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于冰得了儿子,取名"状元儿",心里那股子愁闷总算散开了。眼瞅着乡试的日子越来越近,他盘算着得早点进京,好摸清当下文章的流行风气。刚开春二月,他就收拾行囊上路了。
到了京城,先在客栈住下,打发柳国宾和陆永忠两个随从去找房子。这两人跑断了腿,不是嫌院子太大,就是嫌屋子太小,总不合心意。原先住过的王经承家那处宅子,偏巧又被个候补官儿给占了。
这天转到余家胡同,总算寻着个称心的院落。院子宽敞明亮,月租三两银子。房主姓罗名龙文,在内阁当个中书,是当朝宰相严嵩门下一条得力走狗。严家父子那些见不得光的银钱往来,多半都经他的手。这人仗着主子势力,平日里没少作威作福。说来也巧,这宅子跟罗龙文自家住处就隔一堵墙,走的是同一条巷子。
柳国宾他们相中了,赶紧回来请于冰去看。于冰迈进院门,迎面是座气派的门楼,转过屏风,见正房三间带东西厢房,南面还有三间敞亮的厅堂。屋里桌椅板凳都是新漆的,油光水亮。后头还带着几间厨房。于冰越看越满意,当场付了定金。
搬进来没两天,柳国宾就劝道:"隔壁罗老爷家天天车马不断,想必是个有门路的。大爷将来中了进士,总得结交这样的人,不如先去拜会拜会?"
于冰皱眉道:"我早想过这茬。可他是个现任中书,我不过是个秀才,年纪又轻。若写个'眷弟'帖子,显得攀附;写'晚生'帖子,我又不情愿。"
柳国宾笑道:"人在屋檐下,该低头时且低头。等您将来做了大官,还怕他不递手本求见么?"说得于冰也笑了。
第二天一早,于冰还是写了拜帖送去。谁知门房收了帖子,转头就说主人出门了。等了三四天不见回拜,于冰正懊悔自讨没趣,第五天忽然听小厮大章儿嚷道:"罗老爷来拜了!"
于冰一看帖子,这回写的竟是"眷弟",先前那个"晚生"帖子也没退回来。正整衣冠时,柳国宾已引着人进了院子。
只见这位罗中书生得实在稀奇:一双猫眼快长到头顶心,两道虾米眉吊在脑门骨上。说笑时鼻孔朝天,待人接物眼高于顶。那几根稀疏胡须活像风干的鱼鳍,细长身子佝偻着,活脱脱一根挂面。
两人在厅上寒暄。罗龙文问了于冰籍贯,又敷衍几句科场的事,茶都没喝完就起身告辞。于冰送客回来,忍不住对柳国宾说:"不过是个中书,摆什么架子!"柳国宾劝道:"京官都这德行。"于冰摇摇头,心里老大不痛快。
又过了七八日,于冰正在房里温书,忽听大章儿在院里喊:"罗老爷到——"于冰想起他上次的傲慢,顺口道:"就说我不在!"话音未落,罗龙文已带着两个锦衣小厮闯了进来。于冰慌忙要换见客的衣裳,罗龙文摆手道:"不必拘礼。"
这回罗龙文倒是热络,坐下就诉苦:"实在对不住,这些天严太师随时传唤,各部院官员又缠得紧,竟抽不出空来叙谈。"忽然话锋一转,"年兄可会作古文?"
于冰老实道:"八股文都作不好,何况古文。"
罗龙文拍着膝盖叹气:"眼下通政使赵大人的公子要做二十整寿,求严太师作篇寿文。太师府里那些幕僚写了十几篇,不是吹捧太过,就是寒酸小气。若能寻人作篇合意的..."说着眼睛直往于冰身上瞟。
于冰心里好笑:二十岁就做整寿,岂不荒唐?嘴上却说:"这题目新鲜,倒容易出彩。"
罗龙文激将道:"说得轻巧!太师府多少才子都写不好,年兄若能作篇瞧瞧..."
"若实在缺人,晚生试作一篇请老前辈指教。"
罗龙文大喜:"最好不过!只是五天后就是寿辰,最迟两日内要成稿。"说着起身告辞,临走时那虾米眉都快飞起来了。
于冰一摆手说:"哪用得着一两天!"
说着就抽过两张竹纸,提笔蘸墨唰唰写起来。那笔尖在纸上走得飞快,转眼间就写好了,递给罗龙文看。龙文心里直嘀咕:"这小子手倒是快,可别是胡写一通糊弄人。"
接过来一瞧,那字迹飘逸潇洒,笔力却透着股子刚劲。再看那寿文,开头写着:
〖有位客人要给少司空家大公子龙岩世兄贺寿,找我写篇文章。我一问年纪,才二十岁。
席间有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悄悄问我:"古时候八十岁才叫寿,叫开秩。不到这个岁数称不上寿。《礼记》上说'三十曰壮,有室'。龙岩公子刚到壮年,按礼数根本不能叫寿啊!再说为人子女的,在父母面前不能提老字。听说司空赵公才四十五岁,儿子二十岁就做寿,这不合礼数吧?"
我说:"我给他祝寿,是看重这个人,不是看重年纪。"
在座各位就问:"那您说说龙岩公子有什么值得称道的?"
我说:"我信得过他,不光是因为他本人,更是因为他的朋友。从朋友身上就能看出他的为人。"
大家更好奇了:"这又是什么道理?"
我解释道:"《小雅》里说得很明白。从《鹿鸣》到《湛露》二十二篇,像《伐木》讲朋友宴饮,《南陔》《白华》讲侍奉双亲,都记载得清清楚楚。上古时候朋友和睦,贤才辈出,大家互相探讨孝悌之道,共同侍奉君亲。可见侍奉父母这件事,有好朋友帮衬就更顺当,哪能光看早晚请安的表面功夫?龙岩公子在外不斗鸡走狗,在家不沉迷声色,一心诚心诚意侍奉双亲,这样的年轻人可不多见啊!再看和他来往的朋友,都是学问好、品行正的年长者,同龄人反而很少。这些老成持重的人,才学见识必定不凡,言行必定谨慎,说的话都像布匹粮食一样实在有用,可不是几杯酒就能结交的。龙岩公子能交到这样的朋友,要不是他侍奉双亲有方,能让朋友们信服,别人怎么会心甘情愿来给他祝寿呢?
当年孔子称赞宓不齐说:'有三位像父亲一样的长辈,可以教他孝道;有五位像兄长一样的朋友,可以教他悌道;有十二位良师益友,可以教他学问。'我看龙岩公子也是这样。富贵寿考都是命中注定,我写这篇文章,就是想和他朋友们一起阐明侍奉双亲的道理。从日常起居到将来做官治民,都要谨遵父母教诲行事,这才符合《南陔》《白华》的深意,也不辜负我写贺词的本心。要是能做到这样,二十岁称寿又有什么不可以?"
在座各位听完都说:"说得好!"
我就把这些话写下来,交给那位客人。
以后有人看到这篇文章,一定会说:"二十岁就称寿的规矩,是从我给龙岩世兄写寿文开始的。"〗
罗龙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,咂着嘴说:"年纪轻轻就有这等才学,写得又快,真是让人又羡慕又佩服!我拿去让府里几位先生瞧瞧。"
于冰摆摆手:"虽说不是什么好文章,倒也不至于文理不通。随他们看去吧。不过严太师要是问起来,千万别说是我写的。"
龙文笑道:"他老人家事情多着呢,要是不合意,随手就扔一边去了,哪会问起作者姓名?您就放一百个心吧!"说完拱拱手,乐呵呵地走了。
过了两天,于冰正在院里踱步,忽然看见罗龙文绕过外院的屏风走进来,满脸喜色。一见于冰,先作了个揖,扑通就跪下了。于冰赶紧也跪下扶他,两人起来坐下。龙文拍着大腿笑道:"先生真是奇才啊!前日那篇寿文,太师居然采用了!果然不出您所料,还真问起作者姓名,看样子对您颇为赏识,小弟往后可要沾您的光了!左右已经将您的名讳报给太师,府里七太爷最懂书法,说您的字有美女簪花的神韵,喜欢得不得了。我这心里啊,就跟喝了蜜似的!"
说完又哈哈大笑。于冰问道:"这位七太爷是?"
龙文吐了吐舌头:"先生要求功名,怎么连他都不知道?这位是太师府的总管,姓阎名年,人称站着的宰相。如今九卿衙门里,大半都尊称他萼山先生。"
说着把椅子往于冰这边挪了挪,凑到耳边低声道:"前些日子我在七太爷面前极力推荐您的才学。他说府里原来有位书启先生是苏州人,叫费封,最近病故了。眼下虽然有不少人举荐,但还没试出才学高低。他的意思是想请您补这个缺,托我来传话——这可是黄金难买的好机会啊!您觉得怎么样?"
又补充道:"大后天是太皇后祭辰,这天不办公事,太师也不去内阁,正是清闲时候。让我带您到府前候着,准备传见。"说完轻轻拍了拍于冰的手臂,大笑道:"我都替您高兴!明年科举的头名状元,怕是要姓冷了!"
于冰皱眉道:"我是个读书人,怎么能给人当幕僚?"
龙文急得直摆手:"先生这话差了!您参加科举,不就是为了功名吗?中不中举固然要看才学,也得看命数。就算您十拿九稳,将来做官能跳出太师的手掌心吗?这样的机会平常人求都求不来。要是宾主投缘,别说中举,就是让您中状元,也不过像热锅里爆个豆子那么容易,费什么劲?先生再好好想想,可得往深里想啊!"
于冰低头琢磨了半天,终于叹道:"先生句句都是金玉良言,晚生敢不从命?"
龙文喜得连连作揖:"既然您答应了,可见小弟这番引荐没白费功夫。不过您自称晚生,这可真是折煞小弟了!要是您不嫌弃,咱们今日结拜为兄弟如何?"
于冰推辞道:"承蒙您折节下交,本该从命。不过换帖结拜这些俗礼就免了吧。"
龙文拍手道:"那咱们就是兄弟了!"硬拉着于冰去他屋里坐,还把柳国宾他们都叫来。没想到早已备下丰盛酒席,又非要拉着于冰进内室见了家眷。两人把细节都商量妥当。
到了第三天清早,于冰穿戴整齐,跟着龙文来到西江米巷。离相府老远就下了车,只见车马往来不绝,送帖子的、求见的官员进进出出。龙文让于冰沉住气,又帮着他琢磨太师可能问的话。等到正午时分,不但没传见于冰,连龙文也不见踪影。陆永忠买了些点心给大家充饥,于冰心里越发烦躁。又等了许久,才看见龙文......
文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过来,搓着手说:"今儿个工部各位大人商议着要运木料修建明霞殿,还留了新上任的直隶巡抚杨顺杨大人用饭。还有......"
话还没说完,就见好几顶大轿从府里抬出来,轿帘半卷,里头坐着穿蟒袍佩玉带的大人物。前头开道的随从分作两路,往东西方向去了。龙文搓着手道:"我再去打听打听!"
于冰在日头西斜时,看见门前官吏散去大半,才见龙文匆匆出来,抹着额头的汗说:"七太爷不知回过话没有,老弟怕是饿坏了吧?"
于冰摇摇头:"看来没指望,我还是回去罢。"
龙文一把拉住他:"使不得!好歹等到掌灯时分,才不算失礼......"
正说着,突然府里冲出个家丁,东张西望地喊:"直隶广平府的冷秀才在哪儿?太师爷要见哩!"慌得龙文直推于冰。于冰上前报了姓名,那家丁招招手,引他到二门前,又换了两个人带路。
穿过几道回廊,来到一处雕栏环绕的院落。领路的低声道:"您稍候。"不多时便出来招手。于冰抬眼望去,见东边太师椅上坐着个老者:头戴镶宝幅巾,身着油绿貂氅,脚踩朱红云履。六十开外的年纪,宽额细眼,一部络腮长须随风轻颤。
于冰心里暗道:"这必是严相爷了。"上前先跪拜,再作揖。严嵩起身虚扶,漫不经心还了半礼,眯眼问道:"秀才多大年纪了?"
"学生直隶广平府成安县人,虚度十九春秋,贱名冷不华。"
严嵩捻须笑道:"原来才十九岁。"转头吩咐:"给秀才看座。"
于冰连忙摆手:"太师大人位列三公,是辅佐圣上的股肱之臣。学生不过乡野书生,能得见尊颜已是三生有幸,怎敢与大人平起平坐?"
严嵩素来爱听奉承,见于冰生得俊秀,谈吐又得体,不由眉开眼笑:"你我非属上下级,秀才不在官籍,理当宾主相待。"说着竟往客位虚引,这可是破天荒的礼遇。
于冰再三推辞,亲自把椅子挪下半尺,斜签着身子坐下。严嵩抚着长须道:"老夫终日案牍劳形,各省公文堆积如山。先前有个苏州姓费的幕僚帮着料理,不料上月病故了。听门下都说秀才品学兼优,老夫有意请你补这个缺,只怕庙小容不下真佛啊!"说罢呵呵直笑。
于冰欠身道:"学生才疏学浅,唯恐辜负重托。既蒙太师垂青,自当竭尽驽钝。只是年少无知,还望多多指点。"
严嵩摆摆手:"明日便带着行李来罢。至于酬劳,府中向无定例,秀才不必挂心。"
于冰深深作揖:"谨遵钧命!"告退时,严嵩虚送两步就转身了。
刚出相府大门,柳国宾就围上来打听。于冰正要说话,忽见罗龙文气喘吁吁追出来:"成了吗?成了吗?"听于冰说完,龙文拍腿大叫:"我说什么来着!早看出老弟不是池中物!明早定来道喜!"
第二日龙文来得格外早,亲热得像是换了个人。听说于冰要独自入府,他连连点头:"老弟通透!带下人反倒不便。放心,府里杀人都当寻常事,还怕没人伺候?"
当日龙文设宴饯行,还给国宾他们送来酒菜。次日清晨,于冰收拾好书箱被褥,让两个仆人押着行李,随龙文乘车来到相府。只见府门外条凳上坐满候见的官员,见他们下车,竟有一半人站了起来。
有个穿绸缎袍的武官笑着问:"这位可是广平冷先生?"得到龙文确认后,那人恭敬道:"太师爷昨晚吩咐,冷师爷到了直接请进。"
穿过几重院落,来到一间明窗净几的屋子。刚坐下就有个叫王章的管事,带着个十六七岁的小厮进来:"这是丽儿,往后师爷的茶水饭食都由我们伺候。"
于冰道:"劳烦代我向七太爷致谢。"
从此他便在严府做起文书来。每日见的不是求官的就是行贿的,没一件正经国事。于冰只管揣摩着严嵩心思批复,宾主竟相处甚欢——这一切,都源于那篇寿文引来的机缘。
正是: 一纸寿文作钓钩, 引出宦海几沉浮。 谁见朱门深院里, 书生秉烛写春秋。
做寿文才传佥士口 充幕友身入宰相家
词曰:
班杨雄略,李杜风华,听嘱求笔走龙蛇,无烦梦生花。
才露爪牙,蒙权臣招请,优礼相加,群推是玉笋兰芽。
——右调《菊绽黄金》。
话说冷于冰生了儿子,起名“状元儿”,至此时将愁郁开放,瞬息间又到了乡试年头。于冰要早入都中,揣摩文章风气,二月就起了身。先在旅店内住下,又叫柳国宾、陆永忠二人寻房;寻了几处,不是嫌大,就是嫌小,通不如意。前此住的王经承家房子,又被一候送官住了。
一日,寻到余家胡同,得了一处房子,甚是干净宽敞,讲明每月三两银子。房主子姓罗,名龙文,现做内阁中书,系中堂严嵩门下办事的一走狗,凡严嵩父子赃银过付,大半皆出其手,每每仗势作威福害人。他这房与他的住房止隔一墙,通是一条巷内出入。国宾等看的中式,回到寓处,请于冰同去观看。于冰见外院正中是一座门楼,门楼内有两扇屏门。转过屏门,看上面是一堂两屋,三间正屋:东西厦各有房;南面是三间厅子,倒也宽敞。各房里都是漆桌椅、板凳、杌子等项俱全,又是新油洗出的。房后还有厨房几间。于冰看了,甚是中意,随即与了定银并茶钱。
次日早,即搬来住下。过了两天,柳国宾向于冰道:“房主人罗老爷就住在西隔壁,每天车马盈门,看来是个有作用的人;早晚大爷中会了,也是交识,该拜他一拜才是。”
于冰道:“我早已想及于此,但他是个现任中书,我是个秀才,又年少,不好与他眷弟帖;写个晚生帖,我心不愿意。”
国宾道:“世途路上何妨。做秀才且行做秀才的事,将来做了大官,怕他不递手本么?”
于冰笑了。到次早写帖拜望,管门人将帖留下,以出门回复。于冰等了三四天,总不回拜,甚是后悔。直到第五天,大章儿跑来说道:“隔壁罗老爷来拜!”
于冰见写的是眷弟帖,日前晚生帖也不见璧回。少刻,柳国宾说道:“罗老爷已到门前了!”
于冰整衣相迎,但见:
一只猫眼睛,几生在头顶心中;两道虾米眉,竟长在脑瓜骨上。
谈笑时仰面朝天,交接处目中无物。
鱼腮雕口短胡须,绝象风毛;猿臂蛇腰细身躯,几同挂面。
两人到庭上,行礼坐下,龙文问了于冰籍贯,又问了几句下场的话;只呷了两口茶,便将钟儿放下,去了。于冰送了回来,向国宾等道:“一个中书也算不得甚么显职,怎他这样个看人不在眼里?”
国宾道:“想来做京官的都是这个样儿!”
于冰将头摇了摇,心上大是不然。
又过了七八天,于冰正在房中看文字,只听得大章儿在院外说道:“罗老爷来了。”
于冰嗔怪他骄满,随口答道:“回他罢,你说我不在家!”
不意罗龙文便衣幅巾,跟着两个极鲜衣俊秀的小子,已到面前。于冰忙取大衣服要穿,龙文摆手道:“不必!”
于冰也就不穿了,相让坐下。龙文道:“忝系房东,连日少叙之至!皆因太师严大人时刻相招,又兼各部院官儿絮聒,把个身子弄得无一刻闲暇。前日匆匆一面,也没有问年兄青春多少。”
于冰道:“十九岁了。”
龙文道:“好!”又道:“年兄八股自然是好的了,不知也学过古作没有?”
于冰道:“二者俱无一。”
龙文道:“弟所往来者,仕宦人多,读书人少。年兄是望中会的人,自然与他们有交识,不知此刻都中能古作者谁为第一。”
于冰道:“人以类聚,物以群分。晚生和瞽者一般,海内名士谁肯下交于我?况自入都,从不出门,未敢妄举。”
龙文将膝一拍道:“咳!”
于冰道:“老先生谆谆以古作是求,未知何意?”
罗龙文道:“如今通政使赵大人文华,新授了工部侍郎,他止有一个公子,讳思义,字龙岩,今年二十岁,赵大人爱得了不得,凡事无不从其所欲。这公子酒色上倒不听得,专在名誉上用意。本月二十九日,是他的诞辰,定要做个整寿。九卿科道内,已有了二三十位与他送屏,他又动了个念头,要求严太师与他编寿文,做轴悬挂起来,夸耀夸耀,烦都堂王大人道达了几次。严太师与赵大人最好,情面上却不过,着幕宾并门下走动的人做了十几篇,不是嫌誉扬太过,就是嫌失于寒酸,总不象他的体局口气,目下催他们另做。我听了这个风声,急欲寻人做一篇,设或中他的目孔,于我便大有荣光。”
于冰笑道:“凡人到耄耋期颐之年,有些嘉言懿行,亲朋方制锦相祝,那有个二十岁就做整寿的道理?”
龙文道:“如今是这样时势,年兄倒不必管他;只是刻下无其人奈何!”
于冰道:“自宰相公侯以及于庶人,名位虽有尊卑,而祝寿文词,写来写去,不过是几句通套誉扬话,倒极难出色。这二十岁人题目既新,看来见好还不难。”
龙文笑道:“你也休要看得太容易了!太师府中,各样人才俱有,今我采访到外边来,其难可想而知!”
于冰道:“就这止用太师身分,与一二十岁同寅子侄下笔就是了。”
龙文道:“大概作家通知此意,只讲到行文便大有差别;年兄既如此说,何不做一篇领教?”
于冰道:“如老先生眼前乏人,晚生即做一篇呈览。”
龙文道:“极好!但是离他寿日,止有五天,须在一两天内做便,才好早些定规。”
于冰道:“何用一两天!”
于是取过一两张竹纸来,提笔就写。顷刻而就,送与龙文过目。龙文心里说道:“这娃子倒敏捷,不知胡说些什么在上面。”
接过来一看,见字迹潇洒,笔力甚是遒劲。看寿文道:
〖客有为少司空长男龙岩世兄寿者,征言于余,问其年则仅二十也。
时座有齿高爵尊者,私询于余,曰:“古者八十始称寿,谓之开秩,前此未足寿也。礼:‘三十曰壮,有室’。今龙岩之齿甫壮矣!律之以礼,不得以寿称也,明甚!且人子之事亲也,恒言不称老。闻司空赵公年仅四十有五,龙岩二十而称寿,无乃未揆于礼乎?”
曰:“余之寿之也,信其人非信其年也。”
诸公曰:“请述龙岩之可信者。”
曰:“余之信之者,又非独于其人,于其人之友信之,所以深信于其人也。”
诸公曰:“因友以信其人,亦有说乎?”
曰:“说在《小雅》之诗矣。《小雅》自《鹿鸣》而下,《湛露》而上,凡二十有二章,其中如《伐木》之燕朋友。《南陔》、《白华》之事亲,悉载焉。盖上古之世,朋友辑睦,贤才众多,相与讲明孝弟之谊,以事其君亲类如此。由此观之,则事亲之道,得友而益顺,岂徒在盥漱馈问之节哉!龙岩出无斗鸡走狗、打弹击丸之行,入无锦帐玉箫、粉黛金钗之娱,惟以诚敬事亲为务,亦少年之鲜有者乎?察其所与游者,皆学优、品正,年长以倍之人,而雁行肩随者绝少。夫老成之士,其才识必奇,其操行必醇谨,其言语必如布帛菽粟,可用而不可少,此非酒醴之分所能罗致也。今龙岩皆得而友之,非事亲有以信其友,孰能强而寿之哉!昔孔子称不齐曰:‘有父事者三人,可以教孝;有兄事者五人,可以教弟;有友事者十二人,可以教学。’余于龙岩亦云。富、贵、寿均所自有,而余为祝者,亦惟与其友明事亲之道,自服食器用,以至异日服官莅民之大,无不恪尊其亲而乃行焉,庶有合于《南陔》、《白华》之旨,而不失余颂祷之意也。如是即称寿焉,奚不可?”
诸公曰:“善!”
余遂书之,以复于客。后有观者,其必曰:“年二十而称寿者,自余之与龙岩世兄始。”〗
龙文从首到尾看了一遍,随口说道:“少年有此才学,又且敏捷,可羡,可畏!我且拿去着府中众先生看看如何。”
于冰道:“虽没什么好处,也不至文理荒谬,任凭他们看去罢。严太师问起来,断不可说是晚生做的。”
龙文道:“他的事体甚多,若是不中意,就立刻丢在一边,断不至问起年兄姓名来。放心,放心!”
说罢,笑着一拱而别。
又过了两天,这日于冰正在院中闲步,只见龙文从外院屏风前入来,满面笑容。见了于冰,先作一揖,遂即跪下去了;于冰亦连忙跪扶,二人起来就坐。龙文拍手大笑道:“先生真奇才也!日前那篇寿文,太师用了。果不出先生所料,竟问及先生姓名,大抵有着实刮目之意,小弟日后受庇无穷!左右已将先生名讳,在太师前举出;府中七太爷也极会写字,他说先生的字有美女簪花之态,亦欣羡得了不得。小弟心上快活!”
说罢,又拍手大笑起来。于冰道:“这七太爷是谁?”
龙文将舌头一伸道:“先生求功名人,还不晓得他么?此人是太师总管,姓阎,讳年,是个站着的宰相;同今九卿道,有大半都称他是萼山先生。”
说着又将椅子与于冰椅一并,向于冰耳边低声道:“日前我在七太爷前,将先生才学极力保举。他说府中有书启先生是苏州人,叫做费封,近日病故。刻下有人举荐了许多,又未试出他们才学好丑,意思要将此席屈先生,托小弟道达此意,黄金难买好机缘也!先生以为如何?”
又言“大后日是太皇后的祭辰,此日不理刑名,不办事务,太师也不到内阁去,正是个空闲日子;着我引先生到府前守候,准备传见”等语。说罢,又将于冰的臂轻轻的拍了两下,又大笑道:“小弟替先生快活,明年一甲第一是姓冷的了!”
于冰道:“我是读书人,焉肯与人作幕宾?”
龙文道:“先生差矣!先生下场,莫非为的是功名,这中会两个字,固要才学,也要有命,就便拿得稳,将来做官,也出了太师手心否?这机会等闲人轻易遇不着,设或宾主相投,不但说中会,就是着先生中个状元,也不过和滚锅中爆个豆儿相同,何有费力?先生还要细想,还要着实细想!”
于冰低头沉吟了半晌,说道:“先生皆金玉之言,晚生敢不如命!”
龙文大喜,连连作揖,道:“既承俯就,足见小弟玉成有功。只是称晚生,真是以猪狗待弟;若蒙不弃,你我今日换帖做一盟兄弟何如?”
于冰道:“承忘分下交,自应如命;换帖乃世俗常套,可以不必。”
龙文道:“如此说就是弟兄了!”一定要扯于冰到他那边坐坐,连柳国宾等也叫了去,不想已设下极丰盛的席;又硬扯于冰房内见了妻子,两人叮咛妥当。到第三日绝早,于冰整齐衣冠,同龙文到西江米巷,在相府前大远的就下了车。但见车轮马迹,执帖的、禀见的,纷纷官吏出入不绝。龙文叫于冰打点了一片至诚心,又盘算问答的话儿。等到交午时候,不但不见传他,连龙文也不见叫。陆永忠买了几个点心充饥,心上甚是烦燥。又过了一会,方见龙文慢慢的走来说道:“今日有工部各堂官议运木料起造明霞殿,又留新放直隶巡抚杨顺杨大人吃饭。还有……”
话未完,只见好几顶大轿从府中出来,里面坐的是衣蟒腰玉之人,开着道子,分东西两路去了。龙文道:“我再去打听打听!”
于冰等到日西时分,门前官吏散了一大半,方见龙文走出来,说道:“七太爷不知回过此话没有,老弟管情肚中饥饿了。”
于冰道:“看来不济事,我回去罢。”
龙文道:“使不得!爽利等到灯后,方不落不是……”
正说间,猛见府内跑出个人来,东张西望,大叫道:“直隶广平府冷秀才在何处?太师爷要传见哩!”
急得龙文推送不迭。于冰走到那人跟前,通了名姓,那人把手招,引于冰到二门前,又换了两个人引道;于冰跟定了那人到一处地方,见四围都是雕栏,那人说道:“略站一站,我去回复。”
少顷,见那人用手相招,于冰到门前一看,见东边椅子上坐着一人,头带八宝九梁幅巾,身穿油绿色飞鱼貂氅,足登五云朱履,六十以外年纪,广额细目,一部大连鬓长须。
于冰私忖道:“这定是宰相!”上前先行拜跪,然后打躬。
严嵩站起来,用手相扶,有意无意的还了半个揖,问道:“秀才几多岁了?”
于冰道:“生员直隶广平府成安具人,现年十九岁了,名唤冷不华。”
严嵩笑了,说道:“原来才十九岁。”分付左右放个座儿与秀才坐。
于冰道:“太师大人位兼师保,职晋公孤,为天子倚托,平治之元老;生员茅茨小儒,今得瞻慈颜,已属终身荣甚,何敢列坐于大人之前!”
严嵩是个爱奉承的人,见于冰丰神秀异,已有几分欢喜;今听声音清朗。说话儿在行,不由得满面笑容道:“我与你名位无辖,秀才非在官者比,理合宾主相陪。”将手向客位一拱,这就是极其刮目了。
于冰谦退再三,亲自将椅儿取下来,打一躬,斜坐在下面。严嵩道:“老夫综理阁务,刻无宁晷;外省各官公私禀启颇多。先有一苏州人费姓,代为措办,不意于月前病故,裁处乏人。门下屡言秀才品正行方,学富才优,老夫殊深羡爱。意欲以此席相烦,只是杯盘之水,恐非蛟龙游戏之地也!”说罢,呵呵的笑起来。
于冰道:“生员器狭斗升,智昏菽麦,深虑素餐遗羞,有负委任;今蒙不弃葑菲,垂青格外,生员敢不殚竭驽骀,仰酬高厚!但年少无知,诸事惟望训示,指臂之劳,或同少分万一!”
严嵩笑道:“秀才不必过谦,可于明日带随身行李入馆;至于劳金,老夫府中历来无预定之例,秀才不必多心。”
于冰打躬谢道:“谨遵太师钧命!”说罢,告退。
严嵩送了两步,就不送了。于冰随原引的人出了相府,柳国宾接住盘问,于冰道:“你且雇辆车子来,回寓再说。”
只见罗龙文张着口,没命的从相府跑出来,问道:“事体有成无成?”
于冰将严嵩分付的话,细说一边,龙文将手一拍:“如何?人生在世,全要活动;我是常向尊总们说,你家这老爷,气魄举动断非等闲人,今日果然就扒到天上去了。我要认老弟不真,也不肯舍死忘生,象这样作成。请先行一步,明早即去道喜!”
次日,龙文早来,比往日又亲热了数倍:问明上馆日期,又说起安顿家人们的话。于冰道:“也细细的打算过了:四个都带夫,使不得;留下两个,也要盘用;不如我独自去倒省便,场后中不中再定规。小介等我也嘱咐过了,还求老长兄不时教管,少耍胡走生事。”
龙文道:“老弟不带总管们去,又达世故,又体人情,相府还怕没人侍候么?万一总管们一茶一饭,与相府中人口角起来,倒是个大不好看。至于怕他们胡走生事,这却一点不妨。老弟现住太师府中,总管们除谋反外,就是在京中杀下几个人,也是极平常事。”
本日又请了于冰到他家送行,与国宾等送过六样菜,两大碗酒来。次日早,于冰收拾被褥书箱;雇人担了,国宾、王范两人押着,同龙文坐车到相府门旁下车。只见两条大板凳上,坐着许多官儿并执事人等,见了于冰,竟有一半站起来。内有一个带将巾、穿札绸缎袍的,笑问道:“足下可是广平冷先生么?”
龙文忙代答道:“正是。”
那人道:“太师爷昨晚吩咐:若冷师爷到,不必传,着一直入来。先生且在大院等一等,我就来。”
龙文同于冰到大院,只见那人走在二门前,点了点首,里边出来一个人,将于冰导引;又着府内一个人担着行李,转弯抹角,来到一处院内:正面三间房,两间是打通的,摆设的极其精雅,可谓明窗净几。方才坐下,入来一个人,领着十六七的一个小厮,到于冰眼前,说道:“小人叫王章,这娃子叫丽儿,都是本府七太爷拨来伺候师爷的。日后要茶水、饭食、炭火之类,只管唤小人们。”
于冰道:“我也不具帖,烦你们于七太爷前,代我道意。”
第二日,即与严嵩家办起事来。见往来内外各官的禀启,不是乞怜的,就是送礼的,却没一个正经为国为民的。于冰总以窥情顺势回复,无一不合严嵩之意,宾主颇称相得,这都是因一篇寿文而起。
正是:
酬应斯文事小,防微杜渐无瑕;
岂期笔是钓饵,钓出许多咨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