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德城外,尘土飞扬。林岱跪在地上,额头都磕红了,冷于冰这才勉强答应进城。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关帝庙,刚歇下脚,就听见外面锣声震天,几个兵丁急匆匆跑进来喊道:"咱们大人到了!"
话音未落,庙门外炸雷似的一声吼:"冷先生在哪儿呢?"于冰只得整了整衣襟迎出去。只见林桂芳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,一把攥住于冰的手哈哈大笑:"先生这般清高人物,也不能这般瞧不起我们这些粗人!要不是犬子追回来,您这会儿怕是要走到安南国去了。"
于冰微微后退半步:"山野之人不懂规矩,实在不敢贸然登门。"
"哎哟喂!"林桂芳急得直跺脚,"您这么称呼是要折我的寿啊!往后咱们兄弟相称才是正理!"说着拽着于冰就往里走,突然扑通跪下就磕头。于冰慌忙也跪下还礼。两人起身入座时,林岱和朱文炜在下首陪着,小厮们赶紧端上热茶。
林桂芳抹了把络腮胡上的汗珠子:"朱相公常说起老兄的义举,听得我五脏六腑都热乎乎的。方才又说起他媳妇承蒙您千里护送,这份热肠!还能未卜先知,真叫人又敬又怕。"
于冰捧着茶盏摇头:"朱兄言过其实了。"
"您甭谦虚!"林桂芳拍着大腿,"老汉我今年六十有三,还想多活二十年呢。您得在我衙门住几日,把这延年益寿的诀窍传授传授。"转头就冲外头喊:"快给先生备轿!"
于冰连忙摆手:"我这人天生孤僻,衙门里人来人往实在..."
"我懂!"林桂芳挤挤眼,"您连文官都看不上眼。这么着,我后衙有处园子,保证半个人影都不放进去,成不?"
见于冰还要推辞,老头儿竟急眼了:"您要再推脱,我就是条老癞皮狗!"于冰见他耿直,只得松口答应。林桂芳乐得直搓手,非要让于冰坐轿。两人拉扯半天,最后各退一步——轿子撤了,但老头儿非得亲自在前头带路。
谁知刚进衙门二门,就看见林桂芳早在那儿候着了。一行人转到后花园,酒席早已摆好。于冰看着满桌荤腥直皱眉:"我戒烟火食多年了。"
"啊?"林桂芳瞪圆了眼,"那您平日吃啥?喝风啊?"
"瓜果干粮足矣。"
老头儿一拍脑门:"这好办!"立刻吩咐重备素席。正说话间,忽然家丁慌慌张张跑来:"军门大人派千总张彪飞马传令,说是紧急军情!"
林桂芳接过那插着十几根鸡毛的紧急文书,拆开一看脸色骤变。原来大盗师尚诏初六夜里率众造反,已经攻占归德、宁陵两城。军门令各地总兵即刻点兵围剿,限期六日内会师归德。
老将军手都在发抖,把文书传给众人看过,立即传令各营整备军械。等传令的张彪进来,林桂芳一把抓住他问:"军门大人初八真能发兵?"
张彪抹着汗说:"卑职初七申时出发的,听说军门大人这两日就要动身..."
"这师尚诏什么来头?怎么就突然造反了?"
"回大人,初六夜里二更天动的
桂芳一拍桌子,急道:"你快把那人的口供细细说来!"
张彪抹了把汗,喘着粗气道:"这师尚诏本是归德府人,打小爹娘就没了,全靠族兄师德拉扯大。那厮生得七尺五寸高,腰粗得跟磨盘似的,两膀子力气能拉开三石重的硬弓,千斤重的物件在他手里就跟玩儿似的。十八九岁就在赌场里混饭吃,动不动就跟人动手,打得人家头破血流。地方官实在容不下他,就把他赶出了归德府。后来这厮就在各府县到处游荡。"
"宁陵县有个叫蒋自兴的,原本是跑江湖卖艺的。他有个闺女叫蒋金花,十五六岁那年遇见个姓秦的尼姑。那尼姑一见金花就说她有当皇后的命,还住在蒋家,传给她一本叫《法源密录》的妖书,里头尽是些呼风唤雨、撒豆成兵的邪门法术。那尼姑在街上闲逛时又瞧见了师尚诏,说他走路虎虎生风,将来能当皇帝。蒋自兴听了这话,就把闺女许配给他,招他做了上门女婿。"
"后来他们嫌宁陵离省城太近不好行事,就搬到了彰德府涉县的山里住。谁知竟从地里挖出二三十万两银子,这下可了不得,招来四方地痞流氓,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干。几年工夫,叛党就遍布全省。各州县乡村都有他们的窝点,专门藏匿叛贼头目,打家劫舍,哄骗老实人入伙。师尚诏因为归德是老家,所以那边的叛党最多。两年前又从涉县搬回来,在归德附近住下。"
"这个月初六二更天,他们突然发难,带着贼众杀官夺城,把归德府给占了。宁陵县也是里应外合,同时失守。这事关系重大,求大人赶紧发兵!"
桂芳点点头:"我知道了。"转头吩咐家丁:"好生招待张千总用饭。"
等张彪退下,朱文炜擦着冷汗道:"幸亏我家破人亡早,要还在虞城,又得遭一回罪。"
桂芳转向于冰:"如今小丑跳梁,劫掠府县,正是我等报效朝廷的时候。老兄既能替朱兄分忧,可否也为小弟出个主意?"
于冰捋着胡子道:"冷某一介书生,不懂行军打仗。既然大人垂询,只怕辜负重托。不过剿匪安民本是替天行道,我琢磨这事已久,正好借此机会成就几个人。只是有一样——若冷某前去,此事只能我们三人知晓。万一大人的家丁走漏了冷于冰的名号,我立刻不辞而别。还望大人严令禁止。"他顿了顿,眼中精光一闪:"不是冷某夸口,只需略施小计,保管大人旗开得胜。"
桂芳喜得直搓手,连忙起身作揖:"老兄放心,保密的事包在小弟身上!"
当即吩咐中军官精选二十名精干兵丁,即刻出发打探归德、开封两处军情,又传令副将、参将等军官晚间听令。掌灯时分别过于冰,升堂点将,直到四更天才回衙,对于冰说:"我给老兄备了顶小轿,随时可以启程。"
于冰摆手道:"我与令郎、朱兄骑马同行便是。"
桂芳皱眉道:"犬子自幼习武,上阵杀敌还勉强使得。朱兄一个文弱书生,去做什么?况且衙门里也需人照应。"
文炜连忙附和:"在下确实帮不上忙。"
于冰意味深长道:"我让你和林公子同去,自有深意。错过这个机会,只怕再难出头了。"
文炜闻言立刻改口:"晚生虽不中用,倒也想见识见识两军对垒的场面。"
桂芳还在犹豫:"他若去了,衙门内外无人主事......"
于冰笑道:"外事有官员承办,内务托付老成家人便是。此去不过月余就能凯旋,不是我冷某说大话,那秦尼姑、蒋金花都会妖法,恐怕军门和管镇台未必对付得了师尚诏。"
桂芳恍然大悟:"运筹帷幄原该仰仗老兄!既然朱兄要去,便同去走一遭。"
次日天明,祭旗放炮,大军向东南进发。走了一天一夜,探子来报:"军门大人初八发兵,如今还在睢州道上扎营,不敢轻进。"
原来这位军门大人姓胡名宗宪,本是文进士出身,诗赋八股样样精通,还是严世蕃长子严鹄的妻舅。如今官至兵部尚书,素有才子之名。他嫌京城拘束,求了个外放,经严嵩保举做了河南军门。此人只会饮酒作诗,实则胆小如鼠,这才躲在睢州观望动静。
桂芳得知,暗想:"既然军门停在睢州,我不如先去见巡抚。"当即下令扎营,带着两三人进城拜见。
巡抚曹邦辅在衙门接待,说起贼情:"师尚诏连日分兵,已攻下夏邑、永城、虞城等地,各派贼将把守。又在归德城外三面各设三座营盘互为犄角,使我军难以攻城。城西更扎下八座连营,防备开封援军,约有两三万贼众据守。"
"黄河沿岸与永城一带都有重兵阻截东南援军,气焰十分嚣张。传闻不日就要攻打开封。两位总兵迟迟未到,胡大人带兵停在睢州,按兵不动,坐视叛贼攻城略地。今早圣旨到,严令军门火速进剿,命我督办粮草。再这样拖延,圣上怪罪下来如何交代?我已派人往各州县催粮,三两日内就能运到军前。"
桂芳沉声道:"听大人所言,这师尚诏颇通兵法,非寻常草寇可比。小弟这就去睢州面见胡大人,请示破敌之策。"
辞别巡抚后,桂芳带兵赶到睢州,在离军门大营三里处扎营。请来于冰商议,于冰道:"等大人见过军门,自有计较。"
桂芳来到中军大帐求见。胡宗宪传他进去,寒暄过后,桂芳刚落座,就听军门慢条斯理道:"本院连日打探,得知师尚诏相貌凶恶,兵强马壮,贼众不下十万之数。本院按兵不动,正是要等个好时机破敌。"
桂芳急得直搓手,喘着粗气道:"兵贵神速啊!眼下师尚诏虽说占了归德,可人心还没稳当。咱们就该趁着这股劲儿,鼓动三军士气,一举扫平这帮妖孽。上能宽慰皇上日夜悬着的心,下能解救百姓于水火。要是等他们站稳脚跟,内外一心,天天攻打州县,那可就不好收拾了!"
宗宪慢悠悠捋着胡子,摇头道:"林总兵谈兵事,怎么说得跟切豆腐似的容易?兵法上说:保全全军才是上策,击溃敌军次之;攻心为上,攻城次之。自古以来王者之师,都是以仁义为本,不以勇武为先。这些鼠辈能成什么气候?逼急了就抱团拼命,缓着来他们自己就会内讧。拖得久了,必定生出变故。等他们内乱再打,不是投降就是逃窜。要是非要在战场上硬拼,让将士们血肉横飞,那是莽夫之勇,不是仁智之将该做的事。咱们固然要为朝廷效命,也得为子孙后代积点福啊。"
桂芳急得直跺脚:"这伙贼人谋划深远,可不是寻常草寇能比的。大人还是得赶紧想个对策!"
宗宪摆摆手:"本院已经发了火牌,调河阳总兵管翼来睢州会合。等他到了,咱们再从长计议破贼良策。你就别多说了,扰得我心烦。"
桂芳看他这副书呆子模样,知道是个胆小没主意的,只得告退出来,跟于冰抱怨军门的态度。
于冰擦了擦额头的汗:"贼人的底细,冷某已经摸清了。等管镇台和曹抚院到了,自然有办法。"
原来于冰从怀庆出发时,就暗中派了两个鬼差在归德府打探贼人动向,嘱咐他们不论早晚,有消息立刻来报。又等了一日,总兵管翼终于到了。他先去桂芳营中拜访,问明情况后,两人一同去军门大营拜见。
军门传他们进去,两位总兵行过礼,宗宪让他们分坐两旁。胡宗宪摸着胡子道:"贼势凶猛,硬拼肯定不行。我看按兵不动等他们投降,才是上策。二位总兵有什么高见?"
管翼挺直腰板道:"据探子回报,这帮贼人野心不小,还会邪术,绝不可能投降。就算投降,按王法也不能轻饶。应当尽快合力剿灭,除掉中州这个心腹大患才是。"
宗宪脸色一沉:"这不还是林总兵那套老调嘛!"
管翼拱手问道:"不知大人有何妙计?"
宗宪得意地捋着胡子:"本院打算行文山东、江南两省,调集人马三路合围。这样战必胜,攻必取,是最稳妥的办法。二位觉得如何?"
桂芳急得直搓手:"贼人行动快如风火,山东、江南的兵马哪能说到就到?万一开封被攻陷,可怎么交代?"
宗宪慌忙捂住耳朵:"你、你怎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!诅咒国家,该当参奏问罪!"
两位总兵面面相觑,不敢再说什么。枯坐了好半天,宗宪突然对着空气比划起来:"师尚诏啊师尚诏,你为何不在别的省造反,偏要在河南生事,真是咄咄怪事!"
两位总兵见他神神叨叨,赶紧告辞出来。桂芳跟着管翼回营,管翼压低声音道:"胡大人既无才干又无胆识,迟早要落个畏敌不战的罪名。咱们这总兵位子来之不易,可不能被他连累了。不如联名写封信,把咱们两次商议的情况详细禀报巡抚曹大人,看他什么主意。将来也好有个交代。"
桂芳连连点头。两人当即写好书信,连夜派人送去。
第三天拂晓,巡抚曹邦辅到了。他先到军门营中,派人请两位总兵和众将议事。原来于冰早就暗中嘱咐过林岱和文炜,让他们如此这般。两人扮作随从,跟着桂芳来到中军帐。众将行礼后,军门和巡抚对坐,两位总兵在下首,其余将领按品级分列两旁。
曹邦辅开门见山:"贼势日益猖獗,开封恐怕也难保。两位总兵大人迟迟不肯进兵,莫非是要等师尚诏在归德自己饿死?"
两位总兵低着头不吭声。宗宪干咳一声:"下官等正在商议万全之策,想要一举平定归德。只是事关重大,怕有损兵折将之辱,不得不慎重啊。"
邦辅微微一笑,又转向两位总兵:"两位可有什么良策?"
两位总兵异口同声:"全凭两位大人定夺。"
邦辅叹气道:"我本是个文官,不懂行军打仗的轻重缓急。不过这事我也思虑很久:若是强攻归德,贼人在各处要道都设有连营阻隔;若是派大将力战,胜负难料。必须让他们四面受敌,首尾不能相顾才好。可如今宁陵、夏邑、永城、虞城等地都已落入贼手,他们羽翼已丰,这可如何是好?"
众将都沉默不语。
忽然朱文炜从林桂芳身后走出来,跪下禀报:"学生有个计策,不知诸位大人愿不愿听?"
胡宗宪瞪大眼睛问左右:"这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?"
桂芳连忙起身行礼:"这是末将的义子朱文炜,本是本省虞城县的秀才。"
宗宪勃然大怒:"我们这些朝廷重臣都不敢轻易开口。他是什么东西,竟敢妄议军机大事?莫非仗着有个总兵义父,就敢藐视朝廷无人了吗?"
曹邦辅摆摆手:"用兵打仗的时候,看重的是智谋胆识,不必计较功名大小。这时候就是个兵卒也可以建言。"说着和颜悦色地对文炜道:"你别害怕,有什么想法尽管对我说。就算说得不对,不听就是了,有什么要紧!"
朱文炜跪在地上,额头抵着青砖,喘着粗气道:"眼下师尚诏在归德城外四面扎营,西门外人马尤其多,这是防着开封援军呢。依我看啊——"他摸着胡子直起腰板,"贼人西面虽有八座大营,不过是仗着人多势众,肯定不是精兵。咱们该先打这里,打通开封的粮道。"
"守陵那地方虽被贼人占了,守将必是个草包,派个将领就能拿下。"他眼睛发亮,手指在地上画着路线,"我打探到贼人的家眷都藏在永城,离归德不过一百八十里。这城里必有重兵把守,得选个猛将带着精锐骑兵,悄悄绕路直扑永城。等师尚诏派兵来救,咱们早把城拿下了!"
曹邦辅听得拍案大笑:"好个连环计!比围魏救赵还妙!"忽然又皱眉,"可永城守将必定不简单,谁担得起这重任?"
帐中鸦雀无声。这时林总兵身后转出个铁塔般的汉子,扑通跪下:"末将愿往!若拿不下永城,甘愿献上这颗脑袋!"
曹邦辅眼前一亮:"好汉子!你是?"
林总兵连忙拱手:"这是犬子林岱。"
"虎父无犬子啊!"曹邦辅抚掌笑道,转头又沉下脸,"管将军,攻打西面大营同样凶险,你可敢去?"
管翼挺直腰板拱手:"末将愿往!"
正商议间,胡宗宪突然冷笑:"曹大人以巡抚身份指挥军务,胜了自然好,若是败了——"
曹邦辅猛地站起:"我曹某行事但求问心无愧!今日把话说明:胜了功劳归你,败了我与两位总兵担责!"说得胡宗宪面红耳赤。
暮色渐浓时,各营人马已按计出动。曹邦辅在灯下疾书催粮文书,而胡宗宪的军帐里,只听得酒壶碰盏的叮当声。
闻叛逆于冰随征旅 论战守文炜说军机
词曰:
土雨纷纷,征尘冉冉,凝眸归德行人远。饥鸟啄树叶离枝,青磷遍坤乾旋转。
木偶军门,才思短浅,书生抵掌谈攻战。奇谋三献胜孙吴,凯歌方遂男儿愿。
——右调《踏莎行》。
话说林岱再三跪恳,于冰方肯入城,同至关帝庙内。少刻,听得喝道鸣锣,兵丁等众入来说道:“我们大人来了。”
须臾,听得庙外叫道:“冷先生在那里!”
于冰只得迎将出去。林桂芳看见,紧跑了几步,拉住于冰的手,大笑道:“先生固然是清高人,也不该这样鄙薄我们武夫!若不是小儿辈赶回,此刻已到了安南国交界。”
于冰道:“生员山野性成,村俗之态,实不敢投刺辕门。”
桂芳大嚷道:“你为何这样称呼?这是以老匹夫待我了!日后总要弟兄相呼方可。”
两人携手入房。桂芳先叩头下去,于冰亦叩头相还。两人坐下,林岱、文炜下面相陪。林桂芳道:“朱相公时常说老长兄所行的事,小弟听了。心肝肺腑上都是敬服的。方才又说起他媳妇承老长兄几千里家安顿他,这是何等的热肠!且能未动先知,真正教人爱极怕极。”
于冰道:“这皆是朱兄过为誉扬。冷某实一无可能。”
桂芳道:“你也不必过谦。我今年六十多岁了,心上还想要再活一二十年,可到我衙门住几天,将修养的道理传与我,我才放你走哩。”
吩咐左右人道:“与冷先生快预备轿子!”
于冰道:“冷某赋性愚野,不达世故,况贵署事务繁杂,实非幽僻之人情意所甘。承厚爱,就在这庙中住一半天罢。”
桂芳道:“我知道你,不但我们武官,就是文官,你也害厌恶。我衙门里有一处花园,你到那边,我不许一个人来往何如?”
于冰仍是苦辞。桂芳道:“你若不去,我是个老猪狗。”
于冰见桂芳为人爽快,敬意又诚,不好十分违他的意思,说道:“大人请先行,冷某同令郎公子入署。”
桂芳道:“轿已现成。”
于冰道:“大人若像这样相待,冷某就决意不敢领教了。”
桂芳道:“就不坐轿罢。”
复又彼此让了半晌,桂芳方才先行。于冰与文炜等步入衙门,不想桂芳已在头门内恭候。携手到花园内,左右已安放酒席停妥。
于冰道:“冷某断烟火食已数年矣,即茶酒亦不敢领。”
桂芳道:“难道你经年家饿着不成?”
于冰道:“果子或果干,还间时用用。”
桂芳道:“容易。”
吩咐速刻整理。让于冰独坐一桌,桂芳与林岱、文炜坐了一桌。
大家正在叙谈时,只见家丁禀道:“有军门大人差千总张彪,为飞报军情事,星夜赍火牌前来,在辕门立等回话。”
桂芳道:“取文书来我看。”
须臾,家丁拿至,见上面粘着十数根鸡毛拆开一看,内言:“大盗师尚诏,于本月初六日二鼓,率领数千逆党,在归德府城内各门举火,杀戮官民,刻下已据有归德,宁陵亦同时为贼所有。已飞饬南阳府总兵官管翼,从西南一路起兵。该总兵即日整点五千人马,拣选勇敢将佐,限六日内至归德城下,会兵歼灭。本院定于初八日辰刻,带兵赴援。事关叛逆,不得少延时刻,违误军机,致于未便,火速,火速。”
原来明时各省俱有军门,提调通省人马,管辖各镇,督抚止专司地方事务,兼理粮饷。林桂芳看罢,大惊失色,将票文送与于冰、林岱等公看,随发令箭,晓谕各营官弁,汇齐花名册籍,准备衣甲、器械、旗帜、马匹,今晚三鼓听点,违令定按军法,又传差来千总张彪问话。家人将张彪领来参见毕,侍立一傍。桂芳问道:“军门大人,定在初八日起兵么?”
张彪道:“千总是初七日申时动身,此刻才到,亦听得说大人早晚发兵,未知定在何日。”
桂芳道:“怎么陡然有此变异之事?你可知师尚诏是何等之人?并叛逆的原由么?”
张彪道:“这师尚诏,是初六日二鼓在归德城内起手,辰刻,声息即到开封,午时,陈留县解到奸细一人,系师尚诏妻兄,叫蒋冲。因在省城探听动静,病在陈留,窝家黄贡生,与他煎药不如法,角起口来,黄贡生不能容忍,始行出首,陈留县星夜解到开封。军门同巡抚二位大人会审,口供与陈留县所问皆同。”
桂芳道:“你可将他口供详细说来。”
张彪道:“这师尚诏原是归德府人,自幼父母早死,依藉他族兄师德度日。他生得身长七尺五寸,腰阔八围,双拳开三石之弓,二臂有千斤之力。从十八九岁便在赌博场中寻觅衣食,屡行斗殴伤人,被地方官逐离境外,后来便在各府县游走。宁陵县中有一人姓蒋名自兴,原是跑马卖解人家。他有个闺女名唤蒋金花,十五六岁时,遇一姓秦的女尼僧,说他有后妃之相,就住在蒋家,传与金花一部妖书,名《法源密录》,内多呼风唤雨、豆人草马之术。这女僧又闲行市镇,看见师尚诏,说他龙行虎步,将来可做天子。因此蒋自兴听秦尼的话,招他做了女婿,与金花相配。又嫌宁陵地近省城,不便做事,迁移在彰德府涉县山中居住。从地中掘出银二三十万两,藉此招纳四方无赖之徒,无所不为。数年间,逆党遍满通 省。各州县乡村堡镇俱有窝家,潜藏叛贼头目,干办事体,打劫财物,引诱愚人。师尚诏因归德是他祖居,所以归德逆党最多。二年前,又从涉县搬回,在归德左近居住。本月初六日二鼓时候,率领贼众,一齐发作,官吏尽被杀害,将归德据住。宁陵亦系同时内外协应,为贼所得。事关重大,求大人即刻起兵。”
桂芳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吩咐家丁用心打发他酒饭。
张千总出来,朱文炜道:“幸亏我家中人离财散,若在虞城,又担一番惊险。”
桂芳向于冰道:“奈小丑跳梁,劫夺府县,正是小弟等出力报效的时候。老长兄能替朱相公分忧,就不能与小弟出个主见?”
于冰道:“冷某迂儒,未娴军旅,承下问,诚恐有负所托。然杀贼安民,正是替天行道。我寻思已久,要就这件事成就几个人。只是一件,冷某若去,止可我们三人知道,又怕大人家丁传出冷于冰名姓,那时我即不辞而去矣,还望预行戒谕。不是冷某夸口说,只用略施小计,管保大人马到成功。”
桂芳喜出望外,连忙出席,顿首叩谢,说道:“隐埋老长兄名姓,都交在小弟身上。”
一面吩咐中军官,先选二十名精细兵丁,此刻起身,在归德开封两处打探军情,陆续通报,传齐副、参、游、守、千、把等官,晚堂听点。灯后别了于冰,升堂拣选随征官将,后到教场,点齐人马。至四鼓回衙,向于冰道:“我与长兄预备下小轿一乘,伺候登程。”
于冰道:“我与令郎和朱兄一同骑马去。”
桂芳道:“小儿向曾学习弓马,就是到两军阵前,一刀一枪,也还勉强去得。朱相公瘦弱书生,教他去做甚么?亦且衙门中无人照料。”
文炜道:“我去实一无所用。”
于冰道:“我着你和林公子同去,有个深意在内。你若失此机会,恐无出头之日了。”
文炜连忙改口道:“晚生虽一无所用,也正要看看两阵对垒的势面。”
桂芳道:“他去了,衙门中内外无人,奈何?”
于冰道:“外事有承办官员,内事托一二老练家人,尚有何虑?况此去不过月余,就要收功。非是我冷某藐视人,秦尼姑、蒋金花俱有邪法幻术,量军门和管镇台还未必平的了那师尚诏。”
桂芳大喜道:“运筹帷幄,决胜千里,原倚赖着老兄。既着朱相公去,便同去走遭。”
到天明祭旗放炮,人马一齐向东南进发。走了一日夜,探子报道:“军门大人初八日起兵,如今还在睢州道上安营,未敢轻进。”
原来这军门姓胡,名宗宪,是个文进士出身,做的极好的诗赋,八股尤为精妙,系严世蕃长子严鹄之妻表舅也;已做到兵部尚书,素有名士之称。他嫌都中不自在,求补外任。
严嵩保举他做了河南军门,只会吃酒做诗文,究竟一无识见,是个胆小不过的人,因此才躲在睢州道上安营,听候归德的动静。桂芳闻知,心下想道:“既然军门停住睢州,我且先会巡抚,亦未为迟。”
於是将人马扎住,跟二三人入城。巡抚曹邦辅接入衙门,叙说目下贼情,言:“师尚诏连日分兵,已攻拔夏邑、永城、虞城等处,各差贼将镇守。又于归德城外,东南北三面各安了三座营盘,为四方策应,使我兵不能攻城。又於城西面安了八座连营,防开封各路人马,约有二三万贼众据守。
沿黄河一带,并永城地方,各安重兵,阻绝东南两省救应,声势甚是猖獗。传言早晚来攻打开封。两位老镇台又未到,胡大人领兵离开封百余里,就在睢州道上安营,按兵不动,一任叛贼攻取左近州县。今早圣旨到,着军门火速进剿,敕谕弟办理粮草,参赞军机,是这样耽延时日,圣上责问下来,该如何覆奏?弟刻下委员于各州县催办粮草,也不过三两日内就到军前。”
桂芳道:“据大人所言,这师尚诏竟有调度,非寻常草寇可比。小弟此刻就去睢州见胡大人,请教破贼的军令。”
说罢,辞了出来,带军马到了睢州,离军门大营三里安营。请于冰计议,并说刻下贼情,于冰道:“俟大人见过军门后,自有理会。”
桂芳到军门营前,禀到禀见。胡宗宪传见,礼毕。桂芳到坐一傍,宗宪道:“本院连日打听,知师尚诏相貌狰狞,兵势甚是凶勇,贼众不下十数万之多,本院因此按兵不动,等个好机会破他。”
桂芳道:“兵贵神速,此时师尚诏虽据有归德,究之人心未定,理该鼓动三军锐气,扫除妖孽。上慰圣天子萦怀,下救万姓倒悬。若待他养成气势,内外一心,日日攻夺州县,似非良策。”
宗宪道:“林总兵谈军,何易易耶!兵法云:全军为上,破军次之;攻心为上,攻城次之。大抵王者之师,以仁义为主,不以勇敢为先。此等鼠辈,有何成算?急则合同拼命,缓则自相攻击,耽近日久,必生内变。俟其变而击之,非投降,即鼠窜矣。若必决胜负於行阵之间,使军士血肉蹀躞,此匹夫之勇,非仁智之将也。吾等固应为朝廷用命,亦当为子孙惜福。”
桂芳道:“此贼谋画,迥非草寇可比,大人还须急为设处。”
宗宪道:“本院已发火牌,调河阳总兵管翼同到睢州,等他来,大家商一神策,然后破贼。汝毋多言,乱我不怀抱。”
桂芳见他文气甚深,知系胆怯无谋之辈,只得辞出,与于冰诉说军门的话。
于冰道:“贼众备细,冷某已尽知,俟管镇台同曹抚院到来,自有定夺。”
不想于冰于怀庆起身时,已将二鬼放出,在归德一府往来查听众贼举动,许他们不论早晚,有信即暗中通报。又俟了一日。总兵管翼到来,先到桂芳营中拜望,问了原委,然后同桂芳去军门营中禀见。军门传入,两总兵参见毕,军门命坐两傍。胡宗宪道:“贼势凶勇,断不可以力敌,我看顿兵待降,还是胜算。二总兵有何高见,快我肺腑?”
管翼道:“探访的贼众志气不小,兼有邪法,必无投降之日。即投降,亦为王法所不容,宜速刻并力剿戮,除中州腹心之患为是。”
宗宪拂然道:“此林总兵之余唾也。”
管翼道:“不知大人有何妙谋。”
宗宪道:“本院欲行文山东、江南两省,会齐人马,三路军门合剿,此战必胜,攻必取,至稳之计。二镇将有同心否?”
桂芳道:“贼势疾同风火,山东、江南人马非一日可至,倘被攻陷开封,当如之何?”
宗宪忙用两手掩耳道:“汝何出此不祥之言!咀咒国家,就该参奏才是。”
两总兵相顾骇愕,不敢再议。坐了好半晌,宗宪忽然以手书空道:“师尚诏,师尚诏,妆何不叛逆于他省,而必叛逆於河南,真是咄咄怪事!”
两总兵见他心绪不宁,俱辞了出来,桂芳又同到管翼营中。管翼道:“胡大人无才勇,必蹈老师玩寇之罪。你我这两个总兵,好容易得来,岂肯白白的教他带累?不如公写一书字,将你我两番议论的话,详细达知巡抚曹大人,看他是何主见,将来你我也有得分辨。”
桂芳深以为然。随即公写书字,星夜寄去。
至第三日绝早,巡抚曹邦辅到来,先到军门营中,差人请二总兵并诸官将议事。不想于冰将林岱、文炜早已暗中嘱咐过,要如此如此。两人扮作家丁,跟了桂芳,到中军帐。诸官见礼毕,军门、巡抚对坐,二总兵下坐,大小武官各次序分立两边。
曹邦辅道:“贼势日猖,开封亦恐不保。二位镇台大人,不肯动兵,欲师尚诏自毙归德耶?”
两总兵俱不好回答。宪宗道:“弟等欲商议神策,一戎衣而定归德。奈事关重大,恐蹈丧师辱国之耻,故不得不细细斟酌耳。”
邦辅微笑了笑。又向二总兵道:“两位镇台亦有神策否?”
二总兵齐声道:“统听两位大人指示施行。”
邦辅道:“我本文官,未知行阵轻重缓急。然此事亦思索已久:若率众攻夺归德,贼众远近俱有连营阻隔;若命将力战,胜负均未敢定;必须使他四面受敌,策应不来方好。无如宁陵、夏邑、永城、虞城等处,又为贼得去,其羽翼已成,奈何,奈何?”
诸将默然。
忽见朱文炜从林桂芳背后走出,跪禀道:“生员欲献一策,未知诸位大人肯容纳否?”
胡宗宪问左右道:“此人胡为乎来?”
桂芳忙起立打躬道:“此是总兵义子朱文炜,系本省虞城县秀才。”
宗宪大怒道:“我辈朝廷大臣,尚不敢轻出一语。他是何等之人,擅敢议及军机重事,将恃汝义父总兵官,藐视国家无人物么?”
曹邦辅道:“用兵之际,智勇为先,不必较论他功名大小;此时即兵丁亦可与言。”说罢,笑向文炜道:“你莫害怕,有何意见,只管向我尽情说。就说的不是些,不听你就罢了,有何妨碍!”
文炜叩头禀道:“目今师尚诏四面俱有连营,列於归德城外,西门外人马倍多,此防开封之救援也。依文炜下情测度:贼西面虽有连营八座,不过人多势重,谅非精练之卒,理应先攻,通我开封道路。守陵虽为贼据,镇守者必非大将之才,可一将而取之也。文炜访得贼众家属,尽在永城寄顿,去归德止有一百八十里。此城内必有强兵猛将保守,宜速选一大将,带领硬兵铁骑,偃旗息鼓,绕路直捣永城,尚诏必遣兵救应。比及贼众救到,永城亦攻拔多时矣。永城既得,归德贼众,人人心内俱有妻子系念,势必心志惶惑,战守皆不肯尽力。此系一极大关节也。然未攻永城之前,必须先遣一将,引兵攻打宁陵,使贼人无暇议我之后。再着勇将三四员,命一大将统之,带兵直驱归德,攻其西衙连营。却断断不可全攻,或攻西北,或攻西南,止攻一营。一营破,则七营定必牵动。复用一二将带兵,遥为观望,俟其七营救援时,可赶来尽力合击。贼众不知有伏兵多少,必散败走归德矣。夏邑不攻,俟永城、宁陵两处成功后,则西北正东俱为我有,就以破永城之后再攻夏邑,以破宁陵之兵攻虞城。二城谅无才智之人把守,破之最易。二城破后,沿河守御贼众怕官兵剿杀,可不战而散。大人可一边遣将接应诸路,一边起阖营大兵攻归德。师尚诏四面援绝,虽欲逃走,亦无道路矣。庸恩之见,未知各位大人以为何如?”
曹邦辅拍手大笑道:“通盘打算,较围魏救赵之策更为灵变敏捷。我亦曾昼夜思索,只是想不到恁般调度耳。真是圣天子洪福,出此智谋之士。但还有一件,我到要问你;贼众妻子果都在永城么?”
文炜道:“此系至真至确,生员何敢在军前乱道,做不保首领之事?”
曹邦辅道:“永城一破,归德贼众之心必乱,此策最妙。然大众妻子尽寄一城,城内强兵自倍多他处,而猛将必定有数人镇守,这必须一武勇绝伦、智谋兼全之将,方克胜任。少有差迟,不但自己送了性命,且误国家大事不浅,而虞城、夏邑俱不能攻夺。”
说罢,向帐上帐下普行一看道:“那位将军敢当此任?”
众官无一应者。
又见林总兵背后走出金刚般一大汉,跪禀道:“生员愿去立功。若得不了永城,情愿将首级号令辕门,为无勇无才、妄膺大任者戒。”
曹邦辅向众官道:“大哉言乎!”又笑问道:“看你这仪表,实可以夺昆仑、拔赵帜,你且说你又是何人?”
林桂芳欠身道:“这是小弟长子林岱。”
邦辅亦欠身拱手道:“智勇之士,尽出一门,我看令郎仪表雄伟,气可吞牛,定有拔山扛鼎之勇。今朱秀才之谋既在必行,理合一齐发作,方使逆贼前后不能照应。老镇台就与令郎拨三千人马,暗捣永城,功成之日,我与胡大人自行保题。攻打西面连营,责任也不在取永城之下,须得英勇大将,方可胜此巨任。两镇台属下,谁人敢去?”
管翼道:“小将愿带本部人马效力。”
邦辅道:“老镇台亲去,胜於十万甲兵,小弟无忧矣。”
桂芳道:“小弟去攻打宁陵。”
邦辅道:“宁陵不用起老镇台,遣两员将佐,带一千人马即足。镇台带领人马接应令郎,到是第一要务。管镇台止有本部五千人马,攻打贼众八座连营,实是不足。看来再有一二勇将,统兵接应协击,方为万全。”
话未完,忽中军帐下闪出两个武官,跪禀道:“小将一系军门左营参将罗齐贤,一系辕门效力守备吕于淳,情愿接应管大人,只是没有人马。”
邦辅道:“就将胡大人麾下人马拨与你三千最便,何用别求?”
完宪满面怒容,说道:“曹大人以巡抚而兼军门,足令人钦羡之至,只是此番若胜,自是奇功;设或不胜,其罪归谁?”
邦辅大笑道:“以孔明之贤知,尚言成败利钝不能逆睹,邦辅何人,安敢保其必胜!至言以巡抚而兼军门,是以狂悖责备小弟。但小弟既为朝廷臣子,理应尽心报国,无分彼此,胜败非所计也。日前奉旨,着小弟参赞军机,就是今日提调人马,亦职分所应为。今与大人讲明:胜则大人之功,败则曹某与二总兵认罪。若大人按兵观望,小弟不敢闻命。”
宗宪面红耳赤,勉强应道:“小弟亦不敢贪人之功以为己利,只求免异日之虞而已。”
邦辅又向林岱道:“兵贵神速,迟则机泄,公子可回尊公营内,整点人马,即刻起行。”
又向文炜道:“你系主谋之人,若得凯旋,其功不小!”
众人散出,邦辅又坐催宗宪,发了令箭,点三千人马,与罗齐贤等。复到二总兵营内,打发各路兵将起身,然后入睢州城公馆,发火牌催督军饷。胡宗宪在营内一无所事,守着自斟壶两三把,酣饮嗟叹而已。
正是:
秀才抵掌谈军务,巡抚虚心用妙谋。
诸将舍身平巨寇,军门拼命自斟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