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连城璧杀得官兵丢盔弃甲,趁着夜色一溜烟逃走了。几个兵丁拖着受伤的守备大人,连马都顾不上骑,一口气跑出老远。回头见没人追来,这才敢停下喘口气。守备瘫坐在路边石头上,气喘吁吁地问:"那贼人跑了?"
"早没影儿啦!"兵丁们七嘴八舌答道。
守备还不死心:"现在追还来得及不?"
有个老兵苦着脸说:"大人,就算追上又能怎样?咱们这些人捆一块儿也打不过那煞星啊!"
守备气得直拍大腿:"我这顶乌纱帽,算是毁在你们手里了!"说罢垂头丧气带着残兵回城。
再说那县太爷,方才见连城璧动手时就溜得比兔子还快。这会儿听说强盗跑了,才壮着胆子回到金不换家。里里外外查勘一遍,看见郭氏倒在血泊中,当即把金不换和四邻八舍都锁拿进城。这阵仗可惊动了满城百姓,乌泱泱跟着看热闹。
刚到衙门口,郭崇学就扑通跪在轿前喊冤。这老头一把鼻涕一把泪,说金不换明知强盗底细却藏着掖着,酒后失言害死他闺女,还把自己代写状纸的事儿全抖落出来,非要金不换偿命不可。县官听得头皮发麻,赶紧躲进后堂找师爷商量对策。没过多久,那败阵的守备也灰头土脸来议事,几个人嘀嘀咕咕老半天才散。
当夜升堂,衙役把金不换押上来。县官拍着惊堂木问:"连城璧何方人氏?与你什么关系?"
"回老爷话,他是宁夏人,小人的亲表兄。"
"他还有个哥哥连国玺,你可认得?"
金不换苦着脸:"他们住宁夏,小人在直隶,隔着几千里地哪认得啊!还是爹娘在世时提过这门亲戚。"
县官顿时瞪眼:"掌嘴!既然不认得,他怎会投奔你?"
"虽没见过面,可亲戚名分在。他落难了自然来寻亲。"金不换话音未落,衙役啪啪就是五个大耳刮子,打得他眼冒金星。
县官冷笑:"本县上任以来,就连穷乡僻壤都派差役巡查,岂能容大盗住上两三年?"金不换赶紧改口说是月初来的,才住二十多天。
"这就对了。"县官捋着胡子,"既住这些时日,为何不早早报官?"
"小人盘问过,他只说穷得过不下去,求我帮着找活计。直到今儿喝醉才吐实话。"
县官突然厉喝:"好个刁滑奴才!本县已查得明明白白——你知情藏匿大盗是实,酒后泄密是实,你老丈人代写状纸是实,你怀恨打死妻子灭口更是实!如今还敢狡辩?"
金不换反倒笑了:"老爷在后堂商量半宿,就编排出这许多罪名?"
"反了你了!"县官气得直哆嗦,"来人啊,再掌嘴!"
"别打别打。"金不换突然挺直腰板,"老爷不过是想把纵盗的罪名全扣在我头上,既保全自己官声,又给守备大人留颜面,是也不是?"
县官暴跳如雷:"给我用刑!"
"先别急。"金不换环顾四周,"满城父老都看着呢。说我纵盗逃走?可老爷带着千军万马,被个强盗打得屁滚尿流回来,这事儿谁不知道?倒怪我这个平头百姓放跑强盗,岂不可笑?"这番话引得围观百姓哄堂大笑。
县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,咬着后槽牙吩咐:"上夹棍!本县就不信治不了你这刁民!"
"小人情愿画供。"金不换突然服软,"可老爷若用刑逼供,将来上司过问时......"
师爷连忙凑到县官耳边:"老爷三思啊!他自愿招认最好不过,真要动刑反而落人口实。"县官闭着眼直摇头,到底没敢再动刑具。
那知县摸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,一拍惊堂木道:"你说得在理,让他画押认罪!"
没过多久,金不换就被按着手画了供。知县吩咐牢头把人收监,特意叮嘱要好生看管。退堂后,知县越想越气,这金不换竟敢当众顶撞,便和师爷商量要在牢里结果了他。师爷捋着胡子笑道:"东翁糊涂啊!这案子千双眼睛盯着,府台大人又是个明察秋毫的主儿。依我看,不如亲自跑一趟府城,探探府尊口风。就是破费些银子也值当。"
知县连夜赶去府城。那知府姓王名琬,虽是两榜进士出身,却半点书呆子气都没有,办事雷厉风行,最爱明察暗访。只是性子有些执拗,一旦起了疑心,连上司都劝不动。偏生又是个清官,广平府上下没一个不怕他的。
这王知府早把金不换的案子摸得一清二楚,连那晚县衙审案的细节都知道。他疑心知县和守备为了推脱追捕大盗失职的罪名,故意冤枉金不换纵容逃犯。又听说守备带去的兵丁伤了几十个,越发认定金不换举报属实,是文武官员串通一气要陷害好人。
过了几日,知县把金不换等人押解到府衙。知府升堂问案,金不换刚要喊冤,知府摆摆手:"你那晚在县衙的供词,本府句句都记着。倒要问你,连城璧既然是大盗,你说不知情,为何他在赵家涧改姓张?邻里都这么叫他,其中必有蹊跷!"
金不换"咚咚"磕着响头:"青天大老爷明鉴啊!县太爷和守备老爷带着五六百号人,被一个贼人打伤一两百,这样丢脸的事都敢隐瞒,硬把罪名扣在小人头上。赵家涧统共七八户人家,谁敢违抗官府?就是把连城璧倒着叫,也没人敢说个不字!"
知府微微点头,连邻里和郭氏的死因都不再追问。最后判道:"你容留大盗两年,虽说不知情,也该时时盘问。直到他酒后吐真言才去举报,这疏忽之罪逃不掉!"说着掷下刑签。衙役们一声吆喝,把金不换按倒在地,结结实实打了四十大板,当堂释放。
那郭崇学更惨,被知府骂得狗血淋头:"你这黑了心肝的东西!一个革职书办,也敢颠倒'知情''不知情'这等性命攸关的话?"没等他辩解,四十大板已经招呼上了。
金不换虽然屁股开花,心里却像卸下千斤重担。回家安葬了郭氏,城里城外都夸他是条汉子,争着和他结交。没过多久,知县和守备突然被革职,人人都说是知府参的。有人悄悄提醒金不换:"你一个人扳倒本地文武官员,小心新官找你麻烦。"
这话让金不换坐立不安。正巧听说郭崇学要去省城告状,他连夜收拾细软,想起连城璧住过的范村无人知晓,便决定去投奔两个表侄。先收了当铺利钱,又卖了田产房屋。有人问起,他就说是自己连累了地方官。众人反倒夸他识时务。
带着五百多两银子,金不换买了头壮骡子往山西去。才走五六天,按察司就发文要重审案子,苦了那些邻里乡亲被传到省城候审。
这日到了山西怀仁县,住在东关张二店里。连日阴雨,金不换闷得发慌,雨停时就坐在门口板凳上和人闲聊。早注意到一个穿孝服的妇人,二十五六岁年纪,生得白净秀气。见她常和个老太太出门买东西,金不换忍不住嘀咕:"这穿白的不是死了公婆,就是没了爹娘。"
店主张二笑道:"都不是,是她男人的孝。"
金不换咂舌道:"年纪轻轻就守寡?"
张二压低声音:"她倒是想改嫁,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主儿。"
原来这妇人是城里方裁缝的女儿,嫁到对门许寡妇家。丈夫在绸缎庄做事,今年二月在江南翻船死了。许寡妇要招个上门女婿养老,还要二百两彩礼。
金不换眼珠一转:"这倒容易,给二百两银子就行。等老太太百年之后,银子还能拿回来。"
张二摇头:"你可小瞧了许寡妇,那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。"
"她爹娘不管?"
"早过世五六年了,这妇人又没别的亲戚,谁管她这些闲事!"
话说这不换正跟人闲聊呢,突然冒出一句:"那许寡妇愿意招个外乡女婿不?"
旁边开鞋铺的尹鹅头正喝着茶,一听这话噗嗤笑出声来:"哎呦喂,照这么说你可赶巧了!"他抹了抹胡子,凑近问道:"客官打哪儿来啊?到我们这儿干啥营生?家里可有婆娘?"
不换搓着手答道:"我是直隶鸡泽县人,要去代州走亲戚。前头娶的媳妇早就没了。"
鹅头眼睛一亮:"你能拿出二百两银子不?"
"身上倒是带着些银两。"不换拍了拍腰间钱袋。
鹅头转头冲张二挤眉弄眼:"老张,咱俩给这位客官保个媒咋样?"张二挠头道:"就怕许寡妇不乐意外乡人。"鹅头拍腿大笑:"要不咋说需要媒人呢!"又冲不换眨眨眼:"客官可是真心实意?"
不换犹豫道:"就怕老太太不答应。"
"闲着也是闲着!"鹅头一把拉起张二,"走,咱先去说道说道。"同住的几个房客起哄道:"这可是天大的好事,说成了咱们可得讨杯喜酒喝!"
两人钻进对门许寡妇家,过了好一阵才满面红光地回来。鹅头冲不换拱手:"九成九啦!就差相看你这人——老太太要亲眼瞧瞧模样年纪,还得盘问底细。"
不换连连摆手:"那我可不去!要论长相,我这模样二百分都不够扣的!"众人哄笑起来,七嘴八舌道:"你这相貌差哪儿了?戏文里追舟的李玉郎也不过如此!走走走!"
大伙儿硬是给不换换上新衣裳新鞋帽,推推搡搡来到许家。许寡妇早就在堂屋候着,眯眼打量不换:"就这位?"张二抢着说:"老太太您可真有福气!这位客官的人品相貌,比您过世的公子也不差!"
不换赶忙作揖磕头。许寡妇笑得满脸褶子:"要真成了这事,你就是我儿子啦!本该受你十几个头,念你远道而来,磕两个就成。"待不换起身,老太太把他祖宗八代都问了个遍,转头对鹅头说:"身量是比我儿瘦小些,倒是个伶俐人。就劳烦二位撮合吧!"
张二又让不换磕头。礼毕刚落座,许寡妇突然朝里屋喊:"媳妇儿出来见客!"连喊七八声,才见个穿白布衣裳的小媳妇扭扭捏捏出来,低着头绞手指。众人起身时,不换偷眼一瞧——这妇人脸上薄施脂粉,新鞋新衣,头发梳得油光水滑,虽不是天仙,可比他前两个老婆强多了,乐得直说:"好!好!"
那小媳妇偷瞄不换一眼,一溜烟跑回屋了。许寡妇拍板:"既然相看过了,该立字据啦。二百两银子几时交割?"不换爽快道:"字据现在就写,银子我回客栈取。后日成亲如何?"许寡妇眉开眼笑:"真像我儿做事爽利!"
鹅头拿来纸笔,张二帮着写好婚书。不换回客栈取来银子当面交割,又问清许家亲戚邻里,托鹅头去下帖子,另谢媒人六两银子。许寡妇让他把行李搬来暂住西厢房,好操办婚事。
谁知到了二更天,那小媳妇竟摸黑溜进不换房里。一个是光棍汉,一个是守寡妇,干柴烈火折腾到天明才罢休。方氏尝到甜头,约好夜里再来,蹑手蹑脚回去了。许寡妇听见动静,也只能装聋作哑。
第二天清早,许寡妇倒识趣,让方氏去灵前烧纸换孝服。方氏假哭几声,反倒惹得老太太真哭了一场。不换忙着置办酒席,借桌椅碗筷。吃午饭时,许寡妇叫媳妇出来同吃,方氏还扭捏着不肯,被婆婆骂了才出来。
这不换边吃饭边偷瞄,见方氏换了红鞋细布衣,脸上抹得跟猴屁股似的,头上还戴着绢花,想起昨夜滋味,觉得二千两都值。方氏也不安分,桌子底下用脚勾搭不换,害得他食不知味。要不是老太太在场,早就要动手动脚。
当夜两人更加放肆,连灯都不吹。方氏叫得屋顶都要掀了,急得许寡妇在上房咬被角。到了正日子,来了些女客和邻居。按北方规矩拜天地要长辈领着,许寡妇家没男人,就让鹅头主持。老太太想起亡儿,又抹了半天眼泪。
新人入了洞房,正是: 这妇人叫床不要命, 不换娶妻如做梦。 半路夫妻凑一对, 权当他乡遇露水。
信访查知府开生路 走怀仁不换续妻房
词曰:
不换遭缧绁,公厅辨甚明。亏得广平府,生全出圄囹。
月老欣逢旅舍,佳人天系赤绳。不意伊夫至,丢财且受刑。
——右调《赞浦子》。
话说连城璧杀退官军,连夜逃走去了。众兵丁将守备抢去,也顾不得骑马,几个人拖了他飞跑,见城璧不来追赶,方大家站住。守备坐在一块石头上问兵丁道:“跑了么?”
众兵道:“走远了。”
守备道:“还赶得上赶不上?”
众兵道:“总赶上也不过败了回来,那个是他的对手?”
守备咳了一声道:“我这功名硬教你们坏了。”说罢,带兵回城。
再说知县见城璧动手时,他便远远的跑去,今见大众败回,强贼已去,没奈何,复回金不换家中。前后看验了一遍,又见郭氏死在屋内,将金不换并四邻锁入城来。早哄动了阖城士庶,都跟着看听下落。知县刚到衙门前,郭崇学知他女儿被强盗打死,跪在马前,将金不换种种知情隐匿、酒后泄言、并说自己代写禀帖等情,据实出首,教不换偿他女儿的性命。知县听了,连忙入内堂,请教幕宾去了。须臾,守备也来计议,好半晌别去。
知县连夜坐堂,将不换带到面前问道:“连城璧是那里人?他和你是甚么亲戚?”
不换道:“他祖籍陕西宁夏人,是小的嫡亲表兄。”
知县道:“他还有个哥哥连国玺,你认得么?”
不换道:“他们在宁夏,小的在直隶,相隔几千里,那里认得!只因小的父母在世,时常说起,才知是表亲。”
知县道:“这就该打嘴!你既认不得他们,连城璧怎么会投奔你?”
不换道:“认虽认不得,说起亲戚,彼此都知道,因此他才找寻着来。”
知县道:“这连城璧来过你家几次?”
不换道:“不但几次,二十年来连书信都是没有的。”
知县点了点头儿,又问道:“他是今年几时来的?”
不换道:“他是大前年五月到小的家中的。”
知县道:“打嘴!”
左右打了不换五个嘴巴。知县道:“本县自下车以来,近城地方自不消说,即远乡僻隅,那一天没巡查匪类之人?岂肯容留大盗住二三年,还漫无访闻么?”
不换改口道:“是本月初二日到的。至今才住了二十余天。”
知县道:“这就是了。”又道:“这二十余天也不为不久,你为何不细细盘问他,早行出首?”
不换道:“何尝没盘问他?他说家贫无所归,着求小的替他寻个活计。始终是这几句话,只到今午醉后方说出实情。”
知县冷笑道:“我把你这狡猾奴才,连城璧本月初二日到你家是实;你知情容留大盗是实;你酒醉向你妻子泄露是实;你妻告知你妻父,你妻父念翁婿分上,假写你名字出首是实;你恨你妻房泄露,着连城璧打死,图死无对证是实;反着本县和守府空往返一番,你还有得分辨么?”
不换道:“老爷在内衙商酌了半夜,就商酌出这许多的是实来!”
知县大怒道:“这奴才放肆,敢和本县顶嘴!”吩咐再打嘴。
众人却待动手,不换道:“老爷不用打,小的明白了:一则要保全自己,二则要保全守爷,将知情纵盗罪名,向小的一人身上安放,可是么?”
知县道:“快打嘴!”
不换道:“不必打!事关重大。老爷这里审了,少不得还要解上司审问,不如与小的商量妥当好!”
知县向两行吏役道:“你们听,真正光棍,了不得!”
郭崇学在下面跪禀道:“若不是光棍,如何敢容留劫杀官兵的大盗哩!”
不换道:“你不必多说,你是知我粜卖了粟粮,今年五月,合我借一百五十两银子,托你女儿道达。我始终不肯。今见你女儿死了,便想挟仇害我,不能,不能!”
知县又冷笑道:“你再说有什么和本县相商处?”
不换向东西两下指说道:“老爷的书办衙役和城中百姓俱在此,小的酒后泄言,妻父郭崇学替小的写禀出首,这话有无真假,且不必分辨;只就纵盗脱逃论,老爷同守爷今晚到小的家,若连城璧已去,这是小的走露风声,放他逃走,罪无可辞。老爷同守爷领着千军万马,被一个强盗杀的落花流水,败阵回来,满城绅衿士庶,那个不知,那个不晓?不但守爷兵丁受伤,就是老爷班内捕役,带伤者也不少,怎反说是小的纵盗脱逃?这话奇到那里去了!”
只这几句,把两旁看的人都说笑了。知县气坏,待了一会,咬牙大恨道:“金不换,你口太锋利了,你这没王法的光棍,若不动大刑,何难将本县也说成个强盗!”
吩咐左右拿极短的夹棍来,众役呐喊,将夹棒举起,向不换背后一丢。
不换道:“老爷不用动刑,小的情愿画供,招个知情容留,纵盗脱逃就是了。”
知县咬牙恨说道:“你就画供,我也要夹你一夹棍!”喝令:“夹起来!”
不换道:“凡官府用刑,为的是犯人不吐实供;若肯吐实供,再行夹打,便是法外用刑。老爷此刻与小的留点地步,小的日后到上司前;少胡说许多。
知县摇着头,闭着眼,说道:“快夹,快夹!”
刑房在帝禀道:“老爷何必定要夹他?此事关系重大,各上宪必有访闻。金不换不动刑自招,最好不过。”
知县想了想道:“你说的是,就着他画供来。”
须臾,不换画了供。知县吩咐牢头收监,用心看守。退堂,和幕客相商,气不过不换当堂对众挺犯,欲要将不换制死监中。幕客大笑道:“此人口供千人共见,况本府太爷最足聪察,制死他大有不便。到不如亲去府中,口详此事,看太尊举动,再行备文妥商详报,就费几两银子也说不得。”
知县听了,连夜上府。知府通以极好言语回答,着将金不换、郭崇学、邻里人等一并解府面讯定案。
原来这知府是江苏吴县人,姓王名琬,虽是个两榜出身,却没一点书气,办事最是明敏,兼好访查。只是性情偏些,每遇一事,他心上若动了疑,便是上宪也搬他不转。却又清廉,不要钱。广平一府属员没一个不怕他。金不换和连城璧事前后情节,并本县那晚审的口供,俱都打听在肚内,深疑知县同守备回护失查大盗处分,故冤金不换纵贼脱逃。又闻知守备军兵带伤者甚多,还有三四十个着重的, 性命不保,越发看的金不换出首是实,文武官合同欺隐,要冤枉他定案。过了几日,知县将金不换等同详文解送府城,知府立即坐堂亲审。不换正要哭诉冤情,知府摇手道:“你那晚在县中口供,本府句句皆知,不用你再说。到还有一节要问你,连城璧原系大盗,既说你不知情,为何他改姓为张,在赵家涧许久,邻里皆如此称呼?其中不能无弊,你说!”
不换连连叩头道:“太老爷和天大的一圆明镜一般,甚么还照不见!本县老爷和守爷那晚带五六百人,被一个贼打伤一二百众,大败回城,这样惊天动地远近皆知的事,两位老爷尚敢隐匿不报,将知情私纵罪名硬派在小的身上塞责,太老爷只看详文便知。赵家涧止有七八家人家,安敢违两位老爷嘱托,不但将连城璧改姓为张,就将连城璧颠倒呼唤,那一个敢说个不字!太老爷不信,将邻里传问,谁敢说他不姓张?只求太老爷详情。”
知府点了点头儿,连邻里并郭氏死的原故一概都不问了。随发放金不换道:“你容留大盗,虽说不知情,然在你家住二年之久,你也该时刻留神盘问,只到他酒后自行说出,方能觉查禀报,疏忽之罪,实无可辞!”
说着,将一筒签丢将下来。两行皂役喊一声,将不换搬翻,打了四十大板。立即吩咐讨保释放。又叫上郭崇学骂道:“你这丧尽天良的奴才!你本是该县刑房已革书办,索行原是不端之人。有你女儿活着,金不换容留大盗,便是不知情;你女儿死后,金不换便是知情。这‘知情’、‘不知情’五个字,关系金不换生死性命,岂是你这奴才口中反覆定案的么?且将金不换禀帖说是你替写的,真是奸狠之至!说着,将一筒签尽数丢下,那里还容他分辨一句?顷刻打了四十板,连邻里一总赶下去。
金不换血淋淋一场官司,只四十板完账。虽是皮肉疼痛,心上甚是快乐,回家将郭氏葬埋。那鸡泽县城里城外都说他是好汉子,有担当的人,赶着和他交往。又过了数天,本县知县、守备俱有官来摘印署理,都纷纷议论是知府揭参的。内中就有人向不换道:“因你一人,坏了本县一文一武,前官便是后官的眼,你还要诸事留心些。”
不换听了这几句话,心上有些疑惧起来,左思右想,没个保全久住之策。又听得郭崇学要到大宪衙门去告,越发着急起来,也想不出个安身立命之所,打算着连城璧住的范村没人知道,不如到那边寻着两个表侄,就在那地方住罢。主意拿定,先将当铺讨利银两收回,次卖田地,连所种青苗都合算於人,再次卖住房。有人问他,他便以因他坏了地方文武两官话回覆。人都称扬他是知机的人。除官司盘搅外,还剩有五百二十多两银子。买了个极肥壮的骡儿,直走山西道路。止去了五六天后,按察司行文提他复审,只苦了几家邻里并乡地人等赴省听候。
不换一路行来,到山西怀仁县地界,这晚便住在东关张二店中。连日便下起雨来,不换愁闷之至,每到雨住时,便在店门前板凳上坐着,与同寓人说闲话。目中早留心下个穿白的妇人,见他年纪,不过二十五六岁,五短身材,白净面皮,骨格儿生的有些俊俏。只因这妇人时常同一年老妇人到门外买东西,不换眼里见熟了,由不得口内鬼念道:“这穿白的妇人不是他公婆病故,就是他父母死亡。”
店东张二道:“你都没有说着,他穿的是他丈夫的孝。”
不换惊讶道:“亏他年青青儿守得住!”
张二道:“他到要嫁人,只是对不上个凑巧的人。”
不换道:“怎么是个凑巧的人?”
张二道:“他是城内方裁逢的女儿,嫁与这对门许寡妇的儿子叫做许连升。连升在本城缎局中做生意,今年二月江南过扬子江,船覆身死。许寡妇六十余岁,止有此子,无人奉养,定要招赘个养老儿子配他,还要二百两身价。”
不换道:“这事也还容易,只用与他二百银子。这许寡妇是六十多岁的人,就与人做个尊长,也还做得起,将来许寡妇亡后,少不得银子还归己手。”
张二道:“你把这许寡妇当甚么人!见钱最真不过。或者到他死后,有点归着。”
不换道:“这方裁缝就依他讨此重价么?”
张二道:“他两口子做鬼已五六年了。那妇人又别无亲丁,谁去管他这闲事!”
不换道:“他肯招赘外乡人不?”
傍边一个开鞋铺的尹鹅头也在坐,听了大笑道:“这样说,你就是凑巧的人了。”又问道:“客人是那地方人?到我们这里有何营干?家中可有妻室没有?”
不换道:“我是直隶鸡泽县人,要往代州亲戚家去,妻室是早亡过了。”
鹅头道:“你能够拿的出二百两银子来?”
不换道:“银子我身边到还有几两。”
鹅头笑向张二道:“这件事,咱两个与客人作成了罢!”
张二道:“只怕许寡妇不要外路人。”
鹅头道:“要你我媒人做什么?”又笑向不换道:“客人可是实在愿意么?”
不换道:“只怕那老妇人不依。”
鹅头道:“张二哥,与其闲坐着,我且和你去说一火。”
同寓的几个人帮说道:“这是最好的事,说成了,我们还要吃喜酒哩。”
鹅头拉了张二入对门去了。
好半晌,两人笑嘻嘻的走来,向不换举手道:“已到九分了,只差一分,请你此刻过去,要看看你的人物年纪,还要亲问你的根底。”
不换笑道:“如此说,我不去罢,要看人物,便是二百分不妥。”
众人笑道:“你这人物还少甚么?就是《云笺记》追舟的李玉郎,也不过是你这样个面孔儿。去来,去来!”
大家攒着不换,穿戴了新衣帽鞋袜,跟二人到许寡妇家来。
许寡妇早在正房堂屋内等候,看见不换,问鹅头道:“就是这个人么?”
张二笑说道:“你老人家真是有福!这个客人人材年纪,也不在你老去世的儿子下。”
不换先去深深一揖,随即磕下头去。许寡妇满面笑容,说道:“若做这件事,你就是我的儿子了,便受你十来个头也不为过。但是你远来,只磕两个头罢。”
不换叩拜毕,扒起。大家一同坐下。许寡妇将不换来踪去迹细细盘问了一番,笑向鹅头道:“你看他身材比我亡过的儿子瘦小些,人到还有点伶俐,就烦你二位成就了罢。”
张二又着不换叩拜,不换又与许寡妇磕了两个头,复行坐下。许寡妇道:“我看了你了,你也看看你的人。”
一边说,一边叫道:“媳妇儿出来!”
叫了七八声,那方氏才从西房走出,欲前又退,羞达达低了头,站在一边。众人都站起来。不换留神一看,见那妇人穿了新白布夹袄,白布裙子,脸上些须傅了点粉,换了双新白梭鞋,头发梳的光油油的,虽不是上好人物,比他先日娶的两个老婆强五六倍,心上着实欢喜,满口里道:“好!”
那妇人偷看了不换一眼,便回房去了。许寡妇道:“他两个都见过面,合同也该写一张,老身方算终身有靠。二百银子交割在那一日?”
不换道:“合同此刻就立,银子我回店就交来,做亲定在后日罢,不知使得使不得?”
许寡妇道:“你真像我的儿子做事,一刀两段,有什么使不得?”
鹅头取来纸笔,张二替他两家各写了凭据。不换立即回店取了二百银子,当面同尹、张二人兑交,又问明许寡妇远近亲戚,并相好邻里,就烦尹鹅头下帖,又谢了两个媒人六两银子。许寡妇便教不换将行李搬来,暂住在西下房中,好办理亲事。到二鼓时分,方氏欲火如炽,无法忍耐,也顾不得差耻,悄悄从西正房下来,到不换房内。
不换喜出意外。一个是断弦孤男,一个是久旷嫠妇,两人连命也不要,竭力狠干了五六度,只到天明,方肯罢休。方氏见不换本领高似前夫数倍,深喜后嫁得人,相订晚间再来,才暗暗别去。许寡妇也听得有些声气,只索随他们罢了。
次日许寡妇到也知趣,梳洗罢,便教方氏到儿子灵前烧纸,改换孝服。方氏只得假哭了几声,反勾引的许寡妇呢呢喃喃数念了好一会方止。不换雇人做酒席,借桌椅并盘碗等类,忙个不了。吃午饭时,许寡妇叫方氏来同吃,方氏又装害羞,不肯动身。
叫的许寡妇恼了,才肯遮遮掩掩的走来,放出无限的眉眼,偷送不换。不换见方氏脚上穿了极新的红鞋,身上换了极细的布衣,脸上搽了极厚的浓粉,嘴上抹了极艳的胭脂,头上戴了极好的纸花。三人同坐一桌,不换一边吃饭,一边偷瞧,又想起昨晚风情,今朝态度,心眼儿上都是快乐,不但二百两,就是二千两也看得值。偏这方氏又不肯安静吃饭,一面对许寡妇装羞,一面与不换递眼,瞅空儿将脚从桌子下伸去,在不换腿上踢两下缩回。不换原是小户人家子弟,那里经过这样妖浪阵势,狐媚排场,勾引的他神魂如醉,将饭和菜胡吃,也尝不出个滋味。若不是许寡妇在坐,便要放肆起来。
这晚仍照前和合,连灯烛也不吹灭。每到要紧时候,方氏竟没高没低的叫喊,不换也止他不住。许寡妇在上房听了,惟有闭目咬牙挝被而已。
到做亲这日,也来了些女客,并许寡妇的亲戚,以及邻居。
北方娶亲总要先拜天地,必须父兄或伯叔尊长领拜。许寡妇为自己孀居,家中又无长亲,众客委派着尹鹅头领不换夫妇拜天地,主礼烧化香纸。许寡妇又想起他儿子来,揩拭了许多眼泪。
两人同归西正房,做一对半路夫妻,正是:
此妇淫声凶甚,喊时不顾性命。
不换娶做妻房,要算客途胡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