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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秋日的风卷着落叶,在街巷里打着旋儿。林岱拖着沉重的步子从牢里出来,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。林春家的女人追在后面,一个劲儿地求他回家。他攥着拳头想:这满城谁不知道我卖了老婆?回去不是自取其辱吗?

可到底架不住再三苦劝,他耷拉着脑袋往家走。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像针似的往耳朵里扎,有人指指点点说:"快看,林相公回来了,待会儿可有好戏看!"家门口挤满了看热闹的人,那顶扎眼的喜轿就停在那儿,红得刺目。

严氏一见丈夫,眼泪就断了线。她强撑着把林岱按在椅子上:"我备了些酒菜,咱们再喝最后一回。"林岱别过脸去:"你都是胡家的人了,还在这儿磨蹭什么?"正说着,胡家两个下人闯进来催逼,严氏突然发了狠:"就是卖人也得等到日落!这房子可没卖给姓胡的!"那两人被噎得说不出话,悻悻退到门外。

严氏抹着泪对丈夫说:"咱们夫妻一场,可惜半路散了。你将来定有出息,只求你来日富贵了,记得把我这把骨头收殓合葬..."林岱突然笑出声来,那笑声比哭还难听:"你都要跟别人走了,还说这些做什么?"

这时候,朱文炜和段诚刚结完账从当铺出来。听见前头吵吵嚷嚷的,段诚拉着主子往人堆里挤。只见个妇人叉着腰从院里出来,尖着嗓子嚷:"既然收了银子还摆什么谱?我这就去请胡大爷来!"说着扭身钻进巷子。

不多时,北边来了个油光满面的胖子,走起路来浑身横肉直颤。他骂骂咧咧地催轿夫抬人,院里却传出个清亮的女声:"哪位是胡监生?"那胖子腆着肚子往前凑。众人这才看清,门里站着个面容憔悴却掩不住秀气的妇人,正是严氏。

她理了理衣襟,不卑不亢地问:"您买我图什么?"胡监生嬉皮笑脸地往前蹭:"娘子这般聪明人,还问这个?"严氏突然挺直腰杆,当着满街的人高声说:"我丈夫欠债是遭人陷害,满城士绅都肯捐助,您身为监生就不能容我们慢慢还钱?若肯成全,我们夫妻生生世世念您的大德!"

那胖子却啐了一口:"少跟我拽文!老子花银子买人天经地义,快上轿!"围观的人群里顿时响起一片唏嘘。严氏突然转身朝院里喊:"相公快来!"门里闪过个魁梧身影又缩了回去。她整了整衣衫,对着门内凄然一笑:"这辈子缘分浅,我在黄泉路上等你。"

话音未落,她突然指着胡监生大骂:"我这些话真是喂了狗!瞧你这副嘴脸,满身铜臭的东西!"说着从袖中抽出把短刀就往脖子上抹。后头有个小伙子眼疾手快去夺,刀刃划得他满手是血。严氏见不成,转头就往门框上撞去,"咚"的一声闷响,鲜血顿时溅了半面墙。

人群炸开了锅,胡监生吓得扭头就跑。林岱冲出来抱起血人似的妻子,幸好那一撞没要了命,只在额上磕出个血窟窿。街坊们七手八脚帮着抬进屋,骂那黑心财主的声音能把房顶掀了。秋风卷着落叶扑簌簌地响,像是也在叹息这世道。

那宋媒婆在门外探头探脑等了半晌,见里头闹不出人命,赶忙一溜烟跑去给胡贡报信。胡贡一听就炸了毛,带着十几个家丁气势汹汹杀回来,站在大门口扯着嗓子嚷:"好哇!昨儿个刚买的人,今儿就敢跟姓林的并排坐着?在我门上撞个包就想糊弄过去?有本事上我家耍威风去!"

朱文炜在人群里看了半天,眼见这事要没完没了。日头正毒,他实在憋不住了,拨开众人上前,对着胡监生作了个揖:"这位兄台,小弟有几句掏心窝子的话,不知当讲不当讲?"

胡监生斜眼打量他:"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,打哪儿来的?"

"小弟河南人士,姓朱,在这儿做点小买卖。"文炜擦了擦额头的汗,"方才看了半天,这妇人心里只装着她丈夫,绝不是贪图富贵的主儿。就算进了贵府的门,怕也消受不起这福分,到头来只怕要闹出人命。依小弟愚见,不如让她丈夫把银子还上,您拿着银子另寻个可心的人儿,岂不两全其美?"

胡监生鼻孔里哼出一声:"净说漂亮话!他要是有银子,还用得着卖老婆?"

"那...小弟借给他如何?"文炜这话一出口,围观的百姓都炸开了锅,纷纷叫好。

胡监生眯起眼睛:"哟嗬,没瞧出来还是个阔主儿,专放人口买卖的印子钱?"

文炜连连摆手:"小弟哪有什么钱,不过是想给两家解个疙瘩。"

胡监生摸着下巴琢磨半天,突然伸出三根手指:"成啊!你要能拿出三百六十五两现银,这人我就不要了!"

人群顿时沸腾起来,七嘴八舌朝屋里喊:"林相公快出来!有天大的好事!"

林岱慌慌张张跑出来,就见众人指着白衣少年嚷嚷:"这位朱客官要替你赎媳妇!"又指指胡监生:"这位爷也开恩答应放人,你两口子能团圆啦!"

林岱却梗着脖子:"我自己的债自己还,哪能连累生人破费?"话音未落,几个闲汉就跳脚骂街:"听听!还给脸不要脸了!"

林岱急得直跺脚:"不是我不识抬举,实在与这位恩公素不相识..."话没说完就被众人打断:"少废话!赶紧给两位爷磕头!"林岱扑通跪倒在地,先给文炜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,又转向胡贡。文炜连忙搀他起来:"胡爷可有买卖字据?"

胡监生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:"白纸黑字写着呢,难不成我强抢民女?"文炜接过一看:"这上头明明只写三百五十两,怎么成了三百六十五两?"

"衙门上下打点不要钱啊?"胡监生理直气壮。围观百姓不干了:"按字据来!"胡监生跳脚骂道:"老子的银子又不是偷来的!"

文炜叹口气:"实不相瞒,小弟身上统共就三百二十六两..."话没说完胡监生就大笑:"做善事还带砍价的?少一个子儿都不行!先把银子亮出来瞧瞧!"

文炜叫小厮段诚捧出银包,胡监生蹲在地上挨个银锭咬过去,拨着算盘珠子道:"成色还凑合。我当初可是十足库平银,加上衙门使费,你还得倒找我五十二两五钱!"

文炜急得直搓手:"我实在拿不出更多了..."正僵持着,人群里突然冒出个穷秀才,跳上台阶振臂高呼:"诸位父老!咱们每人凑个三五十文,积德行善给子孙留条后路啊!"这话像火星子掉进油锅,顿时炸开了花。有掏铜板的,有递碎银的,还有当场脱衣裳典当的。更缺德的是几个地痞,帮人递钱时还偷偷往自己兜里顺几个子儿。

不到半个时辰,林岱跟前堆起座钱山。热心肠的百姓七手八脚清点完毕,扯着嗓子宣布:"统共一万九千三百文钱,外加十一两四钱银子!"

文炜笑着对胡监生拱手:"银钱齐了,请点收。"谁知胡监生突然变卦:"这些破烂钱顶多抵三十两,还差二十多两呢!"话音未落,人群里蹿出条大汉,撸起袖子就骂:"好你个黑心肝的!这钱是乡亲们血汗钱,你也敢克扣?"几个后生跟着起哄要揍人,胡监生吓得直往人堆里钻,嘴上还不饶人:"不给就不给,为个娘们儿值当么!"

这时候又有几个人站出来说道:"这事儿确实是林大嫂做得不对。咱们长话短说,到底还要加多少钱才能了结这事?"

胡监生捋着胡子说:"话得说明白,钱要花在明处。方才林大嫂骂我的话大家都听见了,我这般讨价还价,诸位也该明白其中缘由。这些年我修桥补路,光在各庙里布施的银子就不知多少。诸位都是行善积德之人,难道我就没半点善心?"

说罢招手叫来家中小厮,指着朱文炜拿出的银两和众人凑的钱说:"把这些都带上,连轿子一起抬回去。"又掏出林岱的借据递给朱文炜:"剩下二十多两我也不要了,权当与你一同积个阴德。"

文炜接过借据拱手道谢,转身就塞给林岱。胡监生朝众人团团作揖:"劳烦诸位调解!"几个见他脸上挂不住的,忙打圆场:"到底胡大哥是条好汉!"胡监生干笑两声:"我能有什么好处?不过是在银钱上吃得亏罢了。"说完领着家丁,挺直腰板走了。

林岱扑通跪倒在地,朝着东南北三个方向咚咚磕头:"林某自打欠下官银被追讨,承蒙城里乡绅、商铺各位老爷前后捐助三次。今日又得诸位相助,保全我妻子性命名节。林某无以为报,只有这几个响头......"说着又朝三个方向重重磕下去。爬起来一把拉住朱文炜对众人说:"寒舍只有三间土房,不能款待诸位。想留这位朱恩公吃顿便饭,特向各位说明。"

众人纷纷道:"这是应当的。"又围着文炜问:"敢问恩公大名?"文炜推辞不过,只得说:"在下朱文炜,河南虞城人,在贵省做些小买卖。"众人听了啧啧称奇:"生意人肯舍这般大财,实在难得!"

有人对林岱说:"朱客官可是你头号恩人!"又指着那个跳脚骂人的穷秀才:"这位是带头帮你的。"再指那个要打胡监生的壮汉:"这位是替你抱不平吓退胡监生的。"最后环指众人:"这些都是成全你好事的。还有那位夺刀的,更是尊夫人的救命恩人。要不是他眼疾手快,尊夫人这会儿怕已在城隍庙报到了。今日这事,真是缺一不可啊!"

几个还在骂胡监生的嗤笑道:"咱们乡里再找不出比他更刻薄的了。不过这厮最会看风使舵,见势头不对就学母鸡下蛋——溜得飞快!"众人哄堂大笑,纷纷告辞。

文炜正要走,林岱死活拉着不放,拽进堂屋就喊:"娘子快出来谢恩人!"严氏包着头巾慌忙出来,夫妻俩并排站着,也不作揖行礼,扑通跪下就磕头。文炜赶紧跪在一旁还礼。夫妻俩连磕十几个响头才起身,硬让文炜上座。严氏也不回避,挨着林岱坐下。

林岱把文炜出银相救的事细细说给妻子听。严氏泪眼婆娑:"妾身这条命全仗恩公保全。若我夫妻此生贫贱,只能长叹;倘若有朝一日得遇转机,定当肝脑涂地报答大恩。"文炜连忙摆手:"贤嫂这般刚烈,古今少有。比那哭倒长城的孟姜女、悬梁自尽的烈女更叫人敬佩!"

林岱问道:"恩公现住何处?怎会来到敝乡?"文炜叹道:"家父是金堂县典史朱昱,上月感染风寒过世。今日奉家兄之命来贵乡收账,恰遇贤嫂......"说着突然打住。林岱恍然大悟:"原来是朱大人公子!失敬失敬!"

这时严氏忙着张罗酒菜。文炜原想告辞,林岱死活不放:"寒舍虽简陋,尚有一席之地。明日再会令兄也不迟。"文炜只好让随从段诚去取行李——原来段诚早把行李寄放在东门货铺里。

不多时酒菜备齐,林岱又添了两样荤菜。文炜再三推让上座,林岱正色道:"恩公若再推辞,就是见外了。"席间文炜问起亏空官银的缘由,林岱细细道来。文炜听完问道:"林兄气度不凡,日后是隐居山林,还是另谋出路?"

林岱眼睛一亮:"我有个族伯现任荆州总兵,正打算投奔。只是......"说着摸了摸空荡荡的袖子。文炜会意:"此去水路千里,若缺盘缠,小弟倒有个主意。"林岱忙问何计,文炜说:"随身行李还能典当几两银子。"

林岱仰天大笑:"我林某宁可饿死沟渠,也断不能叫恩公连铺盖都没了!"文炜急得直摆手:"林兄不知,我家尚有田产,先父也留了些积蓄......"说着跑到厢房跟段诚商量。这段诚也是个爽快人:"救人救到底,小的这就去办!"

林岱和严氏赶忙上前阻拦,可那段诚抱着行李,一溜烟就跑没影了。林岱夫妇心里七上八下,三人只得重新落座。文炜搓着手说:"小弟与大哥素不相识,却一见如故。想跟大哥结为生死兄弟,不知您意下如何?"

林岱一听,眼睛都亮了:"这正合我意啊!"

当下就摆起香案。两人跪拜天地,互报生辰,林岱年长做了兄长。文炜又向严氏行礼,认作嫂嫂。这一来,大家更不拘束了,推杯换盏间,情谊越发深厚。正喝着,段诚气喘吁吁跑回来,说典当的东西只换了十四两五钱,都是白花花的银子。文炜接过来,恭恭敬敬捧给林岱。林岱既不推辞,也不道谢,只对段诚点点头:"辛苦你了。"

转头又让林春家的妇人去添酒加菜。三人推心置腹,直到二更天。严氏带着林春家的回西厢房歇息,林岱和文炜在东厢房促膝长谈,竟说到东方发白。段诚在下房睡了一宿。第二天一早,文炜执意要走,林岱夫妇送到大门外,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。才隔了两日,林岱就雇了船,带着严氏和林春家的妇人,直奔荆州去了。

这真是: 小人图利反丢名,君子重名利自来; 不信且看名利事,名来利往总相关。

原文言文

  骂钱奴刎颈全大义 保烈妇倾枕助多金

  词曰:
  蛩声泣露惊秋枕,泪湿鸳鸯衾;立志救夫行,痴中与恨长。
  世事难凭断,竟有雪中炭;夫妇得周全,豪侠千古传!
  ——右调《连环扣》。

  且说林岱出了岱监,正中中想个去处躲避,见林春女人跑来再三苦请,林岱又羞又气,中中想道:“我就不回家去,满城中谁不知我卖了老婆?”

  万无奈何,低了头走,也不和熟识人周旋,一直到自己门前,见喜轿在一边放着,看的人高高下下约百十余人。又听得七言八语说:“林相公来了,少刻我们就要看霸王别姬哩!”

  林岱羞愧之至,分开众人入去。严氏一见,大哭道:“今日是我与你永别之日了!”

  将林岱推得坐下道:“我没间买下些须酒肉,等你来痛饮几杯。”

  林岱道:“你是胡家的人了,喜轿现在门外,你速刻起身,休要乱我怀抱!既有酒肉,你去后我吃罢。”

  正说话间,只见胡监生家两个人入来说道:“林相公也回来了,这是一边过银,一边过人的事体。”

  严氏大怒道:“总去也得到日落时分!人卖与姓胡的,房子没卖与姓胡的,是这样直出直入使不得!”

  胡家人听了,也要发话,想了想,两人各以目示意而出。严氏又哭说道:“我与你夫妻十数年,无福终老,半路割绝;你将来前程远大,必非终于贫贱之人。我只盼望你速速挪移几两盘费,投奔荆州,异日富贵回来,到百年后,你务必收拾我残骨,合葬在一处,我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!”

  林岱呵呵大笑道:“这都是婴儿说梦的梦话!你焉能与我合葬?”

  且不说夫妻话别。再说朱文炜、段诚算还了招钱,刚走到岱东门,见路南里有一二百人围绕着一家门子拥挤看视,又见一个妇人从门内出来,拍手说道:“既然用了人家银子,吃新锅里茶招去就是了,又浪着教请买主胡大爷来说话!”说着往路北一条巷内去了。

  文炜向段诚道:“这必定是我们在招铺中听得那话,我们走罢!”

  段诚道:“天色甚没,回去也是闲着,我们也看看何妨?”

  少刻,只见一个人,挺着胸脯,从北飞忙的走来。但见:

  满面浮油,也会谈忠论孝;一身横肉,惯能惹是招非。目露铜光,遇妇人便做秋波使用;口含钱臭,见寒士常将冷语却除。敬府趋州,硬占绅衿地步;畏强欺弱,假充光棍名头。屡发非分之财,常免应得之祸。

  只见这人走至了门前,骂道:“你这般无用的奴才,为什么不将喜轿抬入去,只管延挨甚么?”

  那几个人道:“新姨娘不肯上轿,我们也没法。”

  段诚见先前去的那妇人,也从北赶来,入门里边去。少刻,从门内走出二十三四岁一个妇人来,风姿甚是秀雅,面色微黄,站在门前,用衣襟拭去了泪痕,高声问道:“那个是监生胡大爷?”

  只见那从北来的人,于人丛中向前摇摆了两步,说道:“小生便是。”

  那妇人道:“你娶我是何意见!”

  胡监生道:“娘子千伶百俐,难道还不知小生的意思么?”

  严氏道:“我夫虽欠官钱,实系仇家作弄,承满城中绅衿士庶并铺户诸位老爷,念我夫主忝系官裔,捐银两次,各助多金,可见恻隐之中,人人皆有。尊驾名列国学,宁无同好,倘开恩格外,容我夫妻苟延岁月,聚首终身,生不能衔草阶下,死亦焚顶九泉。身价银三百五十两,容拙夫按年按月陆续加利拨还,天日在上,谁敢负中!尊驾收子孙之福利,妾夫妇全驴马之余年,德高千古,义振桑梓,想仁人君子,定乐为曲成。如必眷恋媸陋之容,强胁连理,诚恐珠沉玉碎,名利皆非君有。若到那时,人情两妨,徒招通国笑议,未知尊驾以为然否?”

  胡监生道:“娘子虽有许多之乎者也,我一句文墨语不晓得,我只知银子费去,妇人买来。若说‘积德’二字,我何不将三百五十两银子,分散与众贫人,还多道我几个好,也断断不肯都积德在你夫妻两人身上。闲话徒说无益,快上轿走路是正务,我家有许多来友等候吃喜酒哩!”

  此时看的人并听的人越发多了,不下千数,嗟叹者不一而足。只见那妇人掉转头,向门内连连呼唤道:“相公快来!”

  叫了几声,门内走出一条金刚般大汉,看了看众人,随即又闪入门内。那妇人面朝着门内道:“妾以蒲柳之姿,侍枕席九载,实指望夫妻偕老,永效于飞。不意家门多故,反受仕宦之累,非你缘浅,乃妾命薄!我自幼也粗读过几句经史,止知从一而终,从今日以至百年后,妾于白杨青草间候你罢。前途保重,休要想念于我!”

  又指着胡监生骂道:“可惜我几句良言,都送在猪狗耳内!看你这厮,奴头贼眼,满身钱臭,也不象个积阴德、识时务的人!”说罢,从左袖内拉出钢刀一把,如飞的向项下一抹。

  背后有一后生看得真切,一伸手将刀子从肩旁夺去,倒将那后生手指勒破,鲜血淋漓。那妇人大叫了一声,向门上一头触去,摔倒在地,只见血流如注,衣服与地皮皆红。那些看的人齐声一喊,无异轰雷。胡监主见势头不好,忙忙的躲避去了。林岱抱起了严氏,见半身尽是血人。到底妇人家,无甚气力,止是头上碰下个大窟窿,幸身未死。林岱抱入房中,替他收拾。街上看的人,皆极口赞扬烈妇,把胡监生骂得人气全无。

  待了一会,宋媒婆入去打听,见不至于伤命,忙去报知胡贡。胡贡又带来许多人到门前,大嚷道:“怎么,我昨日买的人,今日还敢和姓林的坐着,难道在门上碰了一下子就罢了不成?有本领到我家中施展去来!”

  朱文炜看了多时,见事无收煞。此时中上更忍耐不住,分开了众人,先向胡监生一揖,说道:“小弟有几句冒昧话,未知老长兄许说不许说?”

  胡监生道:“你的语音不同,是那里人氏?”

  文炜道:“小弟河南人,本姓朱,在此地做些小生意;今日路过此地,看得多时。这妇人一中恋他丈夫,断不是个享荣华富贵的人,娶在尊府,他也没福消受,不过终归一死。依小弟主见,不如教他夫主还了这宗银子,让他赎回;老长兄拿着银子,怕寻不出个有才色的妇人来么?”

  胡监生道:“这都是信口胡说!他若有银子,不卖老婆了。”

  文炜道:“小弟借与他何如?”

  众人猛见一白衣少年说出这话,都喝彩起来。

  胡监生道:“不意料你倒有钱,会放卖人口账。”

  文炜道:“小弟能有几个钱,不过是为两家解纷的意思。”

  胡监生想了一会,说道:“也罢了!你若拿出三百六十五两银子来,我就不要他了。”

  众人听了,一片声乱叫道:“林相公快出来!有要紧话说。”

  林岱出来问道:“众位有何见谕?”

  众人道:“今日有两位积阴德的人。”

  指看文炜道:“这位姓朱的客人,情愿替你还胡大爷银子,赎回令夫人。”

  又指着胡监生道:“此位也情愿让他取赎,着你夫妻完聚,岂不是两个积阴德人么?”

  林岱道:“我有银交银,无银交人,怎好累及旁人代赎?”

  众人中有几个大嚷道:“你们听么,他倒硬起来了!”

  林岱连忙接说道:“不是我敢硬,只因与此位从未一面,中上过不去!”

  众人道:“你不世故罢,你只快快的与他二位叩头。”

  林岱急忙扒倒,先与文炜叩谢,后与胡贡叩谢。朱文炜扶起道:“胡大爷可有约契么?”

  胡监生道:“若无约契,我倒是霸娶良人妻女了。”

  随将约契从身旁取出,递与文炜看。文炜道:“约上止有三百五十两,怎么说是三百六十五两?”

  胡监生道:“衙门中上下使费,难道不是钱么?”

  众人齐说道:“只以纸上为凭罢!”

  胡监生道:“我的银子,又不是做贼偷来的。”

  文炜道:“不但这十五两分外银子,就是正数,还要奉恳。”

  胡监生道:“你是积阴功人,怎么下起‘恳’字来了?”

  文炜道:“小弟身边实止有三百二十六两,意欲与老兄同做这件好事,让几十两何如?”

  胡监生大笑道:“我只准你赎回去,就是天大的好事,三百六十五两,少一两也不能!你且取出银子来我看!”

  文炜向段诚要来,胡监生蹲在地下,打开都细细的看了,说道:“你这银子,成色也还将就去得。我原是十足纹银上库,又是库秤,除本银三百六十五两外,通行加算,你还该找我五十二两五钱,方得完结,还得同到钱辅中秤兑。”

  文炜道:“我止有此银,这却怎处?”

  众人道:“你别处就不能凑兑些么?”

  文炜道:“我多的出了,少的到肯惜费?我又是异乡人,谁肯借与我!”

  胡监生道:“如此说,人还是我的。”

  内中一人高叫道:“我是真正一穷秀才,通国皆知;众位人千人万,就没一个尚义的,与自己子孙留点地步!如今事已垂成,岂可因这几十两银子,又着他夫妻拆散?帮助不拘三钱二钱,一两二两,就是三十文五十文,此刻积点阴德,一文可抵百文,一两可抵十两!”

  话才说完,大众齐和了一声,道:“我们都愿帮助。”

  一言甫毕,有掏出银子来的,有拿出钱来的,有因人多挤不到眼前,烦人以次转递的,三五十文以至三五百文,三五钱以至三二两不等;还有那些丧良无耻的贼子,替人传递,自己偷入私枕的;还有一时无现银钱,或脱衣典当,或向铺户借贷,你来我去,乱跑着交送的。没有半个时辰,银子和钱在林岱面前,堆下许多。众人又七手八脚查点数目。须臾,将银钱秤数清楚,一人高声向众大叫道:“承众位与子孙积福,做此好事,钱已有了一万九千三百余文,银子共十一两四钱有零,这件事成就了!”

  朱文炜笑向胡监生道:“银钱俱在此,祈老长兄查收,可将卖契还我。”

  胡监生道:“你真是少年没中肝、没耳朵的人!我前曾说过,连库平并衙门中使费,通共该找我五十二两五钱。象这钱我就没的说,这十两银子,九二三的也有,九五六的也有,内中还有顶银和铜一样的东西,将银钱合在一处,才算添了三十两,还少二十多两,怎你便和我要起卖契来?”

  猛见人丛中一人大声说道:“胡监生!你少掂斤播两!这银钱是大众做好事的,你当是朱客人银钱任你瞎嚼么?且莫说你在衙门中使费了十五两,你便使费了一千五百两,这是你走动衙门,不安分的事体,你还敢对众数念出来。我倒要问你:这使费是官吃了,还是书办衙役吃了?”

  说着,揎拳拽袖向胡监生扑来。又听得有几个道:“我们大家打这刻薄狗攘的!”

  胡监生急忙向人丛中一退,笑说道:“老哥不必动怒,就全不与我,这几两银子也有限的。我原为林大嫂张口就骂我。”

  又有几个人道:“这果然是林大嫂不是处。长话短说罢,到底还教加多少,才做个了结哩?”

  胡监生道:“话要说个明白,钱要丢在响处;今将林大嫂骂我的话说出,我这争多较少,众位自然也明白了。经年家修桥补路,只各庙中布施,也不知上着多少;众位都会行善,我就没一点人中?”

  说罢,将家中小厮叫到面前,指着朱文炜银两并众人公摊银钱,道:“你们将此拿上,带同轿子回去。”

  又将林岱约契递与朱文炜,道:“所欠二十多两,我也不着补了,算我与你同做了这件阴功罢。”

  文炜将约契接了,举手道谢,即忙递与林岱。胡监生又向大众一举手,道:“有劳众位调停!”

  内中有几个见他脸上甚是没趣,也便赞扬道:“到底胡大哥是好汉子!”

  胡监生笑应道:“小弟有何好处?不过在钱上吃得亏罢了。”随即领上家人,挺着胸脯走去。

  林岱跪倒地下,朝着东西北三面连连叩头,道:“林某自遭追比官欠后,承本城本乡绅衿士庶,并各处铺中众位老爷,前后捐助三次;今又惠助银钱,成全我房下不至殒命失节,我林某也无以为报,就是这几个穷头。”

  说罢,又向东四北三面复行叩头。扒起来拉住朱文炜向众人道:“舍下只有土房三间,不能遍请诸位老爷,意欲留这位朱恩公吃顿招,理 合向众位老爷表明。”

  众人齐声道:“这是你情理上应该的。”

  又向文炜道:“我们愿闻客人大名。”

  文炜不肯说,众人再三逼问,文炜道:“我叫朱文炜,是河南虞城岱人,在贵省做点些须小生意。”

  众人听了,互相嗟叹曰:“做生意人肯舍这注大财,更是难得!难得!”

  又有几个人道:“相公你要明白,这朱客人是你头一位大恩人!”

  指着吆喝的穷秀才道:“此位是倡率众人帮助你的。”

  又指着要打胡贡的那人道:“这是为你抱不平,吓退胡监生的。”

  又指着大众道:“这都是共成你好事的。还有那位夺刀的,又是你夫人大恩人。假若不是他眼明手快,令夫人此时已在城隍庙挂号了。今日这件事,竟是缺一不可!”

  又有几个骂胡监生的道:“我们乡党中刻薄寡恩,再没有出胡监生之右者。但他善会看风使船,觉得势头有些不顺,他便学母鸡下蛋去了。”

  众人皆大笑,道:“我们散了罢!”

  朱文炜要别去,林岱那里肯依?将文炜拉入堂屋内,叫严氏道:“你快出来拜谢,大恩人来了!”

  严氏没知事妥,感激切骨,包着头连忙出来,与林岱站在一处,男不作揖,女不万福,一齐磕下头去。文炜跪在一旁还礼。夫妻二人磕了十几个头,然后起来,让文炜上坐;严氏也不回避,和林岱坐在下面。林岱将文炜出银代赎话,向严氏细说。

  严氏道:“妾身之命,俱系恩公保留。妾夫妻若贫贱一生,亦惟付之长叹;设或神天鉴宥,少有进步,定必肝脑涂地,仰报大德。”

  文炜道:“老贤嫂高风亮节,古今罕有;较之城崩杞国,环缢华山者更为激烈,使弟辈欣羡佩服之至!”

  林岱道:“恩公下榻何处?端的有何事到敝乡?”

  文炜道:“小弟系金堂岱典史朱讳昱之次子也。弟名文炜,家兄名文魁。家父月前感寒病故,今日系奉家兄命到贵岱敦信里要账,得银三百二十七两。适逢贤嫂捐躯,此系冥冥中定数,真是迟一日不可,没一日亦不可也。”

  林岱道:“原来恩公是邻治父台公子,失吊问之至!”

  又道:“小弟才出囹圄,无物敬长者,幸有贱内粗治杯酌,为生死话别之具。小弟彼时神昏志乱,无意饮食;若咀嚼过没,虽欲留宾,亦无力再为措办矣。”

  严氏忙叫林春女人速速整理。文炜道:“小弟原拟赶赴金堂,今必过却,恐拂尊意。”

  随叫段诚,吩咐道:“你可在招馆中等我,转刻我就回去。”

  林岱道:“尊介且不必去,更望将行李取来,弟与恩公为长夜之谈;寒家虽不能容车马,而立锥之地尚属有余,明天会令兄亦未为晚。”

  文炜方叫段诚将行李取来。原来段诚因文炜看林岱卖妻,已将行李寄顿在东门货铺内;此刻取来,安放在西下房中。少刻酒食齐备,林岱又添买了两样,让文炜居正坐,林岱在左,严氏在右,文炜道:“老贤嫂请尊便,小弟外人,何敢同席?”

  林岱道:“贱内若避嫌,是以世俗待恩公也。”

  文炜复问起亏空官钱缘由,林岱细说了一遍。文炜道:“老兄气宇超群,必不至尘泥轩冕;此后还是株守林泉,或别有趋向?”

  林岱道:“小弟有一族伯,现任荆州总兵官,讳桂芳,弟没晚即欲携家属奔赴,只是枕空如洗,亦索付之无可如何而已!”

  文炜道:“此去水路约一千余里,老兄若无盘费,弟还有一策。”

  林岱道:“恩公又有何策?”

  文炜道:“弟随身行李,尚可典当数金。”

  林岱大笑道:“我林某纵饿死沟渠,安肯做此贪得无厌之事,使恩公衣被俱无!非丈夫之所为也。”

  文炜道:“兄止知其一,未知其二:小弟家乡还有些须田产,先君虽故,亦颇有一二千金私积,小弟何愁无衣无被?若差小价去取,往返徒劳。”

  急忙到下房与段诚说知,段诚道:“救人贵于救到底,小人即刻就去。”

  林岱与严氏走来相阻,段诚抱了行李,飞路而去。林岱夫妇大为不安,三人仍归座位。文炜道:“小弟与兄萍水相逢,即成知己,意欲与兄结为生死弟兄,未知可否?”

  林岱大喜道:“此某之至愿也!”

  随即摆设香案。交拜毕,各叙年齿,林岱为兄,文炜与严氏交拜,认为嫂嫂。这会撇去世套。开怀谈饮,更见亲切。不多时,段诚回来说诸物止当了十四两五钱,俱系白银。文炜接来,双手递与林岱,林岱也不推让,也不道谢,止向段诚道:“着实烦劳你了!”

  又令林春女人打发酒招。三人直坐到二鼓时候,严氏与林春女人归西正房,林岱与文炜在东正房内,整叙谈到天明。段诚在下房安歇。次没,文炜定要起身,林岱夫妇洒泪送出门外。止隔了两天,林岱雇船同严氏、林春女人一齐起身赴荆州去了。

  正是:
  小人利去名亦取,君子名全利亦全;
  不信试将名利看,名名利利岂徒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