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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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林桂芳把各项事务都安排妥当,挑了个好日子启程赴任。朱文炜满心欢喜地跟着上路,刚进河南地界,就忍不住找林岱商量:"怀庆在省城西北边,归德在正南边,两处相隔都有三百多里地。兄弟我寻思着,想顺路回趟家看看,哥哥觉得怎么样?"

林岱摸着下巴说:"按理说确实顺路。可贤弟一路同行,上任又是家父的大喜事,半道上突然要走,家父岂不要怪你重乡情轻友谊?再说家父还得先去省城报到才赴任,家眷也没人照应。不如这样,咱俩先护送家眷到怀庆,等家父上任后,我陪你走一趟虞城县。令兄就算真有什么不轨之举,也不差这三五天的工夫。"

朱文炜听罢不好再坚持,只得跟着先去怀庆。好不容易熬到林桂芳上任,诸事料理停当。林岱替文炜向父亲说明回乡探亲的事,老将军拍案道:"这是正理!今儿天色还早,让他即刻动身。你给他备上一千两银子,派两个家丁四个兵护送。安顿好了就叫他回来当差——整天守着媳妇能有什么出息!"

林岱忙道:"孩儿想陪他走一趟,来回顶多八九天。要是他兄长真做出什么混账事,孩儿也好给朱兄弟撑腰。"

桂芳连连点头:"对对对!要是那狗娘养的敢把朱家媳妇另许人家,你就拿着我的名帖去找虞城县令。把这畜生的恶行一五一十说清楚,务必让县太爷动大刑审问!要是文魁两口子害了人命,就叫他们偿命。县官要是敢敷衍,你告诉他,老子连他一块参奏!别以为我们武官好欺负。你快陪他去吧,要是他家事耽搁,你先回来复命。"

林岱把这话转告文炜,文炜喜得直抹眼泪,特地到桂芳跟前千恩万谢。严夫人又悄悄让林岱多带五百两银子给文炜备用。

两兄弟带着段诚和随从们策马疾行,过了归德府就往虞城县赶。远远望见柏叶村时,文炜急得恨不得插翅飞回去。等瞧见自家宅院,心又扑通扑通跳起来。到门前下马时,他让林岱先进,自己跟在后面。刚跨进大门,就见二门里走出个陌生人喝问:"什么人?"待看清文炜和段诚,那人惊得倒退两步:"朱二相公?段大哥?你们...你们还活着?"

文炜认出这是村里谢监生家的仆人,厉声问:"你来我家做什么?"

那人赔笑道:"两个月前这宅子就归我们老爷了。令兄...咳咳,朱大相公已经把房子卖啦。"

文炜顿时慌了神:"我家人搬去哪儿了?"

"大井巷吴记饼铺对门..."

不等那人说完,文炜也顾不得礼数,撇下林岱就往外冲。街上熟人打招呼他全然不理,跌跌撞撞跑到饼铺对面。隔着院墙看见李必寿媳妇正在洗衣裳,他冲进院子把李氏吓得打翻了木盆,尖着嗓子喊当家的:"快出来!二相公回来了!"

李必寿跑出来看见文炜和段诚,后面还跟着一群带刀的兵丁,瞪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。文炜一把抓住他肩膀:"家眷呢?我兄长在哪?怎么只剩你们两口子?"

李必寿扑通跪下,结结巴巴说:"大相公前些天带着三百多两银子出门,说是去四川找您。小人说去年大相公回家时,明明说您和段诚在川江遇难了..."话没说完突然缩了缩脖子,模仿着文魁的腔调:"'放屁!少胡说!'——就这么赏了小人十两银子。至于家眷的事..."说着眼圈突然红了。

文炜急得火烧眉毛,拉着林岱进屋。只见空荡荡的堂屋里摆着张瘸腿桌子,上头搁着酒壶和几个缺口的碗碟,墙角歪着两三把破椅子。他声音都颤了:"快说!家眷到底怎么了?"

李必寿直磕头:"求相公先饶小人死罪..."

段诚一脚踹过去:"只管照实说!"

"大相公刚回家就哭嚎,说老主人病故,您和段诚在川江翻船..."李必寿偷瞄着文炜脸色,"二主母死活不信,大相公天天逼大主母劝她改嫁..."

文炜眼前发黑:"难道我娘子真改嫁了?"

"没有没有!二主母以死相抗。后来大相公把田产全卖了,得银八百八十两——都是小人经手的。这宅子卖给谢监生得了二百二十两,加上从四川带回的约莫两千两..."李必寿突然压低声音,"听我浑家说,他们原本打算搬去山东住。三月初八那会儿,大相公在张四胖子家赌钱,输给山东乔武举六百七十两现银。到十一那天中午又去赌,临走时神神秘秘交代——"他学起文魁阴森森的腔调:"'今晚有人来抢亲,你在门口守着别拦着'..."

文炜突然浑身发抖,段诚揪住李必寿衣领:"抢谁?说清楚!"

李必寿突然嚎啕大哭。林岱按住段诚:"让他说完!"

"那乔武举竟是强盗头子!带着五六十号人闯进来,先把小人捆成粽子,把家里洗劫一空..."李必寿突然浑身哆嗦,"小人被堵着嘴,眼睁睁看他们抬出去顶花轿...等天亮才发现,两位主母都不见了..."

话音未落,只听"咚"的一声,文炜直挺挺栽倒在地。林岱和众人手忙脚乱地掐人中、灌热水,好半天才见他喉咙里"咯"地一声,涌出大口大口的血沫子。

林岱拍拍文炜的肩膀,安慰道:"别怕,有我在呢。"

话音未落,文炜突然放声痛哭。林岱连忙扶住他,轻声劝慰。这时段诚一把揪住李必寿的衣领,急声问道:"我家媳妇呢?怎么也不见了?"

李必寿缩着脖子,支支吾吾地说:"那天晚上...她也不知去哪儿了..."

段诚一听,头发都气得竖起来了,眼睛瞪得溜圆:"别人都被抢走了,就你们两口子好好的!"说着抡起拳头就砸过去,李必寿顿时鼻血直流。段诚还不解气,抬腿又是几脚,旁边的兵丁赶紧上前拉开。

"二相公别哭了!"段诚红着眼睛喊道,"这狗奴才肯定和大相公串通好了!他们把二奶奶卖了,卷了银子跑路,还装模作样说是强盗抢的。就该把这俩狗东西押回衙门,大刑伺候,看他们招不招!"

李必寿的婆娘在窗外扯着嗓子喊:"我男人说的都是实话,凭啥打人啊!"

段诚一听更来气:"老子连你一块打!怎么没把你这贱人抢走?"说着就要冲出去。林岱赶紧拦住:"段总管消消气。这么大的案子,街坊邻居肯定知道内情。不如找几个来问问,真假自然分明。"

李必寿如蒙大赦,连声道:"这位爷说得对,我这就去请邻居来。"

段诚冷笑:"想趁机溜?我跟你一块去!"

两人前脚刚出门,后脚就带回来百十号人。原来大伙儿听说文炜死在川江又活着回来,都赶来看热闹。林岱拉着文炜走到院子里,不少人认出文炜,纷纷上前问候。文炜朝众人作了个揖,声音发颤:"各位乡亲,我家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?求大家告诉我实情。"

人群中七嘴八舌地说开了:"大相公输给姓乔的六百多两银子,这事全村都知道。后来看见他从袁家铺子把银子拿回来,没过几天,三月十一夜里就被抢了个精光。第二天早上我们还看见李必寿被绑在柱子上呢!大相公气得直撞门,差点没命。发现三个女人都不见了,姓乔的也跑了。大相公已经去县衙告状,说乔武举带人明火执仗来抢劫..."

林岱把文炜在四川的遭遇和自己如何相救的事细细说了一遍。众人听得直跺脚,纷纷骂道:"朱文魁简直猪狗不如!可惜连累二奶奶和段大嫂。现在全明白了,那天早上他去找姓乔的吃饭,准是商量卖弟媳妇的事!六百两银子能要回来?分明是卖人的钱!"

段诚突然想起什么,转头瞪着李必寿:"刚才你怎么不说六百两银子的事?光提抢亲?"

李必寿缩着脖子辩解:"六百两我真没见着...但大相公确实跟我说过,十一晚上有人来抢亲,叫我别拦着..."

这话一出,众人哄堂大笑:"瞧瞧!果然是串通好的!这种畜生不如的东西,把二相公害惨了!"

段诚又抖出件旧事:当年老爷病重时,朱文魁暗中买通大夫下猛药。众人听了更是愤慨:"二相公别难过了,他连亲爹都敢害,何况是你?"

有人说朱文魁十多天不见人影,八成是和姓乔的一起跑了。还有人分析:"看他着急忙慌搬家眷的样子,倒像是吃了大亏..."

文炜听得泪如雨下,众人无不叹息。林岱劝道:"大伙儿说得在理,这都是命。你还年轻,不怕找不到好姻缘。钱财身外物,咱们从军之人更不该计较。当初你成全我们夫妻,如今反倒害你夫妻离散...这地方还有什么可留恋的?不如跟我回怀庆从长计议。"

文炜哽咽道:"我现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,家破人亡...只能去怀庆苟活了。"

段诚突然纳闷道:"两位奶奶被抢是因为生得俊,我家那口子凭啥也被抢?"

林岱打趣道:"想必尊夫人也是个美人儿。"逗得众人破涕为笑。

眼看日头西沉,林岱提议:"今晚就在这儿凑合住一宿,明早动身。"段诚点头:"林大爷说得是。我还得好好审审李必寿。"众人渐渐散去。

当晚吃完饭,文炜和段诚又把李必寿夫妇细细盘问了一遍,第二天才启程返回怀庆。

话说另一边,于冰在碧霞宫传授城璧修炼口诀。几日后,两个鬼差回来复命:"我们先到荆州,发现林桂芳已调任怀庆总兵。追到怀庆才知朱文炜、段诚都在总兵府,备受优待。前几日他们随林岱回乡探亲,我们暗中跟随,得知家中变故后,文炜悲痛欲绝,经林岱劝解才返回怀庆。至于他哥哥,听说去了四川,已出发多日。因此耽搁了几天,特来复命。"

于冰收了那两个鬼魂,心里琢磨着:“姜氏年纪轻轻,我儿子也正值青春,这异姓男女,怎么能长久住在一块儿?万一谁起了歪心思,不但积不了阴德,反倒给子孙留下一笔风流债。如今林岱父子待文炜这么好,将来必定会资助他银两,帮他另立门户。不如我去跟他说明白,让文炜到我家接走家眷,岂不是了却一桩心事?”

他转身进屋,对城璧等人说要去河南办件事。城璧问:“几时回来?”于冰摆摆手:“去去就回。”话音未落,人已化作一道遁光,转眼落在怀庆府城外。

总兵衙门前来往的官兵络绎不绝。于冰上前拱手:“劳烦诸位通传一声,请归德府虞城县秀才朱文炜和他的仆人段诚出来,我有要紧事说。”守门兵丁打量他:“您贵姓?”于冰笑道:“姓张,是他同村乡亲。”不多时,文炜主仆急匆匆跑出来,一见是冷于冰,扑通就要跪拜。于冰一把扶住:“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——瞧见衙门东头那关帝庙没?咱们去那儿。”

文炜还想请恩公进衙门叙话,于冰摇头:“我这人最怕应酬。”三人刚进庙门,道士探头问来意,段诚忙道:“我们是镇台大人府上的,借个地方说几句话。”老道士赶忙沏茶去了。主仆二人又要磕头,于冰拦住他们:“前些日子你和林岱回乡探亲,白跑一趟了吧?”

文炜瞪圆了眼睛:“老先生怎会知道?”于冰捋须微笑:“我也是今日才知晓。”见文炜眼眶发红要诉苦,于冰抬手止住:“你兄长那些事儿,我都清楚。”三言两语把文魁干的勾当说了个大概,惊得主仆二人直咂舌,简直把他当活神仙。

“那日龙神庙分别后,我晌午就到你们村了。”段诚张大了嘴:“老爷怎走得这样快?”于冰眯眼一笑:“我一天能行两三万里,四川到河南才多远?”接着把文魁勾结乔大雄抢亲、姜氏女扮男装逃难、自己如何暗中派二鬼护送等事,连日子都说得清清楚楚。主仆二人听得又惊又喜,扑通扑通直磕响头。

于冰扶起他们:“我刚从泰山碧霞宫过来,一是安你们的心,二是叫你赶紧辞别林总兵,去我家接夫人回乡另立门户。”说罢拱手就要走。文炜死死拽住他袖子,非要请进衙门。于冰哈哈大笑:“我这山野之人,哪会跟官老爷打交道?”一甩袖出了庙门。

主仆俩追到城门口,于冰回头瞪眼:“再送我可要恼了!”二人只得眼巴巴望着那道青影消失在官道上。回到衙门时,林岱正四处寻人,却见他们满面红光冲进来。听文炜说完奇遇,林总兵拍案大叫:“这等活神仙,怎么不请来见我!”得知留不住人,急得直跺脚:“怪我福薄啊!”

林岱立刻传令全城兵丁分头追赶。于冰刚走到东关,几个兵丁喘着粗气拦住去路:“您可是冷先生?”于冰摇头:“我姓张。”正僵持着,文炜和林岱已飞奔而来。那魁梧汉子上前深深作揖:“家父林桂芳久仰仙名,特命晚生来请先生入府一叙。”

于冰打量这虎背熊腰的将门之子,还礼道:“山野之人不敢惊动大人。”林岱竟扑通跪下,于冰见他诚意,终于松口:“罢了,就在关帝庙见一面。”三人折返时,早有快马飞报总兵府。

夕阳把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,庙前老槐树上,几只麻雀正叽叽喳喳跳来跳去。

原文言文

  返虞城痛惜亲骨肉 回怀庆欣遇旧知交

  词曰:
  枝上流莺和泪闻,新啼痕间旧啼痕。一春鱼雁无消息,千里关山劳梦魂。
  无聊赖,对芳樽,安排肠断耐黄昏。片言惊报天涯外,喜得恩公已到门。
  ——右调《鹧鸪天》。

  且说林桂芳将各项交代清楚,择了吉日起身。朱文炜欢欢喜喜跟了赴任,一入了河南地界,便向林岱商议,言:“怀庆在省城西北,归德在省城正南,相去各三百余里,兄弟意见,想要分间回家看望,不知哥哥以为何如?”

  林岱道:“论起来最属便当,但老弟一路同来,上任又是家父大喜事,今半路别去,着家父岂不怪你重家乡薄友谊么!况家父还要先到省城,才赴新任,家眷也无人照管,不如我与老弟先同家眷到怀庆,俟家父上任后,我同老弟去虞城县,何如?令兄若有不端的举动,也不在刻下这几日。”

  朱文炜听了,不好过于执滞,只得同去怀庆,耐心等候。过了几天,林桂芳到任,请事俱毕。林岱替文炜陈说要回虞城县探家,桂芳道:“这是情理上应该速去的。今日天气尚早,着他今日起身。你与他带上一千两银子,着两个家人,四个兵,送他去安顿住,教他来与我办事。守着老婆,学不出人来。”

  林岱道:“孩儿也要同他去走遭,往返不过八九天即回。若他令兄有可恶处,也好与朱兄弟做个帮手。”

  桂芳连连点头道:“着,着,若那狗娘养的把朱相公家女人嫁了别家,你可拿我的名帖,亲到虞城县衙门,将这奴才的万恶详细和县官说知,务必拿他去夹三夹棒,追问下落,并田产银钱。若是被文魁家两口子害了性命,就着他两口子抵偿。若县官不认真办理,你和他说,我就叙明前后情由,连他也参奏了,他不要看得我们武官太无能。你就同他去罢!他家中若有耽延,你可先回。”

  林岱告知文炜,文炜大喜,亲到桂芳前千恩万谢,严氏又请林岱暗中带了五百两,到虞城县送文炜。

  两人同段诚跟随了家人兵丁,一路骑马行来,过了归德,一直向虞城急趋。远远的看见柏叶村,把一个文炜急的恨不一步飞去。及至看见了自己的家门,心上又乱跳起来。到门前下了马,让林岱先入去,自己后随。刚走入大门,只见二门内出来个人问道:“是那里来的?”

  又看见文炜、段诚两人,大惊道:“原来朱二相公、段大哥,都还在么?”

  文炜认的是本村谢监生家家人,问道:“你来我家做什么?”

  那人笑道:“两月前,这房子还是二相公家的,如今令兄卖与我们主人了。”

  文炜惊慌道:“搬到那里去了?”

  那人道:“搬到大井巷,吴饼铺对门儿。”

  文炜也顾不得让林岱先行,自己大一步小一步的千百万奔。街上有许多熟识问他,他总是飞走。走到吴饼铺对门房外,往内一看,见李必寿家女人在院中洗衣服。走入院中,李必寿家大惊失色,喊叫他男人道:“快出来,二相公回来了!”

  李必寿跑出来,见文炜同段诚,又跟着许多人并马匹,把眼到直瞪了,一句也说不出。文炜忙问道:“家眷都在何处?大相公在那里?为何止是你夫妻两个在此?”

  李必寿见问,方才上前叩头,说道:“大相公数日前,带了三百多银子出门去,说要往四川寻找二相公。小人说昨年大相公回家,说二相公和段诚在川江中,有不好的话,怎么又去找寻?大相公说:‘放屁,你少胡说!’与小人留下十两银子。家眷话,容小人再禀。相公且同众位客人到上房中坐。”说罢,眼里有些要堕泪的光景。

  文炜心绪如焚,连忙同林岱到上房,见地下止有一张桌子,放着酒壶一把,几件盘碗之类,还有两三把破椅子,此外一无所有。忙向必寿:“你快说家眷话!”

  必寿道:“还求相公恕小人无罪,小人才敢直说。”

  段诚大喝道:“你只要句句说实话就是了,有什么恕罪不恕罪哩!”

  必寿道:“大相公回家后,一入门便大哭说,老主人病故,二相公同段诚在川江遭风波,主仆俱死。”

  文炜道:“想是你二主母认为真话,嫁人去了么?”

  必寿道:“并未嫁人。大相公屡次着大主母劝二主母改嫁,二主母誓死不从。后来大相公将本村地土尽情出卖,得价银八百八十两,是小人经手兑来。又将住房卖与本村谢监生,价银二百二十两。从四川带来大约二千两。家中所有器物也卖了,小人不知数目。听得小人老婆常说,有个要去山东住的意思。三月初八九前后,在张四胖子家赌钱,输与山东青州府乔武举现银六百七十两。到十一日午,大相公又去顽钱,吩咐小人今晚有人来抢亲,你可专在门前等候,不必害怕,不可阻当。小人也不解是何原故。到三更时候,乔武举带了五六十人,竟来抢亲。”

  文炜听了,浑身乱抖起来,段诚道:“抢去了没有?到底要抢谁?这话说的有许多含糊露空处。”

  李必寿不由的悲噎起来。

  林岱道:“你且不必悲伤,只管快快的直说。”

  必寿又道:“不想乔武举是个大盗,一入门,先将小人捆绑,次将家中银钱器物洗刷一空。小人彼时在昏愦之际,曾看见将顶轿子抬出去。到次日天明,大主母、二主母都不见了,想是俱被贼人抢去。”

  文炜听到此处,一脚跌翻在地下,不省人事。林岱同众人搀扶叫唤好半晌,方才回过气来,喉咙中哽咽作声。

  林岱道:“不怕了。”

  转刻,文炜放声大哭起来,林岱在傍劝解。段诚问李必寿道:“怎么我家女人也不见?”

  必寿道:“也是那日晚上不知去向。”

  段诚听了,须发倒竖,大怒道:“别人都被抢去,止你家两口子都在!”

  手起一拳,将李必寿打的鼻口流血;赶上去又是几脚,众兵丁拉开。

  段诚大叫道:“二相公,不必哭了!眼见的他与大相公那肏娘贼通同作弊,将二主母教人家抢去。两口子卖了房子、地土,带上银子,远奔他乡,却又虚张声势,说是强盗劫夺,防备我们后患,不知与了这卖主的奴才多少银子,留下他替肏娘贼支吾。只将他夫妻两个带回衙门中,严刑追问,不怕他不说出实情。”

  李必寿家老婆跑来在窗外大嚷道:“我男人句句都是实话,怎么到打起来了!”

  段诚道:“我还要打你这大胆淫妇奴才!为什么不抢着你去?”说罢,扑出去就打。

  林岱道:“段总管不必动手,听我说。这样一件大盗案,岂有个地方上人没见闻的?只用将邻里人等请几个来一问,真假自然明白。”

  李必寿道:“这位爷说的是,我此刻就去请来。”

  段诚道:“你顺便逃走了罢?我同你去!”

  两人一齐出门。不多时,到领来一百余人。原来人都知道文炜死在川江,今日听见回来,又是一件奇事,因此就有这许多人。林岱拉了文炜到院中,众人有大半认得文炜的,各举手慰劳。文炜向众人一揖,然后问道:“敢问寒家何以一败至此?恳求详告。”

  众人道:“令兄输与姓乔的六百多银子,这是阖村人都知道的。后来令兄到袁鬼厮店中,与姓乔的说话,将六百银子又拿回家去,这也有人见过的。不知怎么到三月十一日夜半,被贼抢劫一空。第二日早间,亲眼还看见李必寿在庭柱上绑着,我们大家才解放了他。令兄气极,一头碰在门上,几乎碰死。又知道没了三个妇人,乔武举也不知去向。令兄现有呈状在本县告他明火劫财,抢去内眷,刻下还在严拿。令兄数日前还在这里,近日不知那里去了。但他屡次向我们说,二相公同段大哥死在川江,怎么又回来了?”

  林岱将文炜在四川,并自己的事,详细说了一遍。众人听了,无不唾骂,都说:“朱文魁是人中猪狗,天报的甚速,只是可把二相公的夫人,并段大嫂也陪垫在里头。今日我们才明白这小厮的为人。眼见的那日早间,亲去寻乔武举说话,又听得同吃了饭,那就是卖二相公的夫人去了。若不是这话,已经输了的六百多银子,姓乔的为什么教他拿回?抢亲是怕二相公夫人不肯嫁,两人必是商量明白的。这小厮只图内里清净,不想反中了乔贼的绝户计。”

  段诚道:“拿回六百银子话,李必寿这天打雷诛的狗男女,他适才就没说,到是抢亲的话,他说大相公和他说过。”

  众人问李必寿道:“果然和你说过么?”

  李必寿道:“拿回六百银子,我实实未见;说十一日晚上有人来抢亲,你不必阻挡,也不必害怕,这话是实实有的。我有什么天打雷诛,欺主人处?”

  众人俱拍手大笑道:“何如?疑他是商量过的,果然就是。真是猪狗虎狼不吃的东西,只是杀害的二相公太苦了。”

  段诚又说起老主人在任患病,他暗中和医生商通,用极狼虎的药,将老主人毒死,要全得家业。众人道:“二相公不必苦恼了,他将令尊还下此毒手,何况于你!”

  又有几个道:“这小厮十数天不见,必是和乔贼一路去了。却报官告状,虚弄声势,害邻里,害捕役,要知道抢亲的话,就是他烦人搬取家眷的鬼计。”

  又有几个道:“我们留心看他情急的了不得,搬家眷和乔贼一路去,不像之至。看来是个招神引鬼,吃大亏苦了。”

  文炜又放声大哭,众人无不慨叹。林岱劝道:“适才众位的议论,一点不错,万事都是命定。你二十多岁人,怕没个好姻缘配你?至於家财,你我当了的,越发不必计较。你昔日成就了我的夫妻,又因我拆散了你的夫妻,此地还有什么留恋处?同回怀庆,再做良谋为第一。”

  文炜痛哭道:“我如今死又不忍,生亦无趣,有家而为无家也,只得回怀庆苟延。”

  段诚道:“两个主母被贼抢去,原是为了人才;我家的女人,又是为甚么也被抢去?”

  林岱道:“想必你的女人也生的不错。”

  众人又都大笑起来。林岱又道:“今日日已沉西,我们就在此买点东西吃,住上一夜。兵丁马匹,着寻个店房安歇,定于明早起身。”

  段诚道:“林大爷所见甚是。我还要着实审问李必寿情由。”

  众人也都陆续散了。晚间吃罢饭,文炜同段诚又将李必寿夫妻细细的讯问了一番,次日方才起身回去。

  且说于冰在碧霞宫,又传与城璧凝神炼气口诀。过了几日,二鬼回来,详言:“先到荆州,不意林桂芳已赴怀庆总兵官任。小鬼等赶至怀庆,始查知朱文炜、段诚俱在林总兵署中,相待甚厚。两三日前,同林岱去探家乡。小鬼等怕有意外之变,暗中随行。他已备知家中前后事体,痛不欲生。林岱解劝,仍回怀庆。如今他哥哥闻有去四川之说,未知确否,但他也去有数日了。因此来迟几天,今特交法旨。”

  于冰收了二鬼,心下想道:“姜氏年青,我儿子亦在少年,异姓男女,安可久在一处?设或彼此有一念悖谬,不惟阴功不积,且与子孙留一番淫债。今林岱父子相待文炜甚厚,将来必帮助他银两,教他另立家业。不如我去与他说知原由,着文炜到我家搬取家属,岂不完全了一节心事?”

  随到房内,向城璧等说知,去河南有一件事要办。

  城璧道:“几时回来?”

  于冰道:“去去就来。”

  说毕,出庙架遁光,早至怀庆府城外。

  入城到总兵衙门前,见有许多官弁出入。于冰上前问道:“有一个归德府虞城县秀才朱文炜,并他的家人段诚,藉重诸位请他出来,我有要紧话说。”

  众兵道:“你姓什么?”

  于冰道:“我姓张,是他同村居住的人。”

  兵丁回了巡捕,传将入去。不多时,文炜同段诚出来。两人看见是冷于冰,主仆就要叩拜。于冰扶住道:“此地非讲话之所。我见衙门东首有一关帝庙,可同到那边去来。”

  文炜道:“请恩公老先生到衙门中叙谈何如?”

  于冰道:“我生平懒於应酬,不如到庙里说话为便。”

  三人到了庙内,道士问做什么,段诚道:“是镇台大人衙门中人,到此说几句话。”

  道士连忙开客房门让坐。于冰道:“老羽士请便,我们有事要相商。”

  道士回避,烧茶去了。主仆二人又从新叩拜。问到此地原由。

  于冰道:“日前你和林岱到贵庄探家,竟空往返了一遭。”

  文炜惊问道:“老先生何由知道?”

  于冰笑道:“我也是今日方知。”

  文炜满眼泪下,正欲诉说他哥哥话,于冰道:“不用你说,我已尽知。”

  于冰将文魁事略言大概,文炜、段诚早惊服的如见神明。又道:“自龙神庙与你二人别后,我午间即到贵庄。”

  段诚道:“老爷何以如此快走?”

  于冰微笑道:“我一天可行二三万里,四川到河南,能有几许路?”

  随将文魁在袁鬼厮店中,教乔大雄抢亲起,直说至遇姜氏并欧阳氏,两人女扮男装,在店中层层问答的话,如何雇车打发起身,如何暗中着二鬼护送,于某月日到成安自己家中,留住至今,详详细细说了一遍。

  主仆二人又惊服,又欢喜,扒倒一齐叩头。

  于冰扶起道:“我系从山东泰册碧霞宫才动身到此,一则安你主仆,二则说与你知道,你也该辞了林总兵父子,速去到寒家,搬取令夫人回乡,另立家业方好。”说毕,举手道:“我去了,千万不可羁迟。”

  主仆二人欣喜欲狂,又扒在地下一上一下的叩头。

  于冰扶起,文炜又再四苦留,定要请入衙门内。于冰大笑道:“我岂能与仕途人周旋耶?”说着,走出庙来。主仆见留不住,要相送出城。于冰道:“你们若如此,我异日一事也不敢照料了。”

  两人只得目送于冰而去,方回衙门。

  林岱不见文炜主仆,正要查问,只见他主仆欢欢喜喜入房来。见林桂芳正在,文炜喜极,便将适才见冷于冰如何长短,说了一番。桂芳大嚷道:“这是真奇人,真圣贤中人!你为何不请他入来我见一见?”

  文炜、段诚又说苦留不住的话。桂芳连连顿足道:“这是我福分薄,不得遇此神仙,罢了,罢了。”

  林岱道:“顷刻功夫,就驾云也得出了城,可传与辕门上官弁、兵丁人等,速刻分八面追赶,儿与朱兄弟同去方妥。”

  桂芳道:“快去,快去!你们后生家,出了衙门就跑。”

  内堂官传出来,顷刻众兵分门追赶。

  于冰刚走到东关尽头处,只见几个兵丁没命的跑来,问道:“尊驾可是冷先生么?”

  于冰道:“我姓张。”

  那几个兵丁私相议论,虽不往回请,却也跟住不放,早有一个跑回去了。

  少刻,文炜、林岱跑来,大叫道:“冷老先生请留步!”

  于冰回头一看,见是文炜和一个雄伟大汉同来,后面还有几个兵丁和几个将官。于冰站住,问文炜道:“你来又有何事?”

  林岱忙上前深深一揖道:“家父系本府总兵官,姓林名桂芳,久仰老先生大名,适才因朱义弟来曾请入署中,家父甚是嫌怨,今着晚生星驰赶来,请仙驾入城一会。”

  于冰还礼毕,将林岱仔细一看,见他生的虎头燕颔,猿臂熊腰,身材凛凛,像国家栋梁之器,向林岱道:“学生从不到城市中,适因朱兄有一小事,理合通知,何敢劳镇台大人相招。烦向大人前委宛道及,不能如命。”说罢,举手告别。

  林岱又复行跪请。于冰见他意甚诚虔,连忙扶起道:“公子必欲我入城,我只在与朱兄说话的关帝庙内与大人暂时一面,方敢从命。”

  林岱道:“得蒙少留,无不遵依。”

  说罢,三人缓步回在庙中。众兵丁飞报林总兵去了。

  正是:
  烟霞山岛客,风月一林秋。
  若遇知音者,随地可存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