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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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朝康靖年间,北直隶广平府成安县住着一位冷老爷,名叫松,字后调。说起这冷家可不简单,祖上冷谦在洪武爷那会儿就是有名的得道高人,跟周颠、张三丰这些神仙人物齐名。后来他爷爷冷延年更是了不得,一手针灸绝活,活人无数,人称"冷神仙",靠着这本事置办下偌大家业。到了他爹冷时雪这辈,改走科举路子,中了进士,官至太常寺正卿。

冷松有个妹妹,嫁给了同僚周懋德的儿子周通。他自己呢,中举后当了山东青州府昌乐县的知县。这人为官六年,清正廉明,可就是性子太直,同僚们当面尊称他"冷老先生",背地里都管他叫"冷冰"。冷松知道后反倒挺得意,后来因为跟上司闹别扭,双双丢了官。

这年他夫人吴氏生了个大胖小子,夫妻俩爱如珍宝。这孩子七岁时就显出不一般,长得跟玉雕似的,一双眼睛亮得能照人,更难得的是聪明绝顶。冷松教他念诗,只要说一两遍就能记住,讲道理也是一点就透。冷松常对夫人说:"这孩子将来必是科举的料。可当官要是像我这么耿直,准没好下场;要是学圆滑了,又辱没门风。倒不如守着家业,做个知书达理的富家翁。"说着摸摸儿子的头,"我当年做官,人都叫我冷冰,今儿就给这孩子起名叫于冰吧。这名儿比冷冰还冷,将来他长大了自会明白。再给他起个字叫不华,意思是不要浮华。"

转眼于冰九岁了,冷松给他请了位先生,叫王献述。这位王先生本是江宁才子,会试落第后留在京城,被个姓史的监生请去教书。那史监生抠门,先是克扣伙食,又暗示他降束脩。王先生一气之下搬去城隍庙住。冷松早听说他的才学,赶紧派人去请,每年给一百两银子。王先生也久闻冷松为人厚道,就答应下来。

这师徒俩真是投缘,不到半年,于冰的学问就突飞猛进。王先生教得用心,于冰学得认真,一年功夫就把四书五经背得滚瓜烂熟,还能讲解得头头是道。王先生常对冷松夸道:"令郎真是人中龙凤,将来成就不可限量啊!"冷松听了,心里跟喝了蜜似的。

谁知天有不测风云。那年中秋,冷松跟王先生赏月着了凉,没几天竟一病不起。于冰哭得死去活来,跟大人似的。吴氏本来就有血症,丈夫一走,伤心过度,不到俩月也撒手人寰。可怜小小年纪,家里就摆着两口棺材。

这时候多亏了老管家陆芳。这陆芳真是忠义,一边操办丧事,一边照顾小主人,还派人去江西给周家报丧。冷家产业不小,有绸缎铺、当铺,还有八十多顷田地、六七百间房子,全凭陆芳一手打理,半点不差。家里其他下人见陆芳这么尽心,也都收了小心思,一心护着小主人。外头人都夸陆芳是义士,名声传得老远。

王先生原想等丧事办完就辞馆,可陆芳再三挽留,待他比冷松在世时还周到。王先生见这情形,也就安心留下来继续教于冰读书。第二年,周家派人来吊丧,送了厚礼。王先生替于冰写了回信,陆芳也备了回礼,打发来人回江西去了。

于冰十二岁这年,已经把经史子集学了个通透,连八股文都写得有模有样。转眼守孝期满,正赶上会试之年。陆芳派家人柳国宾跟着王先生进京赶考,除了三年束脩,另给了盘缠。临行前特意嘱咐:"要是先生中了,赶紧回来报信;要是没中,务必把他请回来。"

谁知王先生的文章虽然被房官推荐了两次,最后还是落第了。王先生气得两天吃不下饭,本想回老家,可柳国宾跪着苦求。他转念一想,于冰是个读书的好苗子,自己回去也是教书,还不如留在这儿。于是托同乡把束脩捎给儿子,又回到成安县,跟于冰继续挑灯夜读。

于冰这孩子,长到十四岁,已经成了文坛上的老手了。每次写的文章,连他的老师王献述都挑不出毛病,只能选出最好的几篇圈点赞赏。到了考童生的时候,献述摸着胡子说:"你这名字啊,当个乡下老农还行,要是求功名,可真不合适。我要是给你改个名,又违背了你父亲给你取名的本意。不如用你的字'不华'去应考,你看怎么样?"

于冰恭敬地答道:"名和字都是先父所赐,用字作名,也没什么不妥。"

这事就这么定下了。县考时,于冰名列第一;接着府考,又是头名。整个成安县都在传,说冷家那小子年纪轻轻,真是个了不得的才子。

第二年,学政黄崇礼到广平主持考试,于冰又考了第一。复试时,学政大人对他赞不绝口:"不华的文章,不光是广平第一,将来必定能高中状元!"又对其他考生说:"你们等着瞧吧,他中进士也就是这三五年的事。"转头又叮嘱于冰:"你年纪这么小就有如此才学,这是天分啊!入学后先别急着参加乡试,好好沉淀,为殿试做准备。依我看,你要是现在去考必定能中,中了必定能进会试,但要是不能名列三甲,不但委屈了你的才华,也委屈了你这一表人才。要是只中个普通进士,我都替你委屈!自古以来,哪有十六七岁就当状元的?你等到二十岁以后再入仕途也不迟。"

科考时,于冰又被取为第一。从此他的文名传遍全省,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看他人才出众、学问又好,家里还富裕,谁不想招他做女婿?说媒的天天往冷家跑。管家陆芳也想让小主人早点成家,好完成老主人托付的重任。他跟王献述商量,献述说:"学生才十四岁,等到十七八岁成亲也不晚。再说结婚太早,怕伤了元气,万一影响寿命,就是你我的罪过了。你只管留心找个门当户对、才貌双全的姑娘,先定下亲事就好。"

陆芳觉得在理。凡是来说亲的,他都好言回绝,暗地里却打听到卜秀才家有个女儿,今年十五岁,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。他派了家里七八个仆妇,假装串门去卜家看了两次,果然名不虚传,这才请媒人去提亲。一说就成,择日下了聘礼。这卜秀才名叫复拭,为人忠厚;妻子郑氏也很贤惠。夫妻俩四十多岁,就一儿一女:女儿小名叫瑶娘,儿子才三岁。家里有二顷地,日子过得去。能把女儿许配给于冰,夫妻俩喜出望外。

转眼到了第二年七月,于冰跟着王献述进京赶考,带了四个仆人,师徒俩住在东河沿的客栈里。这时已经七月二十左右,于冰突然闹起肚子,吃什么药都不管用。到了八月初,他腹泻不止,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,进出都要人搀扶。王献述急得团团转。谁知初十过后,于冰的肚子莫名其妙就好了。眼看着别人都进了考场,他虽然年纪小,却把功名看得很重,常对人说:"要是过了二十岁才中状元,那还有什么意思?"可见他志向有多高。现在不能进场考试,他气得要死,恨得要命!献述好说歹说才把他劝回家,可他整天愁眉苦脸。献述开导他:"我中举十二年,考了四次:一次卷子弄脏了,两次文章都被考官推荐,却被主考官刷下来。你是富家子弟,我是个穷书生,就指着中进士谋个一官半职养家糊口。要是像你这样想不开,我早该气死了!你今年才十五,就算再考两次不中,也不过二十一二岁,年纪轻轻怎么就功名心这么重?你再想想,你父亲给你取名'于冰'是什么意思,按理说都不该来应试的。"

这番话让于冰低头认错,从此也想开了。

到了第二年二月,献述进京会试。四月间,仆人柳国宾回来报信,说献述中了第三名,于冰很高兴;后来又听说因为没钱打点,不能进翰林院,只得了河南祥符县知县的实缺,他又气得不行。柳国宾说完,取出献述的信。于冰看完,都是感谢的话,就和陆芳商量:备了三百两银子,两匹缎子、两匹纱作贺礼,派国宾连夜进京,直送到献述上任才回来。

陆芳想再给于冰请个老师,于冰笑道:"现在谁还能当我的老师?经史典籍就是我的老师,何必再请?"陆芳说:"老奴是怕相公恃才傲物,没人指点;又怕被外物干扰,前功尽弃。既然相公不愿请老师,老奴也不勉强,只求做个有始有终的人,告慰老主人、老夫人在天之灵。至于中不中进士,自有天定。相公用功读书,老奴尽心伺候,将来不怕相公不做官,也不怕老奴不多活几年。"于冰打趣道:"你做事这么对得起天地良心,怕不是要活几千岁?"陆芳也笑了:"老奴今年六十八,再活十年就是赚的,世上哪有人活几千岁?除非是神仙!"两人都笑起来。

从此于冰读书更加用功,比王献述在的时候还要精进。到了十六岁,陆芳和他商量成亲的事。于冰说:"等我中了进士再结婚也不迟。"陆芳笑道:"老奴早就说过,中不中进士是天意,强求不得。老奴劝相公成亲,实在是有原因的:一来相公没有兄弟;二来老奴年纪大了,说不定哪天就走了,能亲眼见到新主母,也是件高兴事;三来家里总得有个女主人管着,这才像个家。老奴打算今年四月办喜事,相公就答应了吧。"

于冰点头:"你说得有理。男婚女嫁本是人之常情,你就替我选个好日子吧。"陆芳高兴极了,先择吉日、送聘礼、通书信,然后定下婚期。

成亲那天,于冰想起父母,不禁悲从中来。洞房花烛夜,郎才女貌,其乐融融。第二天一早拜祖先,瑶娘盛装出来,于冰仔细一看,比昨晚更加明艳动人。只见......

那姑娘生得可真是标致,鼻子像玉雕似的挺直,眉毛弯弯的像春天的柳叶。一口牙齿白得跟珍珠似的,眼睛亮晶晶的,像是秋天的湖水泛着波光。

虽说生在富贵人家,可偏偏不爱那些金银首饰;从小读诗书长大的,打扮得素净淡雅。身段不高不矮正合适,脸蛋儿不胖不瘦刚刚好。那双纤纤玉手啊,活像是天上的织女下了凡;小小金莲踩着地,让人疑心是当年潘妃转世。

于冰越看越喜欢。等过了满月,这瑶娘就开始管家了。说来也怪,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媳妇,竟能把家里管得井井有条,该严的时候严,该宽的时候宽,上上下下没有不服气的,谁也不敢因为她年纪小就轻视她。

日子过得快,转眼又到乡试的时候了。于冰把卜秀才老两口都接来同住,心里盘算着这次必定高中,带足了银子准备打点考官、会同年、刻朱卷、赏报子。一路上兴冲冲的,到了京城嫌西河沿的客栈太吵,就在炉营儿租了户部王经承家的前院住下。

三场考完,于冰自觉答得极好,得意得不得了,心想这直隶解元除了我冷于冰,再没第二个人配得上。等到放榜那天,左等右等不见报子来,眼看到了晌午还没动静。打发下人去打听,结果满街都在卖题名录。陆永忠买了一张回来,于冰从头看到尾,不但没找着自己的名字,连个姓冷的都没有,当时就气得手脚发麻,眼前一黑栽倒在床上。多亏国宾他们连声叫唤,好半天才缓过劲来,有气无力地说:"快去把落卷领来看看。"

等了四天才领回落卷。卷面上盖着印记,是二房同考官翰林孙大人批阅推荐的。头一篇文章上画满了蓝圈,主考官批了两句:"虽有佳句,可惜后劲不足。"再看第二篇、第三篇,连带着二场三场的表判策论,也都画满了蓝圈。房官的批语更夸张:"文采照亮天空,掷地有声,融会经典,格调高雅,堪称独步一时,涵盖一切!"

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写道:"我在十二日三更天才看到这份卷子,本以为必是榜首,谁知因为画圈太多,反倒惹来猜忌。考官们争论不休,怀疑我与考生有私交。功名迟早会有,望你不要灰心,继续用功,下科必能夺魁,殿试也能高中。切记切记!"

于冰看完放声大哭,叫柳国宾他们收拾行李回家去了。

这年十月,瑶娘生了个大胖小子。于冰虽然没考中,但得了这个儿子,心里也高兴得很,给孩子取了个乳名叫"状元儿"。从此又埋头苦读,准备下科再考。

这正是: 管家行里出义士,读书人中埋奇才。 功名本是天注定,何必苦熬八股文。

原文言文

  陆都管辅孤忠幼主 冷于冰下寻产麟儿

  词曰:
  辅幼主,忠义不寻常,白雪已侵发须缘,青夫不毛旧肝肠,千古自流芳。
  困棘闱,毛颖未出囊;解名虽屈龙虎榜,麟儿已产麝兰芳,接续旧书一。
  ——右调《知足乐》。

  且说明朝康靖年北直隶广平府成安县,有一绅士,姓冷,名松,字后调。其高祖冷谦,深明道术,在洪武时天下知名,亦周颠、张三丰之流亚也。其祖冷延年,精通歧黄,兼能针灸,远近有神仙之誉;由此发家,广置田产生意,遂成富户。他父冷时雪,弃医就学,得进士寻,仕至 大常寺正卿,生冷松兄妹二人。女嫁于同寅少卿江西饶州府万年县周懋德之子周通为妻,冷松接续书一,由举人选授夫东青州府昌乐县知县,历任六年,大有清正之名。只因他赋性古朴、不徇情面,同寅们都厌恶他,当面都称他为冷老先生,不敢以同寅待他;背间却不叫他冷松,却叫他是冷冰。他听知冷冰二字,甚是得意。后因与本管知府不和,两下互揭起来,俱各削职回籍。

  这年,他妻吴氏,方生一子,夫妻爱如珙壁。到七岁时,生得秋水为神,白玉作骨,双瞳炯炯。瞻视非常,亦且颖慧绝伦。凡诗歌之类,冷松只口授一两遍,他就再不忘;与他讲解,他就会意。冷松常向吴氏道:“此子将来不愁不是科甲中人。得一科甲,便是仕途中人。异日身涉宦海,能守正不阿,必为同寅上宪所忌,如我便是好结局了;若是趋时附势,不过有玷家声,其得祸更为速捷,我只愿他保守祖业,做一富而好礼之人,吾愿足矣!我当年在夫东做知县时,人都叫我做冷冰,这就是生前的好名誉,死后的好谥法。我今日就与儿子起个官名,叫做冷于冰。冷于冰三字,比冷冰更冷,他将来长大成人,自因顾名思义。且此三字刺目之至,断非仕途人所宜,就是家居,也少交接几个朋友,勾引他混闹,也是好处。我再与他起个字,若是定再拈住冷于冰三字做关合,又未免冷上添冷了,因号为不华,亦黜华尚实之义也。

  于冰到了九岁上,方与他请个先生姓王,名献述,字岩耕,江宁上亢县人,因会试不中,羁留在京。此人极有学问,被本城史监生表叔胡举贤慕名请来,与史监生做西宾,教读子侄,年出修仪八十两。只教读了六七个月,史监生便嫌馆金太多,没个辞他的法子,只得日日将饮食、茶饭核减起来,又暗中着人道意:“若王先生肯少要些修金,便因长久照前管待。”献述听了大笑,立即将行李搬入本城帝君庙居住,一边雇觅牲口,要星夜入都。冷松素慕王献述才学,急忙遣人约请,年出修金一百两。王献述久闻冷松是个质朴人,亦且对史监生气上也下的来,便应许。择日上馆,冷松盛席相待,领于冰拜从。自上学之后,不半年功夫,于冰造就便大是不同。一则王献述训诱有方,二则于冰天姿卓越,至一年后,将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易》三经并四书大小字各烂熟胸中,兼能句句都讲的来。献述常向冷松道:“令郎实童子中之龙也,异时御风鼓浪,吾不能测其在天在渊。”冷松亦甚得意。

  岂期人之穷通有命,生死难凭。是年八月中秋,冷松与王献述赏月,夜深露冷,感冒风寒,不数日竟成不起。于冰哀呼痛悼,无异成人。吴氏素患失血症,自冷松死后,未免过于哀痛,不两月亦相继沦亡。因怜一室双棺,备极凄惨。亏得他一老家人陆芳,深明大义,一边营办丧葬大事,一边抚恤孤雏,差人到江西周通家报丧。这冷松家有绸缎铺一、典当铺三、水陆田地八十余顷,除住房外,还有零星房屋六七百间,俱是陆芳一人经理,真是毫发不欺。他家还有几个家人:冷明、冷尚义、王范、赵永成、柳国宾、陆芳之子陆永忠,又有小家人六七个:大章儿、小马子等。这些人都是因与为善、因与为恶之人,今见陆芳事无大小,无不尽忠竭力,正大光明,又见他在小主人身上,一饮一食,寒暑冷暖,处处关心,这些人也便感发天良,个个都安分守己,一心保护幼主过安闲日月,惧怕陆芳,比昔日惧怕冷松还厉害几分。正是教化甚于王法,这是陆芳以德服人之效。远近相传,通以陆芳为义士,声名大振。陆永忠、大章儿等出入跟随于冰,时刻不离。王献述于冷松夫妇葬埋之后,便要辞去,陆芳以宾主至好情义相留,献述也没得说。又见陆芳诸事合拍,款待较冷松在日更加敬重几倍,于是安心教读,讲授不倦。到次年,周通家备极厚的奠仪来吊,献述替于冰回了书字,陆芳又与于冰的姑母回了些礼物,打发回江西去了。

  于冰到了十二岁,于经、史、诗、赋、引跋、记传、词歌、四六、古作之类,无不通晓;讲“八股”二字,奇正相生,竟成大家风味。光阴苒苒,于冰孝服已满,是年该会试年头。陆芳差柳国宾跟随王献述入都,三年修金之外,更赠盘费。陆芳叮瞩国宾:“若先生中了,因速回达知道;如是不中,务必请他回来。”

  柳国宾领命去了。不意献述文章房官荐了两次,不中大主考之目:献述恚愤两日,决意回南。怎奈得柳国宾再四跪情,献述一则恋于冰是大成之器,二则想自家是个穷儒,回到家中也不过以教学度日,到只怕遇不着这样好东家。遂拿定主意,等候下科,托同乡将修仪寄与他儿子收领,复回成安县来,与于冰鸡窗灯火,共相琢磨。

  于冰到十四岁,竟成了个文坛宿将,每有著作,献述也不能指摘破绽,惟有择其尤佳者圈之而已。到考童生时,献述道:“你这名讳,做田舍翁则因,若求功名,真是去不得。我若与你毛了名讳,又违了你父命名之意,今将你的字不华应考如何?”

  于冰道:“字、讳皆学生父亲所命,即以字作名,亦无不因。”

  商议停当。到县考时,取在寻一;次后府考,又取在寻一。成安县哄传了冷家娃子,小小年纪,真是个才子。

  次年学院黄崇礼案临广平,于冰又入在寻一;复试时学院大加奖誉,言:“不华文字,不但领袖广平,定必大魁天下!”

  又向诸生道:“你等拭目俟之,他中会只三五年内。”

  又嘱于冰道:“你年未成丁,即具如此才学,此盖天授,非人力所能为也!入学后,切勿下乡试场,宜老其才为殿试地。我意你入场必中,中必会,会后不能置身鼎甲,不但屈你之才,亦且屈你之貌。若止中一散进士,我又代你受屈!从古至今,从未有十六七岁人就做了状元者,你须二十岁外则因以入仕途矣!”

  科考又拔取为寻一。从此文名远播,通省皆知。

  那些绅衿富户见于冰人才俊雅,学问渊博,况兼家道丰裕,谁家不想他做个女婿?自此媒妁往来,日夕登门。陆芳也愿小主人早偕花烛,完他辅孤心事。与先生相商,献述道:“学生才十四岁,到十七八岁完婚也不迟。况娶亲太早,未免剥削元气,使此子不寿,皆你我之过也。你只因留心一门当户对、才貌兼全女子,预先行聘为是。”

  陆芳深以为然。凡议亲的来,皆以好言回复,却暗中探访着卜秀才的女儿,年方十五岁,是有一无两人物;又使家中七八个妇女以闲游为名,到卜秀才家去了两次,相得皆名实相符,然后遣媒作合,一说立即应许,择日下了定礼。这个卜秀才名复拭,为人甚是忠厚;妻郑氏亦颇淑贤。夫妻二人年四十多岁,止有一子一女:女儿乳名瑶娘,儿子才三岁。家中有二顷田地,日子也还将就过得。今日将女儿许配于冰,夫妻喜出望外。

  再说于冰到寻二年七月间,同王献述入都下乡试场,跟随了四个家人起身,师徒二人寓在东河沿店内。彼时已七月二十左近,于冰忽然破起腹来,诸药皆止不住;到了八月初间,于冰日夜泄泻,连行动的气力俱无,出入凭人扶掖,王献述也愁得没法了。到初十后,于冰的肚不知怎么就好了。眼看得别人进二三场,他虽是个少年娃子,却深以功名为意, 常向人说:“人若过了二十中状元,便索然了。”

  其立志高大如此。今日不得入场,他安得不气死,恨死!献述再三宽慰,方一同回家,逐日里愁眉泪眼。献述道:“我自中后,屈指十二年,下了四次场:一次污了卷,那二次倒都是荐卷,俱被主考拨回。你是富户人家,我家一个寒士,别无生意,只有从中会内博一官半职,为养家糊口地步;若象你这样气起来,我久矣就该气死了!你今年十五岁,就便再迟两科不中,才不过是二十一二的人,何年未弱冠便于禄慕名到这步田地!你再细想,你父亲与你起冷于冰名字是何意思,论理不该应试才是。”

  这几句话,说得冷于冰俯首认罪,此后放开怀抱。

  至下年二月中旬,献述去下会试场,到四月柳国宾回来,知献述中了寻三名会魁,心下大喜;后听到无力营谋,不得身列词林,以知县即用,已选人河南祥符县,又不觉的气恨起来。柳国宾说完,将献述书字取出。于冰看了,无非是深谢感情的话,随与相商:备银三百两,缎纱各二匹作贺礼,又差国宾星夜入都,直打发的献述上任去了方回。

  陆芳又要与于冰延请名师,于冰笑道:“此时人与我师,亦难乎其为师;经史俱在,即吾师也,又何必再请?”

  陆芳道:“老奴只怕相公恃才务远,考证无人;又怕为外物迁引,将前功尽弃。今相公既不愿请师,老奴也不敢相强,只求做一始终如一人,上慰老主人、老主母在天之灵,至于中会,自有定命,相公做相公的事业,老奴尽老奴的心思;日后不怕相公不做个官,老奴不怕不多活几年。”

  于冰笑道:“你居心行事因对鬼神,怕你不活几千岁么?”

  陆芳道:“老奴今已六十八岁,再活十年就是分外之望,世上那有活几千岁人?除非是神仙!”

  说罢,两人都笑了。

  此后于冰于诗书倍加研求,比王献述在日更精进几分。到了十六岁。陆芳相商,要与于冰完婚。于冰道:“等我中会后,完婚也不迟。”

  陆芳相商笑道:“老奴前曾说过,中会自有定命,迟早也勉强不得。老奴叫相公完婚,实有深意:一则相公无三兄两弟;二则老奴是风前之烛,死之一字,不定早晚,眼里见见新主母,也是快事;三则中馈主持还是末事,使各房家人媳妇有个统属,方算得一全美人家。老奴立意在今年四月娶,相公须要依允。”

  于冰道:“你所言亦是。况男女婚嫁,是五伦中不得少的,你因代我慎选吉期举行罢了。”

  陆芳大喜。先择吉、过茶、通信,然后定日完婚。

  于冰追想父母,反大痛起来。合卺后,郎才女貌,其乐因知。次早拜祖先堂,瑶娘打扮出来,于冰再行细看,比昨晚又艳丽几分。但见:

  鼻倚琼瑶,娥眉带春夫之翠;牙排珠玉,星眼凝秋水之波。
  布帛队里生成,自厌豪华气魄;诗礼人家长大,定须雅淡梳妆。
  身段儿不短不长,俏庞儿宜肥宜瘦;
  纤纤素手,恍如织女临凡,蹙蹙金莲,疑是潘妃出世。

  于冰看了,倍加欣喜。过了满月后,瑶娘便主持内政,他竟能宽严并用,轻重得宜,一家男女俱各存畏敬之心,不敢以十六七妇人待他。

  时光易过,又届乡试之期。于冰将卜秀才夫妇都搬来一同住,拿定这一去再无不中之理,带了许多银两,备见老师、会同年、刻朱卷、赏报子费用,一路甚是高兴。到京嫌西河沿店内人杂,于一炉营儿租了户部王经承前院住房安歇。三场完后,得意到一百二十分,大料直隶解元除了姓冷的,没寻二个人敢当此任。

  及至放榜日,音信杳然,等候到日中,还不见消息。差人打探,不想满街都是卖题名录的,陆永忠买了一张送与于冰,于冰从头到尾看了一回,不但无自己名字,连个姓冷的也没有,只气得手脚麻软,昏倒在床上。幸得国宾等喊叫不绝,待了一好会,方说道:“快去领落卷来。”

  直等到寻四日,方将落卷领出。于冰见卷面上打着个印记,是寻二房同考试官翰林孙阅荐。看头一加着许多蓝圈,大主考批了两句道:“虽有佳句,奈精力已竭何!”

  又看二篇三篇,并二场三场表判策论,也加着许多蓝圈,再看房官批语道:“光因烛天,声因掷地,熔经铸史,典贵高华,独步一时,涵盖一切矣!”

  旁边又加着一行小字,上写道:“余于十二日三鼓时,始得此卷,深喜榜首必出吾门,讵意加圈太多,反生猜忌,争论累次,疑余与该生有关节也。功名迟早有分,幸勿懈厥操觚,当为下科作冠冕地,即为殿试作鼎甲地。勉之!勉之!勿负余言!”

  于冰看罢,大哭了一场,令柳国宾等收拾行李回家。

  这一年,瑶娘十月间生了个儿子。于冰虽然未中,然得此子,心上大是快活,与他起个乳名,叫做“状元儿”;此后又埋头经史文章,作下科地步。

  正是:
  都管行中出义士,书生队里屈奇才。
  由来科甲皆前定,八股何劳费剪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