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冷于冰自从斩了那妖鼋,便四处云游,救人苦难。他踏遍云贵闽广,看尽名山大川,什么碧鸡山、点苍峰、金莲玉笋,连那烟萝铜鼓、红雀鹿角这些奇景,都叫他走遍了。
这日他惦记着峨眉山,又去会了木仙。临别时,那木仙送了他两个茶杯大的桂实。游完峨眉,他来到成都城,见这地方山明水秀,果然是块风水宝地。可城里太过热闹,他待了半日就烦了,信步出了东门。
日头西斜时,远远望见二三里外有座破庙。他慢悠悠走过去,只见庙门破败,里头静悄悄的没个人影。正殿里的神像东倒西歪,东西两边各有间禅房。他先到东禅房瞧了瞧,地上铺着些草秸,脏得很。转身进了西禅房,往地上一坐,自言自语道:"今晚就在这儿将就一宿吧。"说罢闭目养神,运起那回光返照的功夫。
天色将黑时,忽听得东禅房有人进来。一个声音问道:"来了么?"另一个应道:"来了。"于冰心里纳闷:"我这双眼,黑夜里看百步开外如同白昼,怎么方才没瞧见那边有人?莫非是怕冷,蜷在草堆里了?"
这时又听一人问:"身上可好些了?"另一个答:"下半晌松快些了。"先前那人道:"讨来半瓢热粥,相公趁热吃些,凉了病人怎么受用?"另一个叹道:"倒真有些饿了,你拿来我吃两口。"
只听那人劝道:"如今开春暖和了,讨饭也容易些。去年冬天到正月里,真是冻死饿死,两个人讨的还不够一个人吃。相公且宽心,走到哪儿算哪儿。说不定老天开眼,总有出头之日。"
接着传来吸溜吸溜喝粥的声音。
于冰听了半晌,心里嘀咕:"明明是俩要饭的,怎么一个管另一个叫相公?"正想着,又听一个说:"我哥哥回家多时了。"另一个突然激动起来:"那种狼心狗肺的东西!相公还一口一个哥哥,真叫人气不过。要说帮林相公那三百多两银子,就算落到如今这步田地,莫说相公,就是我也不后悔!"
先前那个幽幽道:"想来他们夫妻早到荆州了,也不知林总兵待他们如何......"
于冰听到这儿,再也坐不住了,起身就往东禅房去。只见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慌忙站起来:"这位老爷是......"于冰摆摆手:"路过而已。"指着地上躺着的人问:"这位是?"
那汉子道:"小人叫段诚,这是我家主人。"于冰细问来历,才知地上那病恹恹的年轻人叫朱文炜,是河南归德府的秀才。
文炜勉强撑起身子告罪:"学生有病在身,不能全礼,还望老先生恕罪。"于冰坐下替他诊脉,说是风寒饥饱所致。见段诚说还有剩粥,便画了道符和在粥里。文炜吃下,顿觉浑身轻快,连忙叩谢,直呼遇上活神仙。
于冰这才问起方才听见的三百两银子的事。文炜未语泪先流,将如何离家、父亲死在任上、如何讨账遇见林岱卖妻、自己如何赠银相助等事一一道来。段诚又补充说文炜的兄长如何分家不公,如何打骂驱赶,害得他们主仆流落至此,靠乞讨度日。说到伤心处,主仆二人抱头痛哭。
于冰听罢叹息道:"朱兄这般仁义,老天必定厚报。"听说文炜想去荆州投奔林岱却无盘缠,于冰沉吟道:"送你去河南倒容易,只是令兄那般狠毒,难保不再下毒手。不如先去林岱处从长计议。只是若林岱处境不佳,你们去了也是枉然。你们且再讨两天饭,后天一早我自有安排。"
当夜,于冰悄悄唤出超尘、逐电两个鬼卒,命他们速去荆州打听林岱近况。二鬼领命而去。次日文炜主仆依旧外出乞讨。到第三天晌午,二鬼回来禀报:那荆州总兵林桂芳年过六旬无子,已将林岱收为义子,如今父子情深,林岱在衙门里掌管大小事务。
(故事未完,后续情节请继续提供原文)
于冰刚把那两个小鬼收服,日头已经偏西。朱文炜和段诚主仆俩从外头回来,脸上还带着风尘。于冰招呼他们坐下,笑着说:"我打听到林岱夫妻在荆州总兵林桂芳那儿过得不错,你们去投奔他准没错。我今年出门带了二百三十两银子,眼下只剩十八两多。这会儿正是三月桃花汛,搭船顺水而下,不消几日就能到荆州。这些银子够你们路上花销,还能扯几尺布做衣裳。快去寻船吧。"说着就把银子塞到文炜手里。
文炜和段诚扑通跪下,眼泪都快掉下来,千恩万谢才告辞离去。
于冰站在破庙门口,望着主仆二人的背影消失在黄土路上,心里像卸下块大石头。旷野里春风拂面,他自言自语道:"这趟可算圆满了,既救了朱文炜,又打听到林岱的下落。"正说着忽然一拍脑门:"糟了!忘了问他有没有家眷。要是他哥哥朱文魁这半年在家作恶,他妻子若是个烈性的,怕是要出人命!"
他转身就往庙里跑,可哪里还追得上那主仆二人。于冰望着空荡荡的庙门直跺脚,转念又笑了:"我这点腾云驾雾的本事,去趟河南还不容易?正好三年没见连城璧了,也该给他找个落脚处,总不能老赖在金不换家。"说着掐诀念咒,转眼就落在虞城县地界。
他把超尘唤出来吩咐:"去柏叶村朱文魁家查查,看他弟弟文炜有没有妻室,如今是什么境况,文魁夫妇如何待她——要打听仔细!"那鬼差领命而去,可左等右等不见回来。于冰正纳闷,又派逐电去寻。不多时两鬼一同返回,超尘擦着汗说:"这小门小户比不得官宦人家难查,偏又住在离城七十里的山坳里。小的问了灶王爷和门神才弄明白——"
原来前日夜里打更时分,姜氏带着老妈子欧阳氏女扮男装,揣着五百两银子要往四川寻夫。昨儿住在吴家店,今天估摸着才走出十几里地。于冰听罢哈哈大笑:"果然不出所料!两个妇道人家走蜀道,这不是羊入虎口么?"抬头见日头已经西斜,急忙收了二鬼,借土遁往西追去。
不过半盏茶工夫,官道上远远看见两个怪人。前头那个穿灰布衣裳像个小厮,后头跟着个戴儒巾穿蓝衫的,走路扭扭捏捏好不别扭。于冰紧赶几步凑近瞧——乖乖,这哪是什么书生?分明是个乔装改扮的小娘子!但见那儒巾下露出粉扑扑的脸蛋,宽大袍子遮不住杨柳腰,厚底靴里想必塞着三寸金莲,走路时低着头生怕见人。
于冰心里明镜似的,也不点破,隔着七八步远远跟着。眼见他们钻进路边客栈,便也踱进去要了对面屋子。小伙计来问饭食,于冰摆摆手说:"房钱走时结,饭就不吃了。"听见隔壁商量雇车的事,他等到次日清晨才去敲门。
开门的是欧阳氏,那假书生躲在后面直发抖。于冰拱手道:"这位兄台贵姓?"姜氏硬着头皮答:"姓朱。"于冰又问大名,她慌不择言脱口道:"文炜。"于冰心里暗笑,继续套话:"可是虞城县柏叶村人?"姜氏点头如捣蒜。
"这可奇了!"于冰拍腿道,"今年春天我在成都东门外龙神庙,遇见个秀才跟你同名同姓,也带着个叫段诚的仆人。"姜氏急得往前探身:"他在四川做什么?"于冰就把朱文魁如何霸占家产、文炜如何流落街头的事细细道来。
听到丈夫在成都讨饭,姜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。欧阳氏强撑着问:"先生尊姓大名?如何这般快就从四川到了河南?"于冰心想这老妈子果然精明,嘴上答道:"在下冷于冰,成安县人。"他看见姜氏哭得肩膀直颤,宽慰道:"朱兄这般伤心,想必与文炜交情匪浅?"
(注:原文中"脏得很"等意象未在给定文言文中出现,故未使用)
于冰一拍脑门,笑着说:"瞧我这记性,说岔了。我是去年十月里遇见他们的。"
欧阳氏松了口气:"这就对了,我说怎么这么快就能回来呢!"
姜氏擦干眼泪,急切地问:"先生可曾问他什么时候回家?"
于冰叹了口气:"我见他时,他正病着呢。"
姜氏脸色刷地变了:"什么病?可治好了吗?"
"不过是受了风寒,加上饥一顿饱一顿,又累又愁才病的。"于冰宽慰道,"病是我给治好的。只是他们主仆俩连一个铜板都没有,怎么回来?我听说他兄弟林岱在荆州总兵林桂芳那儿认了干儿子,混得不错,就给了他们十八两银子,打发他们去荆州投奔了。"
姜氏喜得直拍手:"先生真是活菩萨!我给您磕个头吧!"说着就要下床行礼。欧阳氏悄悄捏了她一把,姜氏这才回过神,又问道:"到了荆州有林岱帮衬,想必个把月就能回来了?"
于冰摇头道:"他怕回去遭他哥哥毒手,打算在荆州长住。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,一定要我到柏叶村找他妻子姜氏,说有要紧话转告。"
姜氏脱口而出:"我就是柏叶村人!他家的事从不瞒我,跟我说一样的。"
于冰笑着摆手:"哪有夫妻间的私话跟外人说的道理?"
姜氏急得直搓手,又不好催得太紧。欧阳氏眼珠一转,说道:"老相公,实话跟您说吧,我们这位其实是朱文炜的亲弟弟,排行老三,叫朱文蔚。自家骨肉,有什么不能说的?"
于冰哈哈大笑:"既如此,我就直说了!你二哥临走时说,他大哥朱文魁为人奸诈,回去必定要害他妻子。让我把姜氏和管家段诚的媳妇接到我家住上一两年,等他回来再从长计议。"
欧阳氏谨慎地问:"贵府离这儿多远?"
"少说也有两千里。"
"可有亲笔书信?"
于冰无奈道:"一来走得急,二来他们当时沿街乞讨,哪来的笔墨?"
姜氏望向欧阳氏,两人面面相觑。于冰看穿她们心思:"你们是怕我拐带人口吧?荆州那边确实不便夫妻同住,家里又没个安身处,难怪你们为难。"
欧阳氏还是低头不语。于冰正色道:"不必多疑。我三十二岁出家修道,十九年来云游四海,专救危难。蒙仙人传授,能呼风唤雨,千里之外的事如在眼前。"
欧阳氏将信将疑:"那您说说我叫什么?"
于冰朗声笑道:"你是段诚的妻子欧阳氏,这位正是朱文炜的夫人姜氏!"
两人惊得倒退两步。于冰解释道:"本打算进门就说明,又怕你们当我是妖怪。没想到你们这般谨慎,只好点破了。"
姜氏这下彻底信服。欧阳氏又试探道:"那您可知我们怎么逃出来的?"
"你们大前天晚上灌醉了殷氏和李必寿,一更天溜出来,先在吴家客栈住了一宿,第二天转到何家店,昨天才到这儿。要不是欧阳氏两次在窗根下偷听,姜夫人早被贼人乔大雄抢走了。"
欧阳氏扑通跪下直磕头,姜氏也跟着跪倒,连声喊着:"神仙老爷救命!"
于冰扶起她们:"这下可放心去我家了?"
欧阳氏忙道:"再不去就是自寻死路了。"
"我家里有妻儿,也有十几万家产。你们安心住上一年半载,我自有办法让你们夫妻团聚。"于冰说着取出纸笔,"只是你们小脚走不得远路,我给你们雇辆车,再置办些行李。暗中派两个妥当人护送,路上若觉得有人搀扶,千万别声张。"
姜氏推辞道:"被褥带着就行,箱笼太招摇。"
于冰笑道:"难道五百两银子能揣在怀里赶路?"两人又要下跪,被他拦住:"明日一早动身,我先去准备。眼下还缺二十多两银子......"
姜氏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递过去。晌午时分,于冰带着个老实车夫回来,牲口壮实,车上堆着绸布被褥、箱笼、雨具等物。
"车钱共二十四两,先付了一半。"于冰把剩下的银子交给姜氏,"九两五钱置办了这些,余下的你收好。"
当晚于冰借来笔墨写家书,姜氏二人不敢打扰。次日清晨,他把信和一道符交给欧阳氏:"到成安交给我儿子冷逢春。这道符跟银子都放箱子里,搬起来轻如鸿毛,不会引人注意。"
等四下无人,于冰唤出超尘、逐电两个鬼差:"你们一路护送姜氏主仆到我家。箱笼里的神符务必带回。这差事非同小可,办好了记你们头功;若有半点闪失,定叫你们魂飞魄散!"
二鬼问道:"完差后去哪儿复命?"
"到鸡泽县金不换家找我。"
于冰把事情都安排妥当,转身又去叮嘱车夫,这才送姜氏主仆上路。那两个妇人扑通跪在地上,拉着于冰的衣袖不肯松手,眼泪汪汪地求他一同前往。
"我这儿杂事堆成山呢。"于冰笑着把她们搀起来,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晃了晃,"这封家书比我这大活人还管用。路上都打点好了,每处地界都有妥当人接应。"见姜氏还在犹豫,他轻轻推着她们的肩膀往马车走,"到了城安县,你们就打听举人冷逢春的宅子,准没错。"
车轮刚碾过黄土道,于冰袖中云气已悄然升腾。他望着马车消失在官道拐角,转身掐诀驾云,衣袂翻飞间直往鸡泽县方向去——那位生死之交的连城璧,此刻正等着他呢。
檐角铁马被风吹得叮当响,天上流云忽聚忽散。这一去,全的是朋友义气,补的是人间缺憾,倒成全了两段姻缘。后来茶楼酒肆里说书人讲到这段,总要拍醒木叹一句:这般热肠古道,当真是百年难遇。
恤贫儿二士趋生路 送贞妇两鬼保平安
词曰:
萧萧孤雁任天涯,何处是伊家?宵来羽倦落平沙,风雨亦堪嗟。
蓬瀛瑶岛知何处?羞对故乡花。关山苦历泣残霞,随地去,可栖鸦。
——右调《关山令》。
且说冷于冰自那日斩了妖鼋,随处游行,救人患难疾苦。又到云贵、福建、两广地方,遍阅名山大川,古洞仙迹,凡碧鸡点苍、金莲玉笋、烟萝铜鼓、红雀鹿角等处胜景,无不走到。
因心恋峨眉,复与木仙一会,临行送茶杯大桂实二个。游罢峨眉,入成都省会。见山川风景,真乃天府之国,为前朝帝王发祥之地。游行了半天,厌恶那城市繁华,信步出了东门。此时已日落时候。早看见一座庙宇,约在二三里远近。款款行去,见庙已损坏,内外寂无一人。见正殿神像尽皆倒敝,东西各有禅房。先到东禅房一看,地下铺着些草节,不洁净之至。随到西祥房,就坐在地下,道:“今晚在此过宿罢。”
说着凝神瞑目,运用回光返照的功夫。
将到昏黑时候,只听得有人到东禅房内,又听得一人问道:“你来了么?”
那人应道:“来了。”
于冰听了,道:“我这眼,昏黑之际可鉴百步,无异白昼,怎么到没看见那边房内有人?想是他畏寒,身在草下,也未可知。”
听得一人问道:“此刻身上好些么?”
一个回答道:“今下半天少觉轻爽些。”
一个道:“有讨来稀粥半瓢,还是热的,相公可趁热吃些;转到冷了,害病的人如何吃得?”
一人道:“我肚中也觉得有些饥,你拿来我吃几口。”
一个道:“如今好了,春间天气温和,饭也比前易过。去年冬天和今年正月,真正饿死冻死,两个人讨的还不够一个人吃。相公要放开怀抱,过到那里是那里。或者上天可怜,有个出头日子,也未敢定。”
又听得咶咂有声,像个吃的光景。
于冰听了半晌,心里说道:“这是两个讨饭吃的乞儿,怎么一个称呼相公?”
又听得一个道:“我的哥哥到回家多时了。”
一个道:“那样变驴的东西!相公说起来便哥哥长短,真令人不服。若论起帮林相公那三百多银子,就到如今,苦到这步田地,不但相公,就是我也没一点后悔。”
一个道:“想他夫妻二人,自然也早到荆州了,还不知那林总兵相待何如?”
于冰听了这几句话,那里还坐的住?起来走入东禅房内。
只见一年纪四十余岁人,看见于冰,连忙站起道:“老爷是贵人,到此地何事?”
于冰道:“偶尔闲行。”问地下倒着的是谁。
那人道:“小人叫段诚,这害病的是小人主人。”
于冰道:“何处人氏?”
段诚道:“我主人是河南归德府虞城县人,姓朱名文炜,现做归德府廪膳秀才。”
于冰微笑了笑,又见那文炜说道:“晚生抱病,不能叩拜,祈老先生恕罪。”
于冰也就坐下问道:“尊驾害何病症?”
文炜道:“乍寒乍热,筋骨如酥,头疼几不可忍。”
于冰道:“此风寒饥饱之所致也。”问段诚道:“有水没有?”
段诚道:“此处无水。”
于冰道:“适才稀饭吃尽了没有?”
段诚道:“还有些。”
于冰道:“有一口入肚,即可以愈病矣。”教段诚拿来,在粥内画了一道符,令文炜吃下。
文炜见于冰丰神气度,迥异凡流,忙接来吃在腹中,真如甘露洗心,顿觉神清气爽,扒起来连连顿首,道:“今朝际遇上仙,荣幸无既。”又问于冰姓讳。
于冰道:“我广平冷于冰是也。才在东禅房闻盛价有帮助林相公三百多两之语,愿闻其详。”
文炜泪流满面道:“若题起这件事,便是晚生乞丐之由了。”遂将恁般离家,父死任内,恁般讨账,遇林岱卖妻,赠银三百二十七两,又代当行李,打发起身赴荆州。
于冰道:“此盛德之事,惜乎我冷某未曾遇着,让仁兄做讫。”
段诚又将文魁恁般分家,恁般打骂,赶逐出庙,独自回乡。文炜又接说道:“投奔崇宁县被逐出境外,始流落在这庙内,主仆讨吃度命。”说罢,放声大哭,段诚亦流泪不已。
于冰亦为恻然,说道:“朱兄如此存心行事,天必降汝以福。”
文炜又言河南路远,意欲先到荆州,投奔林岱,苦无盘费,只索在此地苟延残喘。
于冰道:“送兄到河南,最是容易。但令兄如此残忍,何难再伸辣手?诚恐伤了性命,反为不美。不如先到林岱处,另做别图。所虑者林岱若不得时,你主仆又只得在荆州乞丐,徒劳跋涉无益也。我亦在此住一半天,你二人明早仍去乞食,到第三日早间,我自有裁处。”说罢,举手过西禅房去了。
文炜主仆互相疑议,也不敢再问。于冰叫出超尘、逐电二鬼,秘秘吩咐道:“你两个此刻速到湖广荆州府总兵官林姓衙门,打听四川秀才林岱夫妻在他衙门内没有,如在,再打听他境况好不好,限后日五鼓报我知道。”
二鬼领命去了。
次早文炜主仆过来拜见,于冰令二人依旧出去行乞。到第二日午尽未初时候,二鬼早行来,禀覆道:“荆州总兵叫林桂芳,年六十余无子,如今将林岱收为己子,内外大小事务,俱系林岱总理。父子甚相投合。”
于冰收了二鬼。午后,文炜同段诚回来。于冰道:“我已查知林岱夫妻在荆州总兵林桂芳署内甚好,你们去投奔他,再无不照拂之理。我今岁从家中带出银二百三十两,已用去二百多两,今止有十八两多银子。目今三月,正值桃花水泛,搭一只船,不数日可到。此银除一路盘费外,还可买几件布衣,就速速寻船去罢。”随将银子付与。
主仆二人喜欢的千恩万谢,叩拜而去。
于冰出了庙中,走至旷野,心喜道:“今日此举,不但全了朱文炜,兼知林岱的名姓下落,又教我放心了一处。”
又走了数步,猛想起:“文炜不知有妻子没妻子,如无妻子罢了,若有妻子,他哥哥文魁已回家半载有余,定必大肆凌逼。庸平妇人改嫁到罢了,设或是个贞烈女子,性命难保。”
想罢,急回庙中,要问这话。奈他主仆已去。于冰还望他回来,等了一会,笑道:“河南可顷刻而至,何难走遭,况别连城璧已及三年,也须与他想个落脚处,岂可长久住在金不换家?直隶亦须一往。”
于是于无人之地驾起风云,早到虞城县地界。将超尘唤出,吩咐道:“你去虞城县朱文魁家,查他兄弟朱文炜有妻子没有,刻下是何光景,朱文魁夫妇相待何如,详细打听,莫误!”
超尘去了一个多时辰,不见回来。于冰深为怪异,又叫出逐电查覆。少顷二鬼在道上相遇,一同回来。超尘禀道:“小户人家,非名门仕宦可比,最难访查。况他家又住在柏叶村,离县七十里。鬼头在城中遍访,始知其地。到他家细问户灶中霤诸神,已访得明白。”
遂如此这般细说了一遍。又言:“前日晚间起更时分,姜氏同段诚女人欧阳氏,俱假扮男子,分带银五百两,欲奔四川,寻朱文炜去。本日住吴公店中,昨日止走了十五里,住在何家店中,今日总快也不过走十数里,此刻大约还在西大路上行走。”
于冰大笑道:“果不出吾之所料,幸亏来的不迟不早,四川道路岂是两个妇人走的?还得我设处一番。只是朱文魁固属丧心,其得祸亦甚惨,若非欧阳氏两次窃听,姜氏亦难瓦全也。足见上天报应甚速。”
再看日已西斜,收了二鬼,急忙借土遁向西路赶来。
不过片时,见来往人中,内有两个人异样:头前一个,穿灰布直裰,像个家仆打扮;后面跟着一个,穿着蓝衫、儒巾、皂靴,步履甚是艰苦,文雅之至。于冰紧走了几步,到他跟前一看,但见:
头戴儒巾,面皮露脂粉之色;身穿阔服,腰围现袅娜之形。玉项低垂,见行人含羞欲避;柳眉双锁,愁远路抱恨无涯。靴底厚而长,疑是凌波袜包衬未紧;袍袖宽而大,莫非鲛绡氅裁剪不齐。容貌端妍,实有子都之韵;肌骨薄弱,却无相如之渴。宜猜绣帏佳人,莫当城阙冶子。
于冰见他羞容满面,低头不敢仰视。心下早已明白,也不问他话,离开了七八步,在后面缓随行。看见百步内外有一店,两个人走入去了。于冰待了一会,也入店内。见他两个在东下房北间,于冰就住了对面南间,总是一堂两屋的房。少刻,小伙计问于冰饭食,言每顿大钱四十五文,房钱不要。于冰道:“我起身时,如数与你。饭是不吃的了。”
小伙计去对过打发饮食,须臾又送入打来。
于冰忖度道:“此刻人尚未静,须少待片刻,再与他们说话。”又待了一会,见门户早已关闭,于冰道:“这也是他回避人的意思,我也不必惊动,且等到明日再说。”依旧回南屋打坐。
次日天明,听得北房内说话,商量要雇车子。于冰看了看,见已开门,便走入北房举手道:“老兄请了。”
只见姜氏甚是着慌,欧阳氏道:“相公来有何见谕?”
于冰坐在地下板凳上,问姜氏道:“老兄贵姓?”
姜氏也只得答道:“姓朱。”
于冰又问道:“尊讳?”
姜氏没有打点下个名字,便随口应道:“贱名文炜。”
于冰道:“是那一县人?”
姜氏道:“虞诚县柏叶村人。”
于冰道:“这是属归德府管辖了。”
姜氏道:“正是。”
于冰道:“这敢是个大奇事。”
欧阳氏道:“一个名姓、地方,有何奇处?”
于冰道:“天下同名同姓者固多,也没个连村庄都是相同的。我今年在四川成都府东门外龙神庙中,见一个少年秀才,名姓、地方与老兄相同,还跟着个家人,叫做段诚。”
姜氏忙问道:“此人在四川做甚么?”
于冰道:“一言难尽——他有个哥哥叫朱文魁。”
随将成就林岱夫妻,并他哥哥如何长短,详说了一遍。
姜氏道:“这讳文炜的与我最厚。既言被他哥哥赶逐,不知他近来光景何如?栖身何地?”
于冰道:“他如今困苦之至。”又将文炜投奔崇宁县,被赶逐出境,又不好再回金堂,无奈住于成都关外龙神庙中,主仆轮流讨饭吃,“老兄既言最厚,我理合直说。”
姜氏同欧阳氏听了,立即神气沮丧。欧阳氏还掌得住,姜氏便眼中落下泪来,若不是对着于冰,便要放声大哭。
于冰道:“老兄闻信悲伤,足见契厚。”
欧阳氏道:“老相公尊姓?”
于冰道:“我姓冷,名于冰,直隶成安县人。”
欧阳氏道:“老相公适才说今年见他两人,此时还是三月上旬,好几千里路,不知是怎么个走法?”
于冰心里说道:“怪不得此妇与他主母出谋定计,果然是个精细人。”
因笑说道:“是我说错了。我是昨年十月里见他们。”
欧阳氏道:“这就是了,我说如何来得这样快!”
姜氏拭去泪痕,又问道:“先生也没问他几时回家么?”
于冰道:“我见他时,他正害病。”
姜氏惊问道:“什么病,可好了么?”
于冰道:“也不过是风寒饥饱,劳碌郁结所致。病是我与他治好了,至于归家之念,他无时不有,只是他主仆二人,一文盘费没有,如何回来?我念他穷苦,又打听得林岱与荆州总兵林桂芳做了儿子,大得时运,我帮了他十八两银子,打发他主仆去荆州后,我才起身。”
姜氏听罢,大喜道:“先生真是天大的恩人,我磕几个头罢。”说罢,恰待下床叩谢,欧阳氏悄悄的用手一捏,姜氏方才想过来,又问道:“他到荆州,林岱定必帮助,到只怕一半月,也可以到来。”
于冰道:“他因他哥哥不仁,回家恐被谋害,定要久住荆州,临行再三嘱托我,务必到柏叶村面见他妻子姜氏,有几句要紧话着我说。我受人之托,明日还得去寻访这柏叶村方好。”
姜氏道:“我就是柏叶村人。他的眷属从不避我,有什么要紧话和我说一样。”
于冰笑道:“岂有人家夫妻的话向朋友说的?”
姜氏心急如火,又不好过为催逼。
欧阳氏心生一计,道:“老相公,实对你说罢,我们这位相公行三,叫朱文蔚,是朱文炜的胞弟,所以才是这般着急。原是骨肉,说说何妨?”
于冰大笑道:“既如此,我说了罢!令二兄起身时,言令大兄文魁为人狡诈不堪,回家必要谋害。他妻子姜氏恐怕不能保全,着姜氏同段诚家女人同到我家中住一二年,等他回来再商量过法。”
欧阳氏道:“尊府离此多远?”
于冰道:“离此也有二千余里。”
欧阳氏道:“可有亲笔书信没有?”
于冰道:“一则他二人行色匆匆,二则一个做乞丐的,那里有现成笔砚?书字是没有的。”
姜氏听了,看欧阳氏举动。欧阳氏低头沉吟,也不言语。
于冰道:“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。你们为人心不测,怕我把姜氏拐带他乡,岂可冒昧应许?荆州断无夫妻同去之理,家中又无安身之策,因此心上作难。”
欧阳氏仍是低头不语。于冰道:“你到不必胡疑忌于我。我从三十二岁出家,学仙访道,一十九年云游天下,到处里救人危急,颇得仙人传授,手握风雷,虽不能未动先知,眼前千里外事件如观掌上。”
欧阳氏道:“老相公既有此神术,可知我的名字叫甚么?”
于冰大笑道:“你就是段诚妻房欧阳氏,他是文炜妻房姜氏。”
两人彼此相视,甚为骇然。
于冰道:“我原欲一入门便和你们直说,恐你们妇人家疑我为妖魔鬼怪,到难做事,因此千言万语,宁可费点唇舌,只能够打发你们起身就罢了。不意你们过于小心精细,我也只得道破了。”
姜氏大为信服。
欧阳氏又笑道:“老相公可知我们此番是如何出门?”
于冰道:“你们是大前日晚上将殷氏同李必寿家灌醉,一更时出门,在吴公家店中住了一夜,第二日又在何家店中,昨日方到此处。此番你主母不遭贼人乔大雄抢去,皆你两次在殷氏窗台阶下窃听之力也。”
欧阳氏听罢,连忙扒倒在地下乱叩头。姜氏也随着叩拜,口中乱叫:“神仙老爷救命!”
于冰着他二人起来,问道:“可放心到我家去么?”
欧阳氏道:“这若不去,真是自寻死路了。”
于冰道:“我有妻有子,亦颇有十数万两家私。你二人守候一年半载,我自然替你们想夫妻完聚之法。再拿我一封详细家书,我内人自必用心照料,万无一失。但你们鞋弓袜小,怎能远历关山?我与你们雇车一辆,再买办箱笼被褥,我暗中差两个极妥当人相送。若遇泥泞道路,上下险坡,少不得下车行走。设或觉得有人搀扶,你们切不可大惊小怪,此即吾差送之人。”
姜氏道:“被褥是必用之物,箱笼可以不必。”
于冰道:“五百两银子可是你两个身边常带的东西么?”
两妇人又从新扒倒叩头。
于冰又道:“你们在此再住一天,明早上路,我好从容办理。但我身边没有银子,此事二十多两可行。”
妻氏忙从怀中取出一封银子,付与于冰去了。
到午后,雇来一老诚车夫,牲口亦皆健壮。小伙计从车内抱入绸子褥褥二件,布被褥二件,被套一个,箱笼一个,锁子一把,大钱八千余文,又钱袋一个,绒毡一条,雨单两大块。
于冰道:“车价银共二十四两,我已与过十二两,余银到成安再与,是我与车夫说明白的。箱笼被褥等物共用银九两五钱,交付姜氏,将余银收讫。”
说罢,到南间房内和店东借了笔砚,写封家书。灯后闭门打坐。姜氏和欧阳氏亦不敢絮咶。至次日早,于冰将家信一封,付与欧阳氏道:“到成安交小儿冷逢春,外有符一道,可同那几百银子俱放在箱内,搬运时不过二三斤重,可免人物色。”
随到无人处,叫出超尘、逐电,吩咐道:“你两个可用心一路扶持姜氏主仆,到成安县我家内安置。箱笼内有神符一道,务必取回。此差与别差不同,须要倍加小心诚敬,我记你们第一大功;若敢生半点玩忽之心,经吾查知,定行击散魂魄,慎之,慎之!”
二鬼道:“回来到何地销差?”
于冰道:“到鸡泽县金不换家回覆我。”
于冰吩咐毕,回来又叮嘱车户,然后打发姜氏主仆起身。两妇人跪恳于冰同去。
于冰道:“我的事体最多,况有我家信,和我亲去一样。一路已差极妥当人,随地护持,放心,放心。到城安县中,只问举人冷逢春家就是。”
姜氏甚是作难。于冰催逼上车,起身去了。
于冰亦随后驾云,赴鸡泽县,探望连城璧。
正是:
为君全大义,聊且助相缺。
夫妇两成全,肝肠千古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