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朱文炜辞别了林岱,离开新都县,走在路上问段诚:"兄弟,你看我这事办得怎么样?"
段诚搓着手说:"二爷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。就怕大少爷那边不好交代......"
文炜摆摆手:"事已至此,随他去吧。"
回到金堂县慈源寺,文魁正翘着二郎腿等他们。一见二人进门就迫不及待地问:"账收得如何?"
文炜答道:"总共收了三百二十七两。"
文魁一听乐得直拍大腿:"我就说嘛!这不还多出十两来?快说说银子成色如何?"
文炜没接这话茬,反而正色道:"哥,有件事得跟您说清楚。"
文魁心里咯噔一下,猛地坐直了身子:"出什么事了?"
文炜便把路上遇见林岱夫妻离散,自己仗义疏财的事一五一十道来。还没等他说完,文魁就急得直跺脚:"少废话!银子给没给人家?"
"要是不给,人家夫妻怎能团聚?"
"到底给了多少?"文魁声音都变了调。
"三百二十七两全给了。"
文魁转头瞪着段诚:"当真?"
段诚缩着脖子点头:"千真万确。"
话音未落,文魁一个箭步冲上前,"啪"地就给了文炜一记耳光。文炜刚要解释,右脸又挨了一巴掌。寺里老和尚带着徒弟赶紧来劝,文魁气得直跳脚,指着文炜鼻子骂:"老朱家造了什么孽,养出你这么个败家子!"
他转头把这事跟和尚们又说了一遍,越说越气,抡起胳膊又要打。两个和尚劝了半天才作罢。文魁瘫在床上捶胸顿足:"天爷啊!来回奔波八九千里,累死累活挣的血汗钱,让你一天就败光了!"
突然瞥见段诚站在一旁,又指着他破口大骂:"还有你这挨千刀的奴才!他要干这种蠢事,你也不知道拦着?"说着跳下床又给了段诚几拳,这才气喘吁吁地倒回床上。
歇了会儿,文魁突然拍着床板大骂:"就算施舍,给个三两二两也就罢了,哪有把三百多两银子一股脑送人的道理?我今天非......"说着又跳起来揪住文炜连捶几拳,这才消停。
文炜和段诚大眼瞪小眼,谁也不敢吱声。
没过多久,文魁又拍着大腿骂起来:"就算是王百万家也不敢这么挥霍!要说积德行善,满朝王公大臣谁没钱?怎么不见他们驮着元宝满天下撒钱?"突然想起什么,厉声问道:"行李呢?"
文炜低着头不敢答话。文魁连问三遍,段诚才小声说:"二爷说...既然大头都花了,也不差这点...看那林岱去荆州缺盘缠,就把行李当了十四两银子......"
文魁听罢竟哈哈大笑:"我就知道!不这么干怎么显得你傻?你们俩可真是天生一对!干脆跟着那姓林的过去算了!三百二十七两银子啊,就这么白白送给外人!"说着捶胸顿足,嚎啕大哭起来。
文炜劝道:"哥,事已至此,后悔也没用,都怪弟弟糊涂。"
文魁红着眼睛吼道:"你糊涂?我看是我该死!今天咱俩就同归于尽算了!"抄起地上的铁火棍就要打。
段诚赶紧拦住:"大少爷,这可不行!老爷在世时,二爷再大的错也没动过他一指头。您也该想想老爷的苦心。今天打了三四回,二爷都受着了。可这铁器往身上招呼......大少爷您赌钱输过多少三百两?老爷可曾这样打过您?"
文魁瞪着眼:"你敢拦我?连你一块打!"
段诚挺起胸膛:"打我可以。"
文魁抡起火棍给了段诚两下,又要去打文炜。段诚忍着疼说:"大少爷先别急,听我说几句。"
"有屁快放!"
"二爷是老爷的亲骨肉,您的亲弟弟。就算老爷留下一万两家产,也该是您五千,二爷五千。今天这事花的是良心钱,就当您赌钱输了。将来分家时,二爷少分三百二十七两就是了。您这样又打又骂,不念手足之情,也该想想老爷在天之灵。难道这家产都是您一个人的吗?"
这番话把文魁说愣了,火棍"咣当"掉在地上。他冷笑着点头:"好啊,原来你们串通好了,把银子不知弄哪儿去了,现在回来要分家是吧?要分现在就分!"
文炜连忙解释:"段诚不会说话,哥您别往心里去。"
文魁阴阳怪气地说:"他这话句句在理,我怎么能不听?再跟你过下去,我怕是要饭都没地方!"
"就算分家,也得回家再商量。"
"商量什么?"文魁一挥手,"家产统共两千两,房子算七百。我把房子给你,自己另找住处。你帮人花了三百多两,这两项加起来一千两。你一千,我一千,公平合理。从今往后各过各的!"
文炜低头道:"全听哥哥安排。就算不分给我房子,我也没话说。"
段诚忍不住问:"大少爷这就分完了?没别的说法了?"
文魁嗤笑道:"就这么点家底,三言两语还不够分的?"
段诚搓着手,急得直跺脚:"老东家留下的私房钱和那些衣裳物件咱先不提。单说刘贡生这笔银子,连本带利一千三百多两,大少爷您早就拿到手,悄悄存在德同铺子里,连个招呼都不跟我们打。家里那三百亩地少说也值千把两银子,您倒好,提都不提一句。当年老爷花三百三十两买的宅子,街坊邻居谁不知道?您倒好,硬算成七百两要分给二少爷。要我说,您干脆把这宅子折七百两自己拿走得了!天底下哪有这样分家的道理?"
文魁"啪"地一拍桌子,茶盏震得叮当响:"你这奴才懂个屁!家里长子就跟朝廷的太子爷一个道理,自然该由我先挑。剩下的才轮到我那弟弟平分,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!两千两家产,我要是分给他不到一千两,那才叫昧良心!"
段诚梗着脖子顶回去:"不公道!我不服!"
文魁气得满脸通红,抓起桌上的砚台就往地上砸:"不服你能怎样?今儿就把话撂这儿,你们俩给我滚出去住!要是赖在这儿不走,老子自己搬!当初一起来,现在各走各的。往后要是再让我看见你们,我他娘就不是爹生娘养的!"
文炜扑通跪在地上,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:"哥,我知道以前乱花钱是我不对,可错都错了,后悔也来不及啊。您现在赶我们走,我们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,行李还押在新都县。这要是出去,就算不冻死也得饿死。咱们可是亲兄弟,您忍心把弟弟扔在异乡自己回去吗?"
文魁甩开袖子就往门外走:"你不是最爱帮人吗?到哪儿都有人帮你!任你说破大天,老子主意已定!"话音没落,人已经摔门出去了,震得窗纸哗哗响。
文炜瘫坐在地上,扯着段诚的衣角:"这可怎么办啊?"
段诚蹲下来压低声音:"当年老爷在世时就常说,大少爷夫妻俩心术不正。这回就算不帮林相公,那三百两银子他照样会找别的由头分家。二少爷您就是太老实,要我说,先请县里有头脸的乡绅们来评理,把现银器物分清楚。要是调解不成,咱们就去县衙递状子。量他也没通天的本事,还能大过王法去?"
文炜摇摇头,眼泪把前襟都打湿了:"他再不是东西也是我亲哥,就算真让我冻死饿死在外头,我也做不出告亲哥的事。还是请人说说情吧。"
当下就让段诚去请了四五个平日与文魁交好的,前前后后说了六七回,文魁才勉强答应给十两银子。条件是必须立刻搬走才给钱。文炜没法子,在父亲朱昱灵前哭得昏天黑地,最后跟着段诚在慈源寺旁边找了间破屋子住下。说合人送来那十两银子时,文炜还跪着求他们再帮忙劝劝。
过了两天去找文魁,庙里和尚说:"昨儿个就出门了。"
第五天再去,文魁干脆装哑巴。文炜在哥哥身边站到腿都麻了,只好灰溜溜回来。
又隔了四五天,文炜第三次去寻。老和尚在院里见着他,惊得手里的扫帚都掉了:"二公子没跟大公子回乡啊?"
文炜一愣:"回什么乡?"
老和尚拍着大腿:"哎呀!大公子这些天把家当变卖得干干净净。前儿晚上装好行李,天没亮就走了。我问了好几回,他说您跟段二爷早就在船上等着。我还说你们都走了,老爷的灵柩怎么办?他说路远盘缠不够,明年亲自来搬。我还当您真一块儿走了,这...这算怎么回事啊?"
文炜声音都发抖:"当真?"
老和尚指着厢房:"您瞅瞅,屋里扫得耗子都搬了家!"
文炜顿时魂飞魄散,冲到父亲灵前抱着棺材嚎啕大哭,那哭声把檐下的麻雀都惊飞了。哭了足有半个时辰,老和尚实在看不下去,硬把他拽起来:"老衲算是看明白了,您这兄长简直不是人!趁他还没走远,赶紧去县衙哭诉,让老爷派差役连夜追这个不孝不悌的畜生!夺了他的私房钱,您押灵柩回乡。把他关大牢里蹲三年,才解恨哪!二公子别顾忌什么告亲哥的名声,这种没天良的畜生,跟禽兽有什么两样?老衲平日念佛的人,今日听您这一哭,实在压不住火气!"
文炜抹着眼泪一言不发,踉踉跄跄往外走。老和尚瞧他这窝囊样,气得直摇头。
回到住处跟段诚哭诉,段诚反倒笑了:"我早料到他这手!主子别怪我说句犯上的话,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不值得计较。眼下咱们还有几两银子能撑几天。就算一个子儿没有,老爷在这儿当过官,总有些人情在。再说您帮林公子的事,满县城谁不夸您仁义?现在大少爷卷钱跑路,扔下老爷灵柩,赶走亲弟弟,全城人都骂。咱们写个捐单,百十两银子不难凑。县太爷肯定也会可怜,您快写个呈子..."
文炜怕坏了兄长名声,死活不肯写状子。谁知县里早得了消息,差人送来两石米、四两银子,还托了几个爱管闲事的乡绅帮忙。这些乡绅满口答应,哪知文炜真是倒了血霉——才过三四天,县太爷就因公被革职,新来的官根本不管这事。那些乡绅见风使舵,互相推诿。多亏新典史念着同僚情分,自己捐了十两,又帮着劝捐。折腾一个多月,统共才凑了三十多两,加上之前的总共四十三两银子。
文炜和段诚盘算着,回乡路费是够了,可要运灵柩还差百十两。段诚又出主意,打听到崇宁县令周曰谟是河南睢州人,让文炜写个陈情书,同乡总会多照应些。
文炜和段诚一合计,觉得这主意不错。可又怕捐银路上有个闪失,主仆俩商量来商量去,最后决定先把银子寄存在慈源寺的老和尚那儿。身边还剩几两碎银,赶紧置办了些旧棉袄、棉裤、鞋袜,好歹能熬过这个冬天。正要动身呢,谁承想倒霉的人喝凉水都塞牙——那笔交给老和尚保管的捐银,竟被他徒弟法空偷了个精光,连夜逃之夭夭。
主仆二人悔得肠子都青了,跑到县衙告状。县太爷把案子批给捕厅老爷,捕厅老爷火冒三丈,把老和尚捆起来往死里打。可审来审去,老和尚确实不知情,又赔不起银子。这老和尚受不住刑,一根绳子就往房梁上挂,多亏段诚眼疾手快给救下来。文炜反倒心软了,在捕厅跟前替老和尚求情。这下金堂县是待不下去了,主仆俩只得抹着眼泪往崇宁县跑。
到了崇宁县衙,文炜对着管宅门的差役哭诉遭遇。那差役听得直叹气,转身就去禀报县太爷。不一会儿出来时却皱紧了眉头:"你的状纸老爷看了,说你是外地来的骗子,冒充同乡招摇撞骗,还要升堂治你的罪呢!我好说歹说,才改成让差役把你轰出地界。看你可怜,这一千个大钱拿着当盘缠,赶紧走吧。要是让老爷知道你还没走,可要吃不了兜着走!"
文炜含着泪道了谢,攥着那串铜钱出来跟段诚商量。再回金堂县实在没脸,想着成都是省城,三教九流的人都有,说不定能碰上转机。主仆二人咬咬牙直奔成都,找了间最便宜的客栈住下。可举目无亲不说,这客栈住的都是挑担卖苦力的,哪来的什么际遇?每天二十文房钱雷打不动,眼看到了十一月末,盘缠彻底见底。欠了两天房钱后,店老板说话越来越难听。段诚一看这架势,干脆在城外二里地的破庙里找了个落脚处——虽说四面漏风,好歹不用付钱。
又硬撑了几天,实在饿得受不了。起初是段诚一个人出去讨饭回来孝敬主人,后来连半饱都混不上,文炜也只得拉下脸跟着去要饭。这头按下不表,且说那朱文魁。
文魁撇下亲弟弟和父亲的灵柩,揣着昧下的银子欢天喜地回家。刚进门,全家老小都围上来,见他一身孝服,全都吓白了脸。文魁冲进堂屋就嚎啕大哭:"老爷子过世了!"满屋子顿时哭成一团。等他哭够了,弟媳欧阳氏小心翼翼问:"二相公和我当家的,该是在后头押运灵柩吧?"
文魁抹着眼泪又哭起来:"老爷子当了三年官,一个子儿没攒下,倒欠了一屁股债,灵柩都运不回来。二弟和你男人去灌县捐官,谁知遇上大风,主仆俩全淹死在川江了。我这一路跟要饭的似的,好不容易才爬回来......"话还没说完,妻子姜氏就昏死过去。殷氏和欧阳氏赶紧把人抬到后院,好一番劝慰才缓过来。
前院正给文魁摆接风宴呢,姜氏在后院直哭到掌灯时分。夜深人静时,欧阳氏突然闪进来说:"二奶奶先别哭,我刚才看见隔壁李家叔侄和李必寿那狗腿子,鬼鬼祟祟从外面抬进来两个大包袱,沉甸甸的还有皮箱,全塞进大奶奶房里了。大相公明明说穷得一路要饭,这些行李打哪儿来的?依我看这里头有鬼!今晚我不睡了,非得听个明白不可。"
等到四更天,欧阳氏蹑手蹑脚回来,见姜氏还坐在床头掉眼泪,压低声音道:"可算让我逮着了!那两口子睡得死沉,我这才敢来。"她把文魁夫妻的密谋一五一十说了,气得直跺脚:"天底下竟有这等狼心狗肺的畜生!"
姜氏抽泣着说:"照这么说,二相公和你男人应该还活着,只是老爷子确实不在了。可他们身上就十两银子,能撑多久啊?"欧阳氏安慰道:"别急,二相公帮林公子捐官是积德的事,金堂县、新都县谁不知道?大相公这遭抛弃父尸、坑害亲弟,两县百姓肯定也有公论。再说老爷子在当地当过父母官,就算陌生人遇难,乡亲们也会帮衬,断不至于饿死。"
她突然压低声音:"大奶奶还夸大爷有本事呢,说早晚要打发你改嫁。大爷更狠,说要赶紧变卖家产搬去山东,就算二相公他们活着回来也找不着人。"欧阳氏模仿着文魁的腔调:"那毒妇还说呢——当年就嘱咐你用这调虎离山、斩草除根的计策,没想到三年就派上用场了!"
姜氏气得发抖:"他们既无情,休怪我不义!明日我就写状子告官!"欧阳氏连忙按住她:"使不得!这些私房话当不得证据,县太爷九成不会信。就算信了,行文到四川查证也要时日,反倒打草惊蛇。依我说,他们若劝你改嫁,你且假意应承,只说守孝一二年再说。咱们得防着他们下毒——往后他们没动过的饭菜,你千万不能碰!"
姜氏攥着手帕,指尖都发白了,低声道:"我就怕他瞧见你总护着我,先要对你下手,你可千万当心些。"
欧阳氏噗嗤一笑,顺手把针线簸箩往炕桌上一搁:"我跟二奶奶您可不一样。要是那两口子敢打我的歪主意,被我瞧出苗头来——"她忽然压低嗓子,眼睛亮得吓人,"我早备好一把锋快的短刀,专等他们清早起身夜里躺下的时辰,冷不丁给他们个痛快。就算弄不死两个,总得赔上一个,有什么好怕的?"
转眼槐花落尽,石榴红透的时节。这天殷氏提着食盒掀帘子进来,里头装着新烫的花雕和四样时鲜小菜。她边摆碗筷边笑道:"整日闷在屋里,没病也要憋出病来。咱们妯娌说说话儿。"酒过三巡,殷氏忽然叹口气:"人这一辈子啊,跟草尖上的露水似的。二弟淹死在川江里,倒也算全了这辈子。偏生我又没个一儿半女..."她盯着姜氏腕上褪色的银镯子,"可妹妹你正青春,往后的日子比树叶子还密,总不能..."
姜氏盯着酒杯里的涟漪不说话。殷氏凑近些,带着酒气道:"庙里和尚放焰口时老唱两句——'黄土埋不住朽骨,青史留不下真名'。那些忠臣节妇啊,都是天下头等痴人!"她突然抓住姜氏冰凉的手,"凭妹妹这品貌,到谁家不是被捧在手心里?等老了儿孙绕膝,那才是真福气。眼下..."她声音忽然黏糊起来,"夜里有人暖被窝,雨天有人搂着说话,这样的快活光景,妹妹少说还能享三十年呢!"
窗外的知了突然尖声鸣叫,姜氏手指一颤。殷氏拍着胸脯道:"我这张嘴向来没把门的,可对妹妹这片心,天地可鉴!要是疑心我图省你那口粮食..."她突然哽住,眼圈竟红了,"只要你点个头,我拼着性命也给你寻个年少多情的阔少爷,风风光光送你出门!"
"嫂嫂的心意..."姜氏终于开口,眼泪扑簌簌掉在衣襟上,"容我守满一年孝,再..."
殷氏立刻眉开眼笑:"妹妹果然水晶心肝!"她仰头连灌了三杯,酒渍沾湿了杏红衫子,"只是一年太久,改日咱们细商量!"临走时脚步都有些飘,差点撞翻门边的青瓷花盆。
知了叫得更急了,吵得人心烦。姜氏望着晃动的竹帘影子,把褪色的银镯子转了又转。
兄归乡胞弟成乞丐 婶守志亲嫂做媒人
词曰:
胸中千种愁,挂在斜阳树。绿叶阴阴自得春,恨满莺啼处。
不见同床婿,偏聆如簧语。门户重重叠叠云,山隔断西川路。
——右调《百尺楼》。
且说朱文炜别了林岱,出了新都县,路上问段诚道:“我这件事做的何如?”
段诚道:“真是成德之事。只怕大相公有些闲言语。”
文炜道:“事已做成,由他发作罢了。”
文炜入了金堂县,到慈源寺内。文魁道:“你两个要的账目何如?”
文炜道:“共要了三百二十七两。”
文魁听了大喜道:“我算的一点不差,怎便多要出十两?银子成色分两何如?”
文炜道:“且说不到成色分两上。有一件事要禀明哥哥。”
文魁着惊道:“有什么事?”
文炜就将遇林岱夫妻拆散,舍银帮助的话。文魁也等不得说完,忙问道:“只要捷近说,银子与了他没有?”
文炜道:“若不是与了他,他夫妻如何完聚?”
文魁道:“到底与了他多少?”
文炜道:“三百二十七两全与了他。”
文魁又忙问段诚道:“果然么?”
段诚道:“句句是实。”
文魁扑向前,把文炜脸上就是一掌。文炜却要哀恳,不防右脸上又中了一掌。老和尚师徒一同来劝解,文魁气的暴跳如雷,道:“我家门不幸,养出这样痴子孙来!”
复将文炜帮助林岱的话,与僧人说了一遍,又赶上去打。两僧人劝了一会,也就散了。文魁倒在床上,拍着肚子大叫道:“可怜往返八九千里,一场血汗勤劳,被你一日花尽。”
又看着段诚骂道:“你这该剐一万刀的奴才!他就做这样事体,要你何用?”
跑下来又将段诚打了一顿,从新倒在床上喘气。待了一会,又大嚷道:“你就将三钱二钱,甚至一两二两,你帮了人,我也还可恼,怎么将三百二十七两银子,一戥盘儿送了人家?我就教你……”
将文炜揪过来,又是几拳,倒在床上睡觉去了。文炜与段诚面面厮窥,也没个说的。
不多时,文魁又拍手打掌的大骂道:“你就是王百万家,也不敢如此豪奢。若讲到积阴德,满朝的王公大臣他还没有钱?只用着几个人,驮上元宝,遍天下散去罢了。”
又问道:“你的行李放在那里?”
文炜不敢言语。文魁再三又问,段诚道:“二相公说,多的已经费了,何况少的。为那姓林的没盘费去荆州,将行李当了十四两银子,也送与他了。”
文魁大笑道:“我原知道,不如此不足以成其憨。像你两个,一对材料,真是八两半斤。其实跟了那姓林的去,我到洒脱。这一共是三百二十七两银子,轻轻的葬于异姓之手。”
说罢,捶胸顿足,大哭起来。文炜道:“哥哥不必如此,银子已经与了人家,追悔莫及,总是兄弟该死。”
文魁道:“不是你该死,到是我该死么?罢了,我越想越气,我今日和你死在一处罢。”地下放着一条铁火棍,拿起来就打。
段诚急忙架住道:“大相公,这就不是了。当日老主人在日,二相公就有天大的不是,从未弹他一指,大相公也该仰体老主人之意。今日打了三四次,二相公直受不辞,做兄弟的道理,也就尽在十二分上。怎么才拿铁器东西打起了?大相公顽钱,曾输过好几个三百两,老主人可打过大相公多少次?”
文魁道:“你敢不教我打他么?你不教我打他,我就打你。”
段诚道:“打我到使得。”
文魁将段诚打了两火棍,又要去打文炜。段诚道:“大相公不必胡打,我有几句话要说。”
文魁道:“你说你说。”
段诚道:“二相公是老主人的儿子,大相公的胞弟,老主人若留下一万两银子,少不得大相公五千,二相公五千。就是今日这事,也费的是人情天理钱,权当像大相公赌钱输了。将来到分家的时候,二相公少分上三百二十七两就罢了。是这样打了又打,总不念手足情分,也该往祖父身上想想,难道这家私都是大相公一个的么?”
几句话,说的文魁睁着眼,呆了一会,将火棍往地下一丢,冷笑道:“原来你两个通同作弊,将三百多银子不知鬼弄到那里去,却安心回来要与我分家。既要分家,今日就分。”
文炜道:“段诚不会说话,哥哥不必听他胡说。”
文魁道:“他是极为顾我的话,我怎么不听他?我和你在一处过日子,将来连讨吃的地方也寻不下。”
文炜道:“就是分家,回家中再商量。”
文魁道:“有什么商量?你听我分派。我们的家业止有二千两,住房到算着七百。我将住房分与你,我另寻住处。你帮了人家三百多两,二宗共是一千。你一千,我一千,岂不是均分?此名为一刀两断,各干其事。”
文炜道:“任凭哥哥。不但还与我一处住房,就一分不与我,也没得说。”
段诚道:“大相公算是将家业分完了?也再没别的个分法?”
文魁道:“能有多大的家业,不过三言两语,就是个停当。”
段诚道:“老主人家中的私囊,并器物衣服,且不必算。此番刘贡生银子,共本利一千三百余两,大相公早要到手中,寄放在本城德同铺内,也不向我们说声。家中三顷地,也值千余两,付之不言。老主人当年用银买的住房,止三百三十两,人所共知。如今算了七百两,要分与二相公,何不将此房第七百两银子,大相公拿去?世上没有这样个分法。”
文魁大怒道:“你这奴才晓得甚么!家有长子,犹之国有储君,理应该长子拣选,其余次子季子将均分,此天下之达道也。二千两家私,我若与他分不够一千之数,就是我有私心了。”
段诚道:“不公,不服。”
文魁怒极道:“你不服便怎么?从此刻一言为断,你两个到别处去住。若在此处住,我即另寻地方搬去。来虽同来,走要另走。我若再与你们见面,我真正不是个人娘父母养的。”
文炜哭说道:“就是兄弟少年冒昧,乱用银两,然已成之过,悔亦无及。哥哥着我们另寻住处,身边一分盘费没有,行李又当在新都,这一出去,总不冻死,定必饿死。哥哥与兄弟同胞手足,何忍将兄弟撇在异乡,自己另行回去。”
文魁道:“你是帮助人的,不论到那里,都有人帮你。任你千言万语,我的志愿已决。”说罢,气忿忿的躲在外边去了。
文炜向段诚道:“似此奈何?”
段诚道:“当日老主人在日,屡屡说他夫妻二人不成心术。此番就是不帮林相公,这三百多银子,他又有别的机谋,作分离地步。可惜相公为人太软弱,依小人主见,先请阖县绅士公评,分现在银钱器物。若公评不下来,次到本县前具呈控诉。量他也没什么七手八脚的本领,于情理王法之外制人。”
文炜道:“我一个胞兄,便将我冻饿死在外边,我也做不出告他的事来。请人说合调停,到还是一着。”
随即着段诚请素日与他哥哥相好者四五人,说合了六七次,方许了十两银子。言明立刻另寻住处,方肯付与。文炜无可如何,在朱昱灵前大哭了一场,同段诚在慈源寺左近寻店住下。说合人拿过十两银子来,文炜又脆恳他们代为挽回。
隔了两日,去寻文魁,僧人道:“从昨日即出门去了。”
第五日,文炜又去,文魁总不交一言。文炜在他身傍站了好半晌,只得回来。
又隔了四五天,文炜又去,老僧在院中惊问道:“二公子没与令兄同回乡去么?”
文炜道:“同回那里去?”
老僧道:“令兄连日,将所有家器大小等物变卖一空。前日晚上装完行李,五鼓时即起身。我问了几次,他说你同段二爷先在船中等候。我说你们都去,这灵柩作何归着?他说道路远,盘费实是不足,定在明年亲来搬。我以为你也同去了,怎还在此,这是何说?”
文炜道:“此话果真么?”
老僧用手指着道:“你看他房内,干干净净,一根断草未留。”
文炜听知,惊魂千里,跑至朱昱灵前,两手抱住棺木,拚命的大哭,情甚凄惨。哭了好半晌,老僧拉开说道:“我此刻才明白了,令兄真是普天下情理以外人。可趁他走还未远,速到县中,哭诉于老爷前,差三班头役,星夜追拿这不孝不友的蠢才,将他私囊夺尽,着你押灵回乡。把他锁禁在监中,三年后放他出来,以泄公愤。二公子也不必回避出首胞兄声名,一个没天良、没伦理的人,与禽兽何殊?我是日夜效法佛爷爷的人,今日着你这一哭,不由的大动了肝火。你可照我话速行。”
朱文炜听了,一言不答,流着两行痛泪,走出庙去。老和尚见文炜软弱,气的只是摇头。
文炜回到寓所,与段诚哭诉,段诚笑道:“他这一走,我心里早打算的透熟。我不怕得罪主人,一个人中猪狗,再不必较论了。刻下身边还有几两银子,也可盘搅几日。即一文没有,老主人在此做官一场,不无情面。况相公帮助林公子,人人都号为义举。目今大相公席卷回乡,抛弃父骨,赶逐胞弟,通国切齿。刻下生者死者,从此不得回家,可再烦人出个捐单,也不愁百十两到手。况又有本县老爷,自必格外可怜。相公快写禀帖启知本县。我明早去寻老主人素好朋友,再烦劳他们举行。回得家乡,就好计较了,哭他气他何益?”
文炜恐扬兄之恶,不写禀帖,不意县中早已知道,差人送了两石仓米、四两银子,又将几个走动衙门好管事的绅士,面托与文炜设法,众绅士满口应承下来。谁料文炜走了否运,只三四天,便将县官因公挂误,新署印官漠不相关。地方绅士,实心好善者有几个?见县官一坏,便互相推诿起来。又得新典史念前后同官分上,自己捐了十两,又代请原上捐人。如此鬼弄了月余,仅捐了三十多两,共得银四十三两有奇,一总交付文炜谢责。
文炜与段诚打算,回家盘费有了,若扶灵,还差着百金。
段诚又想出一策,打听出崇宁县县官周曰谟,系河南睢州人,着文炜写哀怜手本,历诉困苦,他推念同乡,自必加倍照拂。
文炜亦以为然。又恐将捐银遗失,主仆相商,交与慈源寺老和尚。身边还有几两银子,各买了旧棉衣裤鞋袜等类,以便过冬出门。正要起身,岂期运败之人,随处坎坷,交与老和尚捐银,又被他徒弟法空盗窃逃去。主仆悔恨欲死,呈控在本县,县中批了捕厅。捕厅大怒,将老和尚严行责处。细问几次,委不知情,他又无力赔补。受刑不过,便行自缢,亏得段诚救免,文炜反替他在捕厅前讨情。金堂县亦再难开口,只得到崇宁县去,向管宅门人哭诉情由。宅门人甚是动怜,立即回禀本官。少刻出来,蹙着眉头道:“你的禀帖,他看过了,说你是远方游棍,在他治下假充乡亲,招摇撞骗,还要立即坐堂审你。亏得我再四开说,才吩咐值日头,把你逐出境外。你苦苦的投奔到此,我送你一千大钱做盘费,快回去罢。倘被他查知,大有不便。”
文炜含泪拜谢,拿了一千钱出来。
文炜与段诚相商,若再回金堂县,实无面目,打算着成都是省城地方,各处人俱有,或者有个际遇,亦未敢定。于是主仆奔赴成都,寻了个店住下。举目认不得一个人,况他二人住的店,皆往来肩挑背负之人,这“际遇”二字从何处说起?每天到出着二十个房钱,日日现要。从十月住至十一月尽间,盘费也告尽了,因拖欠下两日房钱,店东便出许多恶语。段诚见不是路,于城外东门二里地远,寻下个没香火的破庙,虽然寒冷,却无人要钱。又苦挨了几天,受不得饥饿,开首是段诚讨饭孝顺主人,竟不足两人吃用,次后文炜也只得走这条道路,这话不表。
再说朱文魁,弃绝了兄弟并他父灵柩,带了重资,欣喜回家。入得门,一家男妇俱来看问,见他穿着孝服,各大惊慌。
文魁走入内堂,便放声大哭,说父亲病故了。一家儿皆喊叫起来。哭罢,欧阳氏问道:“二相公和我家男人,想是在后面押灵。”
文魁又大哭道:“老相公做了三年官,除一个钱没弄下,到欠下人许多债负,灵柩不能回家。二相公同你男人去灌县上捐,不意遭风,主仆同死在川江。我一路和讨吃的一样,奔到家乡。”
话未说完,姜氏便痛倒在地。殷氏同欧阳氏将他扶入后院房中,劝解了一番,回到前边,与文魁洗尘接风。
姜氏直哭到上灯时候还不住歇,至定更以后,欧阳氏走来说道:“二主母且不必哭,我适才在外院夹道内,见隔壁李家叔侄同李必寿,从厅院外抬入两个大驮子,到大主母窗外,看来极其沉重,还有几个皮箱在上面。一个个神头鬼脸,偷着拆取,俱被李必寿同大相公搬移在房内,方才散去。大相公说老主人欠人多少债负,他一路和讨吃花子一般。既穷困至此,这些行李都是那里来的?从午后到家,此刻一更已过,才抬入来,先时在谁家寄放?以我看来,其中必大有隐情。我今晚一夜不睡,在他后面窗外听个下落,我此刻就去了。你安歇了罢,不必等我。”
到四更将尽,欧阳氏推门入来,见姜氏还坐在床头,对灯流涕,笑说道:“不用哭了,我听了个心满意足,此时他两口子都睡熟,我才来。”
遂坐在一边,将文魁夫妻前后话,细细的说了一遍,又骂道:“天地间,那有这样一对丧心的猎狗。”
姜氏道:“如此看来,二相公同你男人还在,老主人身死是实。只是他两人止有十两银子,能过得几日?该如何回家。”说罢,又流下泪来。
欧阳氏道:“不妨,二相公帮助姓林的,这是一件大善事,金堂县和新都县,自必人人通知。大相公此番弃抛父尸和弟,不消说,他这件大善事,也是两县通知的。何况老主人在那地方,大小做过个父母官,便是不相干人,遭逢此等事,地方上也有个评论,多少必有帮助,断断不至饿死。讨吃亦可回乡。”
又道:“大相公家赞美大相公有才情,有调度,也不枉他嫁夫一场。又说你是他们的祸根,必须打发了方可做事,早晚我即劝他嫁人。大相公说,这里的房产地土,须早些变卖,方好搬到山东,另立日月。总他二人有命回来,寻谁作对。大相公家道:你当日起身时,我曾嘱咐你,万一老杀才有个山高水低,就着你用这调虎离山,斩草除根之计。我还打算着得十年,不意天从人愿,只三年多就用上此计了。大相公又赞扬他是肚中有春秋的女人。”
姜氏:“他既无情,我亦无义。只可恨我娘家在山西地方,无人做主。我明日写一纸呈词,告在本县,求官府和他要人。”
欧阳氏道:“这使不得,我听的话,都是他夫妻暗昧话,算不得凭据,本县十分中有九分不准。即或信了我们的话,也得行文到四川查问,还不知四川官府当件事不当件事,到弄的他又生别计出来。依我的主见,他若是劝你改嫁,不可回煞了他,触他的恨怒,他又要另设别法。总以守过一二年然后改嫁回答他,用此缓军计,延挨的二相公回来就好了。从今后要步步防他们。就是我听得这些话,总包含在心里,面色口角间一点也不可显出,他若看出来,得祸更速。茶里饭里,到须小心,大相公家不先吃的东西,你千万不可先吃。只在此房消磨岁月,各项我自照管。”
姜氏道:“只怕他见你处处为护我,他先要除你,你也要留心。”
欧阳氏笑道:“我与二主母不同。他们若起了谋害我的意见,被我看出,我只用预备飞快短刀一把,于他两口子早起夜睡时,我就兑付他们了,总死不了两个,也着他死一个,有什么怕他处?”
从此过了月余。一日,殷氏收拾了酒菜到姜氏房内,与他消遣愁闷,两人叙谈闲话。殷氏道:“人生一世,犹如草生一秋。二兄弟死在川江,他的一生事体到算完结了。我又没三个两个儿子,与你夫妻承继,你又青春年少,日子比树叶儿还长,将来该作何了局?”
姜氏低头不语,殷氏又道:“我常听得和尚们放大施食,有两句话儿,说‘黄土埋不坚之骨,青史留虚假之名。’世上做忠臣节妇的,都是至愚至痴的人。我们做妇人的,有几分颜色,凭到谁家,不愁男人不爱。将来白头相守,儿女盈膝,这不是老来的受用。若说起目下同床共枕,知疼知痒,迟起早眠,相偎相抱的那一种恩情,以你这年纪算起,少说还有三十年风流。像你这样独守空房,灯残被冷,就是刮一阵风,下一阵雨,也觉得凄凄凉凉,无依无靠。再听上人些闲言离语,更是难堪。我是个口大舌长的人,没个说不出来的话。我和你在他这家中,六七年来也从没犯个面红,你素常也知道我的心肠最热。你若是起疑心,说是我为省衣服茶饭,撺掇你出门,我又不该说,这家中量你一人也省不下许多。你若把我这话当知心话,你的事就是我的事,我定舍命访个青春俊俏郎君,还要他家道丰富,成就你下半世荣华。你若是看成放屁,我也不过长叹一声罢了。”
妻氏道:“嫂嫂的话,都是实意为我之言。只是我与他夫妻一场,不忍便去,待守过一二年孝服,那时再烦嫂嫂罢。”
殷氏道:“你原是玲珑剔透的人,一点就转。只是一年的话,还太远迂阔些,我过些时再与你从长计议。”
殷氏素常颇喜吃几杯酒,今见姜氏许了嫁人的话,心上快活,吃了二十来杯,方才别去。
正是:
弃绝同胞弟,妖婆意未宁。
又凭三寸舌,愚动烈媛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