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冷于冰在严嵩府上打理文书信件,转眼已过了一个多月。这天严嵩和他儿子严世蕃闲坐聊天,说起冷于冰来。那严世蕃眯着眼睛道:"这冷于冰年纪虽轻,却是个有真才实学的。要是让他来管奏章疏文,比那施文焕强上十倍。就怕他和咱们不是一路人。"
严嵩捋着胡子笑道:"他一个求功名的读书人,还敢跟咱们唱反调?倒是怕他年轻见识短,分不清轻重缓急。"
世蕃闻言哈哈大笑:"父亲您还没看透他。这人见识比我高出几倍,处理奏疏最是妥当。只要父亲给他些虚情假意,许他个功名富贵,保管他乖乖听话。"
严嵩点头称是。要知道这严世蕃在嘉靖朝可是头一号聪明人,朝廷里大小事务都要他拿主意。如今他竟说冷于冰才学胜他几倍,可见这冷于冰确实不凡。
第二天,严嵩就差人去请于冰:"老太爷在西院书房等师爷说话呢。"于冰整了整衣冠跟着来人走去。但见那西院画廊环绕,池中金鱼跳跃,奇花异草点缀其间。台阶上摆着精巧盆景,书房里雕窗绣帘,瑶琴古画琳琅满目。严嵩见于冰进来,满脸堆笑让座。
"前日夏尚书送来三坛绛雪春,真是琼浆玉液。今日政务清闲,特请先生来共谋一醉,不知先生可有雅兴?"严嵩笑眯眯地问道。
于冰恭敬答道:"学生蒙老太师厚爱,自当效仿刘伶荷锸。只是酒量浅薄,怕是要辜负美酒了。"
严嵩拍腿大笑:"先生谈吐不凡,字字珠玑,真乃雅士!只是这'生员'二字太见外。若嫌老夫年长,称一声'晚生'便是抬举了。"
于冰连忙起身道谢。正说话间,下人禀报酒席已备好。严嵩起身相让,只见房内东西各设一席,摆设极为精致。于冰心里暗想:"我来府上一个多月,从未见他亲自陪我用饭,今日这般盛情,必有用意。"
酒过三巡,严嵩指着窗外道:"你看这春色正好,转眼已是三月。俗话说花有重开日,人无再少年。老夫年过六旬,每每想起少年时光,恍如一梦。先生正值盛年,他日功名必定远胜老夫。"
于冰忙道:"老太师德高望重,学生不过草芥之人,哪敢奢望。若能得老太师提携,便是三生有幸。"
严嵩闻言更加欢喜,拉着于冰的手道:"功名富贵本是先生囊中之物。你我气味相投,何必说这些客套话?"说着竟起身向于冰作揖。于冰慌忙回礼,二人重新入席。
酒足饭饱后,严嵩拉着于冰在院中散步,吩咐下人把于冰的行李搬到西院来。又命人送来绸缎、银两、扇子、香墨等厚礼。于冰再三推辞不得,那些礼物早被送到他住处去了。
从此以后,重要奏章都归于冰起草,寻常书信才交给其他幕僚。于冰写的奏章每每说到严嵩心坎里,乐得严嵩连"保你中状元"的话都许下了。每月只准于冰回住处两次,总是早出晚归,根本没空在外逗留。
转眼到了六月初。这天掌灯时分,见严嵩迟迟不归,于冰料想没什么要紧事,便自斟自饮起来。正喝到微醺,忽见一个家人慌慌张张跑进来:"太师爷下朝了!"众人手忙脚乱收拾杯盘。于冰笑道:"我还当太师早下朝了,原来这时才回,想必是朝中有棘手之事。"
正说着,严嵩怒气冲冲走进来,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不说话。于冰见他脸色不对,心里纳闷又不敢多问。过了半晌,严嵩从袖中掏出一份奏折递给于冰:"先生看看这个。"
于冰展开一看,原来是山西巡按御史张仲翀的奏章,说平阳等地连年大旱,百姓易子而食,饿殍遍野。弹劾巡抚方辂漠视民情,指责严嵩蒙蔽圣听。皇上命山西巡抚回奏,并让严嵩速议赈灾之策。于冰看完问道:"老太师打算如何处置?"
严嵩眯着眼睛,捋着胡子笑眯眯地说:"老夫有个主意,咱们该上道折子。就说:臣蒙皇上厚恩,身负重任,每次接见各地官员,都仔细询问地方利弊和百姓疾苦。听说前年山西大丰收,去年庄稼收成也不错。可御史张仲翀却上奏说平阳等地百姓流离失所,饿死沟壑的不计其数。太平盛世,怎会有这等谎话?请皇上下令让山西巡抚方辂查实回奏。若臣所言不虚,自然该治他的罪。这是大概意思,具体措辞还得请先生润色。另外再烦劳先生连夜给方巡抚写封信,让他参张仲翀'谎报灾情,收买民心'八个字。老夫再暗示御史们联名弹劾,坐实他造谣生事、欺君罔上的罪名。就算不砍头,也得发配到蛮荒之地。先生觉得如何?"
于冰听得目瞪口呆,半晌说不出话。严嵩见他久久不语,又笑眯眯地凑近道:"我知道这计策还不够狠,先生若有更高明的法子能让张仲翀满门抄斩,还请明示!"
于冰深吸一口气:"山西旱灾定是实情,百姓流亡绝非捏造!依晚生愚见,不如先写信让山西巡抚开仓放粮救急,同时上奏说明:前年收成本就参差不齐,已动员乡绅富户捐钱安顿灾民;今年又逢大旱,春麦绝收,百姓惶恐。现正命各州县核查人口,估算所需钱粮数目,不料被张御史抢先奏报。太师再从中周旋,请旨赈灾。这样于公于私都说得过去,不知太师意下如何?"
严嵩脸色一沉:"书生之见!封疆大吏是干什么吃的?地方遭灾本该立即奏报赈济。如今御史参劾在前,巡抚辩解在后,怠政之罪怎么推脱?"
"可山西百姓怎么办?"于冰急得声音都变了调。
严嵩冷笑:"百姓与我何干?可恨的是张仲翀连累到老夫头上!"
"为泄私愤祸害百姓,这岂是君子所为?"
"你与张仲翀有交情?"严嵩突然眯起眼睛。
"素不相识!"
"既然非亲非故,何必触我霉头!"严嵩拍案而起,"做幕僚就该像妇人以顺从为美德,你连这都不懂?"
于冰顿时涨红了脸:"太师把幕僚比作妇人?那太师把自己比作什么?"
严嵩这人向来笑里藏刀,从不明着害人。此刻自知失言,又见于冰年轻气盛,怕他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——打死个幕僚本不算什么,就怕传出去不好听。他忽然哈哈大笑:"先生喝醉啦!老夫话也说过头了。酒后哪能议政?明日再议!"说着抓起奏折就往里屋走。
于冰知道待不下去了,连夜叫人搬行李。仆役们哪敢做主?直到次日清晨,于冰催得急了,禀报严嵩两次才获准离开。府里人还当他受宠,说不定哪天又被请回来,只得把行李送到他原先住处。管家柳国宾迎上来打听,于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。
第二天晌午,龙文怒气冲冲闯进来,连拱手礼都免了,一屁股坐下猛摇折扇。于冰冷眼旁观,也不搭理。龙文长叹:"老弟啊,你把天大的富贵糟蹋了!你们争执的事我都打听清楚了。既然给人当幕僚,就该唯命是从。山西百姓关你冷某人什么事?宰相巡抚都不管,你个秀才倒要强出头?莫非想中举想疯了,指望靠这积阴德?我告诉你,那都是没影的事!你想想,严太师让你中个解元不是易如反掌?"
于冰起初还忍着,听到"积德中举"四字,火气腾地上来了:"有那样丧天良的太师,就有你这样没廉耻的走狗!"
"放肆!"龙文跳起来,"本官好歹是朝廷命官,就算是走狗也是皇家的狗!今日来原是一片好心,你竟敢辱骂长官?真是不识抬举的畜生!"转头对柳国宾吼:"老子不稀罕你们这几个房钱,赶紧滚蛋!"摔门而去。
于冰气得浑身发抖,倒在床上半天说不出话。缓过劲来立刻吩咐国宾他们找房子。第二天下午,两人回来禀报:"找着了,还是香炉营王先生家,租金照旧。虽不如这儿宽敞,好在是老主顾,王先生也乐意。"
"还挑什么好坏!"于冰咬牙道,"早点离开这贼窝,少生多少闲气!"
先打发人押送行李,自己结算了房钱,叫陆永忠和罗中书送去交割。随后雇车搬到王经承家住下。
转眼到了八月初,各地举子云集京城。十六日考完三场,于冰自觉发挥极佳。九月初十放榜那夜,经承官拆开录取卷宗高声唱名:"第一名冷不华,直隶广平成安县人——"
忽然两位主考官齐声吩咐:"把第二名写作头名,后面都照此递补。"
于冰的房师吴时来大惊,上前行礼道:"此人既中榜首,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更换,叫他如何自处?莫非怀疑下官与他有私?请大人明示!除非他是逆贼之后或出身卑贱,否则断无此理!"
主考陶大临笑着摆摆手,召集所有考官进屋,取出张字条传阅。只见上面写着:"直隶广平府成安县冷不华品行卑劣,断不可玷污功名!"落款是:"介溪嵩嘱。"
那公文上头盖着花押印章,一应俱全。满堂官员传阅完毕,你瞅我我瞅你,谁也不敢先开口。吴时来又深深作了个揖,声音发颤:"这事儿还得请两位大人拿个主意。要说那冷不华品行不端,严太师为何不在科考前革除他功名,偏等人家考完了才发作?况且科举取士乃朝廷头等大事,怎能因严太师一纸手书,就随随便便把个解元给换掉?"
副主考杨朋起捻着胡须冷笑:"吴老弟何必较真?只要你肯独自担下这干系,那冷不华立刻就能当解元。"
满屋子官员都盯着吴时来,只见他涨红了脸,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。众人顿时七嘴八舌议论开来——有说把冷生名次挪到后面的,有咬定绝不能录取的,还有怕耽误人家功名,主张先录取再去严府请罪的。突然礼部尚书司家俊拍案而起:"吴大人何必犹豫!严太师既说他品行卑劣,此人必是烂到骨子里!堂堂太师的评语还能有错?录取这种人有百害而无一利,咱们何必为个姓冷的搭上前程?眼下正好缺个名额,不如从落榜卷里抽一份补上,仍算在吴大人房里中的如何?"
众官如蒙大赦,连声附和:"司大人高见!咱们可别耽误了放榜时辰。"
三言两语间,就把冷不华的解元之位轻飘飘抹去了。
再说冷于冰在客栈等放榜,从四更天爬起来直等到日头偏西。正疑心今日不开榜,派小厮去打探,却见题名录都卖到脱销了。书童王范好不容易抢到两张,于冰接过来一看,顿时浑身发冷——那寒意比冰还刺骨。他连茶水都咽不下,催着柳国宾去领落卷。谁知连跑五六天,衙门里推三阻四,托关系找门路也没用。直到第八日晌午,忽有个青衣小帽的仆役捧着拜匣敲门:"这儿可住着广平府成安县的冷不华老爷?我家主子翰林院吴时来大人特来拜会。"
王范捧着名帖回禀,于冰皱眉:"素不相识,莫非找错人了?"书童急道:"小的问得真真儿的,就是找您!"于冰沉吟片刻:"就说我出门了,明日必当登门回拜。"
次日于冰穿戴整齐,雇顶青布小轿往吴府去。刚通报姓名,吴时来竟亲自迎到二门,拉着他的手进花厅叙茶。寒暄过后,吴时来忽然问:"贤侄青春几何?"于冰答:"虚度十九。"老翰林拍腿长叹:"好个少年英才!可惜啊可惜!"又压低声音:"你与严太师可有旧怨?"
于冰心头一跳,斟酌道:"今年春夏曾在他府上代笔,两月前已辞馆。"吴时来追问道:"主宾相处如何?"见于冰迟疑,他竟起身关上窗户:"贤侄但说无妨,老夫今日拼着乌纱不要,也要问个明白!"
见老翰林眼眶发红,于冰终于将严府遭遇和盘托出。吴时来听完跺脚大骂:"麝因脐死,花为香亡,正是如此!"原来他本是今科第三房考官,八月十七那日初阅于冰试卷,七篇制艺字字珠玑,二三场策论更是经史贯通。当时就批了"中"字推荐,众考官都推为解元。谁知填榜时严嵩派人递条子,硬是把于冰名字勾掉了。
于冰听得面色惨白,指甲掐进掌心都不觉痛。半晌才扑通跪下,声音哽咽:"门生蒙老师知遇之恩,虽未登榜,此情永世不忘!"吴时来忙搀他起来,抹泪道:"贤侄年纪轻轻就有这等才学,何必计较一时得失?不如改名换籍,来科再战!"
"学生放榜后本欲返乡,只因领不到落卷才滞留至今。"于冰苦笑。吴时来闻言变色:"你的卷子早被陶大人烧了,哪里还领得到!"
回到客栈,于冰如泥塑木雕般呆坐三天。直到秋深叶落时,才收拾行李回乡。管家陆芳带着全府仆妇在二门迎候,见他神色黯然,反倒拍手笑道:"相公没中倒是好事!真要做了官,严嵩那老贼能放过您?咱家良田千顷,当个富家翁岂不快活?"于冰望着庭院里嬉闹的幼子,忽然释怀:"你说得对,从今往后封笔罢考,咱们酿酒赏花度余生!"
妻子卜氏闻言喜得直念佛,当即吩咐把书房锁了。此后冷于冰果真再不看四书五经,终日逗弄孩儿、侍弄花草。每逢乡试年景,旁人劝他下场,他只笑而不语。你道这是为何?原来人生祸福,正似塞翁失马——那金榜题名的锦绣前程,反倒不如小院闲坐的一壶温酒。
议赈疏口角出严府 失榜首回心守故乡
词曰:
书生受人愚,诬信钻夤势可趋,主宾激怒,立成越与吴。
何须碎唾壶,棘围自古多遗珠,不学干禄,便是君子儒。
——右调《落红英》。
话说冷于冰在严嵩府中,经理书禀批发等事,早过了一月有余。一日,严嵩与他儿子世蕃闲坐,议论起冷于冰来。世蕃道:“冷于冰人虽年少,甚有才学,若叫他管理疏奏,强似幕客施文焕十倍,就只怕他不与我们气味相同。”
严高道:“他一个求功名人,敢不与我合意么?到只怕小孩子家才识短,斟酌不出是非轻重来。”
世蕃笑道:“父亲还认不透他。此人识见高儿几倍,管理奏疏是千妥百当之才,只要父亲优礼待他,常以虚情假意许他功名为妙!”
严嵩道:“你说的甚是。”
要知世蕃他的才情,在嘉靖时为朝中第一,凡内阁奏拟票发,以及出谋言人之事,无一不是此子主裁;他今日夸奖于冰的才学胜他几倍,则于冰更可知也。次日,严嵩即差人向于冰道:“我家老太爷在西院请师爷有话说。”
于冰整顿衣帽,同来人走到西院,见四面画廊围绕,鱼池内金鳞跳掷,奇花异卉,参差左右;台阶上摆着许多盆景,玲珑透露,极尽人功之巧。书房内雕窗绣幕,锦褥花裀,壁间瑶琴占画,架上缃轴牙签,目光一夺。严嵩一见于冰入来,笑容满面,逊让而坐。严嵩道:“日前吏部尚书邦谟夏大人,惠酒三坛,名为绛雪春,真碗液琼苏也。今政务少暇,约君来共作高阳豪客,不知先生亦有平原之兴否?”
冰道:“生员戴高履厚,莫报鸿慈,既承明训,敢不学荷鍤刘伶,奈涓滴之量,实不能与沧海较浅深耳!”
严嵩大笑道:“先生喜笑谈论,无非吐落珠玑,真韵士也!只是生员二字,你我知契,不可如此称呼。若谓老夫马齿加长,下晚生二字,即叨光足矣。”
于冰起谢道:“谨遵钧命!”
说笑间,一个家人禀道:“酒席齐备了!”
严嵩起身相让。见房内东西各设一席,摆列得甚是整齐,于冰心下道:“我自到他家一月有余,从未见他亲自陪我吃个饭,张口即是秀才长短;今日如此盛席,又叫先生不绝,这必定有个原故。”
主宾就坐毕。少顷,金壶酌美酒,玉碗贮嘉肴,山珍海错,堆满春台。严嵩指着帘外向于冰道:“你看,草茵铺翠,红雨飞香,转盼间已是三春时分。谚云:‘花可再开,鬓不可再绿。’老夫年逾六十,老将至矣!每忆髫年,恍若一梦。先生乃龙蟠凤逸之士,非玉堂金马不足以荣冠冕,异日登峰造化安知不胜老夫十倍!抑且正在妙龄,韶光无限,我与先生相较,令人惑慨殊深。”
于冰道:“老太师德崇寿永,朝野预卜期颐;晚生如轻尘弱草,异日不吹吴市之篪,丐木兰之饭足矣,尚敢奢望!倘老太师略短取长,提携格外,则枥下驾骀,或可承鞭于孙阳也。”
严嵩道:“功名皆先生分内所有,莫少磋跎。宣徽扬义,老夫实堪任力;你我芝兰气味,宁事虚辞。”
于冰听罢,出席拜谢,严嵩亦笑脸相扶,说道:“书启一项,老夫与小儿深佩佳章;奏疏尚未领教。如蒙江淹巨笔,代为分劳,老大受益宁有涯际!”
于冰道:“奏疏上呈御览,一字之间,关系荣辱,晚生汲深绠短,实难肩荷;然既受庇于南山之乔,复见知于北山之梓,执布鼓于雷门,亦无辞一击之诮也!”
严嵩大喜。须臾饭罢,左右献上茶来。严嵩拉着于冰的手儿,出阶散步,谓于冰道:“东院蜗居,不可驻高贤之驾,此处颇堪寓目。”
随吩咐家人,速将先生铺陈搬来。于冰辞谢间,家人们已安顿妥当。又回书房坐下,又见捧入两个大漆盘来,内放大缎两匹,银三百两。川扇十柄,官香四十锭,端砚一方,徽墨四匣。严嵩笑说道:“菲物自知轻亵,不过藉将诚爱而已,祈先生笑纳。”
于冰道,“将来叨惠提拔,即是厚仪,诸珍断不敢领!”
严嵩笑道:“先生既如此见外,老夫亦另有妙法。”
向家人耳边说了几句,不想是差人送到于冰下处,交于柳国宾收了。自此为始,凡有奏疏,俱系于冰秉笔;不要紧的书字,仍是别的幕客办理。又代行票拟本章,于冰的见解出来,事事恰中严嵩的隐微,喜得严嵩连三鼎甲也不知许了多少。每月止许于冰回下处两次,总是早出晚归,没有工夫在外耽延。
荏苒已是六月初旬。一日点灯时候,见严嵩不出来,想来没有事了。伺候书房的摆列杯盘,自己独酌。已到半醉光景,见一个家人跑来说道:“太师爷下朝了!”
众人收拾杯盘不迭。于冰笑道:“我还当太师下了朝了,不想到此刻才回,必有会议不决的事。”
正说着,见严嵩走入房来,怒冲冲坐在一把椅子上,半晌不言。于冰见他气色不平和,心上好猜疑,又不好问他。待了一会,严嵩从袖中取出一封奏疏来,递与于冰道:“先生,你看此疏何如?”
于冰展开眉,原是山西巡按御史张仲翀,为急赈恤以救灾黎事。内言:平阳等处,连年荒旱,百姓易子而食,除流寓江南、河南、山东、直隶、陕西等省外,饿死沟壑者已几千人。抚臣方辂,玩视民瘼;阁臣严嵩,壅塞圣聪等语云云。旨意着山西巡抚明白回说,又饬严阁臣速议如何赈济。于冰道:“老太师,此事作何裁处?”
严岗道:“老夫意见,宜上一本,言:臣某受国深恩,身膺重寄,每于各省官员进见时,无不详细采访,问地方利弊,百姓疾苦;闻前年山西大有,去年禾稼收成,今该御史张仲翀奏言,平阳等府百姓流移,饿死沟壑者无算;清平之世,何出此诳诞之言?请敕下山西巡抚方辂查奏。如果臣言不谬,自应罪有攸归。此大略也。若夫润泽,更望先生再烦作一札,星夜寄送方巡抚,着他参奏张仲翀‘捏奏荒灾,私收民誉’八字,老夫复讽科道等官,交章论劾,则张仲翀捏造言生事之迹实,而欺君罔上之罪定矣!总不悬首市曹,亦应远窜恶郡,先生以为何如?”
于冰听罢,呆了半晌。严嵩见于冰许久不语,又道:“我亦知此计不甚刻毒,先生另有奇策,可使张仲翀全家受戮,祈明以教我!”
于冰道:“山西荒旱,定系实情;百姓流移,决非假事!依晚生愚见,先寄书于山西巡抚,叫他先开仓赈济,暂且救急;一边回奏,言:前年地方丰歉不等,已劝绅士、富户捐助安辑;今年旱魃为虐,现在春麦无望,以故百姓荒惑,臣已严饬各州县,按户查明人口、册籍,估计应用银米数目,方敢上闻;不意御史张仲翀先行奏白等语。老太师从中再替他斡旋,请旨发赈,此于官、于民,似属两便,未知老太帅以为可否?”
严嵩道:“此迂儒之论也!督巡大吏,所司何事?地方荒灾,理合一边奏闻,一边赈济才是。今御史参奏在前,巡抚辨白在后,玩视民瘼之罪,百喙莫辞。”
于冰道:“信如老太师言,其如山西百姓何?”
严嵩道:“百姓于我何仇?可恨者张仲翀波及老夫耳!”
于冰道:“以一人之私怨,害百姓之身家,恐仁人君子不如此也!”
严嵩大怒,道:“张仲翀与你有交否?”
于冰道:“面且不识,何交之有?”
严嵩道:“既无交亲,何必触人怒耶!夫妾妇之道,以顺为正,况幕客乎?”
于冰亦大怒,“太师以幕客为妾妇耶?太师以幕客为妾妇,则太师为何如人?”
严嵩为人极其阴险。从不明明白白的害人,与汉之上官杰、唐之李林甫一样行事。他也自觉失言,又见于冰少年性情执滞,若再有放肆的话说出来,就着人打死他也平常,只是声名上不好听,又且府中还有许多幕友办事,随改颜大笑道:“先生醉矣!老夫话亦过激。酒后安可商议政务,到明后再定夺。”说罢,拿上奏疏回里面去了。
于冰自觉难以存身,烦人将行李搬出府中,人不敢担承。到次早,于冰催逼得紧,禀严嵩两次,方放于冰出来。又知他是严嵩近信之人,或者再请回办事,只得叫人把行李担着下处去。柳国宾迎着问讯,于冰将前后说了一遍。
到次日午后,见龙文入来,也不作揖,满面怒容,扯过椅子来坐下,手里拿着扇子乱摇。于冰见这般光景,也不问他。龙文长叹道:“老弟!可惜你将天大一场富贵,化为乌有!我将你与他口角事情,细细问了一回。你既与人作幕,你该事事听东家指挥,顺他为是。山西百姓与你姓冷的何干?做宰相、巡抚的倒不管,你一个秀才倒要争着管,量你那疼百姓到了那个田地,你是想中举想得疯了!要借这事积阴德,便可望中;要知那都是没把柄的。你再想一想,严太师还着你中不了个解元么?”
于冰听了前几句,还心上有些然;他听到积德中举这话,不由得少年气动,发起火来,冷笑道:“有那样没天理的太师,便有这样丧良心的走狗!”
龙文大怒,道:“我忝为朝廷命官,就是走狗,也是皇家走狗!我今此来,还是热肠于你,你要知回头,我好替你挽回去,怎么才骂起来了?真是不识抬举的小畜生!”
又气忿忿的向国宾道:“我不稀罕你们这几个房钱,只快快的滚出去罢!”说罢,摇着扇子走了。
把一个于冰气得半日也说不出话来,在床上倒了一会,急急的吩咐国宾王范等快去寻房。到次日午后,二人回来说道:“房子有了,还是香炉营儿王先生家,房钱仍照上科数目。房子虽不如这里,喜的是个旧东家,王先生亦愿之至。”
于冰道:“还论什么房好房歹,只快快的离了这贼窝,少生多少气。”
先叫国宾、王范押了行李先去,自己算了房钱,秤银包了,叫陆永忠与罗中书送去,就交付各房家伙。自己又雇了车子,到王经承家住下。
时光迅速,又到了八月初头,各处的举子云屯雾集。到十六日,三场完后,于冰得意之至。到九月初十日,五鼓写榜,经承将取中三房义字八号第一名籍贯拆看后,高声唱道:“第一名冷不华,直隶广平成安县人。”
只见两个大主考一齐吩咐道:“把第二名做头名书写,以下都象这样隔着念名。”
他的本房老师翰林院编修吴时来,听了此话大惊,上前打一躬道:“此人已中榜首,通场耳目攸关。今将二名作一名,欲置此人于何地?莫非疑晚生与此人有关节?倒要请指明情弊提参!或他系叛逆后人,再不然出身微贱,求二位大人说个明白,以释大众之疑!”
正主考户部尚书陶大临笑道:“吴先生不必过急!”
随将十八房房官,并内外帘御史等,俱约入里面,取出个纸条儿来,大家围绕着观看。只见上写着:“直隶广平府成安县冷不华,品行卑陋,予所深知,断不可令此人玷污国家名器!”下写:“介溪嵩嘱。”
上面花押、图书俱有。众官看罢,互相观望,无一敢言者。吴时来又打一躬道:“此事还求二位大人作主。冷不华既品行卑污,严太师何不革除于未入场之先,而必发觉于既入场之后?且文衡取士,是朝廷家至公大典,岂可因严太师片纸,轻将一解元换去?”
副主考副都御史杨朋起笑说道:“吴年兄不要争辨,只要你一人担承起来,这冷不华就是个解元。”
众宫听了,俱等着时来说话。吴时来面红耳赤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众官遂纷纷议论,有着他中在后面,也有执定不可中他的,也有怜功名人就将他中在后面,大家去在严府请罪去的。只见春秋房官礼部尚书司家俊大声道:“吴先生不必狐疑了!严太师说品行污卑,这个人必定不堪之极!他一个太师品评,还有不公不明处么?中了他有许多不便,我们如何因姓冷的荣辱,误自己升迁!依我看来,额数还短一本,可即从落卷内抽出一本,仍算吴先生房里中的如何?”
众官齐道:“司老先生所见甚是,我们休要误了填榜。”
说罢,一齐出来,把冷不华一个榜首,就轻轻的丢过去了。
再说于冰等候捷音,从四鼓起来,直等到午后还不见动静,只当这日不开榜,差人打听,题名录已卖的罢头了。王范买了两张,送于于冰看视,把一个冷于冰气得比冰还冷,连茶饭也不吃,只催柳国宾领落卷;一连领了五六天,再查不出来。托王经承也是如此。到第八日,一个人拿着拜匣,到于冰寓处问道:“此处可有个广平府成安县的冷不华么?我们是翰林院吴老爷名时来来拜。”
王范接帖回禀,于冰看了帖儿,道:“我与他素不相识,为何来拜?想是拜错了!”
王范道:“小人问得千真万真,是拜相公的。”
于冰道:“你可回说我不在家,明日竭诚奉望罢。”
王范问明翰林住处,回复去了。次日,于冰整齐衣冠,雇了一顶小轿回拜。门上人通禀过,吴时来接出,让到庭上坐下。于冰道:“久仰太山北斗,未遂瞻依,昨承惠顾,有失迎迓,甚觉惶悚,不知老先生有何教谕?”
时来道:“年兄青年几何?”
于冰道:“十九岁。”
时来道:“真凤雏兰芽也,可惜,可惜!”又问道:“你与严太师有识否?”
于冰道:“今年春夏间,在他府内曾理奏疏等事,今辞出已两月矣。”
时来道:“宾主还相得否?”
于冰迟疑不言。
时来道:“年兄宜直言无隐,某亦有肺腑相通。”
于冰见他意气诚切,遂将前后缘由,详细诉说。时来顿足叹恨道:“花以香销,麝因脐死,正此之谓!”
于冰叩问始末。时来道:“某系今科第三房房官,于八月十七日早,始见尊卷,首场七篇,敲金戛玉,句句皆盛世元首;后看二三场,出经入史,无一不精雅绝伦,某即预定为鹿鸣首领矣!是日荐卷,即批中字;至议元时,群推年兄为第一。岂知事有变更,到填榜时,竟置年兄于孙山之外。”
随将严嵩预嘱,主考议论,自己争辨,细述一番。于冰直气得面黄唇白,一字莫措。定神了半晌,方向前叩谢道:“门生承老师知遇深恩,捉拔为万卷之首,中固公门桃李,不中亦世结芝兰。”说罢,呜咽有声,泪流数下。
时来扶起安慰道:“年兄青年硕彦,异日搏风九万,定为皇家栋梁。目前区区科目,何足预定得失?慎勿懈厥操觚,当为来科涵养元气。若肯更名易姓,另入籍贯,则权奸无可查稽,而萧生定驰于中外矣!”
于冰道:“门生于放榜之后,即欲回里,因领落卷不得,故羁留累日。”
时来道:“已被陶大人付诸丙丁了,你从何处领起!”
两人又谈叙了几句,于冰告辞。回到寓所,如痴如醉数天。
过了二十余日,方叫收拾行李到家,与众男妇诉说不中原由,无不叹恨。陆芳道:“相公这不中,倒象是个缺失,依老奴看来,这不中真是大福。假若中会了,相公一定要做官,不但与严中堂变过面孔,他断断放不过,就是与他和美,也是致祸之由。自古及今,大奸大恶,那个能官贵到底?那个不波及于人?这都是老主人在天之灵,才叫相公有此蹉跎。况我家田产生意,也是成安县一富户,丰衣足食,便是活神仙。相公从今可将功名念头打退,只求多生几个小相公,就是百年无穷的受用,气恨他怎么!”
于冰道:“我也一路想及于此。假如彼时不与严嵩口角,倚仗权势中个状元,做个大官,他既能贵我便能贱我,设或弄出事来,求如今日安乐,断断不能了!你所言甚合吾心。我如今将诗书封起,誓不再读;酿好酒,种好花,与你们消磨日月罢!”
卜氏道:“象这样才是!求那功名怎么!”
自此后,于冰果然一句书不念,天天与卜氏闲谈,顽耍他的儿子,家务也不管,总交与陆芳经理着,他岳翁卜复拭帮着,又复用冷于冰名字应世。因回避院考,又捐了监,甚是清闲自在。到乡试年头,有人劝他下场,他但付之一笑而已。
正是:
一马休言得与失,此中祸福塞翁知;
于今永绝功名志,剩有余闲寄酒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