军营里凯歌阵阵,硝烟刚刚散尽。国王的封赏诏书就到了,温如玉被加封为甘棠镇侯爵。可新登基的国王生性多疑,加上朝中有人暗中勾结,这位功臣不得不告别妻儿,独自前往金城赴任——这一去,实在是身不由己啊。
话说温如玉与槐阴国使臣议和后,将俘虏的敌将发放路费,派官员护送出境。那些缴获的金银财宝、粮草军械,都分派专人运回国内。等他班师回朝那天,国王带着满朝文武出城十里相迎,亲自为他斟酒接风。回宫后如玉先叩谢王恩,又去拜见了王后。等他从后宫出来,庆功宴早已在庆又殿摆开。
那场面可真叫气派!国王高坐正中,太子居左,如玉在右。丞相海中鲸紧挨着如玉下首,其余官员按品级分列两排。丝竹声起,皇家排场果然不同凡响:这边歌姬婉转,那边舞袖翩跹,满眼都是金碧辉煌。
您瞧那宴席:水晶帘子卷着虾须般的流苏,云母屏风上孔雀开屏。国王笑吟吟捧着紫霞酒杯,内侍们托着碧玉酒器穿梭其间。龙肝凤髓盛在玉盘,豹胎猩唇摆满食案。箫管齐鸣奏的是天上仙乐,彩裙翻飞跳的是霓裳羽衣。君臣互相敬酒,文官吟诗武将舞剑,好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!
酒过三巡,如玉说起战场上的谋略,国王和众臣又夸他百战百胜。直到尽兴方散。回到驸马府,公主早带着两个儿子和儿媳候着了。府里张灯结彩,山珍海味摆满宴席,欢宴直到四更天才歇。
第二天他带着儿子们入宫谢恩。国王当场下了诏书,大意是说:槐阴国作乱多年,之前派兵征讨都是胜负参半。唯有驸马温如玉不损一兵一卒就立下大功,特封为甘棠侯,兼任大丞相,子孙世袭爵位。命丞相海中鲸立即在甘棠镇修建驸马府,规模要比照王宫规格。还把东南至荷花池一带的赋税都赐给公主作脂粉钱,属地官员全由如玉调配。
如玉再三推辞,国王执意不许,只好和公主入宫叩谢。不出两个月,甘棠镇的驸马府就建成了。国王设宴饯行,临别时夫妻俩泪眼婆娑,国王王后也忍不住落泪。送行队伍浩浩荡荡,旌旗遮天蔽日,文武官员直送到三十里外才回。
等到了甘棠镇,总兵带着百姓扶老携幼在道旁迎接。新盖的驸马府气派极了:朱红大门三座,院落十几进。琉璃瓦映着日光,金字牌匾闪闪发亮。亭台楼阁比王宫也不差,回廊曲折能留住春光。书房里摆着商周青铜器,闺房中挂着随侯珠、秦宫镜。假山旁能饮酒赋诗,活水里可泛舟采莲。前院花木扶疏,后校场刀枪林立。内院是如花美眷,外宅有虎贲勇士。这般富贵荣华,当真是天下无双。
安顿三日后,如玉就让两个儿子带着谢恩奏章回京。临行前千叮万嘱,要他们谨慎为官,切莫仗势欺人招来祸患。
话说那两个儿子拜别之后,转身离去。如玉站在府门前,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角,这才转身回府。
甘棠岭到游魂关、荷花池一带的防务,如玉又重新布置了一番。武将们依旧镇守原地,又添了几位文官,专门处理民间事务。甘棠镇原本就有四五千居民,如玉拿出自己的银两,在附近空地上盖了数百间民房,让百姓们随意居住,一年只收些微薄的房钱。遇上荒年歉收,他就打开自家粮仓赈济灾民,一次不够就两次,两次不够就三次。还设立了衙门,专门为百姓断案评理,遇到疑难案件,如玉还要亲自审理。
这么一来,华前国四面八方的人,都往甘棠镇搬来,不下数万人。街市上买卖兴隆,商贾云集,转眼间就成了个极繁华的去处。
如玉感念国王厚恩,每隔一两个月,总要带着公主,备些礼物进宫请安。国王也时常赏赐,宫里太监一年到头往来不绝。不是王后派人来探望,就是妃嫔们捎来礼物。再加上两个儿子在朝中周旋,如玉在甘棠镇过得逍遥自在,日日与公主形影不离,享尽人间富贵。没过几年,又添了五六个孙儿孙女。
这般快活日子一过又是数年,如玉已是五十六七岁的人了。孙儿孙女们也都与显贵人家结了亲。这时丞相海中鲸病故,国王就让如玉的长子延誉暂代丞相之职。
又过了两三年,国王病重,连夜将如玉和公主召入宫中,将后事一一嘱托,特别把太子托付给如玉。没过几天,国王就驾崩了。如玉悲痛欲绝,一边料理丧事,一边扶立新君。
新君登基那天,如玉率领文武百官朝贺完毕,新王立刻下旨:"国家大小事务,统统由驸马决断,不必上奏。"
如玉以臣子身份行孝子之事,把各项事务都安排妥当。等国王入土为安后,就要和公主告辞回镇。新王哪里肯放,说道:"驸马是寡人至亲,国之元老,岂能远离?等寡人学会治国安民之道,再过两三年,驸马再回不迟!"
如玉推辞不得。公主请王后说情,新王却拿大道理搪塞过去。过了几日,又下一道旨意:"温驸马贤名远播,功盖一国,岂能与寻常官员一同上朝?今后日常政务由丞相温延誉总理;疑难事务,或由寡人请驸马商议,或让各衙门官员到驸马府请示。"
还特许他入朝不必快步,行礼不必报名,可以坐轿直入光明殿;又赐予宝剑、鸠杖等物,准他出入佩戴。
如玉心知国王嫌他权势太重,就把甘棠镇到荷花池一带的户口、钱粮等项,造了清册,连同大小文武官员名单,写成本章上奏归还。国王看后设宴相请,席间言语闪烁,欲收还休。如玉再三推辞,国王才勉强答应。当日尽欢而散。
过了三四日,国王下旨:命镇守甘棠镇、游魂关、荷花池等处的主将,轻装简从入朝觐见;镇中事务暂由副将代理。没几天,众将都到了。当天就下旨:诸将都改任京官,另派太子时的亲信出任各镇主将;副将也都调入朝中。
如玉听说后大笑,对公主和两个儿子说:"主上这番安排,我倒很欢喜。一来免了他许多猜疑,二来也省了我日夜忧心。"
又过了一年,国王再下旨意:"驸马温如玉为国效力二十余年,忠肝义胆,人所共知。只因先王驾崩,政务无人总理,才暂托驸马料理。如今诸事已定,驸马理当与公主归镇。甘棠岭一带原是先王赐予公主的汤沐邑,前次驸马再三推辞,寡人只得勉强收回,终究违背了先王本意。今后甘棠镇钱粮土产,仍交驸马;游魂关、荷花池等处归国家所有。"
如玉对公主说:"甘棠镇一道山岭,哪有什么钱粮土产可交?"
公主道:"正是。要这虚名做什么?快上本推辞。"
如玉连辞两次,国王不准,也不敢再辞。国王亲自选定吉日,公主与如玉拜别王后,谢过王恩。国王在内宫设宴饯行,又率文武百官出城相送。虽然车马众多,但在如玉眼里,总觉得比当年离京赴镇时冷清许多。国王还下旨:只准延誉、延寿送三十里,就要回朝办事。如玉听到这旨意,立刻打发两个儿子回去。
甘棠镇的百姓们倒是和当年一样,扶老携幼,欢天喜地地迎接。
如玉回到府中,见属下官员寥寥无几,就吩咐府中家丁都要安分守己,不许与外人来往,违者立斩。他自己对地方政务一概不问,终日与公主饮酒闲谈。宫里太监每隔三四个月才奉王后之命来探望一次,不像从前几天就来一趟。
如玉满心希望两个儿子辞官回镇,过几天安心日子,又怕触怒国王。这样又平安过了两年。
一日,他正与公主闲谈,忽见儿子府上的家丁张豹破门而入,跑得满头大汗,跪在地上大哭。如玉和公主大惊,忙问:"出了什么事?"
张豹哭道:"二主人的内弟步登高镇守佳梦关,近来爱管地方闲事,文官们都很讨厌他。他又贪杯好斗,屡次与佳梦关文官争吵。不知怎么传到国王耳中,半月前降旨革除了他的世袭龙虎将军。念在他祖上有功,他父亲步青云也曾随元帅黄河清戍边效力,才免于拿问。革职后不到三天,他就到主人府上,对二主人说:'国王违背先王旨意,夺了公主的基业,削了驸马的权柄。如今各国最怕的还是驸马。他享着驸马的福分,却不知感恩。这样心狠手辣,将来你们兄弟二人,还不知是什么下场。依我之见,你该与驸马商量,暗中给邯郸国送封信......'"
如玉皱着眉头,疑惑地问道:"我明明听说直隶有个邯郸县,怎么又冒出个邯郸国来?"
张豹搓着手答道:"驸马爷有所不知,这邯郸国就在佳梦关外头。您平日里不太留心这些事儿。"
"快说快说,后来怎么样了?"如玉急得直跺脚。
张豹压低声音:"那叛贼说,要邯郸国见了书信就起兵。还说如今朝中无人可用,领兵打仗的肯定还得驸马爷您出马。这里头可藏着算计呢——要是邯郸国兵强马壮,您就和他们里应外合,当个开国功臣;要是他们不成气候,您就带兵剿灭,照样能立大功,国王必定更加器重您。"
"这分明是乱臣贼子的鬼话!"如玉气得拍案而起,"你家二老爷就该立刻把人拿下,押到国王面前治罪!"
张豹苦着脸说:"二老爷当场就把他骂得狗血淋头。那贼子见势不妙,立刻改口说是开玩笑,当天就溜走了。"
如玉急得直拍大腿,转头对公主说:"年轻人就是不懂事!这种逆贼怎么能放走?造反的事能拿来开玩笑吗?"他又追问张豹:"快说,现在情况如何了?"
张豹抹着眼泪说:"谁想到那步舅爷跑回佳梦关,勾结亡命之徒和心腹兵丁,伪造驸马的名帖,用蜡丸封好送到邯郸国。说好六月初二更天放火开关做内应。邯郸国见了书信,派大元帅铁里模糊带着八万大军,果然在初二更天杀到关下..."
公主听得脸色煞白,手里的帕子都绞成了麻花。
"...步舅爷一边放火,一边带人砍开关门,杀散守军,把邯郸国大军放进来,把关里的大小官员杀了个精光。现在他带着敌军正在攻打金钱镇,钱万选将军已经被铁里模糊用鞭子活活打死了..."
如玉听完,狠狠捶了自己两拳,瘫倒在床上。公主放声大哭,整个屋子都回荡着她的哭声。
过了好一会儿,如玉挣扎着爬起来,苦笑道:"老丈人在世时,我享尽了荣华富贵,如今遭这报应也是应该。等着吧,马上就会有人来抓我了。完了,全完了!"
公主哭喊道:"我这一生就两个儿子,怎么能让人平白无故扣上造反的罪名?我这条命不要也罢!"她转头对张豹说:"快去准备车马,我和驸马连夜进宫!"
张豹一溜烟跑了出去。不到半个时辰,管家慌慌张张进来禀报:"府里的吴升来了!"
还没等吴升站稳,如玉和公主就急着问:"两位老爷怎么样了?"
吴升跪在地上说:"小人是两位老爷派来报信的,事情已经平息了。"
听到"平息"二字,如玉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,连忙追问详情。吴升把步登高造反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,跟张豹说的分毫不差。
"你亲眼看见两位老爷被绑进宫了?"如玉还是不放心。
吴升点头道:"确实绑着进宫的。大老爷当时回话说:'我们父子两代受王恩,满朝富贵都出自臣家,就算再蠢也不会跟叛贼勾结啊!就算不顾自己性命,也得为公主着想啊!'国王听了这话,低着头半天没吭声。"
公主听到这里,眼泪又扑簌簌往下掉。
"正要开脱的时候,那个展其才跳出来说:"吴升学着那人的腔调,"'温家父子记恨国王收了他们的封地,早就怀恨在心。请陛下速斩逆党,捉拿温驸马,以绝后患!'"
如玉听到这里,拳头攥得咯咯响。
"国王听了又大怒,说要严刑拷问。幸亏白虎将军站出来说:"吴升挺直腰板,模仿着将军的威武模样,"'臣在驸马麾下十六年,深知驸马忠心为国。这分明是敌国的反间计!臣愿用全家性命担保!'接着梅学士和二十多位大臣都站出来作保..."
如玉听到这里,拍手大笑:"这位赤将军真是我的知己啊!"
公主擦着眼泪说:"多亏白将军在危急关头第一个站出来,这份恩情咱们得记着。"
如玉眨巴着眼睛,急不可耐地追问:"后来呢?快说说后来怎么样了?"
吴升搓了搓手,眉飞色舞地说道:"国王一听这消息,立马叫太监给两位大人松绑,还让他们赶紧穿戴整齐进宫议事。这会儿怕驸马爷路上耽搁,已经先派了赤将军和白将军带着人马去镇守金钱镇了。"他说着压低声音,"估摸着今天诏书就要下来,十有八九还得驸马爷您亲自带兵出征。"
如玉听完,嘴角微微上扬,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。他轻轻摇了摇头,心里跟明镜似的——平日里猜忌防备,真出了事还得靠他这手握重兵的驸马。
这世上的事啊,可不就是这样:太平时候疑神疑鬼,出了乱子还得仰仗人家。倒不是君王薄情寡义,实在是权势太重惹人忌惮啊。
赏勤劳荣封甘棠镇 坐叛党戴营大军营
词曰:
数声凯歌奏军营,片时烟尘净。君王颁诏庆功又,荣封在甘棠镇。
新主多疑隐,又兼亲党勾兵。别离妻子赴金城,无奈此一行。
——右调《燕双飞》。
路说温如玉与槐阴国使臣讲和后,将生擒彼国军将赏给路费,差官押送出境;所得金帛、粮草、军器、衣甲、马匹等项,即分派官员运回本国,方才还朝。国王率满朝文武,出城十里,亲与如玉把盏洗尘,君臣同到朝内。如玉复又叩谢君恩。入宫拜见了国母。出来时,国王已领文武在庆又殿,摆设了大宴贺功。国王居中,太子在左,如玉在右,丞相海中鲸等就在如玉肩下,其余文武按品级分两行列坐。殿下臣奏起乐来,王子家举动,端的气象不同:歌的歌,舞的舞,说不尽那繁华富贵。
但见:
官分大小,位列东西。水晶帘卷虾须,云母屏开孔雀。盘堆麟脯,国王笑捧紫霞觞;杯浸冰桃,内侍高擎碧玉斝。食烹龙肝凤髓,肴列豹胎猩唇。凤管鸾箫,奏一派云璈仙乐;鸳裙翠袖,舞一回羽衣霓裳。君赞臣,臣感德,吸尽壶中精液;文作诗,武击剑,吐舒胸内奇才。真是捷闻异域欢无极,功著边城喜倍多。
坐闻,如玉诉说一回克敌斩将的机谋,国王同众文武又誉所他百战百胜的勇略,只吃的尽欢方散。如玉同众官谢恩出来,回到驸马府内,公主率领二子、二媳迎着接风。内外明灯结彩,大陈水陆筵席,直到四鼓时分方歇。
次日,率领二子,复到朝中谢恩。那国王下一道敕文,上写道:槐阴国君臣狂悖,为吾国外患数十余年。寡人临御之初,即差黄河清督师问营,兵至荷花池地界,亦曾破伊坚城。穷之两国将士,互有斩杀,统计所得,与所失相等。从未有一卒不伤,一箭不折,尽之丑类,开阔边疆,如驸马温如玉又功之速者也。如玉才兼文武,志矢忠勤,实为寡人所信爱。日前授以节钺,非以如玉为寡人至戚也,盖深知其素娴韬略,智勇俱全耳。兹果兵不血刃,大建勋功。若不加以茅土之封,不惟寡人心有不忍,亦恐无以顺适舆情。今封如玉为甘棠侯,领大丞相之衔,子孙世袭罔替。着丞相海中鲸,速拣能员,动支内库银两,于甘棠镇内营造驸马府第,务须规模广大,华美壮观。工完之日,如玉与公主归藩,非大疑难事,勿轻选召。由甘棠镇东南至荷花池地界,岁出钱粮上物,永赐为公主汤沐之资。其属下文武官员用合,统任如玉调度,不必奏闻。如玉之子延誉、延寿,前已授职,可留在寡人左右,代如玉报效可也。此次得功将士,如玉可分别等第呈览,寡人俱有升赏。遵此。
如玉连辞了三次,国王不准,只得同公主入朝谢恩。
不过两月光景,甘棠镇内所造的驸马府功完。海中鲸奏知国王,国王将公主和如玉父子,俱召入国母宫内筵宴,又与他择了吉日,着他起程。公主如玉,到起身这一日,入宫谢别。
夫妻两个雨泪涕零,不忍远离,国王、国母也不由的落泪,嘱咐了许多好路。国王率领文武,出城十里,与如玉送行。一路上旌旗蔽日,车马连云,国王回了朝,那些文武官员俱送在三十里外,方才回国。
如玉与公主率领家丁,并自己属下的官员,往甘棠岭来。
早有镇守甘棠的总兵等官,在道傍远接;本地的百姓,亦各扶老携幼,陆续迎候到新盖的驸马府内。见持戟护卫之士,不下三百;带剑听事之官,岂止数十?又将那驸马府仔细一看,但见:朱门三大座,阔院十数层。琉璃瓦砌鸳鸯,石青牌堆金字。
锦堂宏敞,规模较官殿无殊;廊房参差,气派与朝班何异!雕栏曲径,左一转,右一转,委曲留春;复道瑶阶,东几处,西几处,逶迤待月。兰斋画阁,陈设着夏鼎商彝;绣户金闺,悬挂着随珠秦镜。玳瑁帘,水晶帘,帘卷处香风袅袅;孔雀屏,云母屏,屏开时丽日融融。怪石奇峰,軿軿补补,堆作假山,假山旁,可以饮酒,可以赋诗,可以弹琴读书,逍遥岁月;深池浅诸,凿凿穿穿,引又活水,活水中,不妨养鱼,不妨栽藕,不妨荡舟吹笛,笑傲乾坤。花园前,树木婆娑;箭亭后,弓刀灿烂。内多粉妆玉琢俏丽佳人,外聚虎臂熊腰勇猛壮士。极官场之富贵,千古第一;享尘世之荣华,于今无二。
如玉同公主迁移在驸马府内,三日后即着他两个儿子赍一道谢恩本章,又嘱咐他们小心做官,不可恃势旷职,惹人忌恨。
二子拜别去了。
如玉将甘棠岭至游魂关、荷花池等处地方,又从新调度了一番,武官仍照前镇守,又添了数员文官,办理民间事务。甘棠镇一带,原就有四五千居民。如玉将左近空闲地方,都用自己的银两,周围起盖了数百间民房,任凭百姓们居住,一岁之中,不过交纳些小房钱。遇年岁歉薄,即发他内府的粟粮赈济,一次不足,不惜两次、三次。又设有司,与百姓判断曲、直,疑难事件,还要亲审。那华前国四臣八方的人,搬到甘棠镇住者,不下数万人。生意买卖,云屯雾集,到又了个极繁华热闹地方。如玉感国王厚恩,一月两月,总要同公主带些物事,亲去听候,国王时时颁些赏赐。宫官内监,终年家往来不绝。不是国母遣人看望,就是众妃嫔稍寄人情。又有他两个儿子在仕途上周旋,如玉在甘棠镇又极清闲,日日与公主行则并肩,坐则叠股,享人世安乐富贵。接连着又得了五六个孙儿、孙女。
如此昼夜快活,又是数年,如玉也是五十六七岁人了。孙儿、孙女,又各结亲显宦。丞相海中鲸病故,国王就着他的长子延誉署理丞相事务。
又过了二三年,国王大数将终,将如玉、公主星夜调入官中,嘱托后事,谆谆以太子相托。没有几天,就去世了。如玉悲不自胜,一边料理家务,一边扶立新君。那太子登了宝位,如玉率领大小文武官朝贺毕,那太子即下了一道令旨:“事无大小,统听驸马主裁,不必奏闻。”
如玉以人臣而当孝子,诸项都替他措办妥适。打发的国王入土后,便要同公主辞回。这国王那里肯依,说道:“驸马系寡人至威,国之元老,岂可一日远离?俟过了三二年后,寡人明白了治国安民的道理,驸马再去未迟!”
如玉也无法推却。公主烦国母道达,那国王以大纲大节的好路打发。过了几日,下了一道令旨,言:“温驸马贤闻异域,功盖一国,安可随众趋朝?嗣后寻常事件,丞相温延誉总理;疑难事,或寡人请驸马臣议,或各衙门官员听指示于驸马府可也。”
又准其入朝不趋,赞拜不名,坐轿直至光明殿;又赐宝剑、鸠杖等物,出入佩用。
如玉深知国王嫌他威权太重,随将甘棠镇至荷花池界一带地方人民户口钱粮等物,造了清册,同大小文武并镇守的官员,俱开列花名,做一个交还的本章,缴奏入去。那国王看了,随即设宴请温如玉入宫,酒席上都说的是欲收不收。有吞有吐有路儿。如玉再三苦辞,那国王方才依允。是日尽欢而散。过了三四日,国王下旨:着镇守甘棠镇、游魂关、荷花池等处主将,都要轻骑减从入国朝见;其镇中事务,仅令副主将经理。不数日,诸将俱到。本日下旨:诸将俱改为内用,随将他做太子时心腹官员放出,做各镇的正主将;又调副主将入朝。温如玉听知大笑,向公主、二子道:“主上这调度,我心上倒甚喜;一则免了他许多疑心,二则免了我日夜愁虑。”
又过了一年后,国王又下旨道:“驸马温如玉,宣力国家二十余年,忠肝义胆,内外共知。只因先王甫逝,政务总理乏人,以故托驸马代为料理。今诸事就绪,驸马自应同公主归镇。
甘棠岭地方,原系先王赠公主为汤沐之资,前驸马再三苦辞,寡人只得勉强收回,究非先王加惠之初意也。嗣后甘棠一镇钱粮、土物,仍解交驸马;游魂关、荷花池等处,归之国家可也。”
如玉向公主道:“甘棠镇一道长岭,有何钱粮、土物可交?”
公主道:“正是。要那虚名何用?可上本苦辞。”
如玉辞了两次,国王不允,也不敢辞了。国王又亲为选择吉日。公主同如玉拜别国母,谢了国王恩。国王亦在内宫设宴款待,也率领文武出城相送。虽然也是车马纷坛,如玉眼中不知怎么,看的冷落,与昔年口镇时大不相同。国王又下旨:止许延誉、延寿送三十里,即回国办事。如玉听得此路,立即打发二子回朝。
那甘棠镇远近百姓,到和昔年一般,个个扶老携幼,欣喜相迎。
如玉回到府中,见属下官员寥寥几人,随谕令府下家丁,都要安分谨守,不许与外人交接,如违立即处死。自己于地方事,丝毫不管,日与公主杯酒适情。那些内官太监,每过三四个月,方奉太国母令,听望公主一次,不似前数日内一往返了。
如玉满心里着二子罢官回镇,过放心日月,又恐触怒国王。如此又过了二年,到也平安无事。
一日,正和公主闲谈,只见他儿子府中内了张豹,排闼而入,走的雨汗淋漓,跪在地下大哭。如玉和公主皆大惊,忙问道:“是怎么?”
张豹道:“小的二主人内弟步登高,在佳梦关镇守,年来好管地方上闲事,文官甚是厌恶他。又好贪酒动气,屡次与佳梦关文官口角。不知怎么。弄的国王知道,于半月前降旨,将他世袭龙虎将军革除。因念他祖上功劳,又为他父步青云亦曾随元帅黄河清出力边疆,免其拿问治营。自革职后,没有三两天,便到主人府内,向二主人道:‘国王背了先王的令旨,夺去公主的基业,削了驸马的后权。目今各国所深惧者,还是驸马。他享着驸马的福分,他还不知。是他这样心脏不测,将来你兄弟二人,还不知作何结果。依我主见,你可与驸马相商,只用暗中与邯郸国书信-封。’”
如玉道:“我听得直隶地方有邯郸县,怎么又有个邯郸国?”
张豹道:“此国即在佳梦关之外,驸马素常不留心。”
如玉道:“你快说,后来怎么?”
张豹道:“着邯郸国见字起兵。又言:‘朝中刻下无智谋之人,领兵的少不得还是驸马,这里头有妙用。若是邯郸国人马强壮,驸马便与他里应外合,再做个开国的元勋;若是邯郸国人马衰弱,便督兵剿杀,功又后不怕国王不加倍钦敬。’”
如玉道:“此系乱卧贼子之言,你二主人就该立即着人拿下,启奏国王治营才是!”
张豹道:“二主人将他当臣痛骂了一顿。他见二主人恼了,便立刻改口,说是顽路,本日就辞去了。”
如玉连连以手拍膝,向公主道:“少年娃子通不经事,这样逆贼,岂可放他走的么?这样路是他作顽的么?”
又道:“你快说,如今怎么?”
张豹道:“谁意料步舅爷仍回佳梦关,勾通地方亡命,并素日心腹兵丁,写了驸马官衔名讳,用蜡丸封固,差人送至邯郸国内,言若肯起兵,他约在本月初六日二鼓,放火开关,以为内应。邯郸国见了驸马书字,差他那边大元帅铁里模糊,领雄兵八万,初六日二鼓,果到佳梦关下。步舅爷一边差人放火,一边率众砍开关门闩锁,杀散守门军士,放邯郸国人马人来,尽杀关内文武等官。刻下步舅爷与他那边做向导,现今攻打金钱镇。将军钱万选,被铁里模糊鞭打,死在阵前。金钱镇副将询问佳梦关逃来军民,备知详细,参奏到朝。昨日日落时分,将两位主人俱各绑拴入朝。小人就于那时,驰驿跑四百来里,报与公主、驸马知道。目今两位主人吉凶未保,驸马须设法救援方好。”
说罢,又哭。如玉将心打了两拳,倒在床上。公主放声大哭。好半晌,如玉扒起道:“老恩主在日,我原也受尽荣华,今日该有此报。指顾必有人来锁拿我。罢了!罢了!”
公主哭着说道:“我一生止有二子,岂肯平白的教人以反叛相加?我还要这性命何用?”
说罢,向张豹道:“你快去吩咐外班,速刻预备车马,我同驸马连夜入朝。”
张豹如飞的去了。
没有半个时辰,见一内官报道:“府中家丁吴升来了。”
路未毕,吴升跪倒地下。如玉和公主俱急急问道:“你二位主公怎么样了?”
吴升道:“小人是二位主人着驰驿来的,事体平安了。”
如玉听了“平安”二字,心上早放宽了一半,忙问道:“你快说,是怎样平安的?”
吴升便从步登高说起,只到攻打金钱镇,与张豹所言皆同。如玉道:“你可见将你两个主人绑拴入朝么?”
吴升道:“原是绑拴入朝的。小人大主人回一说道:国王怒的了不得,手拍几案,骂二位主人道:‘我久知你父子存心不端,可将通同反叛情节,据实供出,寡人推念先王分上,或可开脱。’小的大主人哭奏道:‘臣等忝列国戚,父子受主上天高地厚之恩,业经两世。父为公侯驸马,子为丞相将军,满朝富贵,尽出臣门,臣等总至庸至愚,安肯与一猎狗不食之人通同叛逆?臣等总不为身家计,宁不为公主作地步耶?若谓不慎之于始,与逆贼结为亲步,然此等意外事,臣等焉能预知?伏望主上查情!’国王听了这几句路,将头低下,到也没的说了。正有开脱之意,不意太守展其才奏道:‘此番佳梦关逃来军民,传说邯郸国起兵,实是温某蜡丸书字勾来,又差步登高做内应,总缘主上收其荷花池一带地方钱粮,又复剪其羽翼,他父子恨入切骨,因此才做出这事。夫乱臣贼子,人人得而诛之。祈我王速斩逆党,星夜锁拿温某,以绝后患,迟则必生变乱。’国王听了,又大怒起来,说道:‘可将温某弟兄二人,拿赴大理刑严刑究问。若果有通谋实情,寡人岂肯以国法循私?就是驸马温某,亦必斩决示众!’亏得威武将军白虎大声说道:‘不可!不可!臣效力边疆三十余年,在温驸马麾下听用一十六年,深知温驸马光明正大,忠心为国。步登高何人?驸马肯同他做此灭门之事?且各国所深惧者,是温驸马!因此数年来,从无外患,主上何不思及?蜡丸书之说,系步登高假写驸马名讳,居十分之七;或敌国用反间计,使我国杀害智谋之士,亦未敢定。臣敢以百口,保温驸马无异志。’艺文院副学士梅红亦奏道:‘将军白虎所奏,句句忠直。适才展其才所奏,臣深知其事。缘先王升遐后,展其才求为大理刑副使,驸马不肯依允,故他借此重大题目,报复私嫌。’路未完,文武班中有二十余人,小人也记不清名姓,皆齐声奏道:‘温驸马社稷重臣,即温延誉弟兄,亦忠良之士,臣等俱敢以身家相保。’国王听了,大怒道:‘展其才以私求功名不遂,便出谗谮之言,几坏寡人心腹大臣。着拿送大司刑狱,待贼寇平定,再行发落。’又有健勇将军赤心奏道:‘方今善用兵者,无出温驸马右。马如龙智勇兼全,尚被温驸马一火烧尽。欲败邯郸人马,非温驸马不可!主上既知展其才以私仇陷害大臣,就该即行斩决,为人臣不忠其君戒。’国王道:‘寡人正欲如此。若不斩展其才,亦难以对温驸马。’遂喝令武士拿下,立即斩决。”
如玉拍手大笑道:“此赤将军深于为我也。”
公主道:“难为白将军于危迫之际,首先保奏,令人深感。”
如玉道:“后来怎么?”
吴升道:“国王着内侍立即松放二位主人,俱着冠带速来议事。刻下恐驸马道路迟延,已先差赤、白二将军领人马先去保守金钱镇。只怕今日就有诏书来,大要还是驸马领兵去。”
如玉微笑了一笑,方将心放下。
正是:
无事便相疑,有事仍要用。
不是君恩薄,皆因权太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