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九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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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那高纬被封为温公,还不知死活地向周主宇文邕讨要一个人。您猜他要谁?正是他心心念念的淑妃冯小怜。这痴情种子啊,到这份上还惦记着美人。周主听了冷笑一声:"朕连天下都视如草鞋,难道还会吝惜一个妇人?"说罢就把冯妃还给了高纬。高纬连忙叩头谢恩,欢天喜地牵着美人退下。

没过几日,周主设宴招待高纬和齐国投降的宗室。酒过三巡,周主突然让高纬当众跳舞。这位亡国之君竟毫不推辞,借着酒劲扭腰摆臀,活像古时百兽朝拜的架势。满座唯有高延宗悲从中来,回住处就要服毒自尽,被侍女们苦苦劝住。转眼秋去冬来,有人告发高纬勾结宜州刺史穆提婆谋反。周主立即提审众人,堂上喊冤声此起彼伏。唯独高延宗默默流泪,突然抓起一把花椒塞进嘴里,不多时便气绝身亡。最终高纬父子连同齐国王公尽数被赐死,穆提婆也掉了脑袋。只有孝珩因病早逝逃过一劫,得以归葬故土。高纬那两个疯癫的弟弟仁英、仁雅被流放蜀地,其余亲眷统统发配边疆。说来可叹,高纬在位十二年,死时不过二十二岁,他儿子高恒更只有八岁就随父赴了黄泉。

高纬的母亲胡氏年过四十仍风韵犹存,高恒的生母穆氏更是二十出头娇艳动人。这对婆媳流落长安,竟在烟花巷里重操旧业。传说胡氏得了春秋时夏姬的秘术,接客时宛如处子,引得嫖客盈门。穆氏也凭着媚态赚得满堂彩。胡氏还得意地对儿媳说:"当皇后哪有当娼妓快活?"这般无耻,倒像是高家荒淫的报应。那位与高纬同死的任城王高湝,他的王妃卢氏被赏给周将斛斯征。这卢氏每日蓬头垢面吃斋念佛,死活不肯同房,最终得以出家为尼。最讽刺的是冯小怜,周主把她赏给代王宇文达做妾。这宇文达本是正经人,却被冯氏迷得神魂颠倒。有次冯小怜弹琵琶断了一弦,随口吟道:"虽蒙今日宠,犹忆昔时怜。"您要真念旧情,怎么不早些殉节?宇文达的正妻李氏气得天天与丈夫吵架,后来宇文达被杨坚所杀,冯氏又落到李氏兄长李询手里。李母为给女儿出气,逼着冯小怜穿着粗布衣裳天天舂米,动辄打骂。这朵娇花哪经得起这般折磨,最终寻了短见。您看这亡国祸水,到底也没落得好下场。

再说那逃到突厥的范阳王高绍义,靠着新任佗钵可汗的庇护,又得到营州刺史高宝宁的支持,竟在平州称帝,改元武平。突厥人还扬言要助他复国,大军压境虎视眈眈。周主正要发兵征讨,忽闻南陈司空吴明彻率军围攻彭城,只得先派大将军王轨南下救援。原来陈宣帝见北周灭齐,想趁机夺取徐州、兖州,便让年近七旬的吴明彻挂帅北伐。陈军先在吕梁大败周将梁士彦,继而围困彭城月余不下。中书舍人蔡景历劝谏退兵,反被罢官。那边王轨已率军截断陈军退路,用铁锁沉入淮水,两岸筑起堡垒。部将萧摩诃急请突围,老迈的吴明彻却笑道:"冲锋陷阵是将军的事,运筹帷幄该由老夫决断。"结果拖延旬日,退路全断。等到夜半突围时,明彻的船队被水中铁锁所阻,遭周军四面围攻。这位老将病体难支,连人带船当了俘虏,只有萧摩诃带着残兵从陆路逃回。

陈宣帝得知败讯才后悔没听蔡景历之言,急忙召他回朝升官。可惜景历不久病逝,享年六十。被押往长安的吴明彻忧愤成疾,六十七岁含恨而终。直到陈后主继位,才追封他为邵陵侯。这真是应了那句老话:一着不慎,满盘皆输啊!

北周武帝宇文邕正坐在云阳宫的军帐里,手指敲着案几上的捷报。彭城大胜的消息让这位勤勉的君主难得露出笑意,他当即下令改元宣政,准备调集大军北伐。可谁曾想,老天爷偏在这节骨眼上跟他开了个玩笑。

那日清晨侍从掀开帐帘时,发现皇帝面色蜡黄地蜷在榻上。御医战战兢兢把完脉,冷汗就顺着脖颈往下淌——这分明是积劳成疾的症候。消息传得比驿马还快,等宗师宇文孝伯赶到行宫时,只见皇帝攥着他的手直发抖:"我这病来得凶,怕是不成了。太子...太子就托付给你了。"孝伯的眼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,他连夜带着宿卫兵马先回长安戒备,皇帝则躺在摇摇晃晃的御辇里往回赶。

要说这位周武帝,那可真是个人物。当年宇文护专权时,他装得跟个闷葫芦似的,等时机成熟才一举诛杀权臣。平日里穿的是粗布衣裳,睡的是素麻被褥,后宫妃嫔掰着手指都能数完。有次巡营看见士兵光脚行军,当场脱下自己的靴子赏人。可偏偏养了个不成器的太子宇文赟——这孩子在父亲面前装得人模人样,背地里尽干些荒唐事。孝伯曾经跪着劝谏:"太子德行有亏,得找正经人管教啊!"皇帝却拍着他肩膀说:"满朝文武还有谁比你更正经?"

最揪心的是王轨那次宴席。老将军喝多了,突然摸着皇帝胡子哭起来:"多好的主公啊,可惜后继无人!"这话像盆冷水浇在君臣头上。后来孝伯被叫去问话,只能硬着头皮打圆场:"父子间的事,外人实在不好插嘴..."皇帝望着殿外飘雪发了半天呆,最后长叹一声:"太子就交给你了。"

腊月里的寒风卷着纸钱穿过长安城门时,三十六岁的周武帝咽下了最后一口气。灵柩刚入殓,宇文赟就迫不及待地坐上了龙椅。他先给嫡母和生母都封了太后,又把老丈人杨坚的女儿立为皇后——这一来可让杨家势力蹭蹭往上涨。

这新皇帝憋了这么多年,如今可算原形毕露。头一个遭殃的是战功赫赫的齐王宇文宪,皇帝派心腹于智整天盯着这位皇叔。那日黄昏,孝伯奉命去传话:"陛下要封您当太师呢。"宇文宪何等聪明,当即推辞:"我哪配跟开国元老们平起平坐?"可当晚他刚踏进殿门,就被埋伏的武士按住了。

于智跳出来罗织罪名时,宇文宪瞪得他直结巴:"我宇文宪行军打仗从不怕死,只恨老母亲要白发人送黑发人!"说完把玉笏往地上一摔。等消息传到齐王府,老夫人当场昏死过去——她儿子被活活勒死的这天,离先帝驾崩还不到百日。

长安城的雪下得更密了。百姓们缩着脖子嘀咕:连战功盖世的齐王都落得这般下场,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将军们还能有好?果然没过几天,王兴、独孤熊这些老将全被扣上谋反的帽子掉了脑袋。茶馆里的说书人讲到这儿总要摇头:"您猜周朝这江山还能坐多久?"

那于智啊,可真是春风得意,一下子当上了柱国大将军,还封了齐国公。朝廷里热闹得很,赵王宇文招做了太师,陈王宇文纯当太傅,越王宇文盛封太保,代王宇文达、滕王宇文逈这些皇亲国戚,还有卢国公尉迟运、薛国公长孙览,全都加封上柱国。最惹人注目的是国丈杨坚,不但升任上柱国,还兼了大司马的职位。

说起这杨坚啊,当年王轨就曾在周武帝耳边嘀咕:"太子不是当皇帝的料,那个普六茹坚更是一脸反相。"——原来杨坚他爹杨忠曾被赐姓普六茹,所以这么称呼。武帝当时就拉下脸来:"要真是天命如此,那也没办法!"杨坚听说这事后,一直夹着尾巴做人。如今总算熬出头,手握兵权,腰杆也硬了。

正赶上幽州有个叫卢昌期的,占据范阳响应北齐余孽高绍义。高绍义带着突厥兵往范阳赶,朝廷急派宇文神举带兵平叛。这宇文神举也是个人物,日夜兼程赶到范阳,设下埋伏。卢昌期冒冒失失来迎战,结果被包了饺子,范阳城转眼就易了主。高绍义还在半路上,听说老巢丢了,部下被抓,只能披麻戴孝哭了一场,灰溜溜退回突厥。营州刺史高宝宁带着几万骑兵来救,走到半道听说城已陷落,只好退回和龙。宇文神举凯旋回朝,把卢昌期押到长安,自然是砍头了事。

新登基的周宣帝宇文赟见天下太平,就开始胡天胡地。有回摸着身上被先帝打的杖痕,居然对着棺材骂街:"你死得太晚了!"守丧期间整天在宫里寻欢作乐,看见漂亮宫女就强占。提拔郑译当内史中大夫把持朝政,又嫌先帝灵柩停在宫里碍事,不到一个月就急着下葬。刚埋完就换上吉服,京兆郡丞乐运上书说丧期太短不合礼制,他全当耳旁风。

那年冬天,汾州的稽胡人刘受逻千造反,朝廷派越王宇文盛挂帅,宇文神举当副手去平叛。稽胡向突厥求救,突厥骑兵在半道中了埋伏,被打得落花流水。刘受逻千吓得赶紧投降。越王得胜回朝,宇文神举留下镇守并州等地,当了并州总管。

转过年来正月初一,宣帝在露门接受朝贺,头回戴上通天冠,穿着绛纱袍,还让大臣们都改穿汉魏服饰。大赦天下改元大成,设置四辅官,越王盛当大前疑,尉迟迥当大右弼,李穆当大左辅,杨坚当大后丞。宫里天天演百戏庆贺,闹腾了好几天。有几个耿直大臣上书劝谏,宣帝不但不听,反而变本加厉,白天黑夜地看戏,广选美女充实后宫,大修离宫,徭役繁重,简直是把"及时行乐"四个字刻在脑门上了。

早先他还嫌先帝定的《刑书要制》太严,特意放宽刑罚。现在见百姓不听话,大臣总劝谏,反而搞出个更苛刻的《刑经圣制》。在正武殿祭天颁布新法后,还派密探监视百官,稍有过失就严惩。自己却十天半月不上朝,奏章都让太监转递。京兆郡丞乐运干脆抬着棺材来上朝,列出八大罪状:独断专行、强占民女、深居后宫、朝令夕改、违背先帝节俭遗训、劳民伤财、堵塞言路、天象示警而不修德政。最后还撂下狠话:"再这样下去,周朝江山就要断送啦!"

宣帝气得跳脚,把乐运关进大牢要处死。满朝文武吓得不敢吱声,只有内史中大夫元岩叹道:"当年臧洪赴死,人们都称赞他忠义。如今乐运就是当代比干,我愿与他同死!"跑去劝宣帝:"乐运这是以死求名,陛下不如放了他,显得您宽宏大量。"宣帝火气稍平,第二天召见乐运说:"朕昨夜细想,爱卿确是忠臣。"赏了御膳放他回家。大臣们原以为乐运必死无疑,见他活着出来,都说这是虎口脱险。

这时大将军王轨在徐州当总管,见皇帝昏庸朝政黑暗,私下对家人说:"当年在先帝面前,我屡次说太子不堪大任,是为江山社稷着想。如今大祸将至,徐州靠近南陈,我要自保易如反掌。但忠义二字重于泰山,何况受先帝厚恩,唯有效死而已。只盼千百年后,后人能明白我的苦心。"果然没过几个月就大祸临头——原来中大夫郑译跟王轨、宇文孝伯有仇,趁宣帝摸着杖痕发怒时煽风点火:"这都是王轨和宇文孝伯挑唆的!"还添油加醋说王轨曾捋先帝胡子的事。宣帝暴跳如雷,派杜虔去杀王轨。元岩不肯签发诏书,颜之仪也劝谏,宣帝根本不听。元岩摘下官帽叩头流血,宣帝怒骂:"你想包庇逆贼吗?"命太监打他耳光,当场免官。杜虔赶到徐州,很快就带着王轨的首级回来复命了。

那会儿啊,上柱国尉迟运拉着孝伯躲在角落里,压着嗓子说:"老哥,咱们跟齐王都是一块儿在先帝跟前当差的,向来忠心耿耿。如今齐王死得不明不白,眼看就要轮到咱们了,这可咋整啊?"

孝伯叹了口气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:"我家里还有八十老母要奉养,地底下还躺着先帝的英灵。做臣子的不能尽忠,做儿子的不能尽孝,这天下虽大,又能往哪儿躲?再说了,既然吃了朝廷的俸禄,就该有赴死的觉悟。老兄要是想活命,不如赶紧求个外放的差事。"

尉迟运听得直点头,没过两天就谋了个秦州总管的缺。可这官印还没捂热乎呢,周主赟就在朝堂上阴着脸问孝伯:"齐王谋反的事儿,你早知道为啥不说?"

孝伯挺直腰杆,声音像铁锤砸在青石板上:"齐王对朝廷忠心耿耿,分明是被小人陷害!臣没能劝住先帝,已经愧对先帝托付。陛下要是治臣的罪,臣甘愿以死谢罪!"

周主被这话噎得满脸通红,低头摆弄着玉带扣不说话。等孝伯退下,他立刻写了道赐死的诏书。想起宇文神举当年在先帝跟前说过自己坏话,干脆一不做二不休,派太监端着毒酒连夜赶往并州。

尉迟运在秦州接到消息时,正赶上梅雨季。屋檐滴水声里,他听着孝伯和神举相继赴死的噩耗,手里的茶盏"咣当"摔在地上。没过半个月,这位老将军就在惊惧交加中咽了气。

要说这周主赟啊,杀起功臣来比割韭菜还利索。朝廷里能干的老人一个个倒下,他倒琢磨起新鲜花样来了。您猜这位主子接下来要闹什么幺蛾子?咱们下回接着说。

原文言文

  老将失谋还师被虏 昏君嗣位惨戮沈冤

  却说高纬受封温公,尚向周主哀求一人,这人为谁?就是淑妃冯小怜。念兹在兹,可算情种。周主邕微哂道:“朕视天下如脱屣,一妇人岂为公惜!”遂仍将冯妃给还高纬。纬拜谢而起,挈妃自出。既而周主召纬入宴,并及高氏诸王公,酒至半酣,令纬起舞,纬毫无难色,乘着三分酒意,舞了一回。差不多似虞廷之百兽。高延宗独悲不自胜,至宴罢归寓,即欲仰药,侍婢再三劝止,乃暂自偷生。到了秋尽冬来,有人诬告温公高纬,与宜州刺史穆提婆谋反。周主召还穆提婆,与纬等对簿,大众同声呼冤。惟延宗饮泣无言,用椒塞口,未几气绝。高纬父子及齐宗室诸王,并皆赐死。穆提婆亦当然伏诛,独孝珩先期病逝,得归葬山东。纬弟仁英患狂,仁雅患瘖,亦均得免死,流徙蜀中。其余亲属故旧,一并流配,概死边疆。高纬虽在位十二年,死时尚只二十二岁,纬子恒只八岁而终。史称纬为齐后主,恒为齐幼主。

  纬母胡氏年已四十,尚有冶容,恒母穆氏年仅二十有奇,自然更艳。两人流落无依,竟在长安市中,操着皮肉生涯,日与少年游狎。相传胡氏得陈夏姬术,陈夏姬系春秋时人,有内视法。与人欢会,常如处子,因此张帜平康,室无虚客。穆黄花妖冶善媚,亦得狎客欢心。胡氏尝语穆氏道:“为后不如为娼,更饶乐趣。”无耻至此,未始非高氏好淫的果报呢!登徒子其听之。齐任城王湝与纬同死。湝妃卢氏,由周主赐与亲将斛斯征。卢氏蓬头垢面,长斋持佛,不与征同言笑,征乃听令为尼。独纬妃冯小怜,亦由周主命令,赏与代王达为妾婢。达本不好色,偏得了这个冯淑妃,竟被迷住,非常爱宠。冯尝弹琵琶,忽断一弦,因随口吟诗道:“虽蒙今日宠,犹忆昔时怜!欲知心断绝,应看胶上弦。”你若果不忘旧情,何不早死,还可谢齐后主!达妃李氏,与达本伉俪相谐,自经冯小怜入门,屡致夫妻反目,大妇含酸,小妻构衅,不问可知。后来达为杨坚所杀,坚篡周祚,又将冯氏赐与李询,询即达妃李氏兄。询母为女报怨,令小怜改着布裙,逐日舂米,弱质柔姿,怎禁贱役,再加询母多方谩骂,不堪蹂躏,只好自寻死路,赴入冥途,人生总有一死,死到此时,乃弄得无名无望了。覆国亡家,都由此辈。话休叙烦。

  且说齐范阳王高绍义,投入突厥,突厥木杆可汗,已早去世,弟佗钵可汗继立,很加爱重,凡在北齐人,悉归隶属。齐营州刺史高宝宁,与绍义同宗,久镇和龙,即营州治所。颇得夷夏人心。周主遣使招降,宝宁不从,竟使人至绍义前,上表劝进。突厥亦许为臂助,绍义遂进据平州,自称齐帝,改元武平。命宝宁为丞相,佗钵可汗,亦招集诸部,举众南向,声言立范阳王为齐帝,代齐报仇。周主邕正拟进讨,忽闻陈司空吴明彻等,出兵吕梁,进围彭城,乃先务南顾,亟遣大将军王轨,率兵赴援。原来陈主顼闻周人灭齐,欲争徐、兖,因命吴明彻督军北伐。行至吕梁,周徐州总管梁士彦,率众拒战,为明彻所破,斩获万计。乘胜进围彭城,月余不下,陈中书舍人蔡景历进谏道:“师老将骄,不宜过穷远略,请下敕班师。”陈主顼不从景历,反说他阻惑众心,免官放归。吴明彻在军日久,仍然无功,且年将七十,不堪久劳,没奈何力疾从事。那周大将军王轨,已出兵南下,来救彭城。明彻得周军出发消息,益锐意进攻,就清水筑起长堰,引波流至城下,环列舟舰,日夕猛扑。梁士彦多方抵御,仍不得下。适探报传入陈营,谓周将王轨,已引军入淮口,用铁锁贯住车轮数百,沉清水中,遏断陈军归路,且在两旁筑垒屯戍云云。陈军不禁恟惧。部将萧摩诃献议道:“王轨始锁下流,两旁虽已筑垒,总还未就,速宜分兵往争,否则归路一断,我辈均为所虏了。”此策确是要紧。明彻掀髯微笑道:“搴旗陷阵,属诸将军;长算远略,归诸老夫,老夫自有主裁,将军不必躁急!”老昏颠倒。摩诃失色而退。

  蹉跎过了旬余,下流已被锁住,水路遂断。周军遂来救城,明彻正苦背疾,不能支持。萧摩诃复入请道:“今求战不得,进退失据,看来只好潜军突围,方保生还,请公率领步卒,乘车徐行。摩诃领铁骑数千,驱驰前后,必能保公安达京邑。此机一失,生还无望了!”明彻怅然道:“将军所言,原是良图;但我为总督,必须亲自断后,马军宜在前列,愿将军统率前行。”摩诃因率马军先发,乘夜登程。明彻亦决堰退军,自领舟师至清口。水势渐微,舟被车轮塞住,不能前进。周将王轨正督军待着,一声胡哨,四面环击。杀得陈军无路可奔,纷纷投水自尽。明彻病不能军,连人带船,被周军掳去。将士辎重,悉数陷没,惟萧摩诃与将军任忠、周罗,从陆路偷过周营,全师得还。

  陈主顼闻明彻被擒,始悔不用蔡景历言,即日召景历入都,令为鄱阳王,名伯山,陈世祖蒨第三子。谘议参军,才阅数日,即迁员外散骑常侍,兼御史中丞。是岁景历病终,享寿六十,赠太常卿,追谥曰敬。景历为陈高祖佐命功臣,故后来复得配享高祖庙廷。吴明彻被掳至长安,忧恚而死,年已六十七岁。一失足成千古恨。及陈后主叔宝嗣位,也得追赠为邵陵县侯,这且休表。

  惟周主邕得彭城捷报,赏功有差,且下诏改元宣政。自往云阳宫,大集各军,决计北讨。不料天不假年,二竖忽侵,兵马尚未调齐,皇躬竟致不起。乃下敕暂停军事,驿召宗师宇文孝伯,到了行在,由周主握手与语道:“我已疾亟,恐无生理,后事当尽付与君。君勉辅太子,勿负我言!”孝伯垂涕受嘱,且请乘舆还都。周主面授孝伯为司卫上大夫,总宿卫兵马事,先令驰驿还京,守备非常,自用卧床载归。途次气息仅属,甫近都门,骤致痰涌,喘息数声,竟尔归天。年只三十六岁,在位计十九年。

  周主邕沈毅有智,即位时深自韬晦,至宇文护受诛,始亲万机。治事甚勤,持身甚俭,平居常自服布袍,寝用布被,后宫唯置妃二人,世妇三人,御妻三人,此外一律裁损。后宫服饰,概尚朴实,凡从前宇文护所筑宫室,并嫌过丽,悉令毁撤,改为土阶数尺,不施栌栱。所有雕儛各物,并赐贫民。至若校兵阅武,步行山谷,皆不惮劳苦。每当宴会将士,又必执杯劝酒,或手付赐物。平齐时见一军士跣行,即脱靴为赐,所以士皆用命,人愿效死。独太子赟不肖乃父,性好淫僻,宇文孝伯尝入白道:“皇太子关系民社,未闻令德,臣忝列宫官,责难旁贷。今太子春秋尚少,志业未成,请妙选正人,辅导东宫,尚望迁善改过,否则后悔无及了!”周主道:“正人岂复过君!君宜为我辅导太子。”及孝伯趋退,即命尉迟运为右宫正,孝伯为左宫正,寻擢孝伯为宗师中大夫。已而复召孝伯入问道:“我儿近日渐长进否?”孝伯答道:“皇太子近惧天威,尚无过失。”周主稍有喜色。嗣由王轨侍宴,起捋周主髯道:“可爱好老公,但恨后嗣闇弱!”周主失色,竟命撤席,且责孝伯道:“君常与我云:‘太子无过。’今轨有此言,显见是君多诳语了。”孝伯拜谢道:“臣闻父子至亲,人所难言。陛下不能割情忍爱,臣亦只好结舌了!”周主沈吟良久,方徐谕道:“朕已将太子委公,愿公勉力!”孝伯乃再拜而退。孝伯不能导正东宫,何如先几引退?若周主之舐犊情深,其失愈甚。至周主疾殂,太子赟迎尸入都,一经棺殓,便由赟嗣皇帝位,尊谥故主邕为武皇帝,庙号高祖。奉嫡母阿史那氏为皇太后,本生母李氏为帝太后。立妃杨氏为皇后,杨氏小名丽华,就是柱国随公杨坚长女。周建德二年,纳为太子赟妃,此时册为皇后,杨家权势,从此益盛了。为杨坚篡周伏笔。

  赟本无令行,只因父教甚严,不得不勉强矜持,涂饰耳目。既得登位,遂复萌故态,渐渐的放纵起来。当时周室勋亲,第一人要算齐王宪,赟夙加忌惮,即令武卫长孙览总兵辅政,收夺齐王宪兵权。又密令开府于智,察宪动静,智遂诬宪有异谋,请先时防范。赟已授宇文孝伯为小冢宰,因召入密嘱道:“公能为朕图齐王,当即令代齐王职使。”孝伯叩头道:“先帝遗诏,不许滥诛骨肉。齐王系陛下叔父,戚近功高,社稷重臣,栋梁所寄,陛下若妄加刑戮,微臣又阿旨曲从,是臣为不忠,陛下亦难免不孝呢!”赟默然不答,孝伯自然退出。赟自是疏远孝伯,潜与于智等设谋除宪,计画已定,仍遣宇文孝伯传命,往语宪道:“三公位置,应属亲贤,今欲授叔为太师,九叔为太傅,九叔指陈王纯。十一叔为太保,十一叔指越王盛。叔以为何如?”宪答道:“臣才轻位重,早惧满盈,三师重任,非所敢当;且太祖勋臣,宜膺此选,若专用臣兄弟,恐滋物议,还请陛下三思!”孝伯依言返报,未几复来,谓今晚召诸王入殿议事,王勿爽约。宪当然应命,孝伯自去。转瞬天晚,宪遵召前往,行至殿门,并不见诸王到来,恰也不免惊疑,但已经趋入,只好坦然前进。不意门内伏着壮士,见宪入门,便即突出,把宪拿下。宪辞色不挠,自陈无罪,蓦见于智出殿,与宪对质,统是捕风捉影,含血喷人。宪目光似炬,口辩如河,说得于智理屈词穷,只有支吾对付。或语宪道:“如王今日事势,何用多言!”宪太息道:“我位重望尊,一旦至此,死生有命,不复图存;但老母在堂,尚留遗恨,罢罢!我也顾不得许多了。”说着将笏投地,竟被壮士缢死,年才三十五岁。

  宪为周太祖泰第五子,幼即岐嶷,风采朗然。太祖泰尝赐诸子良马,任他取择,宪独取驳马。太祖问故?宪答道:“此马色类不同,或多骏逸,将来从军征伐,牧圉亦容易辨明,岂不较善?”太祖道:“此儿智识不凡,当成伟器。”后来果武略超群,累战皆捷。平时抚御士卒,甘苦同尝,平齐一役,长驱敌境,刍牧不扰,尤得民心。至是无辜被戮,远近含哀。大将军安邑公王兴,开府独孤熊、豆卢绍等,俱与宪相暱。嗣主赟诛宪无名,诬称兴等与宪谋叛,一并处死。宪母连步干氏,系柔然人,封齐国太妃。宪事母甚孝,母尝患风热,宪衣不解带,扶持左右。及宪冤死,母亦惊泣成疾,便即告终。宪长子贵早卒,余子质、賨、贡、乾禧、乾洽,并封公爵,亦连坐被戮。梓宫在殡,遽戮勋亲,周事已可知了。这一着便已致亡。

  于智得晋位柱国,封齐国公,授赵王招为太师,陈王纯为太傅,越王盛为太保,代王达,滕王逈,宇文泰幼子。及卢国公尉迟运,薛国公长孙览,并为上柱国。后父杨坚亦得进任上柱国兼大司马。从前王轨尝语武帝道:“太子非社稷主,普六茹坚有反相。”周曾赐杨忠姓为普六茹氏,坚为忠子,故称普六茹坚。武帝艴然道:“若天命有在,亦无可如何!”坚闻轨言,尝自晦匿,至此得掌军政,方握重权。会幽州人卢昌期据住范阳,起应高绍义。绍义引突厥兵赴范阳城,周廷即遣宇文神举往讨。神举兼程北进,行至范阳,卢昌期前来迎战,被神举用诱敌计,一鼓围攻,得擒昌期,遂克范阳。高绍义尚在途中,得知范阳失陷,昌期被虏,因素服举哀,折回突厥。营州刺史高宝宁,亦率数万骑救范阳。中途闻变,仍然退据和龙。宇文神举奏凯班师,送昌期入长安,当然枭斩,不在话下。

  周主赟以内外粗安,乐得恣情声色,任意荒淫。尝自扪杖痕,向梓宫前恨骂道:“汝死已太迟了!”因此托名居丧,毫无戚容。整日里在宫中游狎,见有姿色的宫嫔,即逼与淫乱。拜郑译为内史中大夫,委以朝政。又嫌梓宫在堂,未便改吉,便不守遗制,即令移葬山陵。约计殡灵期间,尚未逾月。一经葬毕,即易吉服,京兆郡丞乐运上疏,略言葬期既促,事讫即除,太为急急,不可训后。赟置诸不理。是年冬月,稽胡帅刘受逻千起反汾州,诏令越王盛为行军元帅,宇文神举为副,进军西河。稽胡向突厥求援,突厥遣骑赴救,为神举所侦悉,中途设伏,掩击突厥骑兵。突厥败走,稽胡帅刘受逻千,惶惧乞降。越王盛振旅还朝,神举留镇并、潞、肆、石等四州,号为并州总管。

  越年正月朔日,周主赟在露门受朝,始服通天冠,绛纱袍,令群臣并服汉、魏衣冠,颁诏大赦,改元大成。初置四辅官,命越王盛为大前疑,蜀公尉迟迥为大右弼,申公李穆为大左辅,随公杨坚为大后丞,大陈鱼龙百戏,庆赏太平,好几日尚未撤去,免不得有几个直臣,上书谏阻。赟非但不从,反越加恣肆,一不做,二不休,令百戏日演殿前,夜以继昼。又广采美女,罗列声伎,增筑离宫,大兴徭役,真个是穷奢极欲,惟恐不及。想是自知速死,故不惮横行。起初即位,尚嫌高祖时刑书要制,太觉从严,特为减轻条例,时加赦宥。此次因民多犯法,吏好强谏,因欲为威虐,慑服群下,乃更定刑名,务尚苛刻,叫作刑经圣制。便在正武殿大醮告天,颁示刑法。一面令左右密伺群臣,小有过失,即加诛谴。自己独游宴沈湎,旬日不朝,群臣请事,统由宦官代奏。于是京兆郡丞乐运,舆榇入朝,陈主八失:(一)事多独断,不令宰辅参议。(二)采女实宫,仪同以上诸女,不许擅嫁。(三)至尊入宫,数日不出,所有奏闻,统归阉人出纳。(四)下诏宽刑,未及半年,更严前制。(五)高祖珽雕为朴,崩未逾年,遽违遗训,妄穷奢丽。(六)劳役下民,供奉俳优角镴。(七)上书字误,辄令治罪,杜绝言路。(八)玄象垂诫,荧惑屡现,未能谘诹善道,修布德政。结末数语,乃是八过未改,臣见周庙将不血食了!看官,试想这种直言不讳的谏草,就使遇着中主,尚且忍受不起;况周主赟庸昏淫暴,哪肯听受直言。当下勃然大怒,命运入狱,即欲加运死罪。朝臣相率惶怖,莫敢营救,独内史中大夫元岩叹道:“臧洪同死,人且称愿;臧洪事见《三国志》。况同时遇着比干,岩情愿与他同毙。”遂诣阁入谏道:“乐运不惜一死,实欲沽名,陛下不如好言遣归,借示圣度!”也是讽谏。頠怒乃少解,越日召运与语道:“朕昨夜思卿所奏,实为忠臣。”乃赐运御食,运拜谢而出。朝臣初见周主盛怒,莫不为运寒心,及见运释归,乃为运道贺,说是虎口余生,不可多得了。

  时大将军王轨,出为徐州总管,因见上昏下蔽,恐祸及己身,私语亲属道:“我昔在先朝,屡言储君失德,实欲为社稷图存。今事已至此,祸变可知,本州控带淮南,近接强寇,欲为身计,易如反掌,但忠义大节,究不可亏,况素受先帝厚恩,志在效死,怎得因获罪嗣主,遽背先朝?今惟有待死罢了!千载以后,或得谅我本心。”果然不到数月,大祸临头,好好一位百战功臣,又复死于非命。原来中大夫郑译,与轨有嫌,又恨及宇文孝伯,屡思报怨。事见七十八回,吐谷浑之役。可巧周主自扪杖痕,谓是何人所致?译乘机答道:“事由王轨、宇文孝伯。”赟恨恨道:“我誓当杀彼!”译复述及王轨捋须事,见上。越激动周主怒意,遂遣内史杜虔,赍敕杀轨。中大夫元岩不肯署敕,御正中大夫颜之仪进谏不从。岩复继脱巾顿首,三拜三进,周主怒道:“汝欲党轨么?”岩答道:“臣非党轨,正恐滥诛功臣,失天下望!”周主赟叱令内侍,殴击岩面,将他逐出,即日免官。并促令杜虔就道,未几即由虔返报,轨已诛讫。

  上柱国尉迟运私语孝伯道:“我等与王公同事先朝,素怀忠直,今王公枉死,我辈亦将及难,奈何奈何?”孝伯道:“今堂上有老母,地下有武帝,为臣为子,去将何往?且委贽事人,义难逃死。足下若为身计,何勿亟求外调,还可免祸。”尉迟运依计而行,得出为秦州总管。才阅数日,周主赟召问孝伯道:“公知齐王谋反,何故不言?”孝伯道:“齐王效忠社稷,实为群小所谮,因致冤戮,臣受先帝嘱托,方愧不能切谏,此外尚有何言!陛下如欲罪臣,臣有负先帝,死亦甘心了!”周主赟也觉怀惭,俯首不语,待孝伯告退,竟下敕赐死。又因宇文神举,受宠先朝,亦尝毁己,索性尽加辣手,命内史赍着鸩酒,速赴并州,逼令饮鸩自尽。尉迟运至秦州,迭闻孝伯、神举,依次毕命,不由的忧惧成疾,也即暴亡。小子有诗叹道:

  未信仁贤国已虚,哪堪勋旧尽诛锄!

  人亡邦瘁由来久,黑獭从兹不食余。

  周主赟既滥杀勋臣,又想出一种奇事,即拟施行。欲知周主有何设施,且至下回再表。

  周主邕为一英武主,平齐以后,又复败陈,虽由陈将吴明彻之昏耄失算,以致兵败受擒,然非周将王轨之锁断下流,亦不至挫失如此。败陈者王轨,用轨者周主邕,推原立论,宁非由周主之英明乎?独周主邕号称知人,而不能自知其子,昏庸如赟,安得以大统相属?就令诸子尚幼,不堪承嗣,何妨援兄终弟及之例,传位同胞!况世宗毓已为前导,邕正可步厥后尘,奈何徒为子嗣计,不思为社稷计乎?及赟嗣位后,戮勋戚,杀功臣,种种失德,史不绝书,皆周主之贻谋不臧,有以致之。然当时如齐王宪辈,不能为伊霍之行,徒拱手而受戮,忠而近愚,亦不足取,身亡而国俱亡,此任圣之所以夐绝古今也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