶忙退出去报信。不一会儿,侯景带着五百甲士大摇大摆地来了。可一进殿门,看见两边侍卫刀枪林立,那气势顿时矮了三分,扑通一声跪在台阶下,脑袋磕得咚咚响。礼官引他到三公的座位上,梁主板着脸问他:"爱卿在军中多年,可曾吃苦?"侯景低着头不敢抬眼,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滴。梁主又问:"你是哪里人?怎么敢到这里来?妻儿还在北方吗?"侯景张了张嘴,愣是没敢出声。他手下任约赶紧替他回答:"回陛下,侯将军的妻儿都被高氏杀害了,如今孤身一人投奔陛下。"

梁主点点头:"既然效忠朝廷,就该管好部下,不许骚扰百姓。"侯景诺诺连声退了出去,转身又去东宫拜见太子。奇怪的是太子竟也面不改色,倒是那些侍卫吓得四散奔逃,只剩下徐摛和殷不害还站在太子身边。徐摛挺直腰杆喝道:"侯王既来,就该按礼参拜太子!"侯景只得跪下磕头。太子和他说话,他却支支吾吾答不上来。

出了宫门,侯景抹了把冷汗,对同党嘀咕道:"我当年在战场上刀来箭往,眼皮都不眨一下。今天见了萧公,竟吓得腿软,莫非真是天子威严不可冒犯?这宫里头我是再不敢来了!"说完就变了脸,派兵冲进宫里,把侍卫都赶走,抢了车马服饰,还掳走不少宫女。又把王公大臣都关到永福省,让王伟守着武德殿,于子悦守着太极殿东堂。假传圣旨大赦天下,自封为大都督,总管朝政。

城破了,梁主长叹一声说:"得也是我,失也是我。"这祸根啊,早在他贪图利益与侯景讲和时就种下了。现在后悔也晚了!侯景又派石城公带着假圣旨去解散各地援军。那些援军本就各怀心思,邵陵王败了一仗就溃散,湘东王刚鼓起勇气又泄了气。眼看着皇上危在旦夕,这些人却贪生怕死,连韦粲都不如——人家可是带着子弟兵在青塘死战到底。柳仲礼倒是追着贼兵打过几仗,可肩膀受了伤就畏缩不前。至于侯景这个叛贼,梁主明明知道讲和不如死战,却优柔寡断,终究落入了贼人圈套。如今端坐在朝堂上对侯景正色训话,又有什么用呢?

原文言文

  援建康韦粲捐躯 陷台城梁武用计

  却说临川太守陈昕,前曾出戍采石,为景所擒,景囚诸帐下,令党徒范桃棒监守。昕诱劝桃棒归梁,使率所部袭杀王伟、宋子仙等,桃棒颇也动心,纵昕出囚,令他缒城入报,愿为外援。梁主大喜,敕镌银券赐桃棒,俟侯景平定,即封桃棒为河南王。独太子纲疑他有诈,不肯轻信。小心过甚,亦觉误事。昕出城还报桃棒,桃棒又使昕入启,请开城纳降。太子纲终以为疑,不肯开门。俄而桃棒事泄,为景所杀。听尚未知桃棒遇害,仍出城赴侯景营,景把昕拘住,逼令射书城中,诈称桃棒来降,好乘势入城。昕不肯从,反痛詈侯景,也被杀死。不没昕忠。

  景乃射书入城,招降罪奴。朱异家有奴仆,缒城降景,景即授他仪同三司,奴乘良马,着锦袍,往来城下,且行且诟道:“朱异,朱异,汝做官至四五十年,才得一中领军,我方降侯王,便已仪同三司了。”于是群奴陆续偷出,趋降景营,共计千数。景一一厚抚,配入军伍。奴隶何知忠义,统皆感激私恩,愿为效死。

  景初至建康,军令颇严,不许侵扰,及攻城不下,人心渐散,仰食石头常乎诸仓,又将告罄,不得已纵兵掠民,无论金帛菽粟,并尽情劫夺。百姓流离荡析,无从得食,甚至升米万钱,多半饿死沟壑。正德太子见理镇守东府,素性贪险,夜与群盗出掠大桁,中矢竟死。

  梁荆州刺史湘东王绎移檄湘州刺史河东王誉,雍州刺史岳阳王詧,江州刺史当阳公大心,大器弟。郢州刺史南平王恪,梁主侄,即萧伟子。使发兵勤王,自督兵三万人,由江陵出发,向东进行。就是邵陵王纶,前曾督师出都,行至锺离,闻侯景已渡采石,乃还军入援。渡江遇风,人马溺毙不少。纶率步骑三万,从京口西上,前谯川刺史赵伯超,在纶麾下,因即献议道:“若从黄城大路进行,恐与贼遇,不如径指锺山,突据广漠门,出贼不意,围城当可立解了!”纶依伯超言,由黄城进兵,夜行失道,迂回二十余里,诘旦始立营蒋山。景正分兵至江,防遏纶军,不意纶军猝至,也觉惶骇,遂送所掠妇女玉帛,贮石头城,更分兵三路攻纶。纶击破景军,景退至覆舟山北,招集败军,倚山列营。纶进逼玄武湖,与景对垒,相持不战。

  到了日暮,景收军徐退。安南侯萧骏,懿孙。疑景怯走,即率壮士追赶,不料景麾众还攻,骏不能敌,败奔纶营。赵伯超见景众杀来,望尘先遁,诸军俱相顾惊溃,纶率余兵千人,奔入天保寺。景纵火烧寺,纶复遁往朱方。时值隆冬,冰雪盈途,士卒四处窜散,多半冻毙。西丰公大春,大器弟。及前司马庄邱慧,军将霍俊,不及逃避,均为所擒,辎重亦被景夺去。邵陵一路败退。

  景将大春等推至城下,胁令绐城中守卒,只说邵陵王已死军中。偏霍俊不肯从景,朗声呼道:“邵陵王稍稍失利,已全军还京口,城中但坚守待着,援兵即至。”说至此,景众用刀击俊背,俊辞色益厉。景尚怜他忠义,不忍加害,那伪皇帝萧正德,独不肯放松,竟将俊杀死。比强盗更凶。

  是日晚间,鄱阳王范遣世子嗣与裴之高,及建安太守赵凤举,各将兵入援,驻营蔡洲。封山侯萧正表本受命为北道都督,偏与景暗中勾通,受伪封为南郡王,兼南兖州刺史,正表系正德弟,无怪他与兄同逆。统军万人,立栅欧阳,佯言将入援都城,实是阻截上流援军,一面诱广陵令刘询,使烧城为应。询转告南兖州刺史南康王会理,见五十八回。会理使询领步骑千人,夜袭正表,攻入欧阳营栅。正表败走锺离,询取得正表军粮,返就会理,再行部署,为勤王计。

  侯景闻正表败还,恐援军四集,索性大举攻城,就台城东西两面,高筑土山,临城攻扑,城中亦随筑土山,与他相持。会大雨倾盆,城内土山骤崩,景乘隙登城,与守卒城上鏖斗,两边死了多人,景众不退。羊侃忙令兵士争抛火炬,乱烧景众,又在城内筑垒为防,景众乃退。侃因连日忧劳,竟至遘疾,疾且日剧,旋即告终。城中所恃惟侃,侃既谢世,人心益震。幸有材官吴景,素有巧思,善制守具,随宜抵御。右卫将军柳津,潜凿地道,出挖城外土山,景未及豫防,土山猝倒,贼众压死甚多。嗣是弃去土山,自焚攻具,另决玄武湖水,灌入台城,阙前皆为洪流,势甚岌岌。

  适衡州刺史韦粲募兵五千,兼道赴援。司州刺史柳仲礼亦率步骑万余人至横江,与粲相会。裴之高亦自蔡洲渡江,接应仲礼。粲正推仲礼为大都督,偏之高自命先进,负气不服。粲单舸至之高营,当面谯让道:“今两宫危迫,猾寇滔天,惟柳司州久镇边疆,名足骇贼,所以粲等奉为主帅。公为梁臣,应以灭贼为期,不宜意气用事,必欲立异,咎将归公,公亦何苦受人唾骂呢!”之高乃垂涕致谢,便决推仲礼统军,集众十万,沿淮列栅,与景争锋。景亦在淮水北岸,列栅自固,且因之高弟侄子孙俱在东府,令部众搜捕至营,驱列阵前,后面摆着刀锯鼎镬,遥呼之高道:“裴公不降,即烹他弟侄子孙!”之高从容自若,反令弓弩手注射己子。再发不中,景乃撤回。

  仲礼入韦粲营,部分众军择地据守,令粲往扼青塘。粲说道:“青塘当石头城要冲,贼必来争,粲义无可诿,但恐所部寡弱,奈何!”仲礼道:“青塘要地,非兄不可,若嫌兵少,当拨军相助。”乃使直閤将军刘叔胤助粲。时已年暮,粲不敢逗留,便即启行。太清三年元旦,大雾漫天,不辨南北,粲军迷路迂行,及到青塘,夜已过半,立栅未就,景即率锐卒掩入,刘叔胤遁去,粲将郑逸战败,自相蹴踏,全营大乱。左右牵粲避贼,粲兀立不动,叱子弟力战,究竟寡不敌众,血战未几。粲弟助警构,从弟昂及子尼,陆续殉难,粲亦身受重伤,呕血毕命。一门忠义,足表千秋。

  仲礼方徙营大桁,早起就食,闻粲死耗,投箸起座,披甲上马。麾众至青塘,掩击景军。景军败退,仲礼挺槊追景,相去咫尺。忽来了贼将支伯仁,从旁面骤斫一刀,适中仲礼左肩,仲礼慌忙闪避,已是不及,马又倒退数步,陷入淖中。贼众环刺仲礼,亏得仲礼骑将郭山石,力救仲礼,杀退贼众,仲礼才得走归,经此一战,景不敢复渡南岸,仲礼亦索然气馁,不敢再言战事了。血气之勇,不足济事,仲礼各军,又复退却。邵陵王纶,再会同东扬州刺史临城公大连等,进驻桁南,亦推仲礼为大都督,湘东王世子方,及假节总督王僧辩,并至都下。台城被困多日,内外不通,就是援军音信,也无从递入。城中官民,共诟朱异,异惭愤成疾,因即致死。大是幸事。梁主还很加痛惜,特赠异为尚书右仆射,大众益视为恨事。太子纲迁居永福省,募人献计,使达援军音问。有小吏羊车儿进策,请作纸鸢系敕,顺风遥放,冀达众军,太子恰也依议。偏纸鸢放出城外,被贼射下,仍不得达。已而鄱阳王世子嗣,募人送启入城,部吏李朗,想出一条苦肉计,先受鞭扑,佯为得罪,往降景营,因得伺隙入城,城中方知援兵四集,鼓噪一时。也欠镇定。梁主授朗为直閤将军,赐金遣还。朗乘夜出城,从锺山后绕道归营,宵行昼伏,积日乃达。于是鄱阳世子嗣,湘东世子方,征集各军,相继渡淮,攻毁东府前栅,景众少退。

  各援军立营青溪,再拟进攻。可巧高州刺史李迁仕,天门太守樊文皎,引兵五千人来援。文皎骁勇善斗,与迁仕驱兵独进,所向披靡,及抵菰首桥东,景将宋子仙用埋伏计,诱文皎陷入伏中,四面围集,毕竟双手不敌四拳,任你文皎如何勇力,怎禁得悍贼环攻,战了半日,力竭身亡。迁仕逃命要紧,管不及文皎生死,便即遁回。各军闻文皎战死,又复夺气,再加柳仲礼自惩前辙,不肯再进,待遇各将,又傲慢不情。邵陵王纶每日候门,常被拒绝,坐是彼此离心,不愿再进。数路援军,并皆失势。

  那侯景却也戒惧,更因士卒饥馁,无从掠食,未免加忧。王伟又献策道:“今台城不可猝拔,援军日盛,我军乏食,何弗佯与求和,为缓兵计,俟他内外懈怠,一举攻入,方可得志。”景连声称善,遂遣将任约、于子悦二人,至城下跪伏,拜表求和,请赐还原镇。太子纲以城中穷困,入白梁主,劝许和议,梁主勃然道:“和不如死!”此语尚有见地。太子固请道:“都城久困,援军怯战,不如暂且许和,再作后图。”梁主踌躇多时,方嗫嚅道:“随汝自谋,勿令取笑千载!”太子乃承制许和。景乞割江右四州地,并求宣城王大器出送,然后退兵。中领军傅岐固争道:“怎有贼起兵犯阙,尚与许和?这不过欲却援军,借此给我,戎狄兽心,必不可信!且宣城王系皇室冢孙,国脉所关,岂可轻出!”诚然!诚然!梁主乃命大器弟石城公大款为侍中,出质景营,并敕诸军不得复进。敕文中有善兵不战,止戈为武两语。堕贼狡计,还想虚词粉饰。授侯景为大丞相,都督江西四州诸军事,领豫州牧,仍封河南王。设坛西华门外,遣仆射王克,吏部郎萧瑳,与景将任约、于子悦、王伟等,登坛为盟。又令右卫将军柳津,出西华门,与侯景遥遥相对,歃血为誓。一方面是专望解围,情真语挚,一方面是但知行诈,口是心非。

  两下里盟誓既毕,总道景遵约撤兵,哪知他仍然围住,托词无船,不能还渡。嗣又遣大款还台,复求宣城王出送,种种刁难,无非是设词迟宕。会南康王会理等至马邛州,景复表请勒归会理。太子纲不得不从,饬会理退屯江潭苑。已而复称永安侯萧确,及直閤将军赵威方,截臣归路,请即召入以便西还。有诏授确为广州刺史,威方为盱眙太守,即日入觐。确为邵陵王纶次子,固辞不入。邵陵王纶泣语确道:“围城既久,主上忧危,不得已从景所请,遣归贼众,汝宜遵敕入朝,奈何拒命?”确亦泣语道:“侯景虽云欲去,仍然长围不解,情迹可知。召确入城,究属何益?”未几由朝使出城,一再征确,确尚不肯入。纶不禁怒起,喝令斩确,确乃流涕入城。

  城中粮食将尽,御厨中蔬菜亦绝,梁主时常蔬食,至是乃食鸡子。纶献入鸡子数百枚,由梁主亲自检点,欷歔不已。湘东王绎,驻兵武城,河东王誉,驻军青草湖,桂阳王慥,驻军西峡口,慥系萧懿子。皆观望不前。湘东参军萧贲屡请进兵,为绎所恨。及得梁主和诏,贲仍执前议,竟被杀死。侯景闻援师已怠,并将东府米运入石头,遂有意败盟。伪皇帝正德及左丞王伟,更从旁怂恿,景乃决计背约,胪陈梁主十失,上启梁廷。略云:

  陛下与高氏通和,岁逾一纪,舟车往复,相望道路,必将分灾卹患,同休等戚,宁可纳臣一介之服,贪臣汝、颍之地,便绝好河北,檄詈高澄。聘使未归,陷之虎口,扬兵击鼓,侵逼彭宋,天下宁有万乘之主,见利忘义若此!其失一也!第一条即使梁主愧死。臣与高澄既有仇憾,义不同国,归身有道,陛下授以上将,任以专征。臣受命不辞,实思报效,方欲荡涤夷氛,一匡宇内,乃陛下始信终疑,欲分臣功,使臣击河北,自举徐方。遣庸懦之贞阳,任骄贪之胡赵,才见旗鼓,鸟散鱼溃,慕容绍宗,席卷涡阳,诸镇靡不弃甲,疾雷不及掩耳,散地不可固全,使臣狼狈失据,妻子为戮,斯实陛下负臣之深。其失二也。梁主任将非人,反令叛贼借口。臣退保淮南,方欲收合余烬,尅申后战,封韩山即寒山。之尸,雪涡阳之耻,陛下丧其精魄,无复守气,便信贞阳谬启,复请通和。臣屡表谏阻,终不见从,反覆若此,童子犹且羞之,况在人君!其失三也。畏懦逗留,军有常法,贞阳精甲数万,不能拒抗敌国,反受囚执,以帝之犹子,而面缚虏庭,实宜绝其属籍,以衅征鼓,陛下曾不追责,悯其苟存,欲以微臣相贸易,人君之道,可如是乎?其失四也。悬瓠大藩,古称汝颍,臣举州内附,而羊鸦仁无故弃之,弃之者不闻加罪,得之者未见加功。其失五也。臣涡阳退缩,非战之罪,实由陛下君臣,相与见误,乃还寿春,曾无悔色,祗奉朝廷。鸦仁自知弃州,内怀惭惧,遂启臣欲反;欲反当有形迹,何所征验,诬陷乃尔。陛下曾无辨究,默然信纳,岂有诬人莫大之罪,而可比肩事主者乎?其失六也。此条实含血喷人。赵伯超拔自无能,任居方伯,惟渔猎百姓,行货权幸。朱异之徒,积受金贝,遂拟胡、赵为关、张,胡指贵孙,上文胡赵同此。诬掩天听,谓为真实。韩山之役,女妓自随,才闻敌鼓,与妾俱逝,不待贞阳,故只轮莫返。论其此罪,应诛九族,而纳贿中人,还处州任。伯超无罪,臣功何论?赏罚无章,何以为国?其失七也。臣御下素严,无所侵物,关市征税,咸悉停原,寿阳之民,无不慰悦。乃裴之悌等助戍在彼,惮臣检制,无故遁归,又启臣欲反。陛下不责其违命离镇,反受其浸润之谮,处臣如此,使何地自安?其失八也。此条未见上文,借景启中补入。臣虽才愧古人,颇无遗策,及委贽陛下,罄竭忠规,每有陈奏,恒被抑遏。朱异专断军旅,周石珍总尸兵仗,陆验、徐驎,典司谷帛,皆

  明言求货,非赂不行。臣无贿于中,故常遭抑责。其失九也。鄱阳之镇合肥,与臣邻接,臣推以皇枝,每相祗敬。而嗣王无端疑忌,臣有使命,必加弹射,或声言臣反,或启臣纤介,招携当须以礼,忠烈何以堪此!其失十也。此条又是诬罔。其余条目,且不胜陈。臣心直辞戆,有忤龙鳞,遂发严诏,便见讨袭。昔重华纯孝,犹逃凶父之杖,赵盾忠贤,不讨杀君之贼,臣何亲何罪,而能坐受歼夷?韩信雄桀,亡项霸汉,末为女子所烹,方悔蒯通之说。臣每览书传,心窃笑之,岂容遵彼覆车,而快陛下佞臣之手哉!是以兴晋阳之甲,乱长江而并济,愿得升赤墀,践文石,口陈枉直,指画臧否,诛君侧之恶臣,清国朝之秕政,然后还守藩翰,以保臣节,实臣之至愿也。谨此启闻。

  看官,你想梁主衍见了此启,怎得不惭愤交并?便于三月朔日,就太极殿前设坛,祷告天地,说是侯景背盟,不可不讨。恐天地亦不肯多管。一面举烽征军,再拟交兵。先是闭城拒贼,城中男女共十余万,士卒约二万余人,被围既久,十死八九,乘城不满四千人,类皆羸饿。蓦闻侯景负约,当然大惧,惟日望外援。柳仲礼专聚妓妾,置酒作乐,不许诸将出战,乃父即右卫将军柳津,登城呼仲礼道:“汝君父日坐围城,汝尚不肯竭力,试想百岁以后,将目汝为何如人?”仲礼面色如常,毫不介意。邵陵王纶亦顿兵不战。安南侯萧骏向纶进言道:“城危至此,尚坐视不救,倘有不测,殿下有何颜再立人世?今宜分军为三道,出贼不意,当可却贼!”纶终不听。

  南康王会理与羊鸦仁、赵伯超等,进营东府城北,约在夜间渡军。鸦仁违约不至,景已令宋子仙攻击会理。会理营尚未就,军士惊乱,伯超先遁,会理支持不住,便即退走,战死溺死,约五千人。景聚首城下,指示守军,城中益惧。景督兵攻城,昼夜不息,邵陵世子坚,屯太阳门,终日蒱饮,不恤吏士。书佐董勋华、白昙朗等,夜引景众登城,永安侯确,力战不能却,乃排闼入宫,报知梁主道:“城被陷了!”梁主衍尚安卧不动,喟然叹道:

  “我得我失,亦复何恨!”复顾语确道:“速去语汝父,勿以二宫为念!”确方欲趋出,又由梁主申命,使确慰劳外军。确奉命去讫。

  俄而景左丞王伟入殿奉谒,拜呈景启,无非说是奸佞所蔽,因领众入朝,惊动圣躬,特诣阙谢罪。梁主便问道:“侯景何在?汝可为我召来!”伟乃出杀报景,景竟引甲士五百人,昂然入见。既至殿前,望见仪卫森严,也不禁三分胆怯,因跪就殿阶,叩首如仪。典仪引就三公座上,梁主正容语景道:“卿在军日久,曾劳苦否?”景不敢仰视,汗涔涔下。贼胆心虚。梁主又道:“卿何州人,乃敢至此?妻子尚在北方么?”景仍不敢对,景将任约在侧,代景答道:“臣景妻子,皆为高氏所屠,只有一身归服陛下。”梁主复道:“卿既忠事我朝,应即约束军士,不得骚扰。”景应诺而出,复至永福省谒见太子,太子亦无惧容。侍卫统皆骇散,惟中庶子徐摛,通事舍人殷不害在侧。摛朗声道:“侯王来,当礼谒东宫!”景乃下拜。太子与言,景亦不能答。

  既而退出,自语同党道:“我尝跨鞍对阵,矢刃交下,了无惧意;今见萧公,使人自慑,岂非天威难犯,我不便再见两宫了!”随即纵兵入宫,胁逐两宫侍卫,劫掠乘舆服御,及宫女若干人。又收朝士王侯,送永福省,使王伟守武德殿,于子悦屯太极殿东堂,矫诏大赦,自加大都督中外诸军,录尚书事。小子有诗叹道:

  乱贼猖狂反许和,痴心还望戢干戈;

  推原祸始由贪利,后悔难追可奈何!

  嗣又遣石城公大款,赍着敕文,解散援军。欲知援军是否遵敕,请看官续阅下回。

  台城被困,各军之入援者,大都庸懦无能,才不足而志亦不专。邵陵一败而即溃,湘东一奋而即衰,目睹君父之危难,且偷生畏死,未肯赴义,遑问他人!独韦粲战死青塘,樊文皎战死菰首桥,功虽未成,忠则过之。而韦粲之死事尤烈。柳仲礼、裴之高,皆经粲激厉而来,之高虽为国忘家,卒未闻有血战之役,仲礼鼓勇追贼,亦颇壮往,乃以左肩之受伤,遂致怯战,以视粲之视死如归,甘与子弟同殉,其相去为何如耶!若侯景之称戈犯阙,明明为一叛贼,与贼许和,敕止援军,是延贼入门,又自绝其外援也。梁主亦知和不如死,乃胸无主宰,始明终昧,卒致堕入贼计,台城陷而正容语景,果何益耶?我得我失,死复何恨,徒付诸一叹而已,而梁亡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