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八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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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朱文炜和段诚得了于冰资助的十八两银子,当天就搭船启程。船行半月有余,终于到了荆州地界。两人在总兵衙门附近寻了家客栈住下。

第二天清早,文炜向店掌柜打听:"听说林镇台大人有位侄儿,去年九月从四川来的,名叫林岱,不知可曾到任?"

店掌柜拍腿道:"可不是嘛!去年九月确实有林大人家眷到任。不过听兵丁们说,来的是林大人的公子,倒没听说是侄儿。如今衙门里大小事务都是这位公子打理,办事明白又宽厚。自打他来后,连林大人的名声都变好了——只是不晓得他表字怎么称呼。"

文炜转头对段诚低声道:"这必是林岱无疑。"

算算盘缠还剩十三四两银子,正是四月暮春时节,主仆二人添置了两件单衫套在外头,又换了新鞋新帽。文炜提笔写了手本和全帖,来到辕门前向守门兵丁拱手:"请问贵署可有位林岱先生?"

那兵丁挺直腰板:"正是我家公子名讳,您有何贵干?"

文炜递上手本全帖:"劳烦通禀一声。"

兵丁见他虽衣着朴素,气度却不凡,忙将帖子转交巡捕官。巡捕展开一看,见全帖上赫然写着"同盟弟朱文炜"六个字,连忙将人请进官厅上座,自己快步进去通报。

不多时,只听衙门里传令开门,慌得大小武官手忙脚乱。中门大开处,有人高声请朱先生入内。文炜却从角门疾步而入,远远望见林岱飞奔而来,人未到声先至:"好兄弟!想煞为兄了!家父正在大堂前候着呢!"又拍着段诚肩膀连道辛苦。

文炜见林岱一身锦绣官服,气度与往日大不相同,忙沿着引路疾行。只见总兵林桂芳须发如雪,立在堂前声如洪钟:"日日念叨你,不想今日真来了!"文炜紧赶几步上前就要跪拜,被老将军一把扶住:"你是个秀才,按理不该开中门相迎。可念你重情重义,又对我儿有大恩,这才破例。"说着拉他手腕直入内堂。

落座后文炜拱手道:"学生一介寒儒,遭逢家变流落至此。昔日与公子萍水相逢,今日穷途来投,蒙大人如此厚待,实在惶恐。"

老将军听得直摆手:"这些话文绉绉的听着别扭!你既与我儿结拜,就该叫我老伯,我唤你贤侄便是。"

文炜还要推辞:"朽木之材,怎敢高攀..."

"又来了!"老将军胡子一翘,"酸秀才的毛病可要改改,老夫最听不得这些!"

林岱在旁笑道:"家父性子最直,贤弟不必客套。"

文炜这才改口:"老伯教训得是,小侄记下了。"

老将军这才转怒为喜:"这才像话!"转头见文炜欲言又止,便道:"你们兄弟叙旧的日子长着呢。来人啊,先摆饭!"又指着二人衣衫对林岱道:"你看他们这身打扮,跟你夫妻初来时差不多,快去取几套衣裳来换。"

林岱吩咐下人:"我的衣裳朱爷穿着太大,去取几件老爷的常服来。"老将军又指着段诚:"给这位段管家也找身合适的。明儿一早叫裁缝来,连夜给他们主仆赶制新衣。"见仆人们应声,又瞪眼道:"都听真着了?"

正说着,内院传话请文炜进去见夫人。老将军摆手:"急什么,等我们爷们说完话。"转头见文炜望着自己白发,会意道:"老夫六十有三了。别看我须发皆白,如今还能拉开十二力的硬弓,骑得了烈马,每顿四五碗饭,夜里还得吃十来个点心才能入睡。"

文炜忙问:"还未拜见伯母..."

"过世十多年啦。"老将军神色如常,"如今有几个丫鬟伺候,倒也不寂寞。你今年多大?"

"二十有四。"

"还是个娃娃嘛!"老将军哈哈大笑,忽然正色道:"如今衙门里外事务都交给你哥哥打理,可把这孩子累坏了。你来得正好,能帮他分担些。"

文炜试探道:"不知衙门中处理文书奏折的师爷有几位?"

老将军撇嘴道:"别提了!前些年有个河北的张先生,最合我脾气,可惜病故了。后来请了个江南吴先生,对军务一窍不通,整天咬文嚼字到三更天,还做着中举的梦。我最烦见他,满嘴之乎者也听得头疼。这厮背地里还骂我是目不识丁的武夫,拿他写的公文给人看,都说文理不通。如今你来了,正好辞了他!"

文炜劝道:"小侄才疏学浅,或许那位是真才子,老伯还需三思。"

此时窗外春阳正好,几只麻雀在檐下叽喳。老将军摸着胡子沉吟片刻,忽然拍案道:"罢了!先吃饭,这些琐事明日再说!"

桂芳一拍大腿,啧啧称奇道:"你这话说的,倒像我没见过真才子似的!当年我在襄阳当参将那会儿,认识个叫王鲸的后生,年纪跟你差不多。那小子整日里不是喝酒唱曲,就是下棋谈笑,可提起笔来唰唰几下就是千把字的文章。我也不懂他写得好不好,可人人都夸他是大学问家。这才知道真才子用的都是心劲儿,哪像那些酸秀才——"他说着撇撇嘴,"抱着书本从早啃到晚,管你东家忙闲死活,只顾自己摇头晃脑。真要他们动笔写个帖子,莫说诗词歌赋,连封通顺书信都憋不出来!"

他越说越起劲,转头对林岱道:"明儿个叫人捎个信,让那酸秀才卷铺盖走人!"家仆们忙领着文炜去换衣裳。等文炜穿戴整齐出来行礼,桂芳哈哈一笑:"我就嫌你们读书人礼数多!"

酒菜刚摆上桌,桂芳大手一挥:"你们哥俩对坐,我老桂就不客气啦!"说罢自顾自坐在上首。三杯酒下肚,他筷子一搁就嚷着要吃饭。等众人撂下碗筷转到书房,桂芳急不可耐地催道:"饭也吃了,快说说你在四川的遭遇!"

文炜刚提到去四川寻亲,桂芳就摆手打断:"这些跳过,直接从你赎嫂子那段说起。"

当听到文炜被亲哥哥毒打、赶出家门时,桂芳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。听到文魁抛下父亲尸骨逃走,他猛地拍案而起:"这王八羔子该千刀万剐!"林岱连忙扯他袖子提醒:"这可是朱兄弟的亲兄长。"桂芳瞪眼道:"我能不知道?哪天撞见这畜生,非揍得他满地找牙!"

后来听说主仆俩沦落到轮流乞讨,桂芳眼圈发红,林岱也抹起眼泪。直到提起冷于冰仗义相助,桂芳又开怀大笑:"世上到底有好人!改日见到这位冷先生,我定要当长辈敬重。"他指着文炜对林岱说:"别说他对你们夫妻有恩,就是个陌生人落难至此,咱们也不能袖手旁观。等歇息几日,凑一千两银子让他先回家探亲。"

三人把酒夜话到三更,桂芳才回房歇息。林岱拉着文炜同榻而眠,絮絮叨叨说到东方泛白。

第二天见了严氏,说起文炜遭遇,这妇人更是泪落连珠。从此待文炜如同胞兄弟,衣食住行处处体贴。

过了几日,文炜红着眼眶找林岱吐露心事,唯恐兄长虐待妻子,只求借三五十两银子回乡。林岱握着他的手说:"贤弟的苦就是我的苦。家父原要赠你千金,我们夫妇岂能无情?只是老爷子性子急,你走得太快反倒不美。待我寻个机会说明。大丈夫相聚贵在知心,岂能学小儿女作态?你主仆险些丧命,弟妹弱质女流怎禁摧残?莫说你心急,我们夫妇也日夜悬心。再过几日,定送你启程。"

正说着,忽听前院鼓乐喧天。原来是朝廷调令到了——桂芳升任河南怀庆府总兵。文炜连忙道喜,桂芳却叹道:"为国效力在哪都一样。只是我离家乡更远,你倒离故土近了。"当下吩咐林岱协助文炜交接事宜。

话说文魁在老家日日盼着山东官府捉拿乔武举的消息。等了七八日,竟得知青州府根本没有这号人物。他气得捶胸顿足,留给李必寿家十两银子,决意去四川寻弟。可连着几日都雇不着便宜牲口,不是嫌价钱贵就是嫌同行人多。这日终于遇着个叫周奎的车夫要价最低,便带着三百多两银子上路了。

路上说起家中遭劫却抓不到仇人,那车夫眼珠一转:"早说啊!白跑百十里冤枉路。"文魁忙问缘故,周奎拍着胸脯道:"若是去四川寻亲我帮不上忙,要找这乔武举嘛..."他压低声音,"他老巢就在归德府富安庄,整日设赌局害人。上月还花几百两银子新纳了妾呢!"

文魁急吼吼地拉住脚户的袖子:"老哥,你可见过他那小妾?"

脚户咂着嘴回忆:"那天娶亲时,我们都在街上看热闹。新娘子下轿那会儿,啧啧,真真是个标致人儿。"

"怎么个标致法?"文魁攥紧了拳头。

"高挑身段,瓜子脸白生生的,就脸颊上零星几点麻子。那双小脚裹得跟菱角似的,瞧着顶多三十出头。穿着宝蓝绸袄,外头罩件白布褂子,底下是素白绸裙......"

文魁突然跺脚大叫:"是了是了!"

脚户被他吓一跳:"什么就是?"

"那是我媳妇啊!"文魁眼圈都红了,"被这杀千刀的抢去的!"

脚户也跟着跺脚:"哎哟喂!这么俊的小娘子,这几日怕是被乔武举折腾惨喽。"见文魁脸色铁青,又补了句,"那乔武举生得高大魁梧,铜铃眼瞪得人发憷,二十七八岁年纪,眉宇间透着股狠劲儿。"

文魁牙齿咬得咯咯响:"果然是他!这武举功名该不会是假的吧?"

"哪能啊!"脚户摆手,"富安庄谁不知道他是体面乡绅,有钱有势的主儿。"

文魁急得直挠头:"劳烦老哥带路,咱们这就去县衙报官!事后定重重谢你。"

脚户却往后退了半步:"使不得!天底下相貌相似的人多了去。万一认错人,你这诬告的罪名还算轻的,我可要吃不了兜着走。就算官府饶过我,乔武举能放过我?"

"地方、功名都对得上,连衣裳都一模一样,不是他们还能是谁?"文魁扯着脚户就要走。

脚户甩开他的手:"瞧你这急性子!先前就是莽撞才吃了大亏,如今还不长记性?"

"那你说怎么办?"

脚户搓着手指盘算:"依我说,咱先悄悄去认人。要不是强盗,你贴我三两银子跑腿钱;要真是强盗..."他伸出两根手指,"得给二十两。"

"再多都成!"文魁急道,"可那乔贼凶悍,万一动起手来..."

"怕什么!"脚户拍着胸脯,"他那儿成日开着赌场,三教九流谁不能进?要真是强盗,赌客们头一个不答应!再说富安庄谁不认得我周家兄弟的拳脚功夫?"

文魁将信将疑地跟着脚户来到富安庄。这庄子足有四五百户人家,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。文魁抱着包袱发愁:"这些家当放哪儿?"

"寄在杂货铺就成。"脚户帮他存好行李,自己拴了牲口,"要紧的银钱可得贴身带着。"

两人七拐八绕穿过几条巷子,文魁越走越心慌。经过几个坐着纳凉的妇人时,他两腿直打颤。脚户拽着他胳膊:"有我在呢,怂什么!"

又穿过几重院落,眼前豁然出现座大宅子。门口人流不断,竟没人盘问他们。文魁缩着脖子:"我、我腿软..."

"瞧你这点出息!"脚户嗤笑着,硬把他拖进二门。里头突然蹿出几条大汉:"这小崽子带了多少银子?"

脚户笑嘻嘻比划:"三百两上下。"

文魁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按倒在地。他刚要喊救命,就听有人阴恻恻道:"在这儿杀个万把人,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!"

正乱着,里头传来喝令:"总管让把人绑进去!"

众人推搡着文魁来到第四进大厅。只见乔武举大马金刀坐在虎皮椅上,两旁立着带刀侍卫。文魁被按着跪下,抬头正对上乔武举戏谑的眼神:"这不是柏叶村朱秀才吗?来找死?"

文魁哪敢说实话,支吾道:"我、我来寻内人..."

乔武举转头问脚户:"搜出多少?"

脚户扑通跪下:"约莫三百两。"

"按老规矩三七分。"乔武举掂着银子,冲文魁狞笑,"你媳妇我收房了,小嘴叭叭的挺可人。听说她这双脚有讲究?果然裹得精巧,如今是我三姨太了。念你痴心,让你见最后一面。"

说着叫人去请三夫人。待闲杂人退下,只见殷氏穿着绫罗绸缎出来,见到文魁顿时涨红了脸。文魁羞愤交加不敢抬头,殷氏坐在床边绞着帕子,眼泪在眶里打转。

乔武举踹了文魁一脚:"看清楚了?"

文魁从牙缝里挤出:"看清了。"

"拖出去收拾了!"乔武举一挥手,殷氏突然跪下:"求将军饶他一命,好歹...好歹..."话没说完先哽咽了。

乔武举放声大笑:"到底夫妻情深!不过放虎归山后患无穷..."他摸着下巴想了想,"罢了,打发去后厨烧火吧!"

文魁这会儿吓得腿肚子直打转,眼瞅着刀光晃眼,心里头直打鼓。他缩着脖子混在人群里,活像只被雨淋湿的鹌鹑,连大气都不敢出。

您说这事儿可真是巧了——同样是遇见贵人,有人撞见的是知心好友,有人遇着的是结发妻子。可这境遇啊,一个天上一个地下。您瞧那弟弟在堂前高坐,宾客们捧着酒杯争相敬酒;再看这当哥哥的,脑袋都快缩进衣领里,活脱脱像只王八躲进了壳。

原文言文

  会盟兄喜随新官任 入贼巢羞见被劫妻

  词曰:
  颠沛流离,远来欣会知心友。恶兄悔过,不愿终禽兽。
  误入樊笼,幸遇妻相救。羞颜有,倚门回首,犹把秋波溜。
  ——右调《点绛唇》。

  再说朱文炜、段诚得于冰助银十八两,本日搭船起身,走了半月光景,到了荆州。在总兵衙门左近,寻了个店房住下。

  到次日早间,问店主人:“林镇台有个侄子,是去年九月间从四川来的,叫林岱,你们可知道来了没有?”

  店主人道:“去年九月间,果然有大人的家眷到来。我们又听得兵丁们说,是大人的公子,并没听得说是侄子。如今衙门内大小事务,俱系公子管理,最是明白宽厚。自从他来,把林大人的声名气质,都变化的好了,也不晓得他的伟是什么。”

  文炜向段诚道:“这一定是林岱无疑了。”

  一路还剩下有十三四两银子,彼时四月天气,主仆买了两件单衣,穿在外面,又换了新鞋、新帽。

  写了个手本,一个全帖,走到辕门前,问兵丁们道:“署中可有个林讳岱的么?”

  兵丁道:“此系我们公子名讳,你问怎么?”

  文炜将手本、全帖,交付兵丁,说道:“烦你代我通禀一声。”

  兵丁们见他衣服虽然平常,光景像个有来头的,走去达知巡捕官。巡捕看了手本,又见全帖上写着“同盟弟朱文炜”,连忙教请入官厅上坐。随即传禀入去。

  少刻,吩咐出来开门,慌的大小武弁跑乱不迭。不多时,开放中门,请朱文炜入去相见。文炜忙从角门入去,远远见林岱如飞的跑来,大叫道:“老恩弟,真教人想杀!家父在大堂口伫候。”

  又向段诚慰劳了几句。文炜见林岱衣冠整齐,相貌也与前大不相同,急急的从引路旁边行走。只见总镇林桂芳,须发苍白,站在堂口上高声向文炜道:“我们日日思念你,不想你竟来了。”

  文炜抢行了几步,先跪下请安。桂芳连忙扶起道:“你是个秀才,论理不该开中门接你,我为你是个义气人,又于小儿有大恩,所以才如此待你。”说罢,拉了文炜的手,到了内堂,行礼坐下。

  文炜道:“生员一介寒儒,蹇遭手足之变,与公子有一面交识。今日穷途,投奔阶下,承大人优礼相加,使生员惶恐无地。”

  桂芳道:“你这话说的都太斯文,称呼也不是。你既与小儿结拜了弟兄,你就该叫我老伯,我叫你贤侄就是了。”

  文炜道:“樗栎庸才,何敢仰攀山斗?”

  桂芳道:“这还是秀才们的酸话,日后不可斯文,我嫌不好听。”

  林岱道:“家父情性最直,老弟不必过谦。”

  文炜道:“老伯吩咐,小侄今后再不说斯文话。”

  桂芳点头道:“着!这就是了。”

  文炜又向林岱道:“自与哥哥别后,真是艰苦万状。”

  桂芳道:“你两个说话的日子长着哩,此刻且不必说,吃酒饭后再说,快叫厨子收拾饭。”

  又向林岱道:“你看他主仆的衣服,和你夫妻来时的衣服也差不多,快寻几件衣服来换换。”

  林岱吩咐家人们道:“我的衣服,朱爷穿太长大。说与里面,把老爷的衣服拿几件来。”

  桂芳又指着段诚道:“这段家人的衣服,你们也与他换了,明日一早传几个裁缝来,与他主仆连夜赶做。”

  说罢,又向众家人道:“听见了么?”

  众家人连声答应。

  少刻,严氏请文炜入去相见。桂芳道:“还早哩,等我说完了话,你们再相见罢。”

  文炜道:“老伯大人,春秋几何?”

  桂芳道:“六十三了。我只是不服老,如今还可拉十一二个力的弓,还敢骑有性气的马,每顿吃四五大碗饭,晚间吃十来个点心才睡的着。”

  文炜又道:“还没有拜见老伯母。”

  桂芳道:“他死了十三四年了,如今房中有几个小女人服伺,我到也不冷落。你今年多少岁了?”

  文炜道:“二十四岁了。”

  桂芳道:“正是小娃子哩。”又道:“内外大小事件,我都交与你哥哥办理,把这娃子每日家也忙坏了。你来的正好,可以相帮他。”

  文炜道:“衙门中文稿书启,以及奏疏,请着几位幕友?”

  桂芳道:“还当的起几个。前几年有个张先生,是北直隶人,与我脾胃甚相投合,可惜就死了。年又请了个吴先生,是江南人,于营伍中事一点梦不着,且又最疲懒不过,终日家咬文嚼宇,每夜念诵到三四更鼓,他还想要中会。我也最懒于见他,嫌他之乎者也的厌恶。他背间常和人谈论,说我是一字不识的武夫。我背间拿他做的书札文稿请人,有好几个都说他不通妥。如今有了你,我不要他了。”

  文炜道:“小侄一无所能,或者此人是个真才子,老伯亦不可轻言去舍。”

  桂芳道:“你这话当我眼中没见过真才子么?昔日在襄阳参将任内,会着个王讳鲸的,年纪与你仿佛,没一日不吃酒歌唱,下棋笑谈;提起笔来,千言立就。我也不知他做的好不好,但没一个不说他是大学问人。不想真才子用的都是心里眼里的功夫,不在嘴里用功夫。那里像这些酸丁,日日抱上书,明念到夜,夜念到明,也不管东家喜怒忙闲,一味家干他的事。若烦他动动纸笔,不但诗词歌赋他弄不来,连明白通妥一封书启、一扣禀帖,也做不到中节目处。若说他不用心,据家人们说,他打了稿儿,左改右改,饶改着,就与我弄下乱儿了。刻下全凭几个书办帮着他。那王鲸,自中一甲第二名后,如今现做翰林院侍读学士,算来不过八九年。那里像这些吆喝诗文的怪物,只问他吆喝的学问在那里,功名在那里?”

  说罢,向林岱道:“明日着人通与他个信儿,教他辞了罢。”

  家人们请文炜更换衣服。文炜到书房中,换了衣服靴帽出来,与桂芳拜谢。

  桂芳笑道:“我只嫌秀才们礼太多。”须臾,酒食停妥,桂芳向文炜举手道:“你弟兄两个对面坐,我就僭了罢。”

  也不谦让,坐了正面。斟酒后,拿来四个大盘,两个大碗,逼着文炜吃了三大杯酒,便嚷着要饭吃。顷刻吃完,三人到书房内坐下吃茶。桂芳道:“饭已经吃了,你快说你四川的事我听。”

  文炜就将“到四川省亲……”

  桂芳道:“这话不用说,我知道,你只从赎回你嫂子后说罢。”

  文炜从帮了银子回庙中,如何被打三四次,如何分家,段诚如何争论,请人如何代恳,止与银十两,如何赶出庙外另住,桂芳听了,恼的须眉倒竖,就有个要发作的意思。只为是文炜的胞兄,只得忍耐。又听到抛弃父尸,不别而去,不由的勃然大怒,将手在腿上一拍道:“这个亡八肏的,就该腰斩示众!”

  林岱连忙提引道:“这人是朱兄弟的胞兄哩。”

  桂芳道:“你当我不知道么!我有日遇着这狗攮的,定打他个稀烂。”

  文炜又说到被崇宁县逐出境外,在省城东门外庙中,和段诚轮流讨饭吃度命,桂芳听了,心上甚是恻然,林岱亦为泪下。后说到冷于冰画符治病,帮助银两,主仆方得匍匐至此,桂芳拍手大笑道:“世上原有好人,异日会着这冷先生,定要当长者的敬他。”

  又指着文炜向林岱道:“不但他在你两口儿身上有恩惠,便是个路人,苦到这步田地,我们心上也过不去。等他歇息了几天,与他打凑一千两银子,先着他回去听望家属。他若愿意到我衙门中来更好,不愿意也罢了。”

  家人们拿上酒来,三人坐谈了半夜,桂芳才入去。林岱同文炜连床话旧。

  次日见了严氏,备道原由。严氏更为伤感。自此饮食衣服,总如亲兄弟一般看待。

  过了两三天,文炜向林岱哭诉隐情,恐怕他哥哥文魁逐离妻子,只求向桂芳说说,并不敢求助多金,只用三五十两,回得了家乡就罢了。林岱道:“老弟之苦,即我之苦,家父尚要赠送千金,愚兄嫂宁无人气?银子到都现成,只是家父心性过急,老弟去得太速,未免失他敬爱之意。况他已有早打发你的话说,容愚兄遇便,代为陈情。若说为知己聚首,必欲久为款留,此世俗儿女之态,非慷慨丈夫也。老弟主仆二人,受令兄凌虐,几至于死;弟妇茕茕弱女,何堪听其荼毒!不但老弟悬结,即愚兄嫂二人,亦时刻眉皱。再过数日,定保老弟起身。”

  又过了三四天,家人报道:“朝命下。”

  林桂芳排设香案接旨。原来是调补河南怀庆府总兵,荆州总兵系本副将施隆补授。

  文炜听知大喜,随即出来拜贺。桂芳道:“随处皆臣子效力之地。只是我离的家乡远,你到离的家乡近了。”

  吩咐林岱同文炜办理交代等项。这话按下不题。

  且说朱文魁日日盼望山东关解乔武举信息,过了七八天,文书到来,青州一府追查,并无乔武举其人。文魁见仇无可报,大哭了一场,与李必寿家夫妻留了十两银子,拿定主意,去四川寻访兄弟。雇了好几天牲口,不是三两个,就是六七个,没有个单行的牲口,同人合伙雇,他总嫌贵。一日,寻着个价钱最贱的牲口,脚户叫周奎,带了三百多银子,同周奎起身。

  一路上说起家中被劫事体,并访不着乔武举下落话。这脚户听了,心中在喜。不想他是师尚诏手下的小贼,凡河南一省,士农工商,推车赶脚,肩担乞丐之类,内中俱有他的党羽。别处府分还少些,惟归德一府最多。这脚户见他行李沉重,又是孤身,久有下手之意,只是地方不便,那里有功夫和他四川去。

  今因他说起拿不住乔武举,那晚抢亲时,此人即在内。随向文魁笑说道:“可惜,此话说的迟了两天,多走了百十余里瞎路。”

  文魁道:“这是怎么说?”

  脚户道:“你若去四川寻兄弟,我就梦不着了。若说寻这乔武举,真是手到擒来。”

  文魁大喜道:“你认得他么?”

  脚户道:“我岂但认得他,连他的窝巢也知道。归德府东夏邑县有个富安庄儿,我们同在一处住,那边也有六七百人家。这乔武举日日开场窝赌,把一个家兄被他引诱的输了好些银钱,我正无出气处。不意料他会做明火劫财强盗们做的事业,真是大奇,大奇。他这月前还娶了个妾来家,说是费了好几百银子。”

  文魁忙问道:“你可见过他这妾没有?”

  脚户道:“那日娶来时,我们都看见他在门前下轿,到好个人才儿。”

  文魁道:“是怎么个人才?”

  脚户道:“长挑身子,白净瓜子面皮,脸上有几个小麻子儿,绝好的一双小脚,年纪不过三十上下,穿着宝蓝绸袄,外罩着白布对襟褂子,白素绸裙儿。”

  文魁连连顿足道:“是,是极。”

  脚户道:“是什么?”

  文魁道:“咳!就是我的老婆,被他抢去了。”

  脚户也连连顿足道:“咳,可惜那样个俊俏堂客,这几天被乔武举揉擦坏了。”

  文魁蹙着眉头,又问道:“这乔武举是怎么个样子?”

  脚户道:“是个高大身材,圆眼眼睛,有二十七八岁,眉脸上带些凶狠气。”

  文魁道:“越发是了。不知他这武举是真是假?”

  脚户道:“怎么不真?富安庄儿上还算他是有钱有势的绅衿哩。”

  文魁听罢,只急的抓耳挠腮道:“你快同我回去,禀报本县文武官拿贼,我自多多的谢你。”

  脚户道:“不是这样说,事要往稳妥里做。天下相同的人甚多,你骤然禀报了官,万一不是,这诬良为盗的罪,你到有限,我却难说。就是官府从轻饶放了我,乔武举也断断不依我。”

  文魁道:“地方和他的功名俱相同也罢了,那有个男女的面貌,并身上的衣服处处皆同?不是乔武举和我家女人,是那个?快快的同我去来!”

  脚户道:“只因你性儿太急,好做人不做的事,家里就弄出奇巧故典来。现吃着恁般大亏,不想还是这样冒失。”

  文魁道:“依你便怎么?”

  脚户道:“依我的主意,你同我先到那边看看,若不是强盗,除脚价之外,你送我三两银子,这往返也是几天路程。若果然是强盗,你送我二十两,我才去哩。”

  文魁道:“就再多些,我也愿意。只是这乔贼利害,到其间反乱起来,不是我被他打坏,就是他逃跑了。况他是开赌场的人家,手下岂没几个硬汉子?且我素未来过,门上人也不着我入去。”

  脚户道:“他家日夜大开着门顽钱,那一个人不去?你若认真他是大盗,同场的人就要拿他。六七百人家的地方,你道没王法么?就是本处乡保闻知,那一个敢轻放他!何况又有我帮着你。你只到富安庄儿问问,那一个不服我和家兄的拳棒!那一个不叫声周大哥,周二哥!”

  文魁听了这许多话,说道:“我就和你去,只是此事全要借仗于你。”

  那脚户拍着胸脯道:“都交在我身上。”

  两人说明,同回夏邑县。到了一处村落,果然有四五百家人家。走入了街头,文魁道:“我这行李该安放何处?”

  脚户道:“我同你寄放在人家铺子里,要紧的东西你带在身上。”

  文魁道:“到也罢了。”

  随即寄放了行李,身上带了银子,脚户也安顿了牲口。两人走到一家门首,见院中坐着几个妇人,不敢入去。脚户道:“有我领着,还怕什么?”

  从这一家人去,弯弯曲曲,都是人家,有许多门户。文魁有些心跳起来,要回去。脚户道:“几步儿就是了,回去怎么?”

  又走了一处院落,方看见一座大门,原来四面都是小房子围着。内中出入的人甚多,到也没人问他。脚户道:“这就是了,快跟我来。”

  文魁道:“我心上好怕呀!”

  脚户道:“顽钱的出入不断,人都不怕,只你就怕了?”

  文魁不敢入去,脚户拉他到了二门内,见房子院子越发大了。有几个人走过来问道:“这小厮身上有多少?”

  脚户笑道:“大要有三百上下。”

  那几个人便将文魁捉拿。文魁叫喊起来,众人道:“这个地方,杀一万人也没人管!”

  猛听得一人说道:“总管吩咐,着将这个人绑入去哩!”

  众人把文魁绑入第四层大厅内,见正面床上坐着一人,正是乔武举,两傍带刀剑的无数。众人着他跪下,文魁只得跪在下面。

  只见乔武举道:“这不是柏叶村那姓朱的么?你来此做何事?”

  文魁那里敢说是拿他,只得说寻访妻子。乔大雄问道:“他身上有多少?”

  只见那脚户跪下禀道:“大约有三百上下。”

  大雄道:“取上来!”

  众人从文魁身上搜出。大雄吩咐着管库的,按三七分与脚户,又向文魁道:“你老婆我收用了,到还是个伶牙俐齿的女人,我心上着实爱他。你日前说他的脚是有讲究的,果然包的好。我今把他立了第三位夫人,宠出诸夫人之上。也算你痴心寻他一番。着你见见,你就死去也歇心。”

  吩咐请三夫人来。闲人退去,左右止留下七八个人。

  不多时,殷氏出来,打扮的花明柳媚,极艳丽的衣裙,看见了文魁,满面通红。文魁此时,又羞又气,不好抬头。乔大雄让殷氏坐,殷氏见文魁跪在下面,未免十数年的好夫妻,哭亦不敢,笑亦不忍,只得勉强坐在床边。大雄问文魁道:“你看见了么?”

  文魁含愧应道:“看见了。”

  大雄吩咐左右道:“收拾了去!”

  大凡贼杀人谓之“收拾”,殷氏忍不住求情道:“乞将军留他一条性命,也算他远来一场。”说罢,有些欲哭不敢的光景。

  大雄哈哈大笑道:“你到底还是旧情不断。但此人放他回去,必坏我们大事;留在此地,与你又有嫌疑。也罢,着他到后面厨房内,与孩儿们烧火效力去罢。”

  文魁此时欲苟全性命,只得随众去了。

  正是:
  一逢知己一逢妻,同是相逢际遇非。
  乃弟款端宾客位,劣兄缩首做乌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