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角陷吓坏痴情客 刀头落惊萧梦中人
秋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儿,那声音听着就叫人心里发凉。金钱堂下憋着一股子闷气,越想越后悔当初贪图这公卿之位。甘棠镇被雾气罩得严严实实,华胥城也让乌云遮得看不清模样。刀光闪过时倒像是重活了一回,只是想起从前寒酸的书生模样,脸上臊得慌。
如玉听说放了两个儿子,斩了展其才,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。又听得要派他领兵,嘴角不由翘了翘。公主捏着帕子问:"若是主上真让你带兵,你说邯郸这帮人比起当年槐阴国的兵马如何?"
"你这一问,倒叫我想起冷老先生了。"如玉摸着下巴道,"他留给我的第二封信,八成就是为这事准备的。只要拆开一看,管他什么天兵神将,定叫他们有来无回!"
公主叹了口气:"主上待咱们,连我父王一半都比不上。如今又用得着你了。这回打了胜仗,也叫他知道你不是白吃俸禄的。"正说着话,外头家丁一溜小跑进来:"王爷的令旨到了!"
如玉赶忙整衣出迎,接到的却是封密信。拜受完毕拆开一看,无非是催他即刻出兵平定邯郸之乱,里头还夹着些安抚勉励的话。回到内室让公主看过书信,立刻吩咐家丁打点行装,准备入朝。
公主拉着他的袖子:"战场上刀剑无眼,你千万当心。只盼你早早得胜归来,省得我日夜悬心。"如玉拍拍她的手笑道:"娘子放心,不是我温某人说大话,此去定能旗开得胜!"
公主命人摆下饯行酒,夫妻俩说了好些体己话。直到漏夜时分,如玉才辞别起身,公主直送到大门外,望着灯笼光消失在街角才回转。
马蹄声踏碎夜色,如玉带着家丁连夜疾驰。四更天赶到华胥城下,守门官早已候着。入城来到朝堂,没想到国王还和文武百官在勤政殿点着蜡烛等候。见如玉到来,国王竟亲自下阶相迎。
如玉刚要跪谢赦免逆党之恩,国王一把扶住:"父子间尚有意外的龃龉,何况亲戚?"拉着他的手让到一旁坐下,细细说道:"步登高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,竟敢勾结外敌作乱。已派白虎带着三万人马去守金钱镇,少不得还要劳驸马走一遭。待凯旋之日,寡人定当裂土分封!"
"这本是臣分内之事。"如玉拱手道,"此番出征,臣有六七成把握。定要活捉步登高,问问他受着高官厚禄,子孙世袭的恩典,还有什么不知足,竟敢背叛主上!"
国王听得眉开眼笑:"若能生擒此贼,实乃寡人夙愿!"转头吩咐近侍:"快给驸马设宴。"
如玉却起身推辞:"敌寇当前,岂是饮酒之时?臣这就启程,不知主上拨付多少人马?"
"白虎、赤心已带了三万去。寡人又精选四万大军在东门外候着。"
"四万精兵足矣!"如玉说着就要去大营。国王执意留他用了便宴,带着文武百官直送到城门外才回宫。
等如玉赶到军营,天已蒙蒙亮。也顾不上检阅部队,只按花名册点了将,立即下令放炮开拔。行军三十余里,探子飞马来报:"昨日赤心、白虎二位将军刚到金钱镇,就遇上贼将铁里模糊。那厮凶悍异常,连伤数员大将,二位将军抵挡不住,多亏城中守军接应才退入城内,已折损二三千人马。眼下贼兵攻城正急,请元帅速速救援!"
如玉听罢急令全军加速前进。赶到金钱镇城下时,那铁里模糊竟不战而退,让开道路放他们进城。如玉见敌军退避,只当是对方怯战,既没派兵追击,也没在城外扎营互为犄角。见城墙高大,索性带着全军入城。
刚在帅府坐定,忽听得城外杀声震天,炮响连连。小卒慌慌张张跑来禀报:"贼兵已把城池四面围住了!"如玉急令各门增兵严防,又召集众将议事。等赤心、白虎进帐,他先向二将致谢,请他们左右落座,共商破敌之策。
白虎捋着胡子道:"敌我兵力相当。兵法上说'十围五攻',铁里模糊敢来围城,全仗着自己勇猛。元帅若能设法擒住此人,余众不足为虑。"
"待我想个妙计。"如玉转入后堂,命人设下香案,恭恭敬敬把第二封密信供在正中,拜了四拜才拆开。只见上面写着:"邯郸大将铁里模糊智勇双全,驸马速想良策退敌,冷某实无计可施。此嘱。"
如玉读完脸色煞白,拍案道:"这冷先生说的什么混账话!眼下是什么关头,倒叫我自己想法子?"转念又疑心是太监调换了信件,可对着灯细看,字迹分明是冷于冰亲笔,与前一封别无二致。
急得他把两个贴身镇官叫来质问:"这两封信一向是你们收着,怎会被人调包?"两人扑通跪下:"回驸马爷,信匣子这二三十年都锁在公主卧房炕柜里,钥匙也是公主亲自保管。当年破马如龙时拆过一封,剩下这封是得胜回朝时,您当着面交给公主的。这回发兵前,公主亲手交予奴才,再三叮嘱要仔细保管。匣子外头还贴着公主亲笔封条,哪有人能调换啊?"
轰走二人后,如玉搓着手在屋里转圈:"冷先生最爱洁净,定是我与公主行房时冒犯了他,故意吓唬我。要是诚心祷告,说不定他老人家会改主意..."
只见那人将帖子恭恭敬敬摆在桌上,旁边放好笔墨纸砚,又跪下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。他整个人趴在地上,足足等了一盏热茶凉透的工夫,生怕起得太快冲撞了神明。这才慢慢爬起来,双手捧着帖子仔细端详——可那纸上还是原先那几行字,连个墨点子都没多出来。
他愣愣地杵在那儿,突然把帖子拍得啪啪响,咬牙切齿道:"好个冷于冰,你这是要我的命啊!"说着拖过把椅子瘫坐下来,脑袋耷拉着活像中了风。
正这当口,外头忽然战鼓震天,炮火轰得房梁直抖。家丁慌慌张张跑进来喊:"驸马爷不好了!贼兵正在猛攻西门,城墙都塌了个角,将军们正拼命堵缺口呢!"
他听得手脚发软,心口怦怦乱跳,扯着家丁袖子道:"要是城破了,当兵的肯定各自逃命。你们可得护着我,只要能逃出城..."话没说完,外头喊杀声像海啸似的扑来,吓得他脸上血色唰地褪尽,只会哆嗦着问:"贼...贼兵进城了没?"
过了半晌炮声渐歇,家丁来报:"多亏将士们用命,西城墙缺口已经拿木板沙袋堵上了,贼兵都退回营寨去了。"他这才觉得心落回肚子里,可晚饭也吃不下去,独自在屋里转磨似的想对策。想到四更天,脑袋都想破了也没个好主意,急得直搓手。
实在没法子,他连夜把赤心、白虎两位将军请来商量。仨人嘀嘀咕咕到天亮,还是没个准章程。突然探子来报:"贼兵昨夜兵分两路,步登高往东、铁里模糊往西,都冲着咱们国都杀去了!"
他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:"此话当真?"见探子赌咒发誓,连忙召集众将议事。白虎将军摸着下巴说:"这怕不是调虎离山?哪有放着大军在后方,自己往别人老窝钻的道理?"赤心将军却拍着胸脯道:"铁里模糊就是个莽夫!咱们该分兵追杀..."
正争论着,左护军王者辅突然跳出来大喊:"万万不可!"他捋着胡子分析:"贼兵定是假装撤军,就等咱们分兵好来攻城。不如将计就计..."话没说完就被打断:"你拿什么担保?既然大伙儿都觉得赤心说得对——"
他当即拍板让两位将军带兵出发,自己转头又接到急报:"佳梦关只剩五百守军!"顿时眼睛一亮:"这可是断贼兵后路的好机会!"留了一半人马守城,自己带着万把人直奔佳梦关。
谁知刚到关下,城墙上突然竖起密密麻麻的刀枪。步登高笑眯眯探出头来:"老亲家别来无恙啊?您可中了咱们元帅的调虎离山计,金钱镇这会儿怕是已经改姓啦!看在舍妹面上,劝您赶紧从南路逃命去吧——"
如玉气得直跺脚,牙齿咬得咯咯响:"这狗东西满嘴喷粪!"他狠狠一挥手,命令大军攻打关卡。
话音还没落地,城楼上突然梆子声大作,箭矢石块像暴雨般砸下来。士兵们被打得东倒西歪,连连后退。如玉这才明白中了圈套,又怕丢了金钱镇,赶紧带着人马往回撤。那步登高倒也不追,由着他们退去。
等跑到金钱镇城下,抬头一看可不得了——城墙上黑压压全是兵,旗子上明晃晃绣着"邯郸国"三个大字。如玉惊得脸色煞白,正要问手下怎么回事,突然城后杀出一队人马。他慌忙派将迎敌,这时城头"轰"地一声炮响,四座城门同时打开,潮水般的敌兵涌了出来。
如玉带着残兵败将边打边逃,好不容易退到倩女坡,眼瞅着追兵渐远,溃散的士兵三三两两跟上来。他摸着胸口直叹气:"虽说逃出虎口,可这副狼狈相,怎么有脸回去见国王和满朝大臣?"
正琢磨着呢,坡后头突然战鼓震天,又杀出一支人马。领头那将活像庙里的黑煞神——铁盔铁甲,方脸短须,浓眉倒竖,豹眼圆睁。鼻梁塌陷,嘴唇外翻露出两颗大门牙,活脱脱个凶神恶煞。左边挂着铁胎弓,右边插着狼牙箭,手里一对水磨竹节鞭,胯下乌骓马四蹄踏雪。
众将惊呼:"是铁里模糊!"只见那黑脸将军声如炸雷:"温驸马还不投降,往哪儿逃?"
如玉一听这名号,顿时面如土色,舌头都打结了。旁边副将急得大喊:"四面都是敌军,咱们拼死护着驸马杀出去!"众将刚催马上前,那铁里模糊双鞭舞得呼呼生风,转眼间就把他们打得人仰马翻。
后面邯郸国大军齐声呐喊,把如玉团团围住。铁里模糊策马直入,像老鹰抓小鸡似的,一把将如玉拎过马鞍。主将被擒,剩下的将士顿时乱作一团,投降的投降,逃命的逃命,活像热锅里的泥鳅到处乱窜。
铁里模糊押着如玉进城,往大堂正中一坐,喝道:"把温驸马带上来!"
这会儿如玉肠子都悔青了,心想:"我堂堂驸马爷,眼看六十岁的人了,如今损兵折将还被敌寇生擒。就算侥幸回国,还有什么脸面活着?不如求个痛快,好歹留个忠烈名声。"打定主意,他反倒昂首挺胸走上堂来,背着手往旁边一站。
谁知铁里模糊突然喝退左右,亲自下来给他松绑,恭恭敬敬请到上座,自己倒作了个揖在下首坐下,笑眯眯道:"久闻驸马威名,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。末将有些心里话,不知驸马愿不愿听?"
如玉冷笑:"败军之将,要杀要剐随你便,有什么好说的?"
正说着,小兵来报:"华胥国两路援军到了,正在城外扎营。"铁里模糊摆摆手:"传令严守城池,我自有主张。"转头又对如玉说:"驸马别急,听我慢慢道来。前些天步将军跟我说,老国王在世时最器重您。如今这小国王夺您封地、削您兵权,把您亲戚的官职都革除了,就剩个甘棠岭让您勉强过活,全然不念您平定槐阴国的大功..."
他越说越起劲,最后竟提议:"驸马要是归顺我国,我家主公愿意把十八岁的丽春公主许配给您。眼下华胥军就在城外,只要您上城劝降,这开国第一功就是您的!"
如玉听说赤、白二将带兵来了,假装动心:"元帅这般厚爱,温某岂有不愿之理?"铁里模糊乐得直拍大腿,当即命人备马。
两人登上城楼,远远望见七八里外华胥军营。如玉提议:"请元帅派人去请赤、白二位将军到城下一叙。"不多时,二将果然带着人马来到城下。
如玉突然扯开嗓子喊:"二位将军!温某已被生擒,绝无生还可能!你们速速回国禀报主上,起倾国之兵为我报仇!告诉我那两个儿子,定要精忠报国!"
铁里模糊勃然大怒:"好个奸诈小人!"举刀就砍。刀光闪过,如玉"啊呀"一声惊醒,浑身冷汗直冒——原来自己正躺在个木头牌坊底下,脑袋朝东脚朝西。他揉着眼睛直发懵:"我怎么会在这儿?"
那人猛地伸手往脖子上一摸,哎哟,脑袋还好好长在肩膀上呢!他慌忙爬起来,四下里张望——眼前是个破败的花园,几间亭台东倒西歪,几十棵老树歪歪斜斜,假山石乱糟糟堆着。低头看看身上,还是当年秀才穿的青布长衫,哪有什么锦袍铠甲?
他挠着头嘀咕:"莫不是被铁里模糊砍了头,魂魄飘到这儿了?"又摸摸下巴,"可要真是挨了刀,怎么连衣裳胡子都变了?难道当驸马的不是我?"说着使劲拧了把脸,疼得直咧嘴,"知道疼就不是鬼!"
抬头看见个褪色的木牌坊,隐约辨出"大觉园"三个字,底下小字写着"悟本禅师立"。他拍拍衣裳站起来,朝菜畦里两个浇水的汉子喊:"劳烦二位过来说话!"
谁知那两人嘀嘀咕咕:"瞧这丢了魂的小子,大清早跑进来倒头就睡,这会儿倒摆起官架子了!"另一个说:"甭理他。"
他听得真切,心里直打鼓,陪着笑凑过去作揖:"请问二位,我是几时来这园子的?"那两人见他客气,脸色也缓和了:"相公是今早饭后来的,躺下就睡。我们见您睡得香,没敢惊动。"
"当真今早才来?"他瞪圆了眼睛追问。人家却不再搭理,自顾自浇菜去了。
他呆立半晌,摸着脑袋看看衣衫,突然跺脚大叫:"哎呀!三十年的荣华富贵,竟是场大梦!"想起怀里还揣着冷于冰给的符咒和信笺,急忙掏出来——符纸完好,拆开信笺却是白纸两张!
"冷于冰!你戏弄人也忒狠了!"他气得把符纸撕得粉碎。抬眼望见牌坊前有个小门楼,走出去只见低矮土房杂在树丛间。往东边看像是来时的路,再回想梦中情景,不由得鼻子一酸。
这正是: 将军宰相梦一场,刀下亡魂空断肠。 犹疑今朝是昨日,醒来方知岁月长。
城角陷吓坏痴情客 刀头落惊萧梦中人
词曰:
惨惨秋风起,萧萧落叶声。金钱堂下气难平,心镇凄凉,深悔位公卿。
雾掩甘棠镇,云迷华胥城。刀头过处拟重生,羞见寒酸,形象一书生。
——右了《风蝶令》。
话说如玉听得说放了二子,杀了展其才,才放开了怀抱;又听得说着他领兵,不由的微笑了一笑。公主道:“主上若着你领兵,不知邯郸人马,比当年槐阴人马强弱何如?”
如玉道:“你问及此,我又想起当年的冷老先生来了。我现在着他第二联柬帖,镇中必是为这一件事。只用我到那里拆开一看,任凭他天兵神将,定杀他个片甲不回。”
公主道:“主上待你我甚是刻薄,不及我父王十分之一。他如丁又有用你的时候。此番得胜回来,也教他知道你的利害,不是白受他的爵禄。”
正说着,家丁报道:“王爷的令旨到了。”
如玉即忙出去接旨,原来是封密札。如玉拜受毕,拆开一看,不过是着他速刻起身,领兵平邯郸的话语,加着些安慰劝赏的言语。如玉到里面,将书字着公主看了,吩咐家丁们收拾行李,即刻入朝。
公主道:“你这一去,要处处小心。两军阵前,不是儿戏的,只愿你早早奏捷回来,免我悬计。”
如玉道:“公主只管放心,不是我温某夸口说,管保马到成功。”
公主令左右安放酒席,与如玉送行。夫妻叙说了许多话,如玉才告辞起身,公主直送到大门镇方回。
如玉带领家丁,连夜奔驰,至四鼓时分,到华胥城下。管门官早在此等候,入城到了朝中,不想国王还与众文武在勤政殿秉烛等候。见如玉到来,亲自下殿迎接。如玉先叩谢赦免逆党之罪,国王连忙扶起道:“父子之间尚有意外事体,何况亲戚?”
拉着如玉的手儿,命如玉坐在一旁,细说:“步登高背恩敢乱,勾通敌国。丁早已差白虎等领三万人马,保守金钱镇城池,少不得还要劳顿驸马一行。得胜回来,寡人断不惜茅土之封,以报大功。”
如玉道:“此皆臣子职分应为之事,敢言劳顿。臣此去,大要胜有六七,定将步登高生擒活拿,到要问他,国家高爵厚禄,子孙世袭,还有什么亏负他处?他敢勾通外寇,背敢主上!”
国王大喜道:“卿若将步登高生擒活拿,来见寡人,实寡人之至愿也。”
吩咐近侍:“与驸马排宴。”
如玉道:“强寇在境,非人臣饮啖之时。臣此刻就起身,未知主上发多少人马?”
国王道:“白虎、赤心已带去三万。寡人又挑选了四万人马,在东门外等候。”
如玉道:“人马四万,足而又足。”
立即站起,到大营里去。国王那里肯依,定要如玉吃了便宴,同文武送出城门,方才回朝。
如玉到营镇,已是天明时候,也无暇看验人马,止将众将按花名册点了一遍,即令放炮起营。人马行了三十余里,探子报道:“昨日赤、白二将军领兵到金钱镇,贼将铁里模糊凶勇异常,被他鞭打了数员战将,赤、白二将军迎敌不住,幸亏城镇镇将发兵,接应入城去了。到伤了二三千人马。刻下攻城甚急,求元帅早些相救!”
如玉听了,催兵急行,到金钱镇城前。
铁里模糊也不交战,立刻将人马退去,让如玉进城。如玉见敌人避去,只道他有些怕意,也不遗将追杀,也不在城外安营,做镇外互应,为椅角之势。见金钱镇城池颇大,遂带兵一齐入城。到镇城帅府刚才坐下,便听得人声潮涌,火炮连天。小军报道:“贼兵已将城四面围了。”
如玉吩咐各门添兵谨守,准备攻城,随传众将议事。众将俱入帅府参谒。如玉向赤心、白虎再三致谢日前之事,命二将坐于两旁,共商退敌之策。白虎道:“贼兵与我兵多寡相较,看来也差不多。兵书云:‘十围五攻。’丁他敢于围城,是铁里模糊自恃勇猛,元帅可设法拿住此人,余俱不足道也。”
如玉道:“容某想一良策。”
说罢,退入后堂,吩咐家丁排设香案,将第二联柬帖供在桌子中间,大拜了四拜,”
将柬帖拆开一看,上写道:“邯郸国大将铁里模糊,智勇兼全,驸马宜速想妙策退之,冷某实无计可施。此嘱。”
如玉看罢,大惊道:“这冷先生不成话了!这是甚么时候,甚么地方,才教我想妙策退敌?都是不管人死活的话说,这还了得!”又想道:“或者是太监将此帖抵换了害我。”
再细细观看,还是于冰手笔,与前帖字画一般,心中越发着慌。又将他贴身两个镇官叫来,问道:“我这两封柬帖,通是交与你二人收管,为什么将我的抵换了?”
两个镇官一齐跪倒道:“此帖二三十年,总在公主卧房炕柜镇锁着,钥匙又是公主收管。当年破马如龙时拆了一个,这一个是得胜回时,奴辈同驸马当面交与公主收存。此番又是公主亲手交与奴辈二人,还再三叮嘱,惟恐遗失。且匣儿外,又加着公主亲笔封条,如何就有人抵换?”
如玉喝退二人,又想道:“冷先生是个爱干净的人儿,必是我与公主行房事,得罪了他,故意儿惊吓我。我若诚心拜祷他老人家,定将前言改换,亦未敢定。”
于是又将帖儿供放在桌上,旁边又摆放了笔砚,然后恭恭敬敬,复又叩拜。扒伏在地下,有一杯滚茶时候。惟恐早起来冲破,于是慢慢的站起来,将帖儿又恭恭敬敬,取在手镇一看,还是头前那几句话,一个字也未改。如玉呆了一会,将那帖儿拍了几下,大恨道:“冷于冰,你坑杀我了!”
拉过把椅子来,坐在一边,垂头丧气,和中了疯痰的一样。
猛听得鼓声如雷,火炮连天,震撼的屋瓦俱动。家丁们报入来说:“贼兵此刻攻城甚急,西门城角已被贼兵攻陷,恐怕杀入城来,诸将俱在那边抢护,军政司着速请驸马示下!”
如玉听了,举止失错,心上乱跳起来,向家丁道:“万一贼兵入城,兵将是各顾性命,靠不上的。你们好生保护着我,跑得出城去,就有几分生路了。”
又听得喊杀之声,无异江翻海倒,只吓的面如死灰,止教打听贼兵入城没有。少刻,火炮声息,喊杀停止,家丁们报入来说:“西门城角,亏得众将齐心,且战且修,已糊补完妥,贼兵俱退入营中去了。”
如玉心镇才略略的太平些,连饭也不吃,也不与诸将会议,独自思想退敌之策。想到四鼓时分,一策也想不出,觉得这样也不好,那样也不好。没奈何,将赤心、白虎二将连夜请入后堂,商议破敌妙计。二将议论了好半晌,俱无高见,三人坐到天明。
探事的报道:“贼将见攻城不下,于昨夜四鼓时候,分兵两路:步登高领大兵一枝,从东路杀向本国;铁里模糊领大兵一枝,从西路杀向本国。如丁城外,四面一无所有,祈元帅定夺!”
如玉大惊道:“此话果是真么?”
探子道:“小人打听的至真、至确!元帅不妨差人再去探听。”
如玉探手,探子退去。
须臾,家丁传报:“请将禀见!”
如玉坐了大堂,众将参见毕,说道:“刻下分遣人打探,周城二十余里,四面无一个贼兵,系铁里模糊分东西两路杀奔我国去了。”
如玉道:“国家乃根本之地,理合回兵救援。”
白虎道:“就只怕是铁里模糊奸计。世上那有个坚城重兵在后,他敢带兵直入我国?假如我国发动人马,元帅遣将从后追杀,他岂不是个腹背受敌么?”
赤心道:“铁里模糊不过人强马壮,力大鞭沉,刻下诸将中没有他的对手,究系一勇之夫。他晓得用兵为何物?白将军真是过虑。依小将主见,我与白将军各领兵一万五千,也分东西二路,追杀下去。若本国遣人马御敌,便胜有八九。元帅可在城中整顿人马,俟铁里模糊败回此地,元帅可领兵截杀,断他归路。”
众将可在城中整顿人马,俟铁里模糊败回此地,元帅可领兵截杀,断他归路。”
众将道:“赤将军所见极高,元帅该照此遣行。”
只见诸将中一人,大叫曰:“不可,不可!”
众视之,乃左护军副总兵王者辅也。如玉道:“总兵有何高见?”
王者辅道:“铁里模糊鬼诈百出,并非一勇之夫。丁白将军所言,甚合兵家正理。世安有坚城重兵在后,而敢直入人国者?依小将看来,他因城中兵势众多,断断不能攻拔,因此虚张声势,说是分兵两路,杀奔本国;究竟他的人马,俱在城外远远埋伏。我兵一动,则军势已分,他必来攻打城池。待得我兵回救时,此城已为他有。此显而易见之情也。依小将主见,当将计就计行事,只管着赤、白二将军带兵出城,分东西竟趋本国,却不可走远;听得城外火炮响时,便知是铁里模糊攻城,白、赤二将军可于东西两路杀回,元帅遣将分兵,从四门杀出,此反客为主之计也。胜有八九,未知元帅以可否?”
如玉道:“你敢保铁里模糊不领兵到国中去么?”
王者辅道:“虚者实之,实者虚之,此用兵之常法也。小将以情理窥夺,他不必不敢杀奔本国,至言‘保’之一字,未敢妄为担当。”
如玉道:“何如?吾固知汝不敢保也。大要一人之见,多出偏执;众人皆同,方为公是公非。丁众将皆以赤将军言为善,时不可失,二位将军可速点三万人马起行。”
说罢,二将领兵,分两路回本国去了。
少刻,探子又来报道:“佳梦关贼兵于昨晚三鼓,与铁里模糊会合,一同向咱国杀去。打听得关中止有偏将一员,五百贼兵镇守,那边望元帅速刻发兵。”
如玉向众将道:“佳梦关离此多少里?”
众将道:“二十五里。”
如玉道:“若得佳梦关,则邯郸人马皆釜中之鱼,永无生路矣。这须留一半人马守此城,本帅领一半人马取此关。铁里模糊若败回,可领兵截杀,我在佳梦关阻他的归路。”
于是留将守城,自己带了一万人马奔佳梦关。及至到了关下,寂无一人。如玉着众将督兵攻关,猛听得关墙上一声大炮,只见旗帜森列,刀枪如林,一员将站在关上,执手躬身,笑说道:“老亲翁大人请了,小侄正有许多心上话要说。”
如玉视之,却正是步登高,不由的大怒,骂道:“你这狗子,还有何面目与我说话?”
步登高道:“老伯不必破口辱我,我也是为昏君逼迫使然。丁日老伯已中铁元帅了虎离山之计,金钱镇城池已不保矣。舍妹现在尊府,我理合指一条明路:老伯快领人马从此关南路回国,若还回金钱镇,只怕性命不保。”
如玉越发大怒,道:“这狗子满口胡说!”
吩咐众军攻关。话未完,只见关上一声梆子响,矢石如雨点一般,打将下来,众军立脚不住,纷纷倒退。如玉此时情知中计,又恐失了金钱镇,急急领兵回走,步登高亦不追赶。
及至走到金钱镇城下,见城上兵将如云,旗号都是邯郸国字样。如玉看了大惊失色,正欲问众将原故,只见城后来了一将,带领人马杀来。如玉遣将对敌,又听得城头上一声大炮,四门齐开,闯出无数人马。如玉率众且战且走,欲回本国,刚走到倩女坡,看追兵渐远,败兵陆续跟来,心里说道:“虽出虎穴,将何面目去见国王同满朝文武?”
正想算间,又听得坡后面战鼓如雷,转出一枝人马,从对面迎来。一将当先,和黑煞天神一般,看来甚是凶猛。但见:戴一顶铁幞头,穿一身乌金甲。面方有棱,鬓短若刺。广额浓眉,隐隐然杀气横飞;豹眼鹰准,耽耽乎奇谋叵测。鼻凹处,山根全断;唇卷起,二齿齐掀。有须无髭,宛疑大力金刚临凡;既黑且麻,错比黑虎玄坛降世。左悬铜胎铁杞角稍弓,右插穿杨透骨狼牙箭。手提一对水磨竹节鞭,身骑一匹蹄雪乌骓马。
众将视之,乃铁里模糊也。只见他大声喝道:“温驸马不降,欲走何地?”
如玉听得众将说是铁里模糊,早吓的面目失色,那里还说得出话来!忽见旁边一将大叫道:“此时四面皆是贼兵,我等当舍命杀出,保护驸马回国。”
众将听毕,各催战马迎敌。那铁里模糊两条鞭神出鬼没,打的众将纷纷落马。
后面邯郸国的大队齐来,喊一声,将如玉围在中间。那铁里模糊舞鞭直入,一伸手将如玉提过鞍桥。众将见主将被擒,一个个降的降,跑的跑,与滚汤鳅鳝一般,四下里乱挺。
铁里模糊将如玉拿至城中,升了大堂坐下,吩咐:“将温驸马绑来见我!”
此时温如玉肝崩肠断,心里想着:“身为驸马,位至公侯,已届望六之年,丁日丧师辱国,被贼寇擒住,就总然侥幸回国,还有什么滋味?到不如速死,博个身后清名,与子孙留个将来的富贵。”
主意定了,遂大模大样,走上堂来,到背着站在一边。那铁里模糊连忙喝退军士,亲自下来,与如玉解去绳锁,扶如玉坐在正中椅上,自己朝着如玉打了一躬,然后坐在下面椅上,笑说道:“久仰驸马威名,只恨无由相会。丁日叨蒙光降,小将有许多衷肠要告诉驸马,未知驸马肯听信否?”
如玉道:“辱国之人,死有余辜,既被擒拿,斩杀由你。我和你有何衷肠可说?”
正言间,小军报道:“华胥国两路人马俱回,现在城外驻扎。”
铁里模糊道:“吩咐众将不必交战,可谨守城池,我自有道理。”
小军去了。铁里模糊又道:“驸马不必性急,容小将细禀。日前令亲步将军,与小将备道驸马原委,言华胥老国王在世时,待驸马最厚。自这小国王临御以来,夺驸马地土,削驸马兵权;凡驸马亲戚在仕途者,了遣革除,百不存一;止留甘棠一岭,让驸马糊口,全不念平定槐阴国大功,亦且杀害之心,时存腹镇。就是令亲此番举动,也是为驸马不平使然。常言道的好:君知我则报君,友知我则报友。大丈夫处世,要磊磊落落,恩怨分明,不可龌龌龊龊,拘持小节。驸马若肯降顺我国,华胥国将帅那一个不是驸马麾下旧人?号令一下,无不归心。那时得了华胥,事事惟驸马所欲,就做华胥国王,亦无不可。若怕我主上以二心相待,俺主上也有个公主,小字丽春,他丁年才一十八岁,生得才色双绝,小将为媒,与驸马偕百年姻眷,安见我邯郸国之公主不及华胥国之公主也?刻下华胥军将,现在城外安营,听候驸马动静,驸马若肯同小将上城,晓谕他们投降,便是驸马开国第一件功劳,小将情愿做一偏将,任驸马统领大兵征进,未知驸马意见何如?”
如玉听得有华胥人马在城下,知是赤、白二将回来,便佯应道:“既承元帅美意作成,小弟亦何难再做个驸马,享下半世的荣华?”
铁里模糊听了,大喜道:“这事都交在小将身上,主上无不依从。”
如玉道:“我此刻就与元帅上城。”
铁里模糊欢喜道:“驸马真爽快豪杰也。”
左右牵过马来,两人上了城。遥见七八里以外,有座营盘,铁里模糊用手指道:“此即华胥国军营也。”
如玉道:“元帅可差人到华胥营中,述我话,请赤、白二将军城下相会。”
没有顿饭时候,早将二将请来,各带人马屯聚城下。如玉便大声叫道:“赤、白二将军,我温某有话说!”
只见二将策马走出门旗外。如玉道:“我温某已被擒拿,断无生理!二将军人马单弱,可速速回去,启知主上,起顷国人马,与我报仇!再说与我两个儿子,尽心报国!”
话未完,铁里模糊叱道:“竖子焉敢卖吾!”
拔刀向如玉便砍。刀头落处,如玉大叫了一声,惊出一身冷汗。
睁眼看时,在个小木头牌坊下,头朝东,脚朝西,就地睡着。心下惊疑道:“我怎么到这个地方?”
急用手将脖项一摸,头还好端端在上面。连忙扒起,四下里一望,原来是个破碎花园,也有几间前歪后倒的亭台,也有几十棵树木,还有几块山子石,也都是七零八落的乱堆着。看了看自己的衣服,仍是当年做秀才的穿着,并不是锦袍锈甲。心中大为怪异,回头一看,背后有带红墙,像个庙宇的光景;南边一带,都是些菜畦子;西南上有两个人,在那里打水浇菜。不由的鬼念道:“想是我被铁里模糊斩首,魂魄流落在此地么?”
又想道:“怎么被他一刀,杀的衣服也更换了,胡须也杀没了,难道做驸马的不是我么?”
用手在脸上加力一拧,觉得甚是疼痛。又想道:“还知疼痛,必不是鬼。”
再抬头将那木牌坊一看,上面有几个字,颜色也都剥落了,隐隐的是“大觉园”三个字,下面小字,是“悟本禅师立”。
如玉道:“这是个和尚的园子无疑了。”
站起来,向那两个浇畦子的人高叫道:“那种畦子的过来,我有话要问你们!”
听听得那两个人镇中有一个说道:“你看这个失了魂的小厮,从早起跑入我们园子里来,在地下放倒头睡了半天,此刻冒冒失失的站起,又拿官腔叫唤起我们来了。他也不看看,他是个什么东西儿!”
又听得那一个道:“不要理他。”
如玉句句听得明明白白。心下狐疑道:“怎么他说我丁早才来的?”
慢慢走到两人面前,陪了个笑脸,举手问道:“敢问二位,我是几时到这园子里睡觉的?”
那两个人见他换了官腔,谦恭起来,也就启转面孔,笑应道:“相公是丁日早饭后来的。入了我们这园子,躺倒就睡。我们这伙计见睡的功夫大了,到要叫起你来。我估料你必是走路辛苦,就没教他惊动你,不料你就睡到这时候。”
如玉道:“我果然是丁早才来的么?”
那人将如玉看了一眼,也不回答,又浇起他的菜畦子来了。
如玉呆了好半晌,又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脸,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履,不禁失声道:“呵呀!三十余年,多少的事业,不料是一场大梦!冷于冰许我有天大的富贵,原来如此!这冷于冰也不成个冷于冰了。我到要问问他去!”
又想着是从御史朱文炜家出门,张华还在他家里,冷于冰临行与了我一首符,并两个柬帖,用手从怀镇取出,仔细观看,符还如故。再看两个柬帖,俱是封口未拆,急急的拆开一看,镇中只有两块白纸,一字俱无。如玉看罢,不由的心中大怒,将一符两帖,扯了个粉碎,口里说道:“冷于冰,你耍人太不近情理了!”
怒了一会,复留神将那园子一看,见牌坊前面有一座小门楼儿,一步步走到门外一望,都是些小户人家居住,土房颇多,树木园子更多。又向东一望,依稀记得是来路,回想那梦中境况,不由的伤感起来。
正是:
身为将相荣无比,一但成擒亦可怜。
命丧刀头魂附体,犹疑丁日是当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