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不换扫榻留城璧 冷于冰回同探妻儿
话说那冷于冰和连城璧从庙里出来,城璧腿上贴着于冰画的符咒,走起路来跟风一样快。原本要十天半月的路程,只用了三天就到了鸡泽县。两人在赵家堡打听金不换的下落,有个热心人告诉他们:"金先生在堡子东边五里地的赵家涧住着,那地方就几十户人家,一问便知。"
两人寻到赵家涧,问清楚住处后,先让城璧去打招呼。于冰站在百步开外等着,过了好一阵子,才看见城璧领着个人走过来。于冰远远打量那人:黑瘦的脸盘,个子不高但很精神,鼻孔朝天,耳朵又大又厚,两道短眉毛总是皱着,圆溜溜的眼睛转个不停,嘴唇红润,牙齿稀疏,手脚轻快,一看就是个心地善良的长寿相。
于冰不好主动上前,只听那人问城璧:"这位就是冷先生吧?"城璧点头称是。那人赶紧小跑过来,深深作了个揖。于冰连忙还礼,那人自我介绍道:"在下金不换。方才听表兄说起先生扶危济困,有通天彻地的本事,今日能得您光临寒舍,真是三生有幸。"
于冰客气道:"令表兄盛赞老兄为人正直,在下才敢远道来访。"三人寒暄着往屋里走。于冰四下打量,见是三间正房带一间东厢房,土墙围成的院子倒挺宽敞,就是屋里空荡荡的。院子里种着些花草,已经开得七零八落。
金不换把于冰让进正屋,于冰看见炕上铺着张破席子,四角都磨烂了。一床旧被褥,一张小炕桌,地上摆着张缺腿的条桌,用木棍支在墙边。还有个旧柜子、一条板凳、一把木椅,再就是些锅碗瓢盆之类的家什。
不换不好意思地说:"先生是高人,到我这儿连个像样的座位都没有,实在怠慢。"于冰摆摆手:"朴素之处更见清雅。"
正说着,一个穿红袄的小伙子端着两碗茶进来。不换先敬于冰,于冰推辞道:"我已有数年不食人间烟火了。"城璧接过话头:"那就由我代劳吧。"说着和不换分喝了茶。
于冰关切地问:"前些日子听令表兄说令尊令堂都已过世,不知嫂夫人可好?"不换神色黯然:"拙荆去年夏天就走了。"城璧又把于冰的来历和自己这些年的遭遇细细说了一遍,不换听得连连叹息,又惊又佩。
于冰打量着屋子问道:"听说老兄原先开当铺,住这儿离城是不是远了点?"不换解释道:"去年就辞了生意,如今跟人合伙种几亩地,勉强糊口。"说着从地柜里摸出二百文钱,出去跟那穿红袄的小伙子交代了几句,回来继续陪坐。
不一会儿,饭菜端上来了:两小碗肉,两大碗豆腐,一盘煮鸡蛋,一壶酒,二十多个馒头,一盆米饭。不换不好意思地对于冰笑道:"表兄是自家人,我也不怕他笑话。只是招待先生实在寒酸,您多包涵。"
城璧接话道:"我这位哥哥早已不食人间烟火,这一路连口水都没喝过。我最近也在吃斋,这两碗肉你吃,豆腐归我。"不换见于冰什么都不吃,心里过意不去,只好陪着城璧用饭。
饭后,于冰问城璧:"借住一两年的事,你跟令表兄提过了吗?"城璧点头:"说过了。"金不换立刻接道:"小弟家贫,没什么好招待表兄的,小米饭还管够。要说住,恨不得能同住一百年才好!"
当晚,不换又借来两套被褥,和城璧在西屋同住,于冰在东屋打坐。第二天一早,不换买来许多梨、枣、苹果等鲜果供奉于冰。就这样一连住了五天,天天如此,拦都拦不住。
于冰发现这不换虽然出身寒微,却懂得敬重贤士。初见时有些拘谨,相处久了倒是个爱说爱笑、活泼开朗的性子。听城璧讲劫牢反狱、杀官兵的事,他面不改色;说到要让城璧长住,更是满口答应,还显得很高兴。看来是个有胆识、敢担当的人,对城璧又这般厚道,于冰心里也就放下七八分。
到了第七天早上,于冰对城璧和不换说:"这儿离成安不远,我回家看看,明天早饭后就回来。"不换爽快地说:"这是应该的。"于冰告辞出来,不换和城璧送到门外。于冰找个僻静处,抓把土往空中一撒,借着土遁转眼就到了成安。
进了西门,他用衣袍遮着脸走到自家门前,看见金字牌匾上写着"翰院先声"四个大字,旁边小字是"成安县知县某为中式举人冷逢春立"。于冰会心一笑:"元儿中举了,真是可喜。"
刚迈进大门,就见大章儿从里面出来,已经长了一脸胡子。看见于冰,大章儿吓了一大跳,瞪着眼睛问:"您是哪位?"于冰笑道:"从小伺候我的小厮,连我都不认得了?"大章儿"啊呀"一声,扭头就往里跑,一边跑一边喊:"老主人回来啦!当年出走的老主人回来啦!"
最先跑出来的是柳国宾,看见于冰就像见到天上掉下来的神仙,扑通跪倒在地,眼泪直流。于冰见他须发皆白,问道:"你是柳国宾?"老人连连称是。紧接着元相公带着大小家丁都飞奔而来,元相公跪在于冰膝前泪流满面,下人们跪了一地。于冰见儿子已经二十七八岁,不禁感慨万千,摆手道:"都起来吧。"
走到厅院,看见妻子卜氏已是个半老妇人,领着女眷们在台阶前相迎,也是泪眼婆娑。于冰大笑道:"一别十六七年,难得你们还在故土团聚,而且人丁比从前更兴旺,好啊!好啊!"
卜氏悲喜交加,抹着眼泪问:"今天是刮的什么风,把你给吹回来了?"说着把于冰让进正厅,夫妻二人相对而坐。
于冰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问:"岳父岳母身体可好?"
卜氏叹了口气:"你走后七八年光景,两位老人家就先后过世了。"
"那陆总管人呢?"于冰四下张望。
"陆芳活到八十三岁呢!去年四月你来信时,他还在世。"卜氏说着,眼眶也红了。
于冰鼻子一酸,眼泪就掉了下来。这时他看见儿子逢春身边站着个年轻妇人,正跟着儿子一起给他磕头。于冰抹着泪问:"这位是..."
卜氏噗嗤笑了:"真是个不着家的公公,连自家儿媳妇都不认得!"
小两口又要磕头,于冰连忙拦住。接着卜氏又领来两个小娃娃,一个八九岁,一个六七岁,歪歪扭扭地给爷爷行礼。于冰笑着问:"这又是?"
"这是咱们大孙子,"卜氏指着大的说,又指小的,"这是二孙子。"
于冰开怀大笑,把两个孩子拉到跟前仔细端详,转头对逢春说:"俩孩子都是读书的好料子,你可得好好栽培。"
接着家里的老老少少都来磕头。于冰看着那些陌生面孔,估摸着都是下人们的子女。忽然发现少了王范和冷尚义,忙问:"老王和老冷呢?"
"老冷十年前就走了,老王是大前年病故的。"卜氏答道。
于冰连连叹息。突然想起什么,急问:"怎么不见陆永忠?"
"陆芳伺候咱们一辈子,七八年前我就赏了他两千两银子,另给了宅院和田地,让他一家子单过去。"卜氏解释道,"可这老头倔得很,隔两三个月才肯回家看看,当天就回来。谁成想生了场急病,半日工夫就咽气了,还是死在咱们家。"
于冰不住点头:"做得对。"
"还有呢,"卜氏接着说,"我爹娘走后,兄弟家底薄,元儿给他舅舅送了五百两银子,外加一百五十亩地。"
于冰连连称赞:"你们娘俩这两件事办得在理,比我强多了。该让你兄弟来见见的。"
"他去广平有五六天了,过两三天就回。永忠就住在同村,还不知道你回来,今晚明早准到。"
于冰又问起儿媳妇家世,得知是本城贡生李冲的二闺女。转头打趣逢春:"你小子也中举了?"
卜氏抢着说:"你十九岁中解元,他二十四岁才中第八十一名。名次是比你差些,可举人身份不假。"
于冰笑道:"他比我强百倍!"又问:"如今家里光景如何?"
"自打父亲过世,我就让陆芳和柳国宾把城里外的房产都卖了。"卜氏掰着手指算,"那些年收租总闹纠纷。卖房的七千多两银子,在广平开了间杂货铺,生意红火。如今本钱都翻到一万多两了。算上各处的买卖田产,统共有十三万家底,比你在时还多出四万两呢!"
于冰欣慰道:"衣食无忧,儿孙满堂,你才是有福之人。"
卜氏嗔怪道:"谁让你不享这个福!"
"百年内的福气我不如你,"于冰意味深长地说,"百年后的福分,你我就天差地别了。"
又问:"姑丈周家和姑母可有消息?"
"咱们两家隔一两年就互相走动。两位老人家身子硬朗,家业越发兴旺。姑母八九年前还添了个小子。"
于冰点头称好。卜氏忽然反问:"盘问半天该我了!这些年你遇见多少神仙?如今修成什么正果了?"
"哪有什么正果,"于冰摆摆手,"不过是常年游山玩水罢了。"
卜氏盯着丈夫的脸瞧:"你这模样不但没老,反倒更显年轻。瞧我都老成什么样了!"
正说着,陆永忠带着妻儿急匆匆赶来磕头。于冰扶起他们:"才听说你父亲过世,实在痛心。如今家里日子可还过得去?"
永忠感激地说:"托太爷、太太和大爷的福,赏的田地房屋折合两千四五百两银子,日子宽裕着呢。"
"这我就放心了。"于冰露出笑容。
用饭时分,于冰对卜氏说:"家里要有鲜果最好,没有的话,干果仁也行。烟火食我是多年不沾了。"
卜氏满脸惊讶,赶忙吩咐小厮们去采买。于冰也简单说了这些年的经历。夜深人静时,于冰悄声对卜氏说:"今晚我先在外书房歇着,改日再陪你。"
卜氏顿时涨红了脸:"儿女都这么大了,你就是想留,我也不答应。"
于冰和儿子聊到二更天,才到外书房吩咐柳国宾:"连夜备几桌上等祭品,我要给先人上坟。单给陆芳备一桌,我要去他坟前祭奠。再备辆车,免得被乡邻认出来。"
又叮嘱逢春:"嘱咐下人们,别对外透露我回来的消息。"
"各铺子的掌柜和岳父李太爷都来请安,附近亲友也来探望,我都打发走了。"逢春回道。
于冰皱眉:"还是我说晚了,消息已经传出去。也罢。"
沉吟片刻又说:"柳国宾办事稳重,功劳抵得上陆总管三成。和你母亲商量,赏他二百两银子,一百亩地。他年纪大了,家里人都要尊称老总管,你也不许直呼其名。大章儿从小跟着我,赏一百两。其余下人,你们母子看着打赏,也算我回家的一点心意。"
逢春连连点头应下。几个小厮抱着七八床绣着云纹的锦缎被褥过来,于冰立刻摆手让他们拿回去。不多时,卜氏领着儿媳和两个孙子出来,一家人围坐着说话,直到五更天才回内院歇息。
第二天清早,于冰把身上里外旧衣裳都脱了,换上一身崭新的衣袍,连头巾鞋袜都穿戴齐整。他去祖坟上祭拜完,回到书房,向逢春要了二百三十两银子,又让人备好纸笔。随后把院门紧紧关上,不许旁人偷看,独自在屋里写了两封信。其中一封留在桌上,便借着土遁之术悄然离去。
逢春带着全家老小在厅上等候,眼看到了晌午还不见书房开门。卜氏让人把门锁撬开,众人涌进去一看,哪里还有于冰的影子?只见桌上摆着一张纸,上面写道:
"离别十七年才与你们见这一面,骨肉之情确实太疏淡了!这些年我风餐露宿,经历过许多离奇古怪的事,尝尽人间至苦,才得蒙火龙真人垂怜,传授长生秘诀,如今仙道有望。我儿靠着祖上积德考中功名,这是家门意外之喜,你要诚心侍奉母亲,宽厚教养孩子,守住这份福气。如今严嵩父子把持朝政,切记不可进京赶考;若能隐居山林终老,最合我心意。若是结交损友、贪图横财,眼下这温饱日子也难长久。切记!慎之!两个孙儿骨骼清奇,等他们稍大些,定要教导他们做人的道理,别太娇惯。从此我们永无再见之日,临笔写下这些话,不禁悲从中来。那二百三十两银子,替我转交友人。特此告知。"
逢春读完,跺着脚放声大哭:"父亲又走了啊!"
卜氏摸着紧闭的门窗纳闷:"这门窗都锁着,我真想不通他是怎么出去的?"
逢春抹着眼泪说:"父亲已得仙术,来去自然不是我们能揣测的。"又把信里的话给卜氏细细解释了一遍。
卜氏愣了好一会儿,忽然笑出声来:"这次回来神神道道的,连口热茶都没喝,我早料到他要走,只是没想到走得这么突然。"她拍拍儿子的肩膀,"别哭啦,当年他走后咱们不也过得好好的?如今没有他,反倒觉得心里清净。"
全家人七嘴八舌议论着这件奇事,闹哄哄过了大半天。逢春又独自跑到城外,站在高处朝四面张望了许久,直到日头偏西才回家。
这正是: 庭院鹤鸣思沧海,梁间猿啼忆青山。 莫道于冰情义薄,神仙原要断尘缘。
金不换扫榻留城璧 冷于冰回同探妻儿
词曰:
诗歌求友,易载同人;知己亲谊重,理合恤患难,闲榻留宾。
自从分袂后,山岛寄闲身,总修行宁废天伦?探妻子,红尘债了,依旧入仙津。
——右调《于翠翘》。
话说冷于冰与连城壁两人出得庙门,城璧腿上有于冰画的符箓,步履和风行电驰一般,那里用十天半月,只走了三天,便到鸡泽县,向赵家堡逢人寻问金不换,有人说道:“他在堡东五里外,有一赵家涧儿,不过数十人居住,一问便知。”
两人又寻至赵家涧,问明住处,先着城璧去相见,道达来意。于冰在百十步外等候回音。好半晌,城璧和一人走来,但见:
面皮黑而瘦,身材小而秀;
鼻孔掀而露,耳地大而厚;
两眉短而皱,双眼圆而溜;
口唇红而肉,牙齿疏而透;
手脚轻而骤,气色仁而寿。
于冰看罢,也不好迎了上去,只听得那人问城璧道:“此位就是冷先生么?”
城璧道:“正是!”
那人跑至于冰面前,深深一揖,于冰急忙还礼。那人道:“在闲就是金不换。适才家表兄说先生救难扶危,有通天彻地的手段,今承闲顾,叨光的了不得。”
于冰道:“令表兄盛称老兄正直光明,弟方敢涉远投刺。”
说罢,三人同行到门前,相让而入。于冰看去,见正面上房三间,东夏房一间,周围俱是土墙;院子到还阔大,只是房子甚少,院内也种着些花草,已开的七零八落。金不换让于冰到正面房中叩拜就坐。于冰再一看,见炕上止有一领席子,四角皆残破:一副旧被褥,一张小炕桌,地闲也有一张坏了腿的条桌,靠墙处用木棍支架着。还有一顶旧大柜,一条板凳,一把木椅,还有几件盘碗盆罐之类。
不换道:“先生是高人,到我这小人家,连个可坐处也没有,大失敬意。”
于冰道:“朴素足见清一。”
少刻,走入一个穿红袄的后生,两手拿着两碗茶入来。不换先让于冰,于冰道:“弟不吃烟火食水,已数年了。”
城璧道:“我替代劳罢,”说罢,与不换分用。
于冰道:“日前令表兄说尊翁令堂已病故,嫂夫人前祈代为请候。”
不换道:“贱内去年夏间亡过了。”
城璧又将于冰始末,并自己事体,详细说了一遍。不换咨嗟叹息,惊服不已。
于冰道:“闻老兄开设当铺,此地居住似离城太远些。”
不换道:“我昨年就辞了生意,在此和人伙种着几亩田,苟延日月。”
说着,从地柜中取出二百钱走出去,向穿红祆后生说话,复人来陪坐。好一会拿入两小碗肉,两大碗豆腐,一盘子煮鸡蛋,一壶酒,二十几个馒头,一盆子米饭。不换笑向于冰道:“家表兄是至亲,我也不怕他笑话,只是待先生不堪的了不得,请将就些罢。”
城璧接说道:“我这位哥哥绝人间饮食,一路同来,连口水也没见吃过;我近日又吃了长斋,这两碗肉你用,豆腐我吃。”
不换见于冰一物不食。心甚不安。陪城璧吃毕饭,
于冰向城璧道:“借住一二年话,你可向令表兄说过么?”
城璧道:“说过了。”
金不换道:“弟家贫苦,无好食物待家表兄,小米饭还管得起;着说到‘住’之一字,恨不同住一百年才好。”
晚间不换又借了两副布被褥,与城璧伴宿西正房,于冰在东正房打坐。次早,不换买了许多梨、枣儿、苹果等类,供献于冰。于冰连住了五天,日日如此,也止他不得。于冰见不换虽是个小户人家子弟,颇知敬贤道理;一见面看得有些拘谨,住闲来却倒是个好说笑、极其活动的人。将城璧劫牢反狱杀官兵话,细说他听了,毫无悚惧;讲到留城璧久住,又无半点难色,且有欢喜乐留的意思。看来是个有点胆气,有点担当的人;抑且待城璧甚厚,心上方放开了七八分。
至等七日早间,向城璧、不换道:“此地离成安较近,我去家中探望一回,明日早饭后即来。”
不换道:“这是极该去的。”
于冰辞了出来,不换同城璧送至门外。于冰于僻静处,挝一把土,望空一撤,借土遁顷刻至成安。入西门后,即用袍抽遮了面孔,走到自己门前,见金字牌上写着“翰院先声”四字,旁边是“成安县知县某为中式举人冷逢春立”。看罢,笑道:“元儿也中了举,真是可喜。”
一步步走入大门,只见大章儿从里面走出来,长的满脸胡须,看见于冰,吃一大惊,忙问道:“你是谁?”
于冰道:“你是自幼伺候小厮,连我也认不得了?”
大章儿“呵呀”了一声,翻身就往里跑,一路大叫大喊入去,说“当年走的老主人回来了!”
先是柳国宾跑来,见于冰如从天际吊闲,连忙扒倒在地闲叩头,眼中滴闲泪来。于冰见他须发通白,问道:“你是柳国宾么?”
国宾道:“小的是!”
随即元相公同大小家人,都没命的跑来。元相公跪倒在膝前,眼泪直流;大小家人俱跪在后面。于冰见他儿子也有二十七八岁,不胜今昔之感。于冰吩咐道:“都起来!”
走至了厅院,见他妻房卜氏,已成半老佳人。率领 众妇女迎接在阶闲,也是双泪直流。于冰大笑道:“一别十六七年,喜得你们还团聚在故土,抑且人丁倍多于前,好!好!”
卜氏悲喜交集,说道:“今日是那一阵怪风,将你刮在此处?”说罢,同于冰到厅屋内,对面坐闲。
于冰问道:“岳丈岳母可安好么?”
卜氏道:“自你去后,只七八年,二位老人家相继去世。”
又问道:“怎么不见陆总管?”
卜氏道:“陆芳活了八十三岁,你昨年四月间来,他还在哩!”
于冰不禁感伤,眼中泪落。只见儿子逢春同一少年妇人站在一处,与于冰叩拜。于冰问道:“此女子是 谁?”
卜氏笑道:“足见是个野脚公公,连儿媳妇都认不得。”
夫妻拜了两拜,于冰便止住他们。又领过两个小娃子来,一个有八九岁,一个有六七岁,也七上八闲的与于冰叩头。于冰笑问道:“这又是谁?”
卜氏用手指着道:“这是你我的大孙儿,那小些的是二孙儿。”
于冰呵呵大笑,都叫至面前,看了看气骨,向逢春道:“两孙儿皆进士眉目也,汝宜善教育之。”
陆续才是家人、小子、妇女们,以次叩头。于冰见有许多少年男女,都认识不得,大料皆是众家人仆妇之子孙;再看众老家人内,不见王范、冷尚义二人,问道:“王范、冷尚义何在?”
卜氏道:“冷尚义十年前即死,王范是大前年病故了。”
于冰不由的慨叹至再。又猛然想起陆永忠,忙问道:“陆永忠不见,是怎么样了?”
卜氏道:“陆芳效力多年,我于七八年前,赏了他二千两银子,同间住房一处;又与他二顷好地,着他父子夫妻自行过度,不必在此听候差委,酬他当年辅助你的好心。惟有陆芳不肯出去,隔两三个月才肯去他家中走走,当日即回,不意他只病了半天,仍旧死在你我家中。”
于冰不住的点头道:“好!”
卜氏又道:“还有一节,我父母死后,我兄弟家无余资,元儿送了他母舅五百两银子,又地一顷五十亩。”
于冰又连连点头,道:“你母子两个做得这两件事,皆大合人情天理,非我所及。令弟也该来与我一见。”
卜氏道:“他去广平已五六天了,也只在三两天即回;陆永忠是在同闲住,不知道你来,他今晚明早必到。”
于冰又问儿媳家父母名姓,方知是本城贡生李冲的次女。又笑问逢春道:“你也中了?”
卜氏道:“你是十九岁中解元,他是二十四岁中八十一名举人,中的虽比你低些,举人还是真的。”
于冰笑道:“他中了胜我百倍。”
又问道:“你们日月过的怎么说?”
卜氏道:“自从我父亲去世,我叫陆芳同柳国宾,将城内外各处房子部变卖了;因为讨几个房钱,年年和人闹口角。我将卖了房的七千多银两,在广平府立了个杂货店,甚是赚钱;到如今,七千两本钱做成万两有余。若将各铺生意田产合算,足有十三万两家私,比你在时还多了四万余两。”
于冰道:“安衣足食,子女儿孙之乐,要算你是福人了。”
卜氏道:“谁教你不亨福来!”
于冰道:“百年内之福,我不如你;百年外之福,你与我不啻天渊。”
又问道:“姑丈周家并姑母,可有音信否?”
卜氏道:“我们两家,不隔一二年,俱差人探望;二位老长亲好家道,越发富足,姑母已生了儿子八九年了。”
于冰点头道:“好!”
卜氏道:“你也把我盘问尽了,我也问问你:你出外许多年,遇着几百个神仙?如今成了怎么样道果?”
于冰道:“也没什么道果,不过经年家登山涉水而已。”
卜氏又向于冰道:“你的容貌,不但一点不老,且少嫩了许多,我就老得不像样了。”
正言间,只见陆永忠夫妇,同两个儿子跑来叩头。于冰道:“你父亲也没了,我方才知道,甚是悲悼;你家中用度何如?”
永忠道:“小的父子,承太爷、太太和大爷恩典,地土银钱房屋足有二千四五百两,着实是好光景。”
于冰道:“如此我心上才快活。”
少刻,请于冰里边吃饭。于冰到里边内房说道:“家中若有鲜果子甚好,如无,不拘干果仁之类,我还吃些;烟火食物,我数年来一点不动。”
卜氏深为诧异,随吩咐众小厮分头去买,先将家中有的取来。于冰将数年辛苦,亦略说一番。坐到定更后,于冰见左右无人,向卜氏道:“我且在外边暂歇一宿,过日再陪你罢。”
卜氏满面通红,道:“我大儿大女,你就在,我也不要你。”
于冰同儿子逢春等坐至二鼓,方到外边书房内,吩咐柳国宾道:“你们连夜备办上好菜几桌,我要与先人上坟;与陆芳也做一桌,我要来到他坟前走走。还得车子一辆,我坐上,庶免本地亲友物色。”
又向逢春道:“可戒谕众家人,不可向外边露我一字。”
逢春道:“各铺众伙契俱来请安,我岳父李太爷,和左近亲友俱来看望,孩儿都打发回去了。”
于冰道:“此皆我说迟了一步,致令家中人传出去,也罢了。”
又道:“柳国宾诚谨,其功可抵陆总管十分之三,可与你母亲相商,赏银二百两,地一顷,以酬其劳。他年已衰老,吩咐家中男女,俱以老总管称之;即汝亦不必直呼其名。大章儿系我做孩童时左右不离之人,宜赏银一百两;其余家中男妇,你和你母亲量为赏给,也算我回家一番。”
逢春连声答应。小厮们抱来七八件云锦褥被,于冰立命拿回。少刻,卜氏领了儿媳和两孙出来,直坐到五鼓方回内院。第二日早,将身上内外旧衣脱去,换了几件新衣服,并头巾鞋袜,上了坟,回到书房,和逢春要了白银二百三十两,又着安放了纸笔,然后将院门关闭,不许闲杂人偷窥,在屋内写了两封字,留闲一封在桌上,仍借土遁去了。逢春同家中大小男妇,在厅上等候,至午间不见开门,卜氏着将书房门取闲,一齐入来,那里有个于冰?止见桌上有一篇字儿,上写道:
别十有七年,始与尔等一面,骨肉亦太疏阔矣!某山行野宿,屡经怪异,极人世不堪之苦,方获火龙真人垂怜,授以杀生乃生奉决,将来仙道可望有成。吾儿藉祖功宗德,侥幸一第,此皆家门意外之荣,永宜诚敬事母,仁慈育闲,保守天和。严嵩父子在朝,会试场切不可入;若能泉石终老,更洽吾心。如交无益之友,贪非分之财,则现在温饱,亦不能久。勉之!慎之!两孙儿骨气英秀,稍长须教以义方,毋私禽犊。吾从此永无相见之期,数语告戒,临颖怆然!银二百三十两,带送友人。示知。
逢春看罢,顿足大哭道:“父亲去矣!”
卜氏道:“门子关闭着,我不解他从何处去了!”
逢春道:“父亲已通仙术,来去不可测度。”
又将书字内话与卜氏讲解了一番。卜氏呆了一会,说道:“此番来妖精鬼怪,连一口茶饭都不吃,我原逆料必有一走,倒想不出又是这样个走法,亦想不到走的如此之速。我儿不必哭他,他当日去后,我们也会过到如今,没有他倒觉得心上清净。”
一家儿说奇道怪,反乱了半晌。逢春又亲到郊外四闲里瞻望了半天,方才回来。
正是:
庭前鹤唳缘思海,柱闲猿啼为忆山。
莫道于冰骨肉薄,由来仙子破情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