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七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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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那于冰带着连城璧、金不换两位兄弟,驾着云头落在玉屋洞外。金不换双脚刚沾地就直跺脚,嘴里直嚷:"哎哟喂,可算踏实了!这心啊才算是回到肚子里。这天儿可真够冷的!"

城璧上前叩门,只见不邪道人快步迎出来,恭恭敬敬跪地相迎。连、金二人定睛一看,这不邪道人童颜鹤发,一身道袍飘飘欲仙,哪还有半点猴子的模样?三人进得石堂坐定,于冰便对不邪说:"快来拜见你连师叔、金师叔。"

不邪连忙下跪行礼,城璧和不换也赶紧跪下还礼。于冰又命人摆上香案,把火龙真人赐的衣包供在正中,恭恭敬敬拜了四拜。打开包裹一看,里头金光闪闪:一顶九瓣莲花金冠,一件天青色火浣布道袍,一根通天犀发簪,一条碧玉色芙蓉根丝绦,还有双墨青桃丝靴。于冰穿戴整齐后,整个人宛如天宫里的神仙下凡,看得城璧他们眼睛都直了。

城璧搓着手问:"大哥换上这身行头,我们能不能也改改装扮?"于冰笑道:"既然都出家了,有什么不可以的?"转头又嘱咐不邪:"你把要紧的法术先教给两位师叔。我要去江西走一趟,约莫得几个月才能回来。"众人送于冰驾云远去,这才回洞。

再说那温如玉,自从那晚于冰用花瓶金蝉脱壳后,把金钟儿的被褥都弄湿了。第二天他就悄悄吩咐张华去泰安找苗秃子,让他赶紧买两床锦缎被面送来。

过了三四天,张华风尘仆仆地回来,捧着两匹光彩夺目的缎子:一匹是五彩水纹博古图锦缎,一匹是天青底织金喜相逢蝴蝶纹的。张华禀道:"这是苗三爷挑的,统共花了九两八钱银子。房子也找着了,苗三爷还带小的去瞧过。前后两进院子,正房三间,虽不算大,可都是半新不旧的。就在城西骡马市左边,坐北朝南的门脸儿,总共二十八间房,后头还有个水坑。苗三爷说,要是典当的话二百两银子,买断得三百八十两。让大爷赶紧拿主意,说这房子挺抢手的。"说着又掏出封信递上。

如玉看完信问道:"苗三爷自己找到住处没有?"张华摇头:"苗三爷没提这茬。"如玉便说:"明儿个一早就收拾行李,咱们得回去了。你今天先去雇辆好车。"张华笑道:"小的就是坐车回来的。"

等张华退下,金钟儿掀帘子进来。如玉献宝似的说:"给你买了两床被面,就怕比不上你原来的好。"金钟儿板着脸道:"净瞎花钱,买这些做什么?"如玉忙说:"不值什么,统共不到十两银子。"金钟儿嗔道:"便是一两也不该花!你要存着赔补的心思,那可就没意思了。"说着却忍不住展开被面细看。但见那云霞般的锦缎光华灿烂,顿时眉开眼笑:"既然你一片心意,我拿去给爹娘瞧瞧,也叫他们知道你的好。"说罢喜滋滋地抱着料子出去了。

打这以后,郑家上下对如玉越发亲热。萧麻子也常来作陪。又住了四天,如玉才回泰安。临走给郑三留下十六两银子,跟金钟儿约好归期。

回到泰安跟苗秃子一合计,花了三百六十两银子把那宅子买下来。搬家的事全交给韩思敬和张华打理。又帮苗秃子出了三十两银子,在骡马市附近也租了几间房。

两人刚安顿停当,就急吼吼地往试马坡跑。从此如玉和金钟儿如胶似漆,整天你侬我侬,说的都是婚嫁之事。苗秃子和玉磬儿日久生情,也打得火热。其实玉磬儿是怕闲着无聊,偶尔也给苗秃子灌些迷魂汤。这秃子哪经得住这个?天天拼命捯饬自己,又是洗脸刷牙,又是穿绸袍蹬新靴,心里美得冒泡。虽说如玉替他垫了一半嫖资,他还是花了六七十两银子。

后来这秃子又撺掇如玉借给萧麻子五十两,说是借他的势力镇住试马坡的地痞,不许他们骚扰郑家。再让如玉借给郑三八十两,立了借据,他和萧麻子做保人。借据上写着有钱就还,不限日期。如玉还不断给金钟儿打首饰、做衣裳。连嫖资带日常开销,银子像流水似的往外淌。原本一千四百两的卖房钱,转眼就剩七百多两了。

有人给如玉说亲,他不但一口回绝,还要摆张臭脸。一门心思要赎金钟儿从良。可郑三开口就要八百两,少一个子儿都不行。萧麻子和苗秃子假装说和,把价钱压到五百两,郑三老婆还是咬死不松口。为这事金钟儿跟父母大吵过好几回,有次差点把头发绞了。后来她娘答应明年准她赎身,这才消停。

温如玉见金钟儿这般情意,越发昏了头,直玩到母亲去世两周年,才回家祭扫。刚要去坟上磕头,忽然闹起痢疾来,一天跑十几趟茅房。想起母亲就是得痢疾死的,吓得他日夜服药,恨不得立刻痊愈。

这天苗秃子从试马坡来探病,提着几样点心说:"金姐见你久不去,整天眼泪汪汪地追着我问。我又不知道你闹痢疾,只好支吾过去。这些日子她都瘦了一圈儿,要是知道你病着,怕不要吓掉半条命?二月二十三是她娘五十整寿,满打满算只剩七八天了。我肯定要亲自去贺寿的。你就算去不了,也该备份礼才像话。"

如玉揉了揉肚子,叹气道:"这几日拉肚子总算好些了,可还是不得劲。等二十三那日,想必就能大好了。就算到那时还不见好,我亲自去给他老人家补过寿辰就是。不过要带些薄礼去,就怕老人家嫌我见外。老话说得好,有心拜年,寒食节去也不算晚。"

苗秃子拍着大腿直笑:"还是温大爷想得通透,这话说到点子上了,比我们这些粗人强多了。"

打那以后,两人天天坐在一处闲话。转眼到了十一那天,如玉的痢疾还没止住,苗秃子却来辞行。如玉拉着他的手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,苗秃子挤眉弄眼道:"您放心,我这一回去,保管金姐连夜派人来探望您。"

等苗秃子走后,如玉这痢疾拖到二十八九才见好。算算日子,苗秃子已经走了半月有余,想着他们不知在试马坡玩得多快活,便亲自去绸缎庄挑了件红青缎子的氅衣料子,又选了鱼白色的裙料,备下六样水礼,另添了寿烛寿酒,雇人挑着担子,与张华一道乘车往试马坡去。

刚进院门,就见六七个穿绸裹缎的家丁模样汉子,大喇喇坐在条凳上闲磕牙。见如玉进来,个个鼻孔朝天,爱答不理。金钟儿屋里传来阵阵说笑声,郑三从南屋迎出来,瞧见挑夫担着礼物,忙堆笑道:"温大爷来啦!听说您身子不爽利,急得我们要派人去瞧,偏生家里忙得脚不沾地。您先往东院亭子里坐坐?"

如玉指着那些家丁问:"这些是哪路神仙?"

郑三搓着手道:"您先歇着,容小的慢慢禀告。"又见挑夫卸下担子,连忙作揖:"劳大爷破费,小的这就叫人收拾。"

待如玉在亭中坐定,郑三却不敢坐。如玉摆手道:"咱们老相识了,坐着说话。"郑三哈着腰道:"小的站着回话自在。方才您问院里那些人,说起来真叫人无可奈何。本月十四后晌,太原府何知府的公子路过,听说金钟儿的名头,非要来见识。我们这等人家哪敢推辞?谁知那何公子一见金钟儿就挪不动步,金钟儿起初死活不依,还是我们老两口好说歹说......"

正说着,忽听得苗秃子和萧麻子嘻嘻哈哈走来。两人一见面就嚷:"温大爷怎么才来?"如玉苦笑道:"这痢疾拖到二十七才见好。"萧麻子挤眉弄眼:"您在家养病倒清闲,可知金姐想您想得肝肠寸断?"如玉一惊:"她病了?"萧麻子哈哈大笑:"病倒没有,就是相思病犯得厉害。"

三人说笑间,郑三告退去招呼下人。如玉四下张望:"金姐怎么不见?莫不是陪着新欢抽不开身?"苗秃子急得直摆手:"您可冤死她了!方才听说您来,欢喜得打翻了茶盏。只是那何公子话多,一时脱不开身。"

正说着,玉磬儿扭着腰肢过来,亲亲热热问了半天病情。又等了许久,才见金钟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走来,远远笑道:"可算来了?"如玉佯装生气:"我病得死去活来,你倒连个信儿都不捎。"金钟儿抿嘴一笑:"苗三爷不是说过了?痢疾能有多大碍。"

萧麻子见状,拉着苗秃子起身:"你们说体己话,我们前头陪何公子去。"玉磬儿也跟着走了。

亭子里就剩他俩时,如玉酸溜溜道:"恭喜你得了个如意郎君。"金钟儿别过脸:"我哪来什么如意郎君。"如玉追问那何公子为人如何,金钟儿只淡淡道:"还过得去。"

"我今儿专程来了,你待如何安置我?"如玉半真半假地问。金钟儿突然红了眼圈:"我不过是磨道里的驴,任人使唤罢了。"说着就要走:"您还没用饭吧?我去厨房瞧瞧。"

如玉拉住她:"急什么,让你爹张罗就是。"可金钟儿甩开手:"我去去就回。"这一去竟再不见人影。

如玉在亭子里踱来踱去,日头都偏西了,忍不住嘀咕:"这老金热个饭怎么热到天边去了?连苗秃子也不见踪影,真是荒唐透顶!"

温如玉正琢磨着心事呢,忽然看见萧麻子和苗秃子一前一后走过来。萧麻子挤眉弄眼地笑道:"何公子听说温大爷来了,非要请您过去见见。"

如玉摆摆手:"我就不去了吧,正要回家呢。"

萧麻子拍着大腿哈哈大笑:"哎哟我的温大爷,您要回家怎么不早说?这会儿人家饭菜都备齐了,连住处都给您安排妥当了,您还往哪儿去?难不成这大半夜的还要去住店?"

苗秃子也凑过来帮腔:"何公子年纪轻轻,待人可和气了。您去见见总没坏处,保不齐往后还有用得着人家的地方呢。"

如玉还是摇头。正推辞着,郑三也颠颠儿地跑来相请。没法子,只得跟着往前院走。

何公子一见如玉进来,赶紧起身相迎。两人客客气气地行礼落座,你推我让了半天。最后何公子坐了客位,如玉在对面临席,其他人分坐两旁。如玉偷眼打量这位何公子,只见他生得眉清目秀,举止文雅,心里咯噔一下:"原以为就是个有钱人家的纨绔,没想到竟是个俊俏人物!该不会是我的劲敌吧?"转念又安慰自己:"金钟儿跟我什么交情?断不会变心的。"

这时何公子开口道:"久仰大名,今日能在青楼得见,真是三生有幸啊!"

如玉忙摆手:"在下不过是个粗人,哪当得起公子这般抬爱。"

丫鬟端上茶来。如玉留心观察,发现金钟儿那双眼睛总往何公子身上瞟,心里顿时像堵了块石头。郑三进来张罗:"温大爷,就在这儿用饭吧?"

下人忙着摆桌斟酒。何公子坐左边上首,如玉在右边,萧麻子、苗秃子坐一侧,金钟儿、玉磬儿坐另一侧。六个人推杯换盏,说说笑笑。萧麻子和苗秃子互相打趣,逗得满桌哄笑。上的菜比平时丰盛许多,大盘小碟流水似的往上端。

如玉心里犯嘀咕:"莫不是看我带了寿礼来?"天色渐暗,郑三命人点起蜡烛。刚撤下饭菜,又摆上十六个精巧果碟。如玉越看越不是滋味:"我在他家花了那么多银子,从没见这么排场过。这分明是招待何公子的。"更让他窝火的是,金钟儿一个劲儿跟何公子眉来眼去,对自己爱答不理。反倒是何公子,对金钟儿若即若离。那金钟儿却像着了魔似的,一会儿跟何公子说悄悄话,一会儿掩嘴娇笑,一会儿又高声跟苗秃子斗嘴,卖弄风情。如玉看在眼里,气得肝疼。

酒过三巡,何公子忽然对如玉拱手:"小弟有句话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我在这儿住了几日,实在过意不去。您和金姑娘久别重逢,正该好好叙叙。我和随从随便找个地方将就就行。"

如玉刚要推辞,萧麻子就插嘴道:"我们温大爷可不是贪花恋柳的人。再说金姑娘近在咫尺,随时都能相见。倒是公子您难得出来一趟,就别客气了。"

如玉只得顺着说:"萧兄说得是。况且今日是来给金妈妈补寿的,我这身子骨也不好..."

何公子诚恳地说:"小弟虽年轻,却不是贪杯好色之徒。实在是敬重温兄为人。若能承让,我还能多住几日讨教。否则明早就告辞了。"

金钟儿急忙给苗秃子使眼色。苗秃子会意,笑嘻嘻道:"玉磬儿可惦记温大爷好久了,今晚就让给你吧?"

玉磬儿啐道:"就怕我没这个福分!"

萧麻子打趣:"可不是嘛,这大半年你连个像样的客人都没接。嫌我老,今晚温大爷肯赏脸,真是你的造化!"

众人你一言我一语,如玉始终以身体不适推脱。最后萧麻子叫来郑三,硬是安排如玉和张华住后院。

撤席后,大家簇拥着何公子去金钟儿房里喝茶。如玉一眼看见自己上月买的锦缎被褥,已经做好铺在床上,竟是先给何公子享用,气得直咬牙。猛抬头又看见墙上新贴了首诗,落款是"渤海何士鹤",最后两句写着:"与君喜定终身约,嫁得何郎胜阮郎"。

看到"嫁得何郎胜阮郎"这句,如玉只觉得一股酸气直冲脑门。再看金钟儿,满心满眼都是何公子,对自己连个正眼都没有。实在坐不住了,起身告辞。众人又跟着到如玉房里闲扯半天,这才各自散去。

如玉和张华同住一屋,对着盏孤灯翻来覆去睡不着。一会儿想起从前富贵日子,一会儿哀叹如今落魄;一会儿琢磨何公子年轻俊美,随从个个趾高气扬;一会儿看看脚下鼾声如雷的张华,更觉寒酸。恨自己拿不出几千两银子跟何公子比阔,又怨年纪大了比不过人家青春年少。想到萧麻子、苗秃子处处帮何公子说话,更是心寒。后悔平日接济苗秃,借钱给萧麻子,如今反被他们戏弄。这世态炎凉,实在咽不下这口气。

胡思乱想间,竟巴不得何公子今晚暴病身亡。又恨金钟儿翻脸无情,白在她身上花了那么多银子。越想越气,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。躺着难受,坐着也难受。听见张华打起呼噜,索性披衣起身,蹑手蹑脚走到东窗下偷听。

那屋里头传来一阵阵颠鸾倒凤的动静,淫声浪语简直不堪入耳。他攥着拳头往自己心口捶了好几下,耷拉着脑袋回到房里,一头栽进被窝里嘟囔:"算了算了,明儿个天不亮我就回家去。眼不见为净!"

翻来覆去半晌,又自我宽慰道:"横竖我和她又不是正经夫妻,何必自寻烦恼?不如睡个安稳觉。"话虽这么说,心里却像猫抓似的难受,瞪着眼睛直到鸡叫头遍。天蒙蒙亮时才迷糊过去。

日上三竿时分,忽然觉得被窝里探进一只温软的手。他猛地睁眼,只见金钟儿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床边,笑得像朵解语花。如玉瞥了一眼,闷声不响又闭上眼。金钟儿左手抚着他心口,右手勾住他脖子娇声道:"你别瞎琢磨。我爹娘指着这门户吃饭,我也是没法子。那等冤大头不宰他几刀,难道还便宜了别人?横竖省得花你的银子。你在风月场里混这些年,这里头的门道还不明白?"

说着就把香舌往他嘴里送,搅得如玉终于绷不住笑出声:"别闹,我真有正经事要办,谁知竟睡到这时候。"

金钟儿立刻戳穿他:"什么正经事?不就是想躲回泰安,这辈子都不见我么?你那点心思我早看透了,亏你狠得下心!"

两人正脸贴脸说着私房话,地上突然炸雷似的一声吼,吓得他们差点跳起来。定睛一看,原来是苗秃子叉腰站着,挤眉弄眼道:"小两口说什么体己话呢?也分我半句听听。"

金钟儿撇嘴道:"人家今儿要回泰安呢。"

苗秃子倒吸凉气,鼻孔里哼出怪声:"好个薄情郎!人家大老远来给你贺寿,老两口天没亮就张罗酒席谢你,你倒抬腿就要走?"

如玉扯着衣角道:"家里真有急事。"

苗秃子凑近压低嗓子:"不就是为着何家那小子么?那可是个肥羊,你该帮着金姐宰一刀才是。"

如玉别过脸去:"她赚不赚钱与我何干?我只求早些脱身,何必在这儿讨人嫌?"

苗秃子立刻跳脚:"这话说的,连我也捎带进去了!"

金钟儿冷笑一声,趁机溜出去寻何公子了。

这真是: 织女另寻新欢去,牛郎空对旧星河。 酒肉朋友皆反目,世态炎凉最伤人。

原文言文

  寿虔婆浪子吃陈醋 伴张华嫖客守空房

  词曰:
  平康姊妹最无情,势利太分明。刘郎弃,阮郎迎。
  相对气难平,长叹守孤檠,睡难成。千般恩爱寄高岑,自沉吟。
  ——右调《桃花水》。

  且说于冰扶了连、金二人,到玉屋洞外,落下云头。不换道:“此刻的心才是我的了。好冷!好冷!”

  城璧叫门,不邪出来跪接。连、金二人见不邪童颜鹤发,道衣丝绦,竟是一得道全真,那里有半点猴相?三人坐在石堂内。于冰向不邪道:“这是你连、金二位师叔,可过来拜见。”

  不邪下拜。城璧、不换,亦跪拜相还。于冰又着排设香案,把火龙真人赐的衣包放在正面,大拜了四拜。打开观看,内有九瓣莲花束发金冠一顶,天青火浣布袍一件,通天犀发簪一根,碧色芙蓉根丝绦一条,墨青桃丝靴一双。于冰拜罢,即穿带起来。人才原本齐整,又兼服饰精美,真是瑶台玉宇的金仙。城璧等各欣羡不已,说道:“大哥既改换道服,我们不知改的改不得?”

  于冰道:“既已出家,有何不可?”

  又向不邪道:“可将要紧应用法术,传与你二位师叔些。我此刻去江西走遭,大要得数月方回。”

  不邪等送出洞外,凌空去了。

  再说温如玉,自于冰那晚用花瓶替换的遁去,将金钟儿被褥全湿,次日暗中吩咐张华,推往泰安请苗秃子,着他买锦缎被褥面二件,速速的送来。

  过了三四天,张华回来,买了五彩水纹块式博古图锦缎被料一件,又天青地织金喜相逢蝴蝶褥料一件,呈与如玉过目,说道:“这都是苗三爷买的,共费了九两八钱银子。住房也寻下了。苗三爷还领小的去看了看,前后两进院子,也有三间庭屋。木石虽小些,房子到都是半新的。在城西门内,骡马市儿左边,坐北朝南的门楼,内外共房二十八间。房后有一大水坑。苗三爷说,若典他的,只要二百两;买他的,要三百八十两。又着说与大爷,或典或买,快去商议,这房子还像个局面;迟几天,人家就买了。还与大爷有书字。”

  取出递与如玉。如玉看了问道:“苗三爷的住房寻下了没有?”

  张华道:“苗三爷没有说起。”

  如玉道:“明日绝早的收拾行李,我好回去,你今日雇便一辆车子方好。”

  张华道:“小的就是坐车来的。”

  张华方才出去,金钟儿旋即走来。如玉道:“我与你买了两件被褥料,你看看。到只怕不如你的好。”

  金钟儿也不看,先作色道:“这都是胡做作,何苦又费这些银子?”

  如玉道:“没多的,不过十两上下。”

  金钟儿道:“就是一两也不该。你若和我存起赔垫东西的心来,就不成事了。”

  说着,又伸手将被褥料打开观看。见织的云锦灿烂,耀目夺睛,不由的笑逐颜开道:“既承你的情买来,我拿去着我爹妈看看,着他们也知道你这番意思。”

  说着,笑嘻嘻的拿出去了。自此一家儿待温如玉分外亲切。萧麻子时来陪伴。又留恋了四天,方回泰安去。临行与郑三留了十六两银子。与金钟叮定归期。

  到泰安和苗秃相商,用三百六十两银子,将房子买下。搬房的事,他也无心照料,都交与两个家人韩思敬和张华办理。

  又帮了苗秃三十两银子,也在这骡马市左近,寻了几间住房。

  两人略安顿了安顿,便一齐往试马坡来。自此后来来往往,日无宁贴,和金钟儿热的和火炭一般。逐日家讲论的,都是你娶我嫁,盟山誓海的话。苗秃子与王磐儿,相交日久,不由的也单热起来。皆因玉磬儿没多的相交,省得闲在家内,只得也与苗秃几句锥心刺骨的假屁吃。这秃子那里经受得起?他每日也要舍命的洗脸、刷牙,穿绸袍子,两三双家买新缎靴,心眼儿上都存的是俏脾。饶如玉与他垫着一半嫖钱,他还耗去了六七十两。又说合着教如玉借与萧麻子五十两,藉仗他的汉子,镇压试马坡的光棍,不许入郑三家门。又着如玉借与郑三八十两,立了借契,他和萧麻子做中见人。契上写的银便即还,不拘年月。又与金钟儿打首饰,做衣服。连嫖钱偿格并自己家中用度,真水也似的一股往外直流。将房价银一千四百两,止剩下七百多的了。凡人家与他说亲事,不依允也还罢了,他还要以极怒的眉目拒绝。一心只要从良金钟儿。郑三要八百两,少一两也不肯依。因此再讲不妥。萧麻和苗秃也替如玉在郑三家两口子面前假为作合。出到五百两,郑三家老婆总不改口。金钟儿为此事,与他父母也大嚷过几次,几乎把头发剪了。他母亲再四安慰,许到明年准行,金钟儿方不吵闹了。

  温如玉看见这种情意,越发热的天昏地暗,直嫖到黎氏的二周年,方才回家料理祭祖,去坟上磕了头回家。正要雇车到试马坡去,不意走起痢来,每天十数次不止。他因黎氏是痢疾丧命,心上甚是害怕,日夜服药,恨不得一刻便好。一日,苗秃子从试马坡来,听得如玉患病,买了几样吃食东西相看,说道:“金姐见你许久不去,终日里愁眉泪眼,不住的只问我。我又不知你走痢,只得含糊答应。他这几天,也瘦了好些。若再知道你害病,怕孩子的小命儿吓不杀。这二月二十三日,是他母亲的五十整寿,屈指只留下七八天了。我是定要亲自送礼祝寿去的。你就不能亲自去,也该与他带一分礼,方觉得情面上好看。”

  如玉道:“我这几天,遍数略少些;到二十三日,也就好了。即或不好,我将来亲去,与他补祝罢。稍带着礼去,到只怕不是老人家意思。俗言有心拜年,总到寒食也不迟。”

  苗秃子道:“你说的中窍,想出来就高我们几分。”

  自此两人日日坐谈。

  到了十一日,如玉的痢还不止,苗秃子告别。如玉又嘱托了许多话,苗秃道:“我这一去,管保金姐连夜打发人听望你来。”

  苗秃去后,如玉的痢疾到二十七八才好起来。又见苗秃已去了半月,想着他们不知如何快乐,于是亲到缎局内,买了一件红青缎氅料,一件鱼白缎裙料,又备办了六色水礼,外添寿烛、寿酒,雇人担上,同张华坐车,向试马坡来。

  一入了门,见院中有六七个穿绸缎的人,却都是家丁打扮,在两条板凳上坐着闲谈。见如玉人来,都大模大样的不理论。

  又听得金钟儿房内,有人说笑。郑三从南房内出来,见如玉着人担着礼物,笑说道:“温大爷来了。听得说大爷欠安,急得要打发人去看望,家中偏又忙。大爷且请到东院亭子上坐坐。”

  如玉道:“这些人都是那里的?”

  郑三道:“到亭子上,我与大爷细说。”

  如玉指着挑夫说道:“这是我与你老伴儿带的寿礼,你可看看收的去。”

  郑三道:“又着大爷费心赏赐,小的自有措置。”

  让如玉到亭子上坐下。如玉道:“你也坐下说话。不必拘形迹。”

  郑三道:“小的站着说罢。大爷适才问院里那几个人,说起来真是教人无可如何的事。本月十四日午后,是现任山西太原府的公子,姓何,讳士鹤,就是武定府人,带领许多家人,系从京中办事后回乡走走。此番是与本省巡抚大人说话。在济南听得人说,有个金钟儿,是名妓,因此寻来,到小的家要看看。小的一个乐户人家,焉敢不支应?只得请到庭上,与金钟儿相见。谁想他一见就中意,死也不肯走。金钟儿死也不接他。到是小的两口子、看事势脸面上都下不来,费了无限唇舌,金儿方肯依允。适才院里那些人,都是跟随他的。将几间房子,也住满了。”

  如玉道:“这个何妨?大家马儿大家骑。你开着这个门儿,就只得像这样酬应。但不知这姓何的有多少年纪?”

  郑三道:“人还年青哩,才二十岁了。”

  如玉道:“人才何如?”

  郑三道:“小的看得甚好。小的女儿却看不上眼,凡事都是是假情面。”

  正说着,只见苗秃、萧麻子大笑着走来。同到亭子上,两人齐说道:“为何如今才来?”

  如玉道:“贱恙到二十七日才好些,所以耽延到如今。”

  萧麻子笑道。“温大爷止知在家中养病,就不管金姐死活了?”

  如玉着惊道:“敢是他也害病么?”

  萧麻子道:“他到也没病,不过是想念你。”

  如玉笑了。三人坐下。

  郑三道:“小的照看大爷的人去。”说毕去了。

  如玉道:“怎么不见金姐?想是陪着新客人,没功夫来。”

  苗秃道:“你不可冤枉人家,他听得你来,就打了个大失惊。只因客人的话多,拉扯不断,管情也就来呀。”

  如玉道:“你这秃小,怎么就住这些时?也不回家走走。”

  苗秃笑道:“我住解说不来。”

  原来这何士鹤,果然是太原府知府何栋的长子。在任七八年,赚了五六万两,着何士鹤入都,走动锦衣卫陆炳的门路。

  着写字嘱托巡抚,题升冀宁道。又着他到本省巡抚处,亲自送礼禀安。他路上闻得金钟儿名头,算省城左近好些的名妓,因此他寻到试马坡。与金钟儿一见,便彼此留恋。何公子又生得眉目清秀,态度安详,虽是个少年孩子,却大有机械变诈,透达世故人情。只两三天,把一个金钟弄的随手而转,将爱如玉的一片诚心,都全归在他一人身上。行事又会大方,住了三天,就与了郑三三十两。见萧麻、苗秃会帮衬,便满口许着带到任里去办事,因此他两个日夜趋奉,时时刻刻赶着凑趣不迭,都想着要从山西发发财。

  少刻,玉磬儿笑容满面的走来,到如玉面前,问候了一会痢疾病的活,方才坐下。语言间比素常亲热三四倍。待了好半晌,方见金钟儿打扮的粉妆玉琢,分花拂柳而来。到了亭子上,笑向如玉道:“你来了么?”

  如玉道:“我病了一场,几至伤了性命。你也不着人看看我。”

  金钟儿道:“苗三爷也曾说过。我想一个痢疾病,也到不了什么田地。”

  萧麻子道:“你两个且说几句知心话儿,我和老苗且到前边走走。”

  说罢,两人陪何公子去了。玉磬儿也随着出去。

  如玉笑向金钟道:“你今日得了如意郎君,还没与你贺喜。”

  金钟儿道:“我也没个不如意的人。”

  如玉道:“这姓何的为人何如?”

  金钟儿道:“也罢了。”

  如玉道:“我今日也来了,看你如何打发我。”

  金钟儿把脸一高扬道:“我是磨道中的驴,任凭人家驱使。”又道:“你还没有吃饭,我与你打听饭去。”

  如玉道:“我又不饥,你着急甚么?有你父亲料理就是了。且坐着说话儿。”

  金钟儿道:“我与他说一声去就来。”急急的去了。

  如玉独自在亭子上,走来走去。又待了好半晌,心中诧异道:“怎么这老金听饭去就不来了?连苗秃子也不见,真是荒唐!”

  正鬼念着,见萧、苗二人走来,笑说道:“那何公子听见温大爷到此,一定要请去会会。”

  如玉道:“我不会他罢。我也要回去哩。”

  萧麻子大笑道:“尊驾要回去,就该早些走。此刻人家把上下饭都收抬停妥,住房也议论停当,还走到那里去?难道这时候还要住店不成?”

  苗秃子道:“何公子年少谦和,你不可不见见他。将来有藉仗他处,也未可知。”

  如玉执意不去。又见郑三也来相请,只得走到前庭。

  何公子迎接出来,两人行礼叙坐。如玉让何公子是客,何公子又以如玉年长。讲说了一会,何公子坐了客位,如玉对坐,余人列坐左右。如玉见何公子丰神潇洒,气度端详,像个文雅人儿,心里打稿儿道:“我当这娃子不过有钱有势,谁想生得这般英俊!到只怕是我温如玉的硬对头。”

  又回想道:“金钟儿和我是何等交情!断不至变了心术。”

  只见何公子道:“久切瞻韩,无缘御李。今日青楼中得晤名贤,荣幸何似!”

  如玉道:“小弟樗庸栎材,智昏菽麦。过承奖誉,何以克当?”

  少时茶至。如玉留神看视,见金钟儿一对眼睛,不住的偷看何公子,心上便添了几分不快。郑三入来说道:“温大爷,就在庭上一同用饭罢。”

  打杂的入来安放桌椅,斟起酒来。何公子在左,如玉在右,萧、苗二人在一面,金钟、玉磐在一面。六人坐定,共叙家常。萧、苗二人,互相讥刺,说笑下一堆。端来的茶食,不但比素常丰盛数倍,且大盘大碗,一样样的上起来。

  如玉心内狐疑道:“想是为我带了寿礼来酬情。”不多时,轩车下坠,雾隐前山。郑三拿入许多的蜡烛来,上下安放。饭食才罢,又是十六个碟子,皆奇巧珍品下酒之物,心里说道:“这是款待何公子无疑了。我在他家,来回七八个月,花好几百两银子,也没见他待我这样一次。”腹中甚是抑郁。又见金钟儿与何公子以目送情,不打照自己一眼,到是何公子,疏疏落落,似有若无。偏是这金钟儿,情不自禁,时而与何公子俏语几句,时而含笑低头,时而高声嫩语,与苗秃子争论吃酒的话儿,卖弄聪明。如玉都看在眼内,大是不然。

  六人坐到起更时候,何公子向如玉道:“弟有一言,实出自肺腑,兄毋视为故套。弟在此业已数日,都花占柳之福,享用太过。兄与金卿,素系知己;兼又久别,理应夜叙怀抱。弟与家奴辈,随地皆可安息。未知长兄肯赏此薄面否?”

  如玉正要推辞,只见萧麻子道:“敝乡温大爷,素非登徒子。磨月琢云之兴,亦偶然耳。况相隔咫尺,美人之光,最易亲近。公子上有大人管束,本身又有多少事务;好容易拨冗到此,割爱之说,请勿再言。”

  温如玉道:“弟之所欲言,皆被萧大哥道尽。弟亦无可为辞。但今日实为金姐母亲补寿而来。新愈之躯,亦不敢与孙吴对垒。即公子不在,也定必独宿。”

  何公子道:“弟虽年幼,非酒色人也。因见兄晶莹磊落,正是我辈中人。倘邀屈允,弟尚可以攀龙附凤,多住几天。否则,明早即行矣?”

  金钟儿连忙以眼知会苗秃。苗秃道:“玉姐渴慕温大爷最久,我今日让你受用几天罢?”

  玉磬儿听了笑道:“只怕我福浅命薄,无缘消受。”

  萧麻子笑道:“果然你的命薄,七八个月,总未相与一个有头发的人。我到有头发,你又嫌我老。今晚温大爷光顾,真是你的造化到了?”

  让来让去,如玉总以身子病弱为辞。萧麻子又叫着郑三来,定归如玉同张华在后院住宿。

  顷间,收去杯碟,一齐起身,同送何公子到金钟儿房内吃茶。如玉见他月前买的锦缎被褥料子,已经做成,辉煌灿烂的堆在坑上,先到与何公子试新,心上甚是气悔。猛抬头见正面墙上贴着一幅白绫字条,落的款是“渤海何士鹤题,上写七言律诗一首道:

  宝鼎香浓午夜长,高烧银烛卸残妆。
  情深私语怜幽意,心信盟言欲断肠。
  醉倒鸳鸯云在枕,梦回蝴蝶月盈廊。
  与君喜定终身约,嫁得何郎胜阮郎。

  如玉看到“嫁得何郎胜阮郎”之句,不由的醋心发作。又见金钟儿不住的卖弄风情,将全副精神都用在何公子身上,毫无一点照应到自己,那里还坐得住?随即别了出来。众人又同到温如玉房内,混了一会,方才各归寝所。

  如玉与张华同宿,面对一盏银灯,翻来覆去,那里睡得着?一会儿追念昔日荣华;一会儿悼叹近年的境况;一会儿想着何公子少年美貌,跟随的人都是满身绸缎气昂昂,旁若无人。又低头看了看张华睡在脚下,甚是囚气。此时手内,又拿不出几千两银子,与何公子比试,着亡八家刮目欣羡。又不能小几岁,与何公子争较人才。一会儿又想到萧、苗二人,言言语语都是暗中替何公子用力,将素日的朋情付之流水。又深悔时常帮助苗秃,借与萧麻子银两,如今反受他们的作弄。只这炎凉二字,也咽不下去。想来想去,想的教何公子今晚得一暴病,明早就死在郑三家里,看他们如何摆布。又深恨金钟儿这番冷淡光景,白白的在这麻淫妇身上花了无限的银子,落下这样个下场。思来恨去,弄的心胸鼓胀起来。睡着不好,坐着也不好。再看张华,已经在脚下打呼,悄悄的披了衣服,走到庭屋东窗外窃听。

  只听得他二人驾颠凤倒,艳语淫声,百般难述。自己用拳头在心上打了几下,垂头丧气的回来,睡在被内说道:“罢了,罢了。我明日只绝早回家去罢。眼里不见,到还清净些。”

  又一会,自己开解道:“我又和他不是夫妻,何苦自吃烦恼?不如睡觉养神。”

  嘴里是这样说,不知怎么心里丢不过,睁着两眼,一直醒到鸡叫的时候。及至到天将明,又睡着了。

  睡到次日辰牌时候,觉得被内有一只手儿伸入来,急睁眼看时,却原来是金钟儿,打扮的和花朵儿一般,笑嘻嘻的坐在身傍。如玉看了一眼,也不言语,依就的合眼睡去。金钟儿用左手在他心口上摸索着,用右手搬着如玉的脖项,说道:“你别要心上胡思乱想的,我爹妈开着这个门儿,指着我们吃饭穿衣,我也是无可如何。像这等憨手儿,不弄他的几个钱,又弄谁的?若弄他的几个钱儿,就省下你的几个儿了。你在风月行,不是一年半载的人,什么么骨窍儿你不知道?”

  说着将舌头塞入如玉口内,搅了几搅。如玉那里还忍耐的住?不由的就笑了,说道:“你休鬼弄我,我起来还有正紧事,不料就睡到这时候。”

  金钟儿道:“你的正紧事,不过是绝情断义,要回泰安,一世不与我见面。你那心就和我看见的一样,亏你也忍心想得出来!”

  两人正口对口儿说着,猛听得地下大喝了一声,彼此各吃一惊。看时,却是苗秃子、笑说道:“你夫妻两个,说什么体己话儿?也告诉我一半句。”

  金钟儿道:“他今日要回泰安去哩。”

  苗秃子将舌头一伸,又鼻子里呼出了一声,笑说道:“好走手儿来!人家为你远来送寿礼,心上感激不过,从五更鼓老两口子收拾席面,今日酬谢你,你才说起走的话来了。”

  如玉道:“我家里有事。”

  苗秃子低声道:“你不过为何家那孩子在这里。他原是把肥手儿,你该与金姐帮衬才是。”

  如玉道:“他赚钱不赚钱,我不管他,我只以速走为上,何苦在这里作众人厌恶?”

  苗秃子道:“不好,这话连我也包含着哩。”

  金钟儿冷笑了一声,藉空儿听何公子去了。

  正是:
  织女于今另过河,牛郎此夜奈愁何?
  嫖场契友皆心变,咫尺炎凉恨倍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