烛影摇红,笔底冤魂难逃。这故事要从前朝说起,一个杀父的逆子借着医刀逞凶,烈女为救夫君强索卖契却先碎了心肠。英雄听得只言片语,便恨得钢牙咬碎。
话说那于冰斩了妖鼋之后,孽龙潭边商客死的死伤的伤。里头有个河南归德府虞城县来的后生,名叫朱文炜,年方二十三,家住柏叶村。他爹朱昱五十二岁,家里有两千多两银子的家底,在外头还有田产房屋。前些日子花钱打点,补了四川金堂县典史的缺。
这朱家老大文魁是亡妻黄氏所生,娶了个蛇蝎心肠的殷氏。这两口子一个比一个奸诈,偏生文魁又是个怕老婆的赌鬼,一上赌桌连命都不要。老二文炜是已故侧室张氏的孩子,天生一副菩萨心肠,娶的姜氏也是个老实人。家里还养着两房家人——段诚和李必寿,都带着媳妇在府里当差。
朱老爷最疼文炜,因着大儿子嗜赌如命,就把田产都交给文炜打理,带着文魁赴任,原想着三年后让文炜来替换。这老头儿心里早想纳妾,又碍着大儿子也在任上独居,不好意思开口。好在为人活络,和本地乡绅商户都处得妥当,上司也常派差事给他。三年下来,暗地里攒下一千四五百两银子,都藏在外面——生怕被文魁偷去赌钱。
眼看到了三年期限,文炜日日思念老父,偏生朱老爷每次来信都说要等文魁回家才许他来。那文魁想家想得紧,又偷偷写信催弟弟快来,弄得文炜左右为难。更糟的是大嫂殷氏因着家业由文炜掌管,成天指桑骂槐地闹腾。文炜两口子处处忍让,这才勉强撑过三年。这年文炜铁了心要去看爹,把田地都租出去,家中用度列了明细账本交给大嫂,临行前还再三拜托段诚媳妇欧阳氏帮着调和妯娌关系。
谁知刚到孽龙潭就遇上风浪,差点船毁人亡。好容易到了金堂县,朱老爷见着小儿子喜出望外,摆酒接风时父子三人喝得痛快。文魁原想着弟弟来了自己就能回家,谁知过了一个多月,老爷子绝口不提这事。托文炜去说项,老爷子只当耳旁风。文魁气得牙痒痒,面上不敢发作,心里早把老父咒了千百遍。
这日朱老爷去乡绅家看戏,三更天才回来。马上被夜风吹得直打寒战,回衙门就头疼起来。请大夫来看说是风寒,吃了两剂药发了汗,刚觉得松快些,谁知第八日突然浑身疼痛,忽冷忽热,一会儿胡言乱语一会儿又清醒。某夜二更时分,朱老爷见只有文炜在旁,突然拉着他的手说:"城里贡生刘崇义与我交厚,存着一千一百两银子,月息一分,立了字据的。新都县敦信里的朱乾是同宗兄弟,存着三百两,也是一分利。这两处都是瞒着你哥的,原想给你留条后路......"
文炜听得泪如雨下:"父亲不过是受了寒,说这些做什么?那些银子都让哥哥取去,我一文钱也不沾手。人生贫富自有天定,我若欺瞒兄长,天理难容。"朱老爷气得捶床:"痴儿啊痴儿!等你后悔那日,才知道为父苦心!"
忽然又觉神志清明,叫把文魁和段诚都唤来。当着三人面交代后事:"我这一生勤俭,攒下些家业。若有不测,灵柩回乡后不必大办丧事,速请亲友来分家。宅子作价三百三十两,你兄弟谁要住就照价补给对方。田产器物哪怕一根线都要当着亲友的面平分——谁要占便宜就是忤逆不孝!"段诚听得泪流满面。
转头又对文魁说:"普天下能占你便宜的,除了赌场再没第二个,我倒放心。只是你弟弟忠厚,你要好生待他,我在九泉之下才能瞑目。"
烛影摇红的夜里,朱文炜翻来覆去睡不着。天刚蒙蒙亮,他就觉得心头像压了块石头,比昨日更难受了。
这柏叶村东门外住着个举人,姓强名不息,专靠行医糊口。这人胆子比天还大,治病全凭一股子莽劲儿。经他手救活的也有,可治死的更多,往往一副药下去就能定人生死。偏生他总以神医自居,乡里人背地里都叫他"强不知"。偶尔治好个把病人,还要狮子大开口讨谢礼,所以又得了个"强盗"的诨名。好好一个举人的名声,全让他这半吊子医术给糟蹋了。
朱文魁听说他用药果断,连着派衙役请了两三回。这强不知来了也不含糊,搭完脉问过病程,又掰开病人舌头瞧了瞧,斩钉截铁地说:"这可是真阴症伤寒!眼下口渴烦躁都是假象,不用五钱人参、八钱附子,绝对救不回来。"
文魁听得连连点头。文炜在旁忍不住插嘴:"我虽不懂医理,可常听人说阴阳二症要分清,这药..."
"你懂个屁!"文魁瞪眼打断,"既请了先生来,自然要听先生的。耽误了父亲性命,我跟你没完!"
强不知捋着胡子冷笑:"这等病症,我一年不知治过多少。要是没把握,敢拿令尊试药?不是老夫夸口,城里几十个行医的,还没一个能识得此症!"
文炜不敢再争。药方一开出来,文魁立刻打发段诚跟着衙役去买药。
等强不知走了,文炜心里直打鼓,拿着药方去问先前几位大夫。有人闭口不言,有人直摇头,更有直言这药吃不得的。兄弟俩当场吵起来,文魁急得跳脚:"你存心不想让父亲好是不是?真要误了事,我跟你拼命!"
文炜没法子,只盼着药到病除。谁知药汤刚灌下去,老人就抽搐着惨叫起来——这原本是阳症,不过是内火太重,汗没发透。要是不吃药,慢慢也能好,哪经得起人参附子这般虎狼药?文炜急得又要理论,文魁却振振有词:"亏你还是个秀才,连'药不瞑眩,厥疾不瘳'都不懂?"
又过半晌,朱老爷突然没了声响。文魁松了口气:"你瞧,这不安静了?"文炜伸手一探鼻息,顿时瘫坐在地——人已经没了。兄弟俩抱尸痛哭,哭声惊动了半个县城。
三日后县衙送来十二两奠仪。头七刚过,文魁就忙着在慈源寺设灵堂,又拿着县太爷的名帖四处募捐,竟凑了一百七八十两。文炜把刘贡生的借据交给兄长时,文魁乐得见牙不见眼,破天荒夸弟弟贤孝。
这天文魁突然把文炜叫到跟前:"刘贡生那边催了三四回,总说凑不齐银子。新都县本家朱乾还欠三百两,你明日就带段诚去要账。记住,利钱一个子儿都不能少!如今我们什么光景?他们朱家就该倾家荡产帮衬才是!"
第二天主仆二人到了朱乾家,没想到这位本家叔叔待他们亲如子侄。不仅备齐了本利三百一十七两银子,临走又硬塞了十两程仪。返程路上,他们在新都县饭铺歇脚,听见食客们都在议论林秀才卖妻还债的惨事。
说起这林岱,本是新都县有名的文武全才。三十出头年纪,生得虎背熊腰,马上步下都能敌万人。娶的妻子严氏才貌双全,夫妻恩爱非常。他父亲林楷做过陇县知县,为官清正,病逝后竟留下两千七百两亏空。新任知县冯家驹外号"冯剥皮",因早年与林楷有仇,到任就把林家家仆抓去拷打。林岱变卖家产还了一千多两,反被革去功名。后来连宅子都卖了,冯剥皮还是三天两头把他抓去衙门打板子。如今听说要卖妻抵债,街坊邻里没有不叹息的。
文炜听着这些闲谈,筷子停在半空,热汤腾起的水雾模糊了他的眼睛。
天刚蒙蒙亮,严氏裹着单薄的衣裳坐在破旧的木桌前。她已经连着三天只喝些稀粥,肚子饿得咕咕叫。这日子过得,真是连街边的野狗都不如。
城里有个叫胡贡的监生,外号"胡混",仗着家里有几千两银子,专爱往衙门里钻,欺负老实人。这厮早就盯上了严氏,见她生得标致,丈夫林岱又关在大牢里,便起了歪心思。他找来能说会道的宋媒婆,假借买针线的由头,三天两头往严家跑。那些绸缎料子的手工钱,其实都是胡贡在背后掏腰包。
宋媒婆那张嘴跟抹了蜜似的,天天在严氏耳边念叨:"小娘子啊,与其在这儿挨饿受冻,不如找个富贵人家做妾。既能救你丈夫,自己也能过上好日子。"说着还往严氏手里塞了块新料子。
严氏捏着料子苦笑,她心里跟明镜似的。这天终于松了口:"宋妈妈,我明白你的好意。只是这卖身救夫的事,总要找个靠谱的人家不是?"
宋媒婆一听有戏,立马把胡贡夸得天花乱坠。严氏轻声道:"三百五十两银子,正好够还官府的欠款。只是..."她突然盯着宋媒婆的眼睛,"这事要是黄了,我在丈夫面前可就没脸做人了。"
"我要是诓你,叫我儿女都不得好死!"宋媒婆指天发誓,那急切样活像怕银子长腿跑了。临走时还特意嘱咐:"可得让林大爷亲笔写个卖妻文书才作数。"
第二天严氏拎着食盒去探监,看见丈夫满脸污垢、腿上都是伤,眼泪唰地就下来了。林岱喝着冷酒叹气:"我这条命迟早要交代在冯剥皮手里。只是苦了你..."话没说完,严氏突然压低声音:"那三百五十两银子,有人愿意出。"
等听完妻子的打算,林岱突然哈哈大笑,笑得牢房里的老鼠都惊得乱窜。他哆嗦着手写下卖妻文书,写到"情愿将原配妻室严氏出卖"时,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大片墨渍。写完就把送来的酒菜吃得精光,然后靠着墙闭目不语。
严氏攥着那张卖身契,指甲都快掐进掌心里。她凑到丈夫耳边说:"你出来那天,一定要回家一趟。要是赌气不来..."话没说完就哽住了,转身时裙角扫过潮湿的稻草,发出沙沙的响声。
天刚蒙蒙亮,林岱躺在地上,嘴角还挂着笑,朝严氏挥挥手:"你去吧。"话音未落,身子一歪就睡过去了,鼾声渐渐响起。
严氏轻手轻脚收拾着包袱,生怕惊醒了丈夫。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硬是咬着嘴唇没哭出声。她踮着脚尖出门时,肩膀都在发抖。
刚到家门口,就看见宋妈妈搓着手在檐下踱步,一见严氏就堆起笑脸迎上来。严氏赶紧抹了把脸,挤出笑容把宋妈妈让进屋里。宋妈妈屁股还没坐稳就急着问:"小娘子啊,那桩喜事办得怎样了?"
严氏从袖筒里慢慢掏出卖身契,手指微微发颤:"都妥当了。劳烦妈妈带个话:三百五十两银子,要胡大爷当着我前夫的面交到衙门里。上下打点的零碎开销,都与我前夫不相干。"她顿了顿,声音更轻了,"若不见我前夫平安回家,我死也不会上轿。这不是我舍不得前夫,实在是天理人情该当如此。"说着把契约往前一推,"这是官银交割,料想没人敢弄鬼。这字据是他亲笔所写,胡大爷不必多心。"
宋妈妈一把抓过契约,笑得见牙不见眼,连说了七八句"早生贵子"的吉利话,脚底生风地跑了。那胡监生拿到契约,乐得直拍大腿,当夜就备下厚礼。
第二日公鸡刚打鸣,胡贡就拎着四色重礼去敲冯知县的门。那冯剥皮摸着礼单,嘴上说着"使不得",眼睛却笑成一条缝。等银子过了秤,胡贡又往衙门里各个关节都塞了红包,逼着师爷立刻放人。
这边胡贡刚到家,就催着下人张灯结彩准备喜轿。那边宋妈妈气喘吁吁跑来报信,严氏赶紧让邻居林春家的去县衙门口守着。
这世道啊,有人为钱财能对亲爹下毒手,有人为救丈夫甘愿卖自身。同样活在世上,这心肠可真是天差地别。
请庸医文魁毒病父 索卖契淑女入囚牢
词曰:
烛影摇红笔莫逃,在前朝。逆见杀父出今宵,藉医刀。
烈女救夫索卖契,心先碎。英雄甫听语声高,恨难消。
——右调《杨柳枝》第二体。
话说于冰斩了妖鼋,这日商客死亡受惊者甚多。就中单表一人,姓朱名文炜,系河南归德府虞城县人,年二十三岁,住居柏叶村。
他父名朱昱,年五十二岁,有二千来两家私,住房田地在外,从部中打点,补授四川金堂县典史。他长子名文魁,系已故嫡妻黄氏所出。娶妻殷氏,夫妻二人,皆谲诈残忍。文魁最是惧内,又好赌钱,每逢赌场,便性命不顾。其次子朱文炜,系已故侧室张氏所生。为人聪明仁慈,娶妻姜氏,亦甚纯良。
他家有两房家人夫妇,一名段诚,一名李必寿,各配有妻室。
朱昱最爱文炜,因长子文魁好赌,将田产文炜在家经理,将文魁带至任所,也是防闲他的意见,说明过三年后,方着文炜来替换。朱昱满心里要娶个妾,又因文魁也在外独宿,不好意思举行。喜得他为人活动,于本地绅衿铺户,应酬的轻重各得其宜,上司也甚是喜他,常有事件批发。接连做了三年,手内也弄下有一千四五百两,又不敢在衙门中存放,恐文魁盗用,皆暗行寄顿。
这年已到三年,文炜思念他父亲,久欲来四川省视,因屡次接他父亲书信,几时文魁回了家,方准他来。他哥哥文魁,又想家之至,常暗中寄信着文炜速来,弄的文炜到没了主意。又兼他嫂嫂殷氏,因文炜主持家政,气愤不过,在天指猪骂狗的同吵。文炜夫妇处处谦让,才强支了这三年。这年决意入川看父,将地土俱行租种与人,又将家中所存所用,详细开写清账,安顿下一年过度,交与他嫂嫂管理。又怕殷氏与姜氏口角,临行再三嘱托段诚女人欧阳氏,着他两下调和,欧阳氏一力担承。 方同殷诚一同起身。
这日到孽龙潭,陡遭风波,船只几覆。来到金堂县,朱昱大喜,细问了家中并乡里等话,着文魁与文炜接风痛饮。文魁见兄弟来,可以替得早行回家,不意过了月余,朱昱一字不题。文魁着文炜道达,但付之不答而已。文魁恼恨之至,外面虽不敢放肆,心里也不知凶骂了多少。
一日,朱昱去绅士家看戏,至三鼓后方回,在马上打了几个寒战,回署便害头疼。次日请医看视,说是感冒风寒,吃了两剂药,出了点汗,觉得清爽些。至八天后,又复遍身疼痛,寒热交作,有时狂叫乱道,有时清白。一日到二更以后,朱昱见文炜一人在侧,说道:“本城贡生刘崇义,与我至厚,他家收存我银一千一百两,月一分行利,有约契,我曾与他暗中说明,不着你哥知道。新都县敦信里朱乾,是与我连宗兄弟,他那边收存我银三百两,也是月一分行利,此宗你哥哥有点知道。二处我都系暗托,说明将来做你的饭根,我若有个好歹,你须设法弄在手内,日后你哥哥将家私输尽,你就帮助他些,他也领情。不是我做父母的存偏心,我深知他夫妻二人,皆不成心术,久后你必大受其累。约契收放在一破红油柜中旧拜匣内,你可速速拣收在手。衣箱内现存银八十余两,住房桌下存大钱三万余文,你哥哥都知道,瞒不得他。若将衙门中器物等项变卖,不但棺木,即回去脚价盘费,亦足而又足。至于本乡住房并田地,我过日自有道理。”
文炜泣说道:“父亲不过是受了寒,早晚即愈,何骤出此言。本城并新都两处收存银两,一任哥哥收取,我一分一厘亦不经手。非敢负父亲疼爱至意,大抵人生穷通富贵,自是命定,我若欺了哥哥,天亦不容我。父亲可安心养病,断断不必过虑。”
朱昱听了,蹙眉大恨道:“痴子深负我心,你到后悔时,方信我言,由你去罢。”
又道:“我此时觉得着实轻爽,可将你哥哥同殷诚叫来。”
文炜将二人叫到。朱昱向文魁道:“我一生勤俭,弄下些小家私,又得做些微员,年来不无补益。我这病看来还无妨,设有不测,世上没个不散的筵席。扶我灵柩回乡后,断不必劳亲友吊奠,到要速请亲友,与你弟兄二人分家,断不可在一处居住。家中住房,原 价是三百三十两,你弟兄二人,谁爱住此房,即照原价归结,另寻住处。将来不但田产,即此并家中所有器物、银钱、衣帛等类,虽寸丝断线,亦须眼同亲友公分,以免骨肉争端。若谁存丝毫占便宜之见,便是逆命贼子。段诚也在此,共记吾言。你是我家四世家人之后裔,他二人有不合道理处,须直口苦劝,毋得瞻徇。若他们以主人欺压你,就和欺压我一般。你为人忠直,今以此相托,切莫负我。”段诚听了,泪下如雨。
又向文魁道:“你除了顽钱,我想普天下也再没第二个人能占了你的便宜,我到也放心。你兄弟人忠厚,你要步步疼怜他,我死去亦得瞑目。”
说话间,又烦躁起来,次日更甚。
本县东门外有个举人,姓强名不息,专以行医养济家口,是个心粗胆大,好走险路的人。被他治好了的也有,大要治死的居多,总在一剂两剂药上定死活。每以国手自任,地方上送他个外号,叫强不知。即或有被他治好的,又索谢礼过重。因此人又叫他做强盗。把个举人名品,都被他行医弄坏了。朱文魁慕他治病有决断,两三次打发衙役请来,看了脉,问了得病日期,又看了看舌头,道:“此真阴症伤寒也,口渴烦躁,皆假相耳,非用人参五钱、附子八钱,断无生理。”
文魁满口应承。文炜道:“医理我一字不知,只是阴阳二症,听得人说,必须分辨清楚,药不是轻易用的。”
文魁道:“你少胡说,先生来,自当以先生话为主,只求开方早救为是。你讲得是什么阴阳?”
强不知道:“似此症,我一年内也不知治着多少。我若信不真切,敢拿老父母试药?不是学生夸口说,城内外行此道者数十人,笑话他还没一个识得此症。”
文炜不敢争辩。开了方儿。文魁便着段诚同衙役买参挝药。
强不知去后,文炜放心不下,将药方请教先治诸人,也有一言不发的,也有摇头的,也有直说吃不得。文炜与文魁大争论起来,文魁急了,大嚷道:“你不愿父亲速好么?耽搁了性命,我和你誓不同生。”
文炜也没法,但愿服药立愈。服药后,便狂叫起倒不已。他原本是阳症,不过食火过重,汗未发透,邪气又未下,若不吃药,亦可渐次平安,他那里受得起人参附子大剂。文炜情急,又与文魁争论,文魁道:“亏你还是个秀才,连‘若药不瞑眩,厥疾不瘳’二句,都不知道。”
又待了一会,朱昱声息俱无,文魁道:“你看,安静了没有。”
文炜在嘴上一摸,已经死了。文炜抚尸大叫,文魁亦大惊,也悲号起来。
哭了半晌,率同衙役,停尸在中堂,买办棺木。本县闻知,立即差人送下十二两奠仪。三日后,署理官早到。至七日后,文魁托书役于城内借了一小佛殿慈源寺,搬移出去,然后开吊。
又请他父亲相好的绅士几人,求了本县名帖,向各绅衿铺户上捐,也弄有一百七八十两。文炜将刘贡生等借约二张拣出,交付文魁。文魁喜欢的心花俱开,出乎意料之外,极力的将文炜誉扬贤孝,正大不欺。
一日,文魁问文炜道:“刘贡生所借银两,我亲问过他三四次,他总推说一时凑不及,许在一月后,看来利钱是无望的了,新都县本家朱乾,借银三百两,他住在乡间敦信里,离此八九十里路,你可同段诚走遭,必须按约上年月算明利钱,除收过外,下欠利钱,一个也让不得。我们是什么时候,讲到连宗,他该破家帮助我们,才是有人心的长者。明早即去。他若推托时日,你两人断断不必回来,天天守着灵何益?”
次日,文炜遵兄命同段诚去了。到朱乾家,相待极其亲厚,早晚在内房饮食,和亲子侄一样。银子早已备办停妥,又留住了四天,与了本银三百两,又找了利银十七两,余外又送了十两,俱是十足纹银。主仆二人,千恩万谢,辞了上路。约走了二十多里,至新都县饭铺内吃饭,见三三两两,出来入去,都说的是林秀才卖老婆还官欠的话,咨嗟太息的到十有八九。听了一会,也没什么关心处。
原来这林秀才,是本省新都县人。单讳一个岱字,号齐峰,年三十一岁。他生的汉仗雄伟,勇力绝伦,虽是个文秀才,却学得一身好武艺,马上步下,可敌万人。娶妻严氏,颇有才色,夫妻甚相敬爱。他父亲林楷,为人正直,做过陕西陇县知县,真是一钱不名。后来病故在任内,林 岱同他母亲和家人林春扶柩回籍,不几月他母亲也去世。清宦之家,那里有什么私囊。又因重修陇县城池,部中核减下来,到亏空下国帑二千七百余两,着落新都县承追。前任县官念他是旧家子弟,不过略为催取,林岱也交过八百余两。
新任知县叫冯家驹,外号又叫冯剥皮,为人极其势利刻薄。他曾做过陇西县丞,与林楷同寅间甚是不对,屡因不公不法的事,被林楷当面耻辱。今日林岱有这件事到他手内,正是他报怨之期。一到任,就将林岱家人林春拿去,日夜比责。林岱破产完了一千余两,求他开释,他反申文上宪,说林岱亏欠国帑,恃符抗官,不肯交纳,将秀才也革下来。林岱又将住房变卖交官,租了一处土房居住。
本城的绅衿铺户,念他父居乡正直,前后捐助了三百两,尚欠四百五十两无出,大家同去恳冯剥皮,代他报家产尽绝。冯剥皮不惟不听情面,且将林岱拿去收监,将林春付保释放。林春不几日亦病故,止有林春的女人,同严氏做些针线,货卖度日,又要接济 林岱衣食,把一个小女厮也卖了做过活。
后来剥皮竟将林岱也立限追比,又吩咐衙役着实重责,大有不能生全的光景。地方上桑梓又过意不去,捐了一百两交纳,复恳他报家产尽绝的申文。剥皮满口应许,将银子收下,仍是照旧比责,板子较前越发打的重了。此后内外援绝,苦到绝顶。
严氏在家中,每天不过吃一顿饭,常有整天家受饿,没饭吃的时候。
本城有个监生叫胡贡,人只叫他胡混,是个心大胆小,专好淫奔之人。他家里也有几千两的用度,又好奔走衙门,藉此欺压良善。他屡次看见严氏出入,姿色动人,又知林岱在监中无可解救,便引起他娶妾之心。托一个善会说话,有机变的宋媒婆,以采买针线为由,常拿些绸缎碎物着严氏做,做完,他就将手工钱送来,从未耽延片刻,其手工钱都是胡贡暗出。因此来往的透熟,每日家言来语去,点缀严氏,着他卖身救夫,与富贵人家做个侧室,便可名利两收。
严氏是个聪明妇人,早已明白他的意见,只是不应承他。后见他屡次迁引,便也动了个念头。向宋媒道:“我非无此意,只是少个妥当人家。你既这样关切我,心里可有个人家么?”
宋媒即将胡监生人才、家道、年纪,说了个天花乱坠。严氏道:“我嫁人,是要救夫出监,只怕他未必肯出大价钱娶我。至于与人家做妾,我到不回避这声名。”
宋媒道:“这胡大爷也曾说过,止出三百五十两,此外一两也不多出。”
严氏笑道:“可见是个天缘,他出的这银数,却与我夫主官欠暗合,就烦你多加美言,成就了我罢。”
宋媒道:“成就最是容易,必须林大爷写一个为欠官钱卖妻的亲笔文约,方能妥贴的了。”
严氏又笑道:“这都容易,我早晚与你拿来。只是一件,只怕胡大爷三心两意,万一反悔,我岂不在丈夫前丧品丢人。你敢包办么?”
宋媒道:“若胡大爷有半句反覆话,我就永堕血盆地狱。我若是戏耍了你 、着你在丈夫前丢人,我有一个儿子,两个女儿,都教他们死了。”
严氏道:“既然胡大爷有实心于我,我就是他的人了,他何苦教我抛头露面。将来凭据到手,就劳动他替我交官,放我夫主回家。还有一句话你要记清,若我夫主午时不回家,便是一百个未时,我也不出门。”
宋媒道:“这事都交在我身上。胡大爷和县里是好相与,怕放不出人来?只要凭据写的结实明白方妥,胡大爷也是最精细不过的人。”
两人讲说停当,宋媒婆欢欢喜喜,如飞的去了。
次日严氏跟了林春女人,走至新都县监门,向管监的 哀恳。
管监的念林岱困苦,随即通知,放严氏入来。严氏看见丈夫蓬头垢面,满腿杖伤。上前抱头大哭。林岱也落了几点眼泪。旋教林春女人拿过几样吃食东西,一大壶酒,放在面前,严氏也坐在一旁,说道:“家中无钱,我不能天天供济你的饮食,你可随意吃些,也是我到监中看你一番。”
林岱道:“你这一来,我越发不能下咽,到是酒我吃两杯罢。”
严氏从篮内取出一个茶杯来,斟满递与林岱。林岱吃了一口酒,还是半冷半热的。问道:“你们家间,米还有得吃么?”
严氏道:“有钱时买一半升,无钱时也就不吃了。”
林岱便将杯放下,长叹道:“我这性命,只在早晚,必死于冯剥皮之手。他挟先人仇恨,断不相饶。只是你将来作何归结?“”
严氏道:“你们男人家,要承先启后,关系重大;我们妇人家,一死一生,有何重轻?将来上天可怜。你若有出监之日,我到愁你没个归结。”
林岱道:“我时常和你说,有一个族伯林桂芳,现做湖广荆州总兵。只因祖公公老弟兄们成了仇怨,致令我父与他参商,二十年来音信不通。此外我又别无亲友,设或有个出头日子,我惟投奔他去了。”
严氏点头道:“任他怎么参商,到底是林氏一脉,你又在患难中,谁无个恻隐之心?”
林岱道:“这也是我与你纸上谈兵,现欠着三百五十两官银未交,总插翅亦难飞去。”
严氏道:“三百五十两官银,到有人出在那里,只要你立一主见。”
林岱大喜道:“系何人相帮,有此义举?”
严氏笑道:“不但三四百两,就是三四十两,相帮二字,从何处说起?”
就将胡监生托媒婆说的话,详细说了一遍。
林岱道:“你的主意若何?”
严氏道:“我的主意,要舍经从权,救你的性命。只用你写一张卖妻的文约,明后日即可脱离苦海。”
林岱听了,倒竖须眉,满身肉跳,大笑道:“不意你在外面,到有此际遇。好,好!”向林春女人道:“你可哀告牢头,讨一副纸笔来。”
少刻,牢头将纸笔墨砚俱送来,林岱提笔,战缩缩的写道:
〖立卖契人林岱,新都县人,因亏欠官项银三百五十两,无可交纳,情愿将原配妻室严氏,出卖于本城胡监生。〗
又问严氏道:“他娶你是做妻做妾?”
严氏道:“是讲明做妾。”
林岱道:“更好。”
〖名下为妾,身价纹银三百五十两,本日在新都县当官交纳,并无短少,日后不许反悔争竞,恐口无凭,立卖约存照。〗
又问道:“你适才说有个媒婆子,姓什么?”
严氏道:“姓宋。”
林岱又写: 〖同中女媒宋氏。某年月日亲笔立。〗
写毕,将拿来的酒菜,大饮大嚼,吃了个罄净。吃毕,将头向临墙上一斜靠,紧闭双睛,一句话不说。严氏道:“你出监后,务必到家中走走,我有许多要紧话嘱咐你。你若是赌气不到家中,我就是来生来世见你了。”
林岱笑道:“你去罢。”言讫,把身子往地下一倒,便睡去了。
严氏收拾起诸物,又恐林岱听见,眼中流泪,心里大痛,悄悄出门。回到家中,宋媒婆早在门外等候。严氏改做满面笑容,让宋媒到房内坐下。宋媒道:“奶奶的喜事何如?”
严氏从袖中取了卖契,向宋媒道:“事已做妥,你可述我的话:银子三百五十两,要胡大爷当堂替我前夫交代清楚。衙门中上下即或有些须使费,我前夫都不管。我几时不见我前夫回家,我断断不肯动身,不是我心恋前夫,情理上该是这样。此系官银,谅也不敢舛错,你就将约契拿去罢。这是我前夫亲笔写的,他不必生疑。”
宋媒见了约契,如获至宝,说了几句吉庆话,如飞的跑去,递与胡监生,居了天字号大功。
胡贡看了大喜,次日一早,亲自送了冯剥皮四样重礼。剥皮说了无数送情的话,始将银两收兑入库。胡贡又到宅门并承办书吏处,说定事完相谢,立逼着管宅门家人回禀本官,将林岱当时放出监来。然后回家,催着收拾喜轿,差人到林岱家娶妾。宋媒报知严氏,严氏忙着林春女人,到县前一路迎请林岱回家。
正是:
贼子借刀杀父,淑女卖身救夫。
两人事迹迥异,问心各有悬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