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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园子破败不堪,草木零落,往日的好梦早已消散。追忆从前,柔肠百转,越想越觉得人生虚幻。那些旧相识仿佛早就看透了一切,如今回头寻访旧迹,只盼着能早日醒悟。

温如玉站在那破花园门外,望着眼前景象,心里翻江倒海。想起自己半生荣华,功名显赫,夫妻恩爱,儿孙满堂,三十多年出将入相的辉煌,竟在短短半日间化为泡影,又变回那个落魄书生,孤零零一个人。回头看看天色,夕阳西下,红霞满天,映着远处山头。寒鸦野鸟在沙滩上零落飞散,或在树梢哀鸣,看得他心里越发凄凉。

他拖着步子往回走,一步比一步沉重。脚下细软的青草,在他眼里都成了满目凄凉;耳边潺潺流水声,听来竟似人在呜咽。再看那些桃红柳绿、宝马香车,无一不在提醒他失去的一切,刺痛他的心。进了城,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,想起从前出门时八抬大轿、前呼后拥的威风,如今却和寻常百姓摩肩接踵,毫无尊卑之分,更觉难堪。

就这么胡思乱想着,不觉已到了朱文炜家门口。张华正在门前张望,见他来了,连忙迎上来问:"大爷这一整天去哪儿了?"如玉一听这话,心里更加明白那都是梦了,也不答话,径直往里走。因为是初次登门,不好贸然进去,先和看门的打了招呼。看门的让他稍候,自己进去通报。

此时于冰他们正在屋里说笑,谈论如玉梦中那些荒唐事,估摸着他该回来了。忽听看门的来报:"温公子到了!"于冰和文炜等人连忙起身相迎。刚下台阶,如玉已到跟前。金不换笑着拱手道:"驸马爷好快活!把我们这些穷朋友丢在一边,冷落到现在才回来,未免太薄情了吧!"

这话像一记重拳打在如玉心上,惊得他目瞪口呆。进了院子,众人互相见礼落座。朱文炜客气道:"小弟在京为官,住处简陋,委屈驸马大驾了。"如玉疑惑道:"诸位一见面就叫我驸马,这是何意?"

于冰笑道:"那华胥国好歹是一方之主,他女儿自然比公侯将相家的千金更尊贵。你既然做了他女婿,不是驸马是什么?"如玉听得发愣,又问:"你们怎么知道的?"于冰笑道:"你这三十多年的经历,我天天跟在旁边看着呢。不信我说给你听。"

于是将如玉如何见到华胥国王,公主如何出题考他,如何成亲做官,生了两个儿子,与谁家结亲,如何用火攻打败马如龙,如何封侯拜相,在甘棠镇享尽荣华数十年,新君如何猜忌夺权,步登高如何造反,他如何被铁里模糊抓住,在金钱镇城头斩首......最后醒来回到这里,一五一十说了一遍。

如玉听得目瞪口呆,众人见状大笑不止。他又羞又恼,脸色变了,说道:"先生今日许我富贵,明日许我富贵,我温如玉若真有这命,先生就该成全;若是命中没有,直说便是!何必用这些邪术戏弄我?既然耍了我,我今日倒要向先生讨个真富贵!"

于冰拍手大笑道:"普天下痴想富贵的人,你算得上登峰造极了!听我明白告诉你:你本是督抚门第,万贯家财,一场官司败去大半,这是你第一次该回头;与尤魁贩货江南,弄得人财两空,令堂含恨而终,这是你第二次该回头;卖了祖宅又沉迷青楼,弄得身无分文,金钟儿为你惨死,这是你第三次该回头。你本是落花流水的穷命,却总想着出将入相的荣华。我两次苦劝,你仍执迷不悟,如今又到京城寻我。我略施小术,让你当上驸马,位极人臣,子孙显贵,富可敌国,享了三十多年极乐,最后败在铁里模糊手里。你想想:人生在世,哪有不散的筵席?富贵如此,贫贱亦如此。一日如此,百年也不过如此。好结局是老死床上,坏结局是暴尸荒野。铁里模糊那一刀,正是给你当头棒喝!你还算有福气,遇上我送你这场好梦。换作别人落魄至此,求这样一场梦都不可得。你到现在还不醒悟,竟向我要真富贵。你仔细想想,世上哪有比你梦中更富贵的事?"

这番话听得如玉心惊肉跳,冷汗湿透后背,扑通跪倒在地连连叩头:"我温如玉今日醒悟了!人生在世,不过一场大梦;长寿是长梦,短命是短梦。可见贫富寿夭、妻儿老小、贪嗔痴怨、名利奔波,无非都是梦啊!从今往后,就算真有泼天富贵,我也不要了!"

连城璧捋着胡子大笑:"这位朋友,总算尝到橄榄滋味了。"冷于冰扶他起来,笑问:"你是真醒悟还是假醒悟?"如玉道:"既然醒悟,还分什么真假?"于冰问:"你醒悟后要怎样?"如玉坚定道:"愿追随师父修行,海枯石烂,此心不改。成败生死,听天由命。"

于冰点头道:"你既有心修行,且再静养一夜,明日再做决定。只是你撕了我的符咒,还指名道姓地骂我,未免太过分了。"如玉不敢吱声。下人摆上酒席,如玉坚持要同于冰他们一起吃素,朱文炜不肯。如玉道:"我既决心修行,怎能再与朱老爷同席吃荤?"于冰笑道:"修行不在一顿饭上。今日朱先生设宴为你接风,你该领这份情。"

温如玉正和朱文炜坐在一桌喝酒,城璧、不换和于冰坐在另一桌。酒过三巡,文炜又提起如玉梦中那些事。这回如玉也不藏着掖着了,把梦里经历从头到尾细细道来,比于冰先前说的还要详尽十倍。城璧几个听得啧啧称奇,连声赞叹。把个朱文炜羡慕得直搓手,要不是家里还有妻儿老小,恨不得立马跟着于冰出家去。

夜深人静,打更的敲过二更梆子,东厢房里于冰他们正盘腿打坐,忽听得西厢房传来抽抽搭搭的哭声。城璧竖起耳朵听了听:"准是温如玉后悔出家了,要不就是想起梦里那些荣华富贵,正伤心呢。"

不换一骨碌爬起来:"我去探探虚实。"

约莫半盏茶工夫,不换蹑手蹑脚回来。城璧挤眉弄眼:"让我猜着了吧?"

"猜错啦!"不换摆摆手,"人家铁了心要出家,还把随身带的四百两银子都赏给家仆张华,嘱咐他逢年过节去祖坟上祭扫。那张华跪在地上哭得稀里哗啦,说了好些劝他回家的话。我在窗外听着,倒替他心酸起来。"

城璧摸着下巴:"且看明日他如何行事。"

天刚蒙蒙亮,如玉就跑到东厢房来坐着。于冰睁开眼道:"我们今日就要辞别朱家启程,你是打算回家,还是在京城另谋出路?抑或随我们同行?"

如玉一撩衣摆跪下:"昨日已向老师表明心迹,弟子决意追随出家。京城哪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?"

于冰捻着胡须:"那张华肯放你走么?"

"昨夜我已把话说绝,他拦不住我。"

"出家人过的都是常人受不了的清苦日子,你若跟个一年半载又反悔......"

话没说完,如玉"咚"地磕了个响头:"弟子此心,金石可鉴!纵使刀山火海也绝不回头!"说着又要磕头,被于冰一把扶住:"老弟不必行此大礼,往后咱们兄弟相称便是。"

这时文炜匆匆赶来,于冰拱手作别,顺带托他转告林公子。文炜急得直搓手:"世伯这一走,不知何年才能再见,好歹再住个把月......"

于冰笑着摇头:"莫说一月,一日也耽搁不得。"

正说着,张华扑通跪在文炜跟前,把昨夜主仆对话哭诉一遍,求文炜帮着挽留。文炜转头问如玉:"世兄当真拿定主意了?"

如玉目光决绝:"我这颗心早如死灰,就算砍头断臂也改不了出家之志。"又对张华道:"你今日就带着银子回去吧。记着年年多给我祖坟添几锹土,便是你的孝心了。"

张华还要再求,文炜叹道:"你主人心意已决,岂是我能劝回的?"张华只得抹着眼泪退下。

于冰一甩拂尘:"告辞了,连日多有叨扰。"文炜慌忙拽住他袖子:"好歹再留一日!内子还有话请教,小侄也想问问前程子嗣......"

"今秋你或有些小坎坷,不过一两年便顺遂了。至于子嗣嘛——"于冰掐指一算,"下月便有麟儿降生。"原来文炜妻子姜氏已有身孕,产期就在四月。文炜听得又惊又喜,死活不肯松手。

于冰被缠得没法,只得坐下。文炜还要追问终身大事,于冰却笑而不答。这时丫鬟来请,说夫人要见于冰。文炜临走前对家丁们厉声道:"轮流把守大门,若放走冷爷,仔细你们的皮!"

等院里没人了,于冰对城璧几个使个眼色:"此时不走更待何时?"城璧皱眉:"只怕那些家丁......"于冰抬手朝西墙一指,只见灰砖墙突然变作巍峨城门。四人穿门而出,竟已站在南城门外。回头看时,朱府早已不见踪影。

金不换乐得直蹦高,温如玉看得目瞪口呆,连城璧捋着胡子大笑:"这一手比上次从瓷罐里遁走还妙!"于冰笑道:"那不过是障眼法,这可是金光缩地大法,岂能相提并论?"

四人往西走了六七里,于冰忽然指着远处:"那座园子,可是你做梦的地方?"如玉瞪大眼睛:"正是!"于冰捻须微笑:"上回你是梦里游园,今日我带你去寻梦,好教你彻底了却心结。"

进园时,种菜的农夫拦住问话。于冰道:"随便看看就走。"走到木牌坊前,于冰问:"梦里的牌坊可比这气派?"如玉摇头:"梦里那座金碧辉煌,哪像这般寒酸。"于冰笑道:"梦中所见皆由心造。你看这'大觉园'三字,大觉乃彻悟之意,莫要当作睡梦解。"

又走几步,见东南角有道小土坡。于冰道:"这便是你梦中用火攻大败敌军之处。"如玉诧异道:"梦里这山岭长二十多里呢!"于冰哈哈大笑:"若都按梦中尺寸,这园子还装得下么?不过借个形貌罢了。"

翻过那道土坡,前面几棵甘棠树在风里轻轻摇晃。于冰嘴角一弯,指着树梢说:"瞧瞧,这就是你当甘棠侯、做大丞相、享尽荣华富贵的好地方啊!"

金不换用胳膊肘捅了捅温如玉,挤眉弄眼道:"温老弟,你倒是喊两嗓子试试?看看你那兰牙公主,还有延誉、延寿两个宝贝儿子,能不能应你一声?"

温如玉涨红了脸,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:"胡扯!这都是没影儿的事!"

于冰不紧不慢掸了掸衣袖:"你梦里那些华胥国王、海中鲸、黄河清,还有步登高、铁里模糊那帮人,连带着你那些妻妾家奴,可不都是梦里遇见的?说他们是鬼话倒也不差。可你梦里去过的地方,跟我现在指给你看的这些,桩桩件件都对得上,这还能说是鬼话么?"

温如玉梗着脖子:"我梦里见的可都是真山真水!那城池楼阁,气派得很,哪像眼前这巴掌大的地方?"

"哎哟我的温大秀才,"于冰摇头笑道,"我不过借这些景儿给你圆梦罢了,你怎么还较上真了?"他忽然正色道,"魂游之处即是心之所向,可人心哪能事事如意?要不是我那道符箓,你这梦还做不成呢!"

说着指向乱石堆:"瞧见没?这些破石头垒的假山,就是你梦里埋伏白赤二将的太湖山。"又指指菜园水沟:"这条浇菜的水渠,夏天用得勤,冬天就闲着——这就是你梦里抢破头的神水沟。"

往东南走几步,有个干涸的泥坑。于冰踢了踢坑边的枯草:"喏,你为这个荷花池跟人打得头破血流,其实不过是公主的洗澡盆子。"

转回来时,他忽然踩住个小土包,青草刚冒芽:"倩女坡到了!就是在这儿,你被人生擒活捉。"旁边几朵金钱花开得正艳,于冰轻轻掐下一朵,"金钱镇,铁里模糊在这儿砍了你脑袋——梦醒的地方。"

温如玉长叹一声,像泄了气的皮囊。

"华胥国、槐阴国这些地方又在哪儿?"他不死心地追问。

于冰噗嗤笑了:"亏你还是个读书人!黄帝梦游华胥,吕洞宾点化卢生黄粱一梦,淳于棼南柯一梦——这些戏文都没听过?"他掰着手指头数,"游魂关是说魂魄出游,佳梦关指美梦,驻玉关嘛..."突然拍拍温如玉肩膀,"你名如玉,玉驻此关,就是叫你再也别去槐阴国打仗啦!"

连城璧实在看不下去:"大哥带你来破梦,是怕你被梦里那些富贵温柔绊住了修行的心!你当是来游山玩水的?"

温如玉耷拉着脑袋不吭声。

四人走出园子二三里,到了一处荒僻地界。于冰忽然站定:"温老弟,咱们的洞府有两处。衡山玉屋洞是暂住,泰山琼岩洞有超尘、逐电两位守着。本打算带你去玉屋洞,又怕你耐不住清修..."

"我去琼岩洞!"温如玉急急打断,"既已出家,还有什么可挑的?只求三位常来看看我。"他忽然犹豫,"只是那超尘、逐电..."

于冰神秘一笑:"去了就知道。"

转头嘱咐连城璧:"你送他去,先教他调息之法。等气脉顺了再回来。"连城璧皱眉:"他这凡胎肉体,腾云怕是..."

话没说完,于冰哈哈大笑:"要是连云都驾不起,还修什么仙?你且试试!"

连城璧扶住温如玉左臂,念动真言。只见云雾骤起,二人竟飘飘荡荡升上半空。金不换拍手叫好:"了不得!头回驾云就这么稳当,果然是块好料子!往后怕是要跑到咱们前头去哩!"

于冰拍了拍衣袖,眯眼笑道:"那小子要想彻底断了俗世念头,非得靠你俩先照应他几十年不可。老温啊,你这会儿赶紧回京城去,想法子弄些银子来。"说着伸出两根手指比划,"给温老弟置办些皮袄棉衣、暖鞋暖帽,寒冬腊月可冻不得人。特别是皮衣裳,多多益善才好——他细皮嫩肉的,哪比得上你俩糙汉子耐冻。"

他忽然正色,扳着指头数道:"再买上几十石米粮,叫超尘他们轮流砍柴烧饭,早晚伺候得殷勤些。要知道这位爷可是金尊玉贵养大的,哪吃过这种苦头?等熬过三五个年头,再让他自个儿张罗吃喝。"说着眼神一厉,"要是那两个小崽子敢偷懒耍滑..."袖中剑穗无风自动,"我立马把他们踹出洞去!这话你原原本本传给他们。"

抬头望见日头西斜,于冰整了整衣襟:"我得去趟骊珠洞,指点修文院那对雪山姐妹修炼,好歹还她们指点《天罡总枢》的人情。"话音未落,脚下云气翻涌,转眼已腾空往虎牙山方向去了。

这边不换蹲在地上,抓了把黄土往坎位一撒,嘴里嘀嘀咕咕念咒,突然大喝:"此时不来,更待何时!"只见他袖筒里叮叮当当一阵响,哗啦啦倒出五六十两雪花银。

这汉子嘿嘿一笑,摘下破毡帽当钱袋,把银子全塞进去揣进怀里。转眼又从怀里摸出顶道士帽扣在头上,贼眉鼠眼地嘀咕:"要是朱御史派人到南西门搜捕..."说着用袖子半掩住脸,"瞧见我这身打扮,保准当是个游方道士。"

却说朱文炜从内院急匆匆追出来,想请于冰和姜氏说话,谁知转遍院子不见人影。正纳闷时,张华已经急得直跺脚,扯着他袖子哭求主意。文炜叹着气劝他回山东老家,还塞给他二两银子当盘缠,硬留他多住了一宿才放人。

这世间缘分啊,就像快刀斩乱麻,断得干干净净才得自在。待到下辈子再修仙问道时,怕是要笑叹今日种种,不过大梦一场罢了。

原文言文

  听危言断绝红尘念 寻旧梦永结道中缘

  词曰:
  园亭破碎潦倒,好梦儿去了。追往惜来,无那柔肠搅。
  回思事实幻杳,一会面人皆先觉。寻访原迹,回头惟愿早。
  ——右调《伤情怨》。

  话说温如玉在那破花园门外睹景徘徊,回想他的功名首尾,并夫妻恩爱,子孙缠绵,三十余年出将人相事业,不过半日功夫,统归乌有,依旧是个落魄子弟,孑影孤形。又回头看那日光,已是将落的时候,一片红霞,掩映在山头左近。那些寒鸦野鸟,或零乱沙滩,或娇啼树杪,心上好生伤感。于是复回旧路,走一步,懒于一步。瞧见那蒙葺细草,都变成满目凄迷,听见那碧水潺湲,竟仿佛人声哽咽。再看那些红桃绿柳,宝马香车,无一不是助他的咨嗟,伤他的怀抱。及至入了城,到人烟众多之地,又想起他的八抬大轿,后拥前呼,那一个敢不潜身回避?此刻和这些南来北往之人,挨肩擦臂,尊卑不分,成个甚么体统?心上越发不堪。一边行走,一边思想,已到了朱文炜门前。

  张华正在那里眺望,看见如玉走来,连忙迎着问道:“大爷往那里去了一天?”

  如玉听得,越发心上明白是做梦了。也不回答他,走入文炜大门内。因是初交,不好直入,只得和管门人说声。管门人一边让如玉进去,一边先去通报。

  此时于冰众人,正在那里说笑如玉梦中的事业,大家都意料他是该回来的时候。听得管门人说:“温公子来了!”

  于冰同文炜等接将出来。刚下了厅阶,如玉早到。金不换举手道:“驸马好快活!将我们一干穷朋友丢的冷冷落落,到此刻才肯回来,未免太寡情些了!”

  如玉听罢,就和人劈心上打了一拳的一般,大为惊异。走到庭中,各揖让就坐。朱文炜道:“弟做着个京官,我这几间房子,真是蜗居斗室,甚亵驸马的尊驾。”

  如玉道:“生员一入门来,众位俱以驸马长短相呼,这是何说?”

  于冰道:“那华胥国也是一国之主,他女儿与公侯将相的女儿又自不同。你既与他做了女婿,非驸马而何?”

  如玉听罢,呆了一会,又问道:“众位如何知道?”

  于冰笑道:“你这三十余年的起结,我天天和看着一般。你若不信,我与你详细说说。”

  便将如何见华胥国王,如何公主出题考试,如何配姻缘,做了大官,生了二子,结了亲家某某等,如何用火攻破了马如龙,如何封侯拜相,在甘棠镇享荣华数十年,如何新主疑忌,夺了兵权地土,如何步登高背叛,如何被铁里模糊拿住,斩首在金钱镇城头……你才醒过来,复回此处,可是不是?如玉听了,惊的瞠目咋舌,被众人大笑了几面,不由的又羞又气,变了面色,说道:“先生今日也以富贵许我,明日也以富贵许我,我温如玉命中若有富贵既是知己,便当玉成;若是我命中没有,何妨直说!为什么纯用邪术耍我?你既然耍了我,我到要和你要个真富贵哩!”

  于冰鼓掌大笑道:“普天下痴想富贵的人,到你也可谓再无以复加!你听我明白告诉于你:你以督抚门第,巨万家私,被你一场叛案官司弄去了大半,你一该回头;你与尤魁贩货江南,弄得人离财散,着令堂含怨抱恨而死,你二该回头;你既卖祖房,又入嫖局,弄的盆干瓮涸,孤身无倚,一个金钟儿也为你横死惨亡,你三该回头。你原是落花流水,不堪的穷命,你却想的是出将入相,无比的荣华。我前已苦劝你两次,不意你痴迷不悟,今又入都中寻我。因此我略施小术,着你身为驸马,位至公卿,子孙荣贵,富可敌国,享极乐境遇三十余年,才坏于铁里模糊之手。你再想想:人生世上,那有个不散的筵席?富贵者如此,贫贱者亦如此。一日如此,虽百年也不过如此。好结局老死床被,坏结局身丧沟渠。铁里模糊刀头一落,正是与你做棒头大喝耳!你还算好机缘,遇着我,送你一场好梦儿做做。若是第二个人落魄到这步田地,求做这样一个好梦儿,亦不可得。你如今毫无猛省,还要向我要真实富贵。你从头至尾再加细想,还有像你梦中的富贵么?”

  如玉听了这一篇言语,不由的惊心动魄,夹背汗流,扒倒在地连连顿首道:“我温如玉今日回头了!人生在世,无非一梦;寿长者为长梦,寿短者为短梦。可知穷通寿夭,妻子儿孙,以及贪痴恶欲,名利奔波,无非一梦也。此后虽真有极富极贵吾不愿得之矣!”

  连城璧掀着胡子大笑道:“这个朋友,此刻才吃了橄榄了。”

  冷于冰用手扶起,笑问道:“你可是真回头,还是假回头?”

  如玉道:“既知回头,何论真假?”

  于冰道:“你回头要怎么?”

  如玉道:“愿随老师修行,虽海枯石烂,此志亦不改移。成败死生,任凭天命。”

  于冰道:“你既愿修行,且让你再静养一夜,明早再做定归。只是你将我的符并二帖扯碎,叫着我的名字大动怒,未免处置我太过些。”

  如玉也不敢回答。

  家人们拿入酒来,如玉定要与于冰等同坐,朱文炜又不肯依。如玉道:“我如今是修行的人,岂有还同朱老爷吃荤菜之理?”

  于冰笑道:“就是要修行,也不在这一顿饭上。今日朱先生与你收拾酒席接风,你须领他的厚意。”

  如玉方与朱文炜坐了一桌,城璧、不换与于冰是一桌。吃酒中间,文炜又问起如玉梦中话来,如玉此时也不回避了,遂从头至尾细细的陈说,比于冰说的更周全数倍。城璧等俱各说奇道异,称妙不已。把一个朱文炜欣羡的了不得,若不是有家室牵连,也就跟于冰出家了。

  到了定更后,仍是照常安歇。夜至二更,于冰等正在东房里打坐,听得西房里有人哭泣起来。城璧道:“这必是温如玉后悔出家了,再不就是他想起梦中荣华,在那里哭啼。”

  不换道:“我去听他一听。”

  待了好一会,不换入来,城璧道:“可是我说的那话么?”

  不换道:“你一句也没说着。他如今是绝意出家,身边还带着三四百银子,都赏了张华,着他逢时节,与他祖、父坟前上个祭。那张华跪在地下,哭着劝他还家,说了许多哀苦话。我听了,到有些替他感伤。”

  城璧道:“到明日看他何如?”

  次日天一明,如玉便过东房来坐下。于冰道:“我们此刻就要别了东家起身,你还是回家,或是在都中另寻事业,还是和我们同走?”

  如玉道:“昨日于老师前已禀明下悃,定随老师出家。都中还有何事业可寻?”

  于冰道:“张华可舍你去么?”

  如玉道:“我昨晚与他说的斩钢截铁,他焉能留我?”

  于冰道:“我们出家人,都过的是人不能堪的日月,你随我们一年半载,反悔起来,岂不两误?”

  如玉听了,又跪下道:“弟子之心,可贯金石。今后虽赴汤蹈火,亦无所怨!”

  说罢,又连连顿首。于冰扶起道:“老弟不必如此称呼,通以弟兄呼唤可也。”

  少刻,文炜出来,于冰等告别,并嘱林公子出场后,烦为道及。文炜道:“小侄亦深知老伯不能久留,况此别又不知何日得见,再请住一月,以慰小侄敬仰之心。”

  于冰笑道:“不但一月,即一日亦不能如命。”

  正说着,张华走来,跪在文炜面前,将晚间如玉话,并自己劝的话,哭诉又一遍,求文炜替他阻留。文炜问如玉道:“老世台主意若何?”

  如玉道:“生员心如死灰,无复人世之想。虽斩头断臂,亦不可改移我出家之志。”

  又向张华道:“你此刻可将银子拿去起身。我昨晚亦曾说过,你只与我先人年年多拜扫几次,就是报答我了。”

  张华还跪着苦求,文炜道:“你主人志愿已决,岂我一言半语所能挽回?”

  张华无奈,只得含泪退去。

  于冰道:“我们就此告别罢。连日搅扰之至!”

  朱文炜又苦留再住十日,于冰也不回答,笑着往外就走。朱文炜连忙拉住衣袖道:“请老伯暂留一天,房下还有话禀,就是小侄,也还问终身的归结,并生子的年头。”

  于冰道:“你今年秋天,恐有美中不足,然亦不过一二年,便都是顺境了。生子的话,就在下月,定产麟儿。”

  原来姜氏已早有身孕,四月内就该是产期。文炜听了,钦服之至,拉住于冰,总是不肯放去。于冰无奈,只得坐下。文炜又问终身事,于冰笑而不答。少刻,姜氏要见于冰,请朱文炜说话。文炜出了厅屋,向家人们道:“你们可轮班在大门内守候,若放冷太爷走了,定必处死。我到里边去去就来。”

  家人们守候去了。

  于冰见庭内无人,向城璧等道:“我们此刻可以去矣。”

  城璧道:“只恐他家人们不肯放行。”

  于冰用手向厅屋内西墙一指,道:“我们从此处走。”

  城璧等三人齐看,见那西墙已变为一座极大的城门。于冰领三人出了城门,一看已在南西门外。往来行人,出入不绝。朱文炜家已无踪影矣。金不换乐的满地乱跳,温如玉目瞪神痴,连城璧掀髯大笑道:“这一走,走的神妙不测,且省了无数的脚步。”

  又笑问于冰道:“此可与我们在温贤弟家从大磁罐内走,是一样法术么?”

  于冰道:“那是遮掩小术,算得甚么?此系金光那移大转运,又兼缩地法,岂遮掩儿戏事也?”

  四人向西同走,约有六七里,于冰远远的用手指向温如玉道:“那座花园,可是你做梦的地方么?”

  如玉道:“正是此地。”

  于冰道:“你日前是做梦,我今领你去寻梦,还你个清清楚楚,你可一心学道,永解狐疑。”

  如玉大喜道:“怎么,这梦还可以寻得么?我到要明白明白。”

  四人说着,入了那座园门。那种菜的人,见三四人同一道士入来,忙问道:“做什么?”

  于冰道:“我们闲看看就去。”

  于冰指着那木牌坊,问如玉道:“你昨日做梦时,可见一座牌坊么?”

  如玉道:“我梦中果见有一座牌坊,却比这牌坊高大华美数百倍,并不是这样不堪的形象。”

  于冰笑道:“不独这牌坊,率皆如此。此即华胥国界,即是你睡觉入梦之地也。你看,上面还有‘大觉园’三字。大觉,乃知觉之谓,莫认作睡觉之觉也。不但你在梦中,即今日你亦未识‘大觉’二字耳。”

  又走了几步,见东南一带土冈,有一丈四五尺长,二尺半高下,斜横在西北。于冰道:“此土冈,即你用火攻计烧马如龙军兵地也。”

  如玉道:“我梦中在此岭扎营,曾问众将,伊等言此岭长二十五里,宽二三里四五里不等。今止数尺,何大相悬绝如此?”

  于冰笑道:“此即梦中所见牌坊之类,不过藉名色形像点缀而已。你若必如梦中长大宽阔,你看这园子能有几亩?”

  过了土冈,见前面有几株甘棠树,于冰道:“此即你荣封甘棠侯、大丞相、享荣华之地也。”

  金不换道:“温贤弟,你何不高叫几声,看你所配的兰牙公主,并你两个儿子延誉、延寿,他们有点响应没有?”

  如玉面红耳赤的道:“岂有此理!此皆莫须有的鬼话!”

  于冰道:“你梦中的华胥国王,以及海中鲸、黄河清、步登高、铁里模糊,并你妻子、家奴,这皆是你梦中所遇之人,原无指证,谓之鬼话,未为不可。难道你梦中所到的地方,并此刻我指与你的地方,都与你梦所经历者相合,也还算做鬼话不成么?”

  如玉道:“梦中境像,皆真山真水;城池树木,宫殿楼台,是何等阔大,何等规模,那里是这样弹丸之地,便将几千百里包括?”

  于冰道:“我适才言,不过藉此地所有名色形像,点缀梦景而已,怎么你还拘执如此?我再说与你魂之所游,即你心之所欲,所欲焉能如意?因此与你符箓一道,始能成就你心之所欲也。因此把眼前所到之极小境界,皆比为无极之大境界。假如你无我的符,焉能做的了此梦也?”

  说罢,又指着那几十堆大小石头道:“你看这些石头,高高下下,堆成假山,此即你梦中之太湖山,遣白、赤二将埋伏之地也。”

  又指着浇畦水渠道:“此渠系灌菜之水道,春夏用他时多,至科则无用矣。此即你梦中之神水沟也。”

  往东南走了几步,见一无水池子,于冰道:“此即你梦中之所争之荷花池界,公主之汤沐邑也。”

  从东南回来四五步内,有一小土坡,细草蒙茸,于冰道:“此即你梦中之倩女坡,即老弟被擒之地也。”

  相隔一两步远,有几株金钱花,于冰道:“此即你梦中之金钱镇,铁里模糊斩你于此,醒梦之地也。”

  如玉长叹了一声。

  于冰说罢,笑着回来。如玉道:“今所指诸地,皆与我所梦相符,可见我之魂魄总不出这园外。只是华胥、槐阴、邯郸等国,在此园中何处?”

  于冰道:“你既是秀才,难道连四大梦的书,并本人自立的传文,还有后人做的传文,而邯郸、槐阴二梦,且有戏文,历来扮演,怎么你就都没见过么?华胥国系黄帝梦游之所,醒后至数年,果游此国,其山川、宫室、花卉、草木,无一不与前梦相合。邯郸系直隶地界,吕纯阳授枕于卢生,梦享富贵五十余年,醒后黄粱尚未做熟,故又谓之黄粱梦。槐阴梦,是淳于棼梦入大槐安国,其大概与卢生相同,由大丞相降职知府,治理南柯郡,醒后在一大槐树下,旁有蚁穴,南柯即槐树南一小枝也,又名之为南柯梦。二子皆因仙人点化入梦,后来俱成仙道。我今着你做甘棠梦,醒后归吾教下,或者将来得如卢生等有成,亦未敢定。以上华胥、槐阴、邯郸三国,不过于你梦中,借其名一用耳。就如你梦中之游魂关,是言你魂魄游行了。佳梦关,是言你做好梦也。驻玉关,你名如玉,言玉驻于此关,不得再入槐阴国征讨也。倩女坡,借倩女离魂之名,言你之魂离也。这些名色,你梦中也该一想。今你着我指与你各国各关下落,要和园中所有之甘棠岭、太湖山、荷花池等处一般,都要看在眼内,我该从何处着你看起?”

  连城璧道:“今日大哥领你来寻梦,是怕你思念梦中荣华富贵,妻子情牵,弄的修道心志不坚,所以才件件桩桩,或实或虚,都说明白,教你今后再不可胡思乱想,你当和你闲散心来么?”

  如玉道:“二哥指教的甚是。”

  四人走了园子来。又来了二三里,到一无人之地。于冰道:“温贤弟,你听我说。我们的洞有两处,一处在湖广衡山,名玉屋洞,这是紫阳真人炼丹之所,我们不过借住几年;一处就是你山东泰山,名琼岩洞,现有超尘、逐电两个在那里修炼。我们如今要回玉屋洞去,若将你也带在那里,朝夕与我们相伴,未免分你的志。亦且修行的人,必须先受些苦难,扩充起胆量来,方能入道;若留你在人世庵观寺院居住几年,先淡薄你的脾胃,又恐你为外物摇动,坏了身心。我们这三个人,谁肯在烟火场中伴你?我思算至再,意欲送你到泰安琼岩洞,同超尘、逐电等修炼数年后,再做商酌。你意如何?”

  如玉道:“任凭吩咐,不但琼岩洞还有人在那边,即无一人,即已出家,也就拣择不得了。我就到琼岩洞中去。只求三位六驾,时常看看我,我就感戴不尽。但不知超尘、逐电是些什么人?”

  于冰笑道:“你到那里便知。”

  随向城璧道:“你可送他到琼岩洞,传与他凝神御气之法。待他呼吸顺妥,你再回玉屋洞中。”

  城璧道:“温贤弟人必聪明,凝神御气,看来不用费力。只是他一身血肉未去一分,云断驾不起;若步行同去,琼岩洞道路有许多危险地方,和他走两个月,还定不住怎么。”

  于冰大笑道:“他若驾不起云,仙骨也不值钱了,我还渡他怎么,你刻下试试瞧!”

  城璧将如玉左臂扶住,着他闭住眼,口中念念有词,顷刻云雾缭绕,喝声:“起!”

  同如玉俱入太虚。

  金不换连声喝彩道:“亏他!亏他!一日未曾修炼,起去时毫不费力,竟与我们一般,果然这仙骨不可不长几段在身上。将来到怕他要走到我们头前。”

  于冰道:“他若心上将世情永绝,必先你二人成就几十年。你此刻可仍回京中,弄几两银子,与温贤弟买些皮夹棉衣、暖鞋、暖帽,为御寒之具,皮衣分外多些才好。他纯是血肉之躯,非你二人可比。再买办几十石米,吩咐超尘等,着他两个轮流砍柴做饭,早晚要殷勤扶侍他。他是豪奢子弟出身,焉能受得艰苦?过三五年后,再着他自己食用。若他两个少有怠忽,我定行逐出洞去,说与他们知道。我今去骊珠洞,教化修文院雪山二女,以报他指引《天罡总枢》之情。”

  说罢,驾云赴虎牙山去了。

  不换在地下,挝了一把土,向坎位上一洒,口中秘诵法语,喝道:“那物不至,更待何时?”

  须臾,袍袖内丁当有声,倒出五六十两银子来。将头上毡帽取下,把银子装在里面,揣在怀中。又从怀中将道冠取出,戴在头上,口中鬼念道:“万一朱御史差人向南西门寻找,遇着时,我只将脸儿用袍袖一遮,他们见是道士,便不理论了。”

  于是复回旧路。

  再说朱文炜从内院走出,请于冰与姜氏说话,不意遍寻无踪,心知去了。张华着急之至,哭请文炜示下,文炜劝他回山东,还赏了二两盘费,又留他住了一天,方才回去。

  正是:
  斩断情缘无挂碍,分开欲海免疑猜。
  他年再世成仙道,皆是甘棠梦里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