丹凤岭上,暮色渐浓。于冰正坐在石床上歇息,忽见对面山缝里钻出两个巨人,身高足有一丈五六,披头散发,光着脚板,一身青衣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。那两个巨人朝西边张望,突然炸雷般喊了声:"来了来了!"话音未落又缩回山缝里。
不多时,两个巨人再次现身,手里各持一张巨弓。其中一个瓮声瓮气道:"看我先射她肚子!"说罢拉满弓弦,一支利箭破空而去。于冰顺着箭势望去,只见西山头转出个袅袅婷婷的女子,那箭正中她心窝。谁知那女子随手拔下箭矢扔在地上,继续款款前行。
"这婆娘邪门!"巨人挠着头皮,"得请将军出马。"两人又钻回山缝。转眼间,十五六个更高大的巨人列队而出,齐刷刷对着山缝躬身:"请将军降妖!"
山缝里轰隆隆走出个两丈多高的红毛巨汉,铜铃眼泛着凶光,血盆大口里獠牙森森。他挽起巨弓瞄准女子,弓弦震响处,利箭直穿咽喉。可那女子依旧不慌不忙拔出箭来,莲步轻移。
红毛将军额头沁出冷汗,转头吩咐:"快去请军师!"话音未落,山缝里滚出个怪物——说是个六尺高的绿皮肉球,顶着车轮大的脑袋,盆口大的眼睛滴溜溜转。这军师举着宝剑念念有词,剑尖往地上一指,满山碎石顿时蹦跳如蛙;再往天上一指,那些石块竟悬在半空打转。
于冰在石堂里看得真切,那厢女子已走到山崖边。晚风拂动她的翠罗裙,珠玉在暮色里闪着微光,分明是个绝色佳人。军师突然暴喝一声,漫天飞石如蝗虫般朝女子扑去!
丹凤岭上暮色渐浓,那军师先生拔出长剑朝妇人一指,顿时大大小小的石块像暴雨般砸过去。只见那妇人慢悠悠从嘴里吐出个寸把长的小金瓢,金光闪闪比真金还亮。她手腕轻轻一抖,哗啦啦一阵响,那些石块全被吸进瓢里,连个渣都不剩。
妇人反手就把金瓢朝军师他们抛去,又是"唰"的一声,那群彪形大汉连同军师、将军全被收进瓢里,那瓢腾地飞上半空。妇人手指连点几下,金瓢就在天上滴溜溜转圈。她突然手掌往下一翻,那瓢也跟着倒扣过来——先是轰隆隆倒出小山似的石块,接着哗啦啦泻下青黑色的水,像天河决堤般冲得平地波浪翻滚。妇人招招手,金瓢"嗖"地钻回她樱桃小嘴里,扭着腰肢就往西山去了。
躲在石洞里的冷于冰看得眼都直了,心里直嘀咕:"这肯定是群妖怪,大白天就敢斗法。管他呢,先赏她颗雷火珠尝尝!"想着就冲出山洞,扬手把宝珠砸过去。只听"砰"的一声炸响,那妇人周身泛起黄光,竟连头发丝都没伤着。于冰赶紧收回宝珠,那妇人转身瞧见他站在对面山崖上,扑哧一笑:"小女子哪儿得罪先生了?下这般狠手。"
于冰见雷火珠失灵,后背直冒冷汗,强撑着喝道:"我乃火龙真人座下冷于冰,专斩天下妖孽!你是何方精怪,敢在光天化日兴风作浪?"妇人仔细打量他,忽然柔声道:"先生眉宇间有道气,不如随我到寒舍一叙?"于冰放声大笑:"要是怕了你巢穴,还算什么真人弟子!"纵身跃下山涧,稳稳落在妇人跟前。
妇人引着他翻过两座山头,来到棵参天桂树前。那树干粗得十个人都抱不住,妇人轻轻一推,树皮竟分开道门洞。她做了个请的手势,于冰却杵着不动。妇人掩口轻笑:"先生放心,我从不害人。"于冰硬着头皮掐诀念咒,握紧雷珠跟进去,顿时异香扑鼻——哪里是树洞,分明是神仙府邸!
水晶帘映着琉璃瓦,绿衣侍女在西廊逗鹦鹉,粉面童子在东壁驯仙鹤。香炉里冰麝氤氲,花盆中灵芝吐蕊。珍珠帘子后头珊瑚树生辉,云母屏风前头麒麟座流光。于冰心里直打鼓:"树里怎会有这等宅院?必是妖法幻化!"
妇人请他上座,侍女们端来松英露、玫瑰露,于冰碰都不碰。妇人抿嘴笑道:"先生修道几年了?""不过数载。""数载就有这般神通?我不信。"于冰拍案而起:"你到底是何妖物?"
"妾身乃木仙也。"妇人轻拂衣袖,"这株桂树自盘古开天辟地时就活着,方才那些莽汉不过是些六七千年的楩楠松柏,专吃人畜惹天怒,今日合该遭劫。"
于冰听得将信将疑:"你那金瓢是什么来历?""是妾身修炼四千年的桂实。"妇人眼中泛起柔光,"大能装山岳,小可纳微尘。那些树精化成青黑汁水,原是他们的本相。"
"这宝贝能收人么?"于冰突然发问。妇人笑得更甜:"人也好物也罢,入我瓢中生死由心。"见于冰频频点头,她又道:"先生方才问得好——既有无边法力,为何偏要扮红妆?"说着忽然起身转了个圈,石榴裙绽开如花,"草木本无男女相,不过见人间女儿娇俏,学着玩儿罢了。"
烛火噼啪一跳,照得满室金玉器皿忽明忽暗。于冰盯着她云鬓间颤动的金步摇,手心里雷火珠已被汗水浸得发烫。
那妇人笑得前仰后合,拍着手道:"咱们这些修行的,得着阳气滋养就成男身,沾了阴气滋润便化女相。这天地万物哪个不是阴阳相生?就连草木也有雌雄之分呢!要是真像先生说的那样,岂不是男女老少都随我心意变化,连老天爷都得听我使唤了?"
于冰也跟着笑起来,两人相视而笑,倒像是多年老友。
"仙姑修炼的时候,也要调和体内阴阳吗?"于冰捻着胡须问道。
妇人拢了拢鬓角,声音忽然柔和下来:"道理是相通的,可修炼的法子却大不相同。先生以呼吸吐纳为根本,餐风饮露次之;我们这类精怪呢,首要的是吸收日月精华,其次才是承接雨露滋养。至于呼吸导引之术,不过是顺应天地气机,自然而然罢了。"她眉宇间透着几分傲色,"修行年月越久,道行就越深。只要行事端正,自然能与天地同寿。"
于冰忽然促狭一笑:"照仙姑这么说,您这肚子里岂不是空空如也?"
"先生这话可不对。"妇人扑哧笑出声来,随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,"既然化作人形,外面四肢俱全,里头五脏六腑自然一样不少。只不过这些都是后天修炼出来的,不比先天生成的肉身罢了。"她忽然抿嘴一笑,"要是真像先生说的空空洞洞,那岂不是成了没知觉的木头人?这会儿还能跟先生谈天说地么?"说着忽然想起什么,"先生既然是火龙真人的弟子,想必认识桃仙客吧?他跟我们算是同类,您倒说说,他肚子里也是空的?"
这话把于冰逗得哈哈大笑,妇人也跟着笑弯了腰。
眼看日头西斜,于冰起身告辞。妇人招招手道:"天快黑了,男女有别,虽然有空屋子也不敢留先生过夜。今日相遇实在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的缘分,我这儿有几颗桂实,送给先生当个见面礼。"
她让侍女取来个锦缎袋子,里头装着碗口大的、茶杯大的、枣子大的桂实,个个金光灿灿,香气扑鼻。光是闻着就让人神清气爽。妇人拣出个茶杯大的和十颗枣子大的,解释道:"这大的是三千年结的,吃下去能添三百岁阳寿。小的是百来年结的,每颗能延寿十二年。"
于冰连连作揖道谢,忽然想起什么又问:"仙姑从开天辟地修炼至今,行事又光明磊落,按理早该受封金仙,怎么还在山林间逍遥?"
妇人叹了口气:"我在天皇氏时就奉诏做桂萼夫人。可我这性子最爱清静,当差就得天天上朝,所以就辞了。到尧帝时又封我当清华夫人,命我帮着花蕊夫人打理天下花草枯荣。"她摇摇头,"这差事太繁琐,我又推辞了。如今就当个山野散仙挺好。"
于冰听得肃然起敬,连连拱手:"今日真是冒犯了。"
妇人笑着还了两礼,送他到树下,忽然正色道:"这天下藏着不少高人,先生往后要多加小心,可别拿明珠去打麻雀啊。"
"金玉良言,一定牢记。"于冰郑重拱手。
"有空常来坐坐,对先生修行也有益处。"妇人话音未落,于冰刚迈出一步,回头就找不见那棵树了。后来于冰得道成仙,跟这桂树精成了至交,这是后话不提。
第二天清早,于冰又去山里转悠。过了几日正要驾云离开,才升到三百多丈高,忽然看见下面长江白浪滔天,狂风大作。
那风来得蹊跷,不是寻常风伯作怪。但见竹林哗啦啦倒伏,松涛轰隆隆作响。五峰山的瀑布竟被吹得横飞入江,三峡的雷声像是从地底炸响。江里大船小船翻的翻沉的沉,落水的人像下饺子似的,男女老幼哭喊连天。
于冰看得心头一紧,赶紧朝风向一指,大喝:"定!"转眼间风平浪静。船工们手忙脚乱地收拾船只,那些被救上岸的落水者却像疯了似的又哭又喊。
于冰掐诀念咒,一道灵符飞出。不多时,大小江神齐刷刷立在云头听令。
"今日这场怪风,害了多少性命?你们可是奉了天命来收人?"于冰沉着脸问。
众江神你看我我看你,最后推了个白胡子老江神出来回话:"上仙明鉴,这段江面叫孽龙窟,江底住着个几百年的老乌龟,专爱兴风作浪。今日这祸事就是它闹的,小神们实在管不了啊!"
于冰勃然大怒:"你们身为江神,就该除妖安民!纵容妖孽年年害人,要你们何用?"
"那老龟大得像亩地,又会妖法..."江神们缩着脖子支支吾吾。
"放屁!"于冰气得胡子直翘,"除不了妖不会上天告状?"说着抽出木剑画了两道符,"拿去丢进龟窝,自有妙用!"
江神们捧着剑潜入江底,果然看见那桌面大的老龟正在吃落水的人。鱼虾们也凑过来抢食,被老龟一口吞下几十只。江神远远掷出木剑,剑光如电直取龟颈。谁知老龟吐出一股青气,把剑冲开百步远。如此来回五六次,江神们只好灰溜溜回来复命。
"得前后夹击才行。"于冰取出颗雷火珠交代一番。这次持剑的江神在前面诱敌,拿珠子的悄悄绕到龟背后。等老龟吐青气挡剑时,雷火珠"轰"地砸在龟壳上。老龟吃痛转身,第二颗珠子正好砸破它背壳,疼得它嗷嗷直叫。这时木剑从背后飞来,"噗"地穿透龟颈,血浪喷起几丈高,江面翻腾了好一阵才平静下来。
那老鳖精在水里翻腾挣扎,搅得江面像山崩地裂一般。浪头拍得船只东倒西歪,好些小船直接就被掀翻了。这畜生见势不妙,四只爪子拼命划水,直往江底芦苇丛里钻。可那柄仙剑岂是凡物?只见它追着老鳖精不放,在水里转了个弯,寒光一闪就横劈过去!
咔嚓一声,剑刃砍进老鳖精的脖子足有半尺深。那庞然大物轰然倒在江底淤泥里,可仙剑还不罢休,绕着它来回穿梭。足足砍了小半个时辰,那颗小山似的鳖头才咕噜噜滚落下来。
于冰驾着云头在天上等了许久,忽然看见江神们捧着明珠仙剑欢天喜地来复命。他们七嘴八舌说着诛杀妖鳖的经过,个个都夸赞仙长功德无量。正说着话呢,忽然江面轰隆作响,整条江水都泛起了红浪——原来是几十个神兵推着丈把宽的鳖头浮上岸来。
岸边早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,黑压压像蚂蚁搬家似的。人们指指点点,都说这是老天爷显灵,除了这千年祸害。往后行船再不用担心翻船,商旅们总算能安心渡江了。于冰又叮嘱江神们要勤加巡查,保一方平安。等众神领命散去,他才驾起云头继续赶路,沿途遇见困苦之人便随手相助。
这正是:
丹凤岭前收树精,川江剑斩老鳖灵。 神仙本是苍生佑,万里江河永太平。
别难友凤岭逢木女 斩妖鼋川江救客商
词曰:
闲步暂栖丹凤岭,看诸怪相争。一妇成功请同行,也叙道中情。
孽龙吹浪鼓涛声,见舟槎漂零。立拘神将把江清,一剑庆升平。
——右调《武陵春》。
话说于冰用遁法出了成安,到金不换家叩门。不换见于冰回来,大喜道:“先生真是信人。”城璧也接将出来,让于冰到东正房坐下。城璧道:“大哥探望家乡,老嫂并侄子想皆纳福。”
于冰道:“他们到都安好,家计亦甚充裕。只可惜我一老家人未得一见。”城璧道:“可是大哥先日说的陆芳去世了么?”于冰道:“正是。”城璧亦甚是叹息。于冰道:“贤弟从今年六月出门,恐二侄子见你久不回家,不拘那个去宁夏寻访,倘被衙门中人识破,大有未便。我今午在家中,已替你详写家信,言明你弟兄二人事由,已差鬼役送去,明早必有回音。”城璧道:“弟已出家,何暇顾及妻子?随他们去罢了。”于冰道:“似你这样说,我昨日回家,真是大坏清规了。吾辈有妻子,贵不萦心于妻子;若明知祸患不测,而必使妻子故投死地,不惟于己不可,即待人亦有所不忍。”不换道:“这封书真是要紧之至,但不知先生怎么便差鬼送去?”于冰道:“明早便知。”说罢,三人叙谈,至二鼓方歇。
至四鼓时分,鬼役超尘暗禀道:“小鬼奉法旨,领移形换影符一道,假变人形,已将书字寄交范村连城璧家,讨有回信在此。”将符与书信交讫。于冰收超尘于葫芦内。次日递与城璧拆开,三人同看。城璧见果是他儿子亲笔,上面有许多凄惨话,叮咛嘱咐;他侄儿也再三劝城璧偷行回家探望等语。城璧长叹了一声。把一个金不换服的瞠目咋舌,竟不知于冰是何等人。
于冰道:“二侄既知始未,从此自可保全。我此刻即与贤弟别去,三年后来看你。”又向不换深深一揖道:“令表兄诸凡仰望照拂,弟异日自必报德。”
城璧大惊道:“大哥今往何处去?”
于冰:“人间烟火我焉能日夜消受?”说着,从怀内取出白银二百两,向不换道:“老兄家亦寒素,安可久养长客?此银权作令表兄三年饮馔之费,不收便非好朋友。我就此刻谢别。”不换再三苦留,城璧到一言不发,惟有神色沮丧而已。
于冰见城璧光景,心上甚难为情,于是拉他到下房内,说道:“贤弟不必惜别,我此去不过二三年,即来看你。日前曾说明,你通是血肉之躯,难以同行。我此时即传你吸气导引之法,果能朝夕奉行,自有妙验。”随将出纳收放始未说与,只未传与口诀,缘心上有一半还信不过也。城璧一一谨记。于冰出来,向不换拱手道:“千万拜托,弟去了。”不换知不可留,同城璧送数里之外方回。
于冰心里说道:“闻四川峨眉山胜景极多,我魂梦中都是羡慕,今且偷空去一游,就从那边采访人间疾苦,做个积功德的起手,有何不可。”旋即驾云光奔驰,已到峨眉山上,随处赏玩。见山岚叠翠,花木珍奇,两峰突起对峙,绵亘三百余里,宛若峨眉,苍老之中,另具一种隐秀,较之西湖娇艳,大不相同。一日游走到丹凤岭上,见对面一山,嵯峨万丈,势可齐天。
岭上有石堂一座,内贮石床、石椅、丹炉。药鼎之类。于冰看天色已交酉时初刻,口中说道:“今晚就在此过夜里。”方才向石床上一坐,只见对面山上夹缝内,陡然走出两个大汉,各身高一丈五六,披发跣足,身穿青衣。两个大汉俱朝西眺望,猛听得一声说道:“至矣,至矣!”其声音阔大,仿佛巨雷。说罢,两个大汉俱入山夹缝内。少刻,那两个大汉又出来,各手执弓箭,大亦绝伦。一大汉道:“看我先中其腹。”说着,将弓拉满,向西一箭射去。于冰急忙看那箭到处,只见正西山头,有一妇人缓步走来,此箭直中其胸。那妇人将箭拔去,丢在地下,复向东走来。一大汉道:“此非你我所能制服,须报知将军。”只见那两个大汉又入山夹缝内。
须臾,夹缝内出来十五六个大汉,皆身高一丈六七尺者,齐声向山夹缝内躬身喊叫道:“请将军出宫御敌。”只见那夹缝内出来一绝大汉子,即众大汉所谓将军者,身高二丈六七尺,赤发朱衣,两眼比盘子还大,闪闪有光,面若噀血,刚牙锯齿,亦手执弓箭,面向西看望。只见那妇人渐次相近,于冰存神细看,见那妇人翠裙鸳袖,锦衣珠环,容貌极其秀美,乃妇人中之绝色也,从山西款端而至。那将军回顾众大汉道:“看我中其喉。”众大汉齐声道:“共仰将军神箭。”只见那将军拽满大弓,将箭放去,口中说声:“着!”只见这支箭响一声,正中在妇人咽喉上,一半在项前,一半透出项后。
那妇人若不知者,轻轻将箭抽出,掷于地下,又缓缓走来。那将军环顾众大汉道:“此非军师先生不能降服此妇。汝等可快请军师先生来。”俄顷,军师先生亦从夹缝中走出。于冰见那军师先生,长有六尺,粗也有六尺,头大如轮,目大如盆,口大如锅,面黑如漆,身绿如荷,乍见与一大球相似。只见那军师先生手拿宝剑,口中念念有词,用剑向地下一指,山溪内大小石块都乱跳起来。又用剑向天上一指,那些大小石块,随剑俱起在半空。
复用剑向那妇人一指,那些大小石块,雨点般向妇人打下。只见那妇人口内吐出寸许大一小瓢,其色比黄金还艳。用手将小瓢一晃,那些大小石块,响一声,俱装入瓢内,形影全无。那妇人又将瓢向军师先生并众大汉一掷,响一声,将众大汉同军师先生并将军,俱装入瓢内,飞起半天。那妇人又用手将瓢连指几指,那瓢在半空连转几转。那妇人将手向下一翻,那瓢在半空也随手一翻,只从瓢内先倒出无数大小石块,势若山积,随后又倒出许多青黑水来,如瀑布悬空一般,飞流直下,平地上堆起波涛。那妇人将手一招,那瓢儿仍钻入妇人口中。那妇人旋即袅袅婷婷,仍向西山行去。
于冰在石堂内看了半晌,竟看呆了,心中说道:“此必都是些妖怪,敢于青天白昼如此兼并。莫管他,且送他一雷火珠。”
想罢,走出石堂,用右手将珠掷去,烟火到处,响一声,打的那妇人黄光遍地,毫无损伤。于冰急将珠收回。那妇人掉转身躯,见于冰站在对山石堂外面,复用俊眼将于冰上下一看,笑说道:“我有何得罪先生处?先生却如此处置我!”于冰见雷火珠无功,大为惊诧,高声说道:“我乃火龙真人弟子冷于冰是也,替天斩除妖孽多年。你系何等精怪,乃敢横行,不畏天地?”那妇人又将于冰细看道:“你面目上竟有些道气,正而不邪。敞寓离此不远,请先生同去一叙何如?”于冰大笑道:“我若不敢到你巢穴里去,我也算不得火龙真人弟子了。”说罢,将身躯从岭上一跃,已到妇人面前。那妇人让于冰先行,于冰道:“你只管前走,我不避你。”那妇人微笑道:“我得罪先生,导引了。”说罢,分花拂柳,袅娜而行。
于冰跟在后面,过了两个山头,盘绕至山底,见一绝大桂树,高可齐天,粗经亩余。那妇人走至树前,用手一推,其树自开,现出门户屋宇,执手让于冰先行。于冰迟疑不敢入去,那妇人道:“我非祸人者,先生请放心。”于冰道:“你先入去,我随后即至。”那妇人又笑了笑,先入树内。于冰此时进退两难,又怕被袄怪耻笑胆怯,于是口念护身神咒手握雷珠,跟了入去。觉得一阵异香扑鼻,清人肺腑,放眼一看,另是一个天地。
但见:门楼一座,屋宇两层。琉璃瓦射天光,水晶帘垂户外。绿衣士女,调鹦鹉于西廊;粉面歌童,训玄鹤于东壁。篆烟袅袅,炉喷冰麝奇香;佳卉纷纷,盆种芝兰瑞草。丹楹绣柱,分悬照乘之珠;画阁锦堂,中供连城之璧。孔雀屏堆云母,麒麟座砌石英。室贮楠榴,绫绡帐披拂床笫;几陈宝鉴,珊瑚树辉映阶除。玉珂金铉,可是花房器物;琼台贝阙,居然树内人家。
于冰到树内,见朱门绣户,画栋雕梁,陈设物件,晶莹耀目,多非人世所有。心里说道:“天下安有树内有此宅舍,必是妖怪幻捏而成。”那妇人见于冰入来,又执东家之礼,让于冰先行。于冰到此,也避忌不来,大踏步走入厅内。那妇人向于冰轻轻一拂,与于冰分宾主坐下。许多侍女,有献松英露者,献玫瑰露者,献紫芝露、蕉葩露者,于冰总不吃。
妇人道:“先生修道几时矣?”于冰道:“才数年。”
妇人道:“数年即有此道术,具此神通,吾不信也。”
于冰道:“你端的是何妖怪?可向我实说,我自有裁处。”
妇人笑道:“我非妖怪,乃木仙也。自盘古开辟以来,至今历无算甲子。适先生所见大桂树,即吾原形。”
于冰道:“方才对敌众大汉,并将军和军师先生,皆何物?”
妇人道:“此辈亦楩楠杞梓松柏楸桧之属,均系经历六七千年者。奈伊等不务清修,惟恃智力,在此山逢人必啖,遇物必杀,上干天地之和,下激鬼神之怒,今日截除吾手,实气数使然。”
于冰听其语言正大,将头点了几点,又问道:“他们既如此作恶,为何不早行斩除,必至今日?”
妇人道:“去岁那极大汉子自号将军者,不揣分量,曾遣媒妁求婚于我。我将媒妁严刑重处,断臂逐去。昨午花蕊夫人,约请明霞殿看鹤蛇衔珠戏。此辈访知我不在,碎我花英,折我枝条,屋宇几为之覆。此刻相持,亦以直报怨耳。”
于冰道:“仙卿口中吐一小黄瓢,极能变化,此系何物?”
妇人道:“此桂实也。吾实有数百年一结者,有三五百年,一二百年一结者,要皆桂之精华,桂之血脉也。吾于天皇时,即择一最大而久者,炼之四千余年,始成至宝。其形似瓢,其实则圆,随意指使,大可盛山岳江湖,小可破虮虱微物也。”
于冰道:“众大汉等入此瓢,皆成青黑水,这是何说?”
妇人道:“青黑水,乃形质俱花,树木之汁液耳。”
于冰道:“仙卿之瓢,亦能化人否?”
妇人笑道:“人与物一体,既可以化物,即可以化人。”
于冰笑道:“信如斯言,则凡入卿瓢者,一概无生矣。”
妇人道:“瓢与吾乃同根共枝而出,瓢即是我,我即是瓢,人物之入吾瓢者,生死随吾所欲,何至于一概无生也。”
于冰点首至再道:“可谓至宝矣。”又道:“仙卿既能作此屋宇,又能有如此道术,何不光明磊落,做一须眉丈夫,而必朱唇皓齿,冶其容,小其足,献媚态娇姿于日月照临之下,这是何说?”
妇人大笑道:“吾辈得阳气生者则男,得阴气生则女。万物各有阴阳,草木宁无雄雌?信如先生言,则男男女女,皆可随我所欲,而造化竟由我操矣。”
于冰笑,妇人亦笑。
于冰道:“仙卿修炼,亦调和铅汞否?”
妇人道:“其理则同,其运则不同。先生以呼息导引为第一,餐霞吸露次之;我辈以承受日精月华为第一,雨露滋润次之,至言呼息导引,不过顺天地气运,自为转移可也。大概年愈久,则道益深,所行正直无邪,即可与天地同寿。”
于冰又笑说道:“如仙卿这样说,则仙卿肚内,竟空空洞洞,一无所有了。”
妇人道:“既化人形,外面四体俱备,腹内自五脏六腑皆全。只是强为捏造,系后天,非先天也。岂有空洞无物之理?若空洞无物,自应无觉无识,那便是真正木头,此刻乌能与先生话谈也。先生既系火龙真人弟子,定必与桃仙客相识。仙客与吾辈同类,试问仙客肚中,亦空空洞洞否?”
于冰听了大笑。妇人亦大笑。
于冰起身告辞。妇人道:“日色将落,男女之嫌宜别,房屋虽有,不敢留先生过宿。今日相会,亦系盘古氏至今未有奇缘,我有桂实几枚,为先生寿。”
令侍儿取出一锦袋来,内贮碗碟大者、茶酒杯大者、枣豆大者不等,无一不黄光灿烂,耀目夺睛,芬馥之气,味迈天香,嗅之顿觉心神清越。妇人取茶杯大者一,枣大者十,说道:“此茶杯大者,三千年物,服之可延寿三百载。枣大者,此百余年物,服之可延寿一纪。”
于冰作揖领谢,又问道:“仙卿从开辟时修持至今,所行又光明正大,理合膺上帝敕诏,位列金仙,今犹寄迹林泉,何也?”
妇人道:“吾于天皇氏时,即奉诏为桂萼夫人。因性耽清静,授职后,便须随班朝晋,缘此叩辞。至帝尧时,又奉诏封清华夫人,敕命佐花蕊夫人总理九州四海花卉荣枯事,此缺极繁,更非所愿,仍复固辞。只今算一草莽之臣可也。”
于冰连连作揖道:“今日冒渎夫人之至。”
夫人带笑还了两拂,送于冰出树,说道:“山海之内,多藏异人,嗣后先生宜珍重厥躬,毋轻以随珠弹雀。”
于冰拱手谢道:“良言自必书绅。”
夫人又道:“暇时过我一谈,于先生未尝无益。”
于冰唯唯。刚走得一步,那树已无门矣。后来于冰授职金仙后,到与此桂成道中契友,互相往来,此是后话。
次早复去游览,数日后,方驾云出山,离地才起了三百余丈高下,见川江内银涛遍地,雪浪连天,一阵怪风,刮的甚是利害。
但见:不是风伯肆虐,非关巽二施威。竹浪横飞,宁仅穿窜入户;松涛乱卷,慢言灭烛鸣窗。初淅沥以萧飒,忽奔腾而砰湃。五峰爆布,何因泻至江干;三峡雷霆,直似涌来地底。大舟小舰,翻翻覆覆,真如落水之鸡;少女老男,扰扰纷纷,无异熬汤之蟹。
于冰见风势怪异,低头下视,见川江内大小船只,沉者沉,浮者浮,男女呼天叫地,个个随波逐流,心上甚为恻然,急向巽地上一指,喝声:“住!”少刻,风息浪静,见梢工水手,各整舟楫。其中有翻了船救上岸的,又皆呼天叫地,势类疯狂。
于冰复手掐剑诀,飞符一道,须臾,大小江神,拱立云中,听候使令。
于冰问道:“今日大风陡起,川江内坏无限船只,伤残许多民命,尔诸神可是奉上帝敕旨,收罗在劫之人么?”众神道:“这段江名为孽龙窟,最深最险。江底有一老鼋,已数百载,屡次吹风鼓浪,坏往来舟船,实系此物作祟,小神等并未奉有敕旨。”于冰大怒道:“尔等既职司江界,理合诛怪安民,行上帝好生之心,何得坐视妖鼋肆虐,任他岁岁杀人,尔等职守何在?”众神道:“妖鼋身躯大经亩许,力大无穷,且通妖术,小神等实没法遣除。”于冰越发恨怒道:“此等尸位旷职的话,亏你们也说得出!既无力遣除,何不奏闻上帝,召天将诛之?”诸神皆鞠躬认罪,无可再辨。
于冰将木剑取出,上面书符两道,付与江神道:“可速持吾剑,投入鼋穴,自有妙应。”江神等领剑入水,见老鼋还在那里食落江男女。又有那些不知死活的鱼虾,也来赶吃人肉,统被老鼋张开城门般大口,一总吞去。正在快活时,江神等将木剑远远的丢去。那剑出手有光,一道寒辉,掣电般直扑老鼋项下。只见那鼋从口中吐一股青气,将木剑冲回有百余步远近,在水中旋转不已;只待青气散尽,那木剑又照前飞去,仍被青气冲回。如此五六次,众江神见不能成功,将木剑收回,齐到半空中,细说妖鼋利害。于冰道:“此必用前后夹攻之法方可。”
随将雷火珠交付江神,吩咐如此如此。众江神领命,握珠者远立在老鼋尾后,持剑者仍在前面,将剑丢去。老鼋复吐青气,不防尾后响一声,雷火珠早到,打在老鼋骨上,老鼋虽觉疼痛,却还不甚介意。江神将珠收回。复向老鼋掷去,大响了一声,这一珠才将盖子打破,疼的老鼋声吼如雷,急忙将身躯掉转,张着巨口,向众江神吐毒。众江神收珠倒退,却好木剑从老鼋背后飞来,直穿过老鼋脖项,血势喷溅,波浪开而复合者几次。
那老鼋踯躅跳跃,无异山倒峡崩,江面上船只又被水晃翻了许多,于是登开四足,向江底芦草多处乱钻。只见那剑真是仙家灵物,一直赶去,从水中倒起,转一转,横砍下来。将脖项刺断一半,老鼋倒于江底。那剑犹往来击刺,好半晌,鼋头始行坠落。
于冰在云中等候多时,方见众江神手捧珠剑,欣喜复命,细说珠杀妖鼋原委,又各称颂功德。正言间,忽听得江声大振,水泛红波,见一鼋头大有丈许,被众神丁推涌上江岸。看的人蜂屯蚁聚,都乱嚷上帝降罚,杀此亘古未有的怪物,从此永庆安澜,商旅可免覆舟之患矣。于冰戒谕江神,着不时巡查,以除民害。众神遵命去了。于冰方催云行去,随地济困扶危。
正是:
丹凤岭前逢木怪,川江水底斩妖鼋。
代天宣化神仙事,永庆升平行旅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