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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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不换闻风赠盘费 连城璧拒捕战官军

话说那殷氏劝姜氏改嫁的事儿暂且按下不表。单说这连城璧自从冷于冰离开后,就改名叫张仲彦,每天除了早午两顿在金不换家吃饭,连大门都不出,日夜修炼冷于冰教他的功夫。金不换本就是个不爱交际的人,自从收留了城璧,更是不敢跟外人来往。他得了于冰给的二百两银子,到底是做过买卖的人,不肯让银子白白放着,就买了七八十亩地,又租了几十亩,添了两头牲口。

第二年开春,他雇了个种地的好把式,自己也跟着下地干活,常常天不亮就出门,日头落山才回来。天气热的时候,城璧偶尔也会到郊外乘凉。好在赵家涧就几户人家,没人打听他们的底细,都知道城璧是金不换的表兄,村里男女老少都叫他张表兄,倒也相安无事。

那年鸡泽县大丰收,周围州县收成不好的都来买粮,金不换一转手就赚了三倍利钱。城璧看他经营有道,心里也踏实。不换对这位表兄更是尽心,虽说吃的都是农家饭菜,却处处留意,生怕怠慢了城璧。他还在村里雇了个十四五岁的小厮,专门伺候城璧的茶水饭食,不到日落不许回家。两人处得跟亲兄弟似的。

第二年又是个丰收年,金不换手里攒下了四百多两银子。这世道的人最是势利,见不换有了钱,城里城外说亲的媒婆都快踏破门槛。可因为城璧在家住着,不换把说亲的一概回绝。倒是城璧过意不去,又想着今年于冰可能要来,再三劝不换娶妻生子,好传宗接代。不换被逼得没法子,才定了本县一个被革职的刑房书吏郭崇学的三女儿做续弦。

眼看房子不够住,二月里就动工把院子一分为二,加盖了几间土房。城璧住后院,前院正房收拾成新房,定在三月初二过门。到了那天,郭家的亲戚、赵家涧的邻居,还有铺子里的生意人,都来送礼贺喜。不换在前后院搭了两座席棚招待男客,女客都在屋里。城璧躲不过,只好出来帮着陪客。可他哪看得上这些乡下人?偏生那些村妇不知避讳,见城璧生得高大威猛,都赶着来搭话。城璧硬撑了两天,才算完事。

郭氏过门三天后,不换就让她管家。这妇人倒也勤快,早晚茶饭准备得周到,对城璧更是格外上心。不换心里高兴,觉得娶了个贤内助。可过了一个多月,郭氏见城璧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,饭量又大得惊人,虽说吃的都是素菜粗粮,他一个人能吃三四人的份量,每天还得喝两三斤烧酒。更让她看不惯的是,这么个大男人整天窝在后院,大门不出二门不迈。郭家来人时,不换还特意嘱咐不许打扰城璧,陪客吃饭又多一份开销。这妇人心里渐渐生出厌烦。

其实金不换知道城璧好酒,本该买几坛放在他屋里,偏偏让那小厮每天两次找郭氏要钱买酒。要是郭氏让买兑水的酒,城璧立刻就能尝出来,非要重新换过。这些小事都让郭氏心里不痛快。

有一天,郭氏趁空问不换:"你这表兄来多久了?"

不换答道:"两年多了。"

郭氏脸色变了变,又强笑着问:"他怎么不回家?"

不换说:"他在等一个姓冷的朋友。"

郭氏追问:"要是他那朋友再过两年不来,你打算怎么办?"

不换笑道:"他是我亲表兄,就算姓冷的一辈子不来,我就养他一辈子。"

郭氏脸色又变了,勉强笑着说:"你天天早出晚归在地里受苦,他就算不能干活,也该帮着照看一二。哪有整天坐在家里白吃白喝的理?要是个明白人,心里该过意不去才是。"

不换摆摆手:"他不懂庄稼活。你只管把饭食茶水预备周全就行,别的不用操心。"

郭氏不吭声了。打那以后,她对城璧越来越冷淡。不换多在田里吃饭,以为家里有媳妇照应,也没多留心。哪知道城璧天天吃不饱,酒更是难得喝够,有时连半斤都没有,顶多给个四五两,爱喝不喝的样子。城璧不好跟不换明说,只能在吃饭时沉着脸,拿那小厮撒气。那小厮就在郭氏跟前搬弄是非,故意打碎碗盘说是城璧摔的,还添油加醋说城璧骂她刻薄。郭氏听了更是怀恨在心,知道不换和城璧交情好,嘴上不说,却把饭菜越减越少,后来连酒都不给了。

城璧硬撑着不吭声,怕他们夫妻吵架。想着一走了之,又怕错过今年要来寻他的冷于冰,真是左右为难。

这天也是该着出事。往常不换都要天黑才回家,偏巧这天下大雨没出门。午饭后陪城璧吃了饭,去田里转悠,见庄稼长势喜人,心里高兴,回家让郭氏备酒菜,要和城璧喝两杯。

郭氏见丈夫在家,就拿出两大壶烧酒,两大盘素菜,还有腐乳、酱瓜四样下酒菜。不换见了心里暗想:"冷先生真是托付对了人。我这么个小户人家,天天这般款待,虽说收过二百两银子,也算对得起于冰先生了。"

第二年开春,金不换心里也踏实了,整天和连城璧在后院喝酒谈笑。这天两人喝得痛快,两大壶酒下肚,金不换自己也有半壶进了肚子,喝得东倒西歪才回前院。郭氏见他醉得厉害,赶紧扶他躺下,自己也脱了衣裳陪着。

金不换倒头就睡,半夜口渴要水喝。郭氏端来水,轻声说:"今儿高兴,怎么喝成这样?你那表兄八成也醉了吧?"

"他...没醉。"金不换摇头晃脑地说。

郭氏眼珠一转:"他可曾提起我?骂我没?"

"不...知道。"

郭氏噗嗤笑了:"瞧瞧,睡一觉还说醉话呢。"见他又要睡着,突然提高嗓门:"他今日可说要回家?"

连问几声,金不换恼了:"狗娘养的,让他回哪儿去?"

"你骂谁呢?我是说回他自己家。"

"他...不能回。"

"为啥不能?"

金不换迷迷糊糊嘟囔:"他在山东杀了好多官兵...能去哪儿..."说完又打起呼噜。

郭氏连忙推他:"别睡!说清楚,为啥杀官兵?"见没反应,干脆揪着他耳朵问。

金不换被摇醒,气哼哼道:"救他哥连国玺呗...真他娘麻烦..."说完又睡死过去。

郭氏眼珠滴溜溜转:"他哥叫连国玺,他咋姓张?"

"你管得着...他就爱姓张..."金不换含混不清地嘟囔。

"那你说,他本名叫啥?"

被问急了,金不换突然大喊:"连城璧!"骂骂咧咧又睡过去了。

郭氏牢牢记下这两个名字。第二天照常伺候早饭,等金不换下地干活,她支开小厮,独自进城找她爹郭崇学去了。日落时分才回来,金不换在门口迎着:"去哪儿了?也不说一声。"

郭氏冷着脸进屋,金不换跟进来追问。她突然说:"救你脑袋去了。"

"这...这话从何说起?"金不换摸不着头脑。

郭氏冷笑:"装什么糊涂?夫妻一场,放屁都不该瞒我。"

"我瞒你什么了?"

"还装?待会儿让你明白!"郭氏说着往门外张望,从袖中掏出一张纸。

金不换接过一看,顿时面如土色,手脚直哆嗦。那纸上写着他出首连城璧是山东逃犯的状子。郭氏一把抢回来:"瞧你这怂样!"

"这...这状子递了?谁写的?"金不换声音发颤。

"我爹写的。县太爷说了,连城璧是朝廷通缉的要犯,要趁夜带兵来拿。叫我回来绊住他,二更天官兵就到。"郭氏越说越得意,"亏得我机灵,要不全家都得被你连累!天天供着个杀人犯,还由着他摔碗骂人..."

金不换突然笑了:"好娘子,真是我的贤内助!我这就去买酒,灌醉那厮更稳妥。"说着往后院走,"先去看看他,回头再买酒。"

郭氏喊:"不用买,还剩两壶呢!"

"他那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..."金不换快步来到后院,把郭氏告密的事一五一十说了。

连城璧听完笑了:"你打算怎么办?"

"三十六计走为上。我城里当铺还存着几百两银子,这就去给二哥弄盘缠。"

"我走了,你不得吃官司?"

金不换叹气:"摊上这么个婆娘,认栽了!"说完匆匆出门。

连城璧独自琢磨,忽然笑了:"怪不得这月总吃不饱,原来两口子串通好了。说什么二更天官兵来拿我...我倒要看看是真是假。"

天刚擦黑,不换就急急忙忙跑进来,拉着城璧的袖子直跺脚:"二哥,城门今儿个提前关了,准是在里头调兵呢!我好不容易凑了三十两银子,还是跟关外当铺赊来的。你可千万别走前院,要是让那恶婆娘看见,往后我可没好日子过。后院墙根有张方桌,你踩着翻出去吧!"

说着就从怀里掏出银子往城璧手里塞,急得额头直冒汗。城璧掂了掂银子,忽然咧嘴一笑:"兄弟这份情我领了。不过还有个事儿——这一个月被你媳妇克扣伙食,我肚子还饿着呢。你去弄点酒菜来,吃饱了才好赶路。"

不换急得直拍大腿:"二哥哎!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吃喝?"城璧往墙根一靠,抱着胳膊说:"没酒没肉我就不走。"不换没法子,一溜烟跑去厨房,转眼端来几盘菜一壶酒。

城璧抄起碗就灌,不换在旁边急得直搓手。城璧抹了把嘴:"要真来抓人,有我挡着还能给你腾点空。要是今夜不来,明儿一早我拍拍屁股就走,你慌什么?"不换急得直跺脚:"二哥这话是信不过我啊!我金不换要是说半句假话,天打雷劈!"

"那干脆跟我一块儿走?"城璧眯着眼问。不换苦着脸摇头:"那恶婆娘说县太爷发话了,说你是江洋大盗,没五六百人拿不住。到时候你要走脱了,我准被逮回来。与其那样,还不如现在搏一搏。"

城璧听完点点头,突然把酒碗往地上一摔:"好兄弟!你为我拼命,我倒更不能走了,非得会会这群官差,给你留条活路!"不换急得直拽他袖子:"我这会儿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,二哥你快走吧!"

"要我走也行,你先去前院躲着。"城璧话音未落,不换已经一溜烟跑了。

城璧翻上房顶张望,四下一片漆黑。他又跳下来继续吃喝,直到把盘子舔得锃亮,这才把衣角往腰带里一塞,揣好银子重新上房。忽然看见东边星星点点亮起火把,城璧一拍大腿:"好险冤枉了金老弟!"

眨眼间那火把越来越近,像流星似的往这边窜。城璧一个鹞子翻身落回院里,抡起方桌"咔嚓"折下两条桌腿。再上房时,四周已经亮如白昼,四五百号人正围过来。

这时候不换早被衙役叫去问话。城璧提着桌腿跳进前院,"咣当"一脚踹开郭氏房门。那恶婆娘正哆嗦着往桌底钻,看见城璧吓得舌头都打结:"二、二伯怎么......"话没说完,城璧一桌腿下去,顿时红白四溅。

院子里早站满了衙役,见城璧出来,瓦片石头像冰雹似的砸下来。城璧纵身跃上正房屋顶,桌腿抡得呼呼生风,转眼撂倒四五个。一声虎吼跳下街心,二十多个捕快举着刀枪围上来,被他两条桌腿打得哭爹喊娘,硬生生杀出条血路往北跑。

守备在马上挥着刀大喊"追",衙役们硬着头皮跟上去。城璧突然杀个回马枪,吓得他们屁滚尿流往回窜。守备气得直骂娘,逼着他们又追。城璧心想这么耗到天亮可不行,干脆转身冲进人堆,两条桌腿舞得像风车似的,打得衙役们像秋叶似的乱飞。

忽然看见灯火里有个骑马的指手画脚,城璧一个箭步窜到马前。守备还没反应过来,桌腿已经砸中马头。那马惊得直立起来,把守备摔了个狗吃屎。衙役们慌忙架住桌腿,连拖带拽把守备救走了。

城璧又追出几十步,见他们跑远才转身,却故意不往西北,反而朝东北方向奔去。

这正是: 恶妇替夫设毒计,谁知血溅命归西。 好汉独挡千军马,全为保全金不换。

原文言文

  金不换闻风赠盘费 连城璧拒捕战官军

  词曰:
  十妇九吝,半杯茶恼人吃尽。今朝出首害食客,可怜血溅无情棍。
  守备逃生,官兵远遁。犹欣幸不拖不累,走得干净。

  ——右调《燕覆巢》。

  话说殷氏劝姜氏嫁人,话且不表。再说连城璧,自冷于冰去后,仍改姓名为张仲彦,除早午在金不换家吃饭外,连门也不出,日夜行静中功夫,不敢负于冰指教。金不换本来知交寡少,自留下城璧,越发不敢招惹人往来。又得了于冰二百两银子,他是做过生意的人,也不肯将银子白放在家中,买了七八十亩地,又租了人家几十亩地,添了两个牲口。次年开春,雇了一个极会种地的人,自己也帮着耕耘播种,受田地中苦处,多是早出晚归。城璧逢天气暑热,也有到郊外纳凉的时候。喜得赵家涧只数家人家,无人详究根底,知城璧是金不换表兄,这几家男男女女,也都叫城璧是张表兄,到也相安无事。本年鸡泽县丰收,四外州县,有歉收者都来搬运,金不换一倍获三倍之利。城璧见他营运有效,心上住的甚是适然。不换亦极尽表弟之情,凡一茶一饭,虽是些庄农食物,却处处留心,只怕城璧受了冷落。在本村雇了个十四五岁的小厮,单伺候城璧茶水饭食,日落时才许他回家。相处的和同胞一般。次年又复丰收,金不换手内弄下有四百余两。

  世间人眼皮最薄,见不换有了钱,城里城外,便有许多人要和他结亲。他因城璧在家,凡说亲来的概行打退。到是城璧过意不去,又打算着此年于冰要来,再三劝他娶亲,为保家立后之计。不换被逼不过,方娉定了本县已革刑房郭崇学的第三个女儿为继室。又见房子不够住,从二月动工,将一院分为两院,补盖了几间土房。着城璧在后院居住,前院正房做喜房,看在三月初二日过门。

  到了这日,郭崇学家亲戚并赵家涧邻里,还有些铺中生意人,每人或一百五十文,或二百文、三百文不等,凑来与不换送礼,又有左近老少妇女也来拜贺。不换于前后院搭了两座席棚,预备男客坐,女客都在房内。城璧此时也没个躲避处,还得出来替不换陪客。奈他目中那里看得上这些村夫野妇,又兼乡下妇女不回避人,见城璧长须伟干,相貌堂堂,偏赶着认亲说话。城璧强支了两天,方才罢休。

  自这郭氏过门,回了三朝后,不换便着他主起中馈来。他到也极晓得过日子,于早午茶饭甚是殷勤,待城璧分外周到。

  不换心上着实快活,以为内助得人。过了月余,郭氏见城璧从不说走的话,亦且食肠甚大,虽每天吃的是些素菜素饭,他一人到吃三四人的东西,烧酒每天非二斤即三斤方可。又见城璧若大汉子,和个妇人一样,日日钻在后院,老不出门。郭家有人来,不换又说过,不许与城璧相见,陪伴饮食,不免又多一番支应,因此这妇人心上就嫌厌起来。金不换既知城璧好吃酒,就该与他买一坛或两坛,放在他房内,岂不两便,偏又是那小厮,一天定向妇人要两次钱,买干烧酒。妇人若教买了兑水酒,城璧便动疑是小厮落了钱,定着另换。都是不遂这妇人心意处。

  一日,趁空儿问不换道:“你这表兄到此多少时了?”

  不换道:“二年多了。”

  郭氏听罢,便将面色变了一变,旋即又笑问道:“怎么他也不回家去?”

  不换道:“他等个姓冷的朋友。”

  郭氏道:“假如他这朋友再过二年多不来,你该怎处?”

  不换道:“他是我嫡亲表兄,若姓冷的终身不来,我就和他过到终身罢了。”

  郭氏又不禁失色,复笑说道:“像你这样早出晚归,在田地中受苦,他就不能受苦,也该去帮你照料一二,怎么长久白坐在家中吃酒饭?若是个明白世情的人,心上便该日抱不安。”

  不换笑道:“他那里知道田地中事。你以后不要管,只要天天饮食丰洁,茶酒不缺,就是你的正务。”

  郭氏不言语了,自此后便渐渐将城璧冷淡起来。不换多是在田地中吃饭,总以家中有老婆照管,不甚留心。那知城璧日日止吃个半饱,至于酒,不但二斤三斤,求半斤也是少有的;即或有,不过四两六两之间,是个爱吃不吃的待法。又不好和不换言及,未免早午饭时,脸上带出怒容,多在那伺候的小厮身上发作一二。那小厮便在郭氏前播弄唇舌,屡次将盘碗偷行打破,反说是城璧动怒摔碎的,甚至加些言语,说城璧骂他刻薄。郭氏便大恨怒在心,知不换与城璧契厚,总一字不题,不但将饮食刻减,连酒也没半杯了。如此又苦挨了许久,和不换半字不题,怕弄的他夫妻口舌。欲要告辞远去,打算着冷于冰今年必来,岂不两误。

  这日也是合当有事。每常不换必到天晚时回家,这日因下起大雨来,没有出门。午后陪城璧吃了饭,到田地中去看,见禾苗立刻发变,心上欢喜,回家着郭氏收拾酒菜,与城璧对饮。

  郭氏因丈夫在家,便将干烧酒送出两大壶,又是两大盘素菜,还有腐乳、甜酱瓜等类四碟,作饮酒之资。不换看见,心里说道:“这冷先生真是付托得人。我一个小户人家,日日如此供奉,虽说收过二百两衣食银子,也还不讨愧于冰先生。”

  又深喜郭氏贤仁,快活不过,放量的与城璧大饮笑谈。大约两大壶酒,金不换也有半壶落肚,只吃的前仰后合,方辞归前院。郭氏见不换着实醉了,连忙打发他睡下,自己便脱衣相陪。不换颠倒头就睡着了。睡到二更将尽,不换要水喝,郭氏打发他吃了水,说道:“你今日高兴,怎么吃到这步田地?想是张表兄也醉了。”

  不换摇了几下头道:“他不、不醉。”

  郭氏道:“他可曾说我骂我没有?”

  不换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

  郭氏笑道:“看么,睡了一觉,还说的是酒活。”

  再看不换,已有些迷糊的光景了。于是高声问道:“他今日可说回家去的话没有?”

  连问了几声,不换恨道:“狗攮的,你教他回到那里去?”

  郭氏道:“你好骂,我着他回他家去。”

  不换摇头道:“他不、不不。”

  郭氏道:“他为什么不?”

  不换道:“他去不得。”

  说着又睡着了。郭氏连连推问道:“你莫睡,我问你,他怎么去不得?”

  不换又恨说道:“他在山东杀了多少官兵,去、那里去?”

  郭氏忙问道:“他为什么杀官兵?”

  问了几声,不见回答,原来又睡着了。郭一氏抱住头,连连摇醒,在耳根前问道:“他为什么杀官兵?”

  不换恨命的答道:“他为救他哥哥连国玺。真麻翻狗攮。”

  郭氏道:“他哥哥既叫连国玺,怎么他又姓张?”

  不换道:“你管他,他偏要姓张。”

  郭氏道:“就姓张罢,他叫个连什么?”

  问了几声,不换大声道:“他叫连城璧。”说罢,嘴里胡胡涂涂骂了两句睡去。

  郭氏将两个名字牢记在心,便不再问。次日一字不题,照常的打发吃了早午饭。不换田地中去,郭氏着小厮守门,自己一个入城,请教他父亲郭崇学去了,直到日落时分方回。金不换迎着问道:“你往那里去来,怎么也不通知我?”

  郭氏一声儿不言语,走入房内,不换跟入来又问。郭氏道:“我救你的脑袋去来。”

  不换摸不着头路,忙问道:“这是甚么话?”

  郭氏冷笑:“你到忘了么?我与你既做了夫妻,你就放个屁,也不该瞒我。”

  不换道:“我有什么瞒你处?”

  郭氏道:“你还敢推聋装哑么?少刻教你便见。”

  不换已明白是昨晚醉后失言,笑说道:“你快说,入城做什么去来?”

  郭氏先向门外瞧了瞧,从袖中取出一张字稿儿来,上写道:

  具禀:小的金不换,系本县人,住城外赵家涧,为据实出首事。某年月,有小的表兄连城璧到小的家中,声言穷无所归,求小的代谋生计。小的念亲戚分上,只得容留。屡行盘问,语多支吾。今午大醉,方说出因救伊胞兄连国玺,曾在山东拒敌官军,脱逃至此等语。小的理合亲身赴县密禀,诚恐本县书役盘语,遗漏不便;又防城璧酒醒脱逃。不得已着小的妻房郭氏入城,托妻父郭崇学代禀。其果否在山东拒敌官军,或系醉后乱言,均未敢定。伏祈仁明老爷,速遣役拘拿研讯,俾小的免异日干连,则恩同覆育矣。

  不换看罢,只吓的魂飞魄散,满身乱抖起来。郭氏道:“看囚鬼样。”劈手将字稿儿夺去。

  不换定了定神,问道:“这禀帖是谁写的,可曾递了没有?”

  郭氏道:“是我父亲写的,替你出首。县中老爷叫入内书房,问了端的,吩咐我父亲道:‘这连城璧等,乃山东泰安州劫牢反狱的叛贼,山东久有文书知会,系奉旨遍天下严拿之人,不意他落脚在我治下。你女婿金不换出首甚好,本县还要重重的赏他。但连城璧系有名大盗,非三五百人拿他不倒,此时若会同文武官,万一走露风声,反为不美。不如到定更时,先将城门关闭,然后点齐军役,与他个迅雷不及掩耳,方为稳妥。你可说与你女儿,快快回去,着金不换绊住贼人。交二更时,我同本城守爷俱到。’是这样吩咐。我父亲着和你说,这事关系身家性合,是容情不得,早就该出首。原要亲自来,恐怕露形迹。着我递与你这字稿儿看,你好答应文武官话。你看这事办的好不好?若依你做事,我的性命定被你干连。一个杀人放火的大强盗,经年家养在家中,瞒神卖鬼的谎我,天天酒饭供养的他,还教他使性气,摔盘打碗咒骂我。我姓郭的女儿,岂是受他咒骂的人?”

  金不换将主意一定,笑说道:“你真是个好老婆,强似我百倍。我还顾什么表兄表弟。他的量最大,我此刻且到关外买些酒来,将他吃个烂醉,岂不更稳妥。我这好半晌还未见他,且去和他发个虚,再买酒不迟。”

  郭氏道:“你这就是保全身家的人了。酒不用买,还有两壶在此。”

  不换笑道:“你把他酒量当我么?”

  急忙走入后院内,与城璧子午卯酉,细说了一番。城璧笑道:“依你怎么处?”

  不换道:“千着万着,走为上着。我有几百银子,俱在城内当铺中讨月利,我且去与二哥弄几两盘费来好走。”

  城璧笑道:“我走了,你岂不吃官司么?”

  不换道:“我遭逢下这样恶妇,也就说不得了。”

  说罢,如飞的出去。城璧想了想,又笑道:“怪道月来将我饮食核减,原来是夫妇商通。今见我不肯动身,又想出这样一条来吓我,且说得体面,我去了他自吃官司,又说二更时分有文武官率兵拿我。我到要看个真假,临期再做裁处。”

  等到起更时候,不换忙忙走来,向城璧道:“今日城门此刻就关闭了,必定是在里面点兵。二哥休要多心,我止与你弄来三十两银子,还是向关外货铺、当铺两处借的。二哥从前院走不得,被恶妇看见,将来于我未便,可从这后院墙下,踏上房内那张方桌跳去罢。”

  急急的将银子掏出,放在城璧面前,情态甚是关切。城璧道:“既承老弟美意,我还有句话说。这一月余被弟妇管待,实没吃个饱饭。你将酒饭拿些来,我吃饱了再走。”

  不换连连跌脚道:“我还是怕二哥吃顿酒饭么?只是这是什么事体,什么时候?”

  城璧道:“你几时不与我吃,我几时不走。”

  不换无奈,飞忙去了。少刻将酒饭拿来,摆列在桌上,城璧用碗盛酒大饮,不换在旁催促。城璧道:“他们今夜若来,有我在一刻,实可松宽老弟一步;若今夜不来,只可付之一笑,我定于明早起身就罢了,你慌甚么?”

  不换道:“此话是二哥动意外之疑。我金不换若有半句虚言,立即身首分为两处。”

  城璧道:“既如此,何不与我同走?”

  不换道:“我早已想及于此。曾听得恶妇述知县吩咐的话,言二哥是有名大盗,非五六百人拿不倒。到其间动起手来,二哥或可走脱,我决被拿回。与其那样,就不如我这样死中求生了。”

  城璧将头点了几点道:“老弟既拚命为我,我越发走不得了,必须与官军会会面,将来才解脱得你。”

  不换道:“我此时肉跳心惊,二哥只快走罢。”

  城璧道:“你若着我速走,你可回避在前院。”

  不换忙应道:“我就去。”

  城璧见不换去了,出院来跳在房上,四下一望,毫无动静。

  复跳下房来,照前大饮大嚼,吃的甚饱,始将浑身衣服拽扎起,银子揣在怀中,又跳在房上四下观望。猛见正东上忽隐忽现,有几处灯火,城璧道:“是矣,几屈了金表弟。”

  顷刻间,见那灯火乍高乍低,较前倍明。又一刻,见那灯火如云行电逝般滚来。城璧急忙跳下房,走入房内。他目中早留心下一张方桌,掀翻在地,把四条腿折断,拣了两条长些的拿在手里,复身跳在房上。见四面灯火,照耀如同白昼一般,约有四五百人,渐次合拢了来。

  此时金不换,早被文武官差人叫去问话。城璧提桌腿又跳下房来,大踏步到前院,用手推郭氏门,业经拴闭了,一脚脚开,侧身入去,见郭氏靠着一张桌子,在地下乱战,看见城璧,大惊道:“二伯来……来我房中做……”

  城璧道:“特来了结你。”

  手起一桌腿,打的郭氏脑浆迸裂,倒在一边。急急到院中,见房上四面,已站有四五十人,看见城璧,各喊了一声,砖瓦石块,和雨点般打下。城璧飞身一跃,早到正房屋上,桌腿到处,先放倒四五个。大吼一声,从房上跳到街心,众兵丁捕役,刀枪钩斧,一涌齐上,城璧两条桌腿,疾同风雨,只打翻了二十余人,便闯出重围,一直向北奔去。

  守备在马上,大喝着叫军役追赶。军役等被逼不过,各放胆赶来。城璧见军役赶来,一翻身又杀回,众军役慌忙退后,城璧复去。急得守备在马上怪叫,又喝令追拿,那些军役无奈,只索随后跟来。城璧道:“似这样跟来跟去,到天明便难走脱,若不与他们个利害,他断不肯干休。”

  于是大吼了一声,只拣人多处冲杀,那两条桌腿,一起一落,打的众军役如风吹落叶、雨判残花相似,只恨爹娘少生了几只腿,往回乱窜。城璧反行追赶。

  乍见灯火中,一人骑在马上,指手画脚的断喝。城璧大料他必是本城守备,把身躯一跃,已到了马前。守备却待勒马回跑,桌腿已中马头,那马直立起来,将守备丢在地下。城璧桌腿再下,众军役兵器齐隔,架住桌腿,各舍命将守备拖拉去了。

  城璧复赶了四五十步,见军役等跑远,方折转头,又不走西北,反向东北奔去。

  正是:
  此妇代夫除逆叛,可怜血溅魂魄散。
  英雄等候众官军,只为保全金不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