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这于冰和妻子过着清净日子,无牵无挂,倒也自在快活。那年春天,他派家仆国宾和冷明去江西接姑母。两人回来禀报说,姑母家务繁忙脱不开身,却盼着见侄儿一面,特意派了两个家人来请;姑丈周通还写了亲笔信,言辞恳切。
于冰细细打听周家情形,国宾一五一十道来。原来这周通家财万贯,少说也有七八十万两银子,可惜膝下无子。于冰暗想:父母早逝,世上至亲只剩这位素未谋面的姑母。况且周家是江西数一数二的富户,多带几个随从住上几个月也无妨。家里有管家陆芳照应,正好去江西走走。
他与妻子卜氏商量启程之事,卜氏却舍不得丈夫远行。陆芳也担心长江风浪险恶。可周家那两个家人得了姑母嘱咐,天天跪着苦求。到底让于冰拿定主意,选了个黄道吉日,带着六个家仆、两个小厮,随周家来人一路游山玩水。走走停停两个多月,才到广信府万年县。
姑母冷氏听说侄儿亲至,喜出望外。周通派人远迎,姑侄相见格外亲热。周通见这侄儿生得眉目如画,举止不凡,穿戴又体面,随从众多,更是看重。问起功名,于冰说了原委,周通连声叹息,也说起自己不愿做官,只捐了个郎中虚衔在家闲居。
这一住就是两个月。于冰思家心切,日日向姑母恳求,直到来年二月才得动身。周通硬塞给他二千两程仪,冷氏更是哭了好几回,又送了许多珍宝。周通还派四个家仆一路护送。
回程走到直隶柏乡县,住店时撞见一桩事。几个衙役押着个老妇人和年轻公子进店,那公子颈上套着铁链。于冰留心打量,见二人虽衣衫褴褛,气度却不凡。夜里向店家打听,才知是夏太师的夫人和公子,不知犯了什么事。
这事让于冰越发看淡功名。见夏家母子狼狈模样,他想资助些盘缠,又怕惹麻烦。便让家仆柳国宾装作无意间向解役打听。国宾回来说:"夏太师得罪了严太师,被参倒问斩,如今母子充军广东。解役倒同情他们,相公若要周济,正是积德。"
于冰思来想去,既不便私交银两,又于心不忍。最后让国宾去和解役商量,说明自己与夏家素不相识,纯粹是路上偶遇,见官宦人家落难,动了恻隐之心。
正说着,两个解役已领着夏公子站在门外。一个解役赔笑道:"方才柳爷说,这位大爷要资助夏太太母子,真是天大的善心。"又推着公子道:"快给恩公磕头!"
于冰连忙起身。只见那公子: 往日玉佩金印,今朝铁链加身; 曾经锦帽貂裘,眼下粗布麻鞋。 世代簪缨化作云烟,满门富贵尽成泡影。 可叹啊,落魄的贵公子! 可怜哪,落架的凤凰儿!
虽戴着刑具,那公子气度终究不同。他羞惭地站着不肯上前,直到于冰拱手道:"失敬了。"这才进来作揖。于冰还礼时,公子突然跪下,慌得于冰也跪着搀扶。公子刚要诉冤,于冰扶他坐下:"公子不必多说。我不过路见不平,这些银两——"转头对解役道:"我与夏公子非亲非故,纯属一时不忍。"
说罢吩咐国宾取来五十两一包、十两一包银子。大包给公子,小包给解役买酒。两个差役喜出望外,连连磕头道谢,追问恩公姓名。夏公子也眼含泪光望着他。
于冰笑道:"公子问我姓名作甚?若为报恩,我非图报之人;若要铭记,这点银子反叫我惭愧。再说世态炎凉,知道姓名反倒害了我。"夏公子听罢恍然,将银子揣进怀里,深深拜倒。于冰也跪下还礼。
待他们离去,于冰又悄悄嘱咐国宾:"方才不敢多给,怕解役起歹心。你再取二百两暗中送给公子,千万嘱咐他别来道谢。"
夏公子正闷坐在屋里,忽听窗外有人低声唤他。他以为是押解的差役找他,推门一看,却是柳国宾。国宾四下张望,见没人注意,赶紧把一包银子塞进公子手里,压低声音道:"我家主人不便亲自来送,特意嘱咐我交给公子。您千万别去道谢,免得惹人注意。"
那公子攥着银子,眼眶都红了,一把拉住国宾的袖子:"恩公高姓大名?今日之恩,我夏某没齿难忘!"国宾急着要走,公子却死死拽着不放。眼看远处差役要转过来了,国宾只得匆匆道:"我家主人姓冷,名于冰。"说完就要跑。
谁知公子拽得更紧:"恩公家住何处?"国宾急得直跺脚,只得又补了句:"直隶广平府成安县人。"话音未落就挣脱着跑了。
那夏公子听完,扑通一声朝着于冰住的屋子跪下,咚咚咚连磕了七八个响头。起身时额头上都沾了土,还对着国宾远去的背影深深作揖。国宾跑回屋里,把这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于冰。主仆俩怕再生枝节,趁着天还没亮就收拾行装悄悄上路了。路上国宾越想越得意,觉得自己这事办得漂亮。
没过几日回到家中,一大家子都迎出来。于冰见儿子安然无恙,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。妻子卜氏抹着眼泪埋怨:"去年八月出门,这都开春了才回来,可把家里人急坏了!"于冰便把在周家耽搁,路上又遇见夏公子的事细细说了。老管家陆芳听得连连点头,直夸主人仁义。
于冰特意吩咐厚待周家来的下人,留他们住了二十多天。临行时给四个仆人各赏了五十两银子,又另备了一百两路费。给他姑母的回礼更是丰厚,送走江西来的客人后,两家书信往来就没断过。
陆芳瞧着自家少爷都二十多岁了,家里上下还"相公""相公"地叫,总觉得不合北方的规矩。于是召集全府仆役,改口称于冰为"大爷",卜氏为"奶奶",小少爷叫"相公",卜家老爷尊为"太爷"。又请了本府一位叫顾鼎的先生,专门教小少爷和卜家公子读书。
于冰平日从不见客,只有铺子里掌柜过寿或是年节时才露个面。整天不是读书就是陪着妻儿玩耍,日子过得无牵无挂。
那年槐花飘香的时候,县里换了新知县。原先的县官被参劾革职,新来的潘知县是少年进士,浙江嘉兴人,原在翰林院当庶吉士。只因皇上万寿节时误了朝贺,才被贬到这小县城来。这位父母官最爱才,一到任就考试生员,可总找不着真才实学的。有人向他提起冷于冰的名字,还说此人从不参加科考。潘知县非但没摆官架子,反而先递帖子来拜会。
于冰推辞不过,只得相见。两人谈古论今,越说越投机,直聊到日头西斜。第二天于冰回访,潘知县硬留他吃饭,从经史子集谈到《左传》《国语》,还把自己写的诗文拿出来请于冰批改。于冰见他虽是进士出身,却虚心求教,便也不客套,该删的删,该改的改,字字认真。潘知县读到精妙处,忍不住拍案叫绝,自叹不如。从此两人成了忘年交,不是你来看我,就是我去访你,这般诗文往来竟有七八年光景。潘知县发现于冰从不议论地方政务,越发敬重他的人品。偶尔问起民生之事,于冰也只是含笑点头,从不妄加评论。
这日刚送走潘知县,管家王范匆匆跑来,手里捧着封信:"京城王大人差人送来的。"于冰纳闷:"我在京城并无故交啊?"接过信一看,信封上写着"大理寺正卿书寄广平成安县冷大爷启",落款还题着"不华"二字——正是自己的表字。于冰心里咯噔一下:"不是熟识的,怎知我的字号?"
急忙拆开一看,竟是当年授业恩师王献述的亲笔。信上说:当年承蒙令尊不弃,让我教导贤契。那时你才九岁,文章就已显露出不凡才气。后来你乡试抱恙,未能继续科考。而我侥幸中了进士,外放做官。这些年在广东、四川等地辗转任职,因路途遥远,一直没能联系。如今蒙圣恩内调为大理寺正卿,特写信邀你入京一叙。
于冰读罢喜出望外,把陆芳等人都叫来,将信的内容逐字讲给他们听。老管家陆芳感慨道:"当年王先生在咱家教书时,看着也就是个穷秀才的命,谁想竟做到这般高官!大爷该去京城看看他才是。"
"正有此意。"于冰点头道,"先好好款待送信人,我这就写回信。明日给他些盘缠,让他先回去报信,问明王大人的住处。我随后就动身。"
过了些日子,于冰带着几个家人启程进京,仍住在西河沿的老客栈。第二天清早,他寻到永光寺西街,果然看见大理寺正卿的官衔牌。王范递上名帖和礼单,不一会儿里面就传出话来请见。
于冰刚走到二门,就见王献述戴着方巾,穿着便服,大笑着迎出来。于冰赶忙上前行礼,献述一把拉住他的手:"一别多年,今日总算见面了!"
"当年蒙老师教诲,学生没齿难忘。"于冰恭敬道,"今日得见恩师,实在欣慰。"
进了正厅,于冰要行大礼,献述只受了半礼。等王范等人请过安,献述关切地问:"家里都好吧?如今有几个孩子了?"
"就一个儿子,今年十四了。"
"好啊!"献述欣慰地点头,"这是我最惦记的事。再者,你的功名怎么......"话到一半突然顿住,从案头翻出几本名册,"这些年我翻遍科第录,怎么始终不见你的名字?"
于冰坐在堂屋里,把分别后两次科考落第,后来投奔严府却始终不得志的经过,还有自己甘愿隐居的想法,一五一十地跟老师献述说了。献述听完长叹一声,拍着膝盖道:"贤契啊,你不求功名也罢。可像我这样,一个穷书生爬到侍郎的位置,就算想归隐山林,不但不敢,心里也过不去啊。"说着忽然想起什么,探身问道:"老管家陆芳身子骨还硬朗?"
"托您的福,"于冰笑着给老师续上茶,"七十多岁的人了,腿脚比年轻人还利索。"
献述捋着胡子直点头:"这样的忠仆,古往今来都少见。老天要是亏待他,可真是没天理了!"忽然想起什么,压低声音问:"这些年家用可还宽裕?"
"多亏先父留下的家底,"于冰把茶盏往老师跟前推了推,"倒也不愁吃穿。"
献述双手合十念了声佛,突然转头瞪着眼睛问管家:"冷爷的行李怎么还没安置?"听说行李还在客栈,急得直拍桌子:"这像什么话!该罚你三杯!"立刻吩咐下人跟着于冰的小厮去取行李。
于冰正要拜见师母和几位公子,献述摆摆手道:"你师母带着孩子们在江宁老家,前儿刚派人去接,约莫下月下旬才能到。"说起儿子们,这位侍郎大人直摇头:"早先那两个你是知道的,这些年妾室又添了两个,没一个成器的。老大连《三字经》都背不全,我只好给他捐了个监生;老二勉强考上秀才,其实胸无点墨;老三倒是机灵,偏一见书本就头疼;老四还在吃奶呢,不提也罢。"
"老师过谦了,"于冰看着窗外几个嬉闹的孩童影子,"几位世兄都是人中龙凤,来日金榜题名,光耀门楣..."
"快别给我戴高帽了!"献述笑得茶都泼出来,"他们能认得自己的名字,我就烧高香喽!"
正说着,厨房已经摆好酒席。师徒俩推杯换盏,从当年书院趣事说到朝中见闻,烛花剪了又剪。于冰见老师谈兴正浓,也不好提告辞的话,便在府里住下了。
谁知半月后的黄昏,献述下衙回来就嚷着头晕目眩。管家说是中了暑气,灌下两碗藿香汤也不见效。第二天清晨,老先生刚迈过二门门槛,突然一个踉跄栽倒在地。于冰带着家仆把人抬进卧房时,献述已经口眼歪斜,连句整话都说不出了。请来的大夫有的说是中风,有的说是类中风,药灌下去像扔进海里,眼瞧着人一天天衰弱下去。捱到第八日头上,这位侍郎大人竟撒手去了。
于冰跪在灵床前哭得不能自已。他亲自带着管家清点遗物,连妆匣里的银簪子都登记造册。见棺材太薄,又自掏腰包换了副孔雀杉木的。白日里既要往吏部递文书,又要安排人去接家眷;夜里还得盯着下人准备祭品。各衙门来吊唁的官员,都由老管家领着磕头答礼,只等公子们回来主持大局。
灵堂外秋蝉嘶鸣,白幡被风吹得扑簌簌响。于冰望着香案上那方端砚——那是老师生前最爱用的,墨池里还凝着半干的墨汁。
割白镪旅舍恤寒士 易素服官署哭恩师
词曰:
旅舍乍逢心怜念,仕途殊堪羡!破格助孤孀,宰相妻儿,少免道途怨。
恩师注念非浮泛,况又传花翰!聚首几多时,一旦归泉,痛悼嗟虚幻。
——右调《醉花阴》。
话说于冰与妻子度清闲岁月,无是无非,甚是爽适。
这年差国宾、冷明二人,往江西搬请他姑母。国宾等回来说:他姑母家务缠身,不能亲来看视,请于冰要见一面,又差来两个家人同请;他姑丈周通亦有字相通,甚是诚切。于冰细问周通家举动,国宾详细说了一番,才知周通竟有七八十万家私,还没生得儿子。于冰心上自念:父母早亡,至亲骨肉再无第二个,只有这个姑母,又从未见面;况周通是江西有名的富户,就多带几个人,多住几个月,他家还支应得起。家中一无所事,况有陆芳料理,于是引动了去江西游玩的念头。遂与卜氏相商,要选择吉日起身。卜氏不肯叫于冰远行,陆芳亦以大江大湖艰险为虑。怎当得周家两个家人,奉了他姑母的密嘱,日日跪恳,于冰遂决意一游。
择了吉日,跟了六个大家人,两个小厮,同周家二人,一路缓缓行去,到处赏玩山水,并名胜地方。行了两月余,方到广信府万年地方。冷氏听得侄儿亲来,欢喜之至。周通着人远接,姑侄相见,分外情亲。周通见于冰丰神秀异,举止不凡;又见服饬甚盛,随从多人,倍加敬爱。问起功名,于冰道了原委,周通深为叹息,周通亦言自己亦不愿求仕,援例捐了个郎中职衔,在家守拙的话。住了两个月,于冰便要回家,周通夫妇那里肯放,日日着亲友陪着闲游。从去年八月,直住到来年二月,于冰甚是思家,日日向他姑母苦求,方准起身。周通送了二千两程仪,于冰推却不过,只得受下。冷氏临别,痛哭了几次,也送了若干珍物。周通又差了四个家人,于路护送回籍。
行到直隶柏乡地方,落店后,见几个衙役押着一个老妇人,和一个少年郎君,坐着车儿入来。那少年项带着铁锁。于冰留神细看,有些大家风规,不象个寻常人家男女。到灯后问店东,才知是夏太师的夫人和公子,也不知为甚事件。于冰听了,把功名念头越发灰到大西洋国内。又见夏夫人和公子衣衫破碎,甚是可怜,满心要送他几两盘费,又怕惹出事来。将此意和柳国宾说知,着他做有意无意的光景,探问解役的口气。不多时,国宾人来言:“问过几个解役,夏太师与严太师不和,被严太师和锦衣卫陆大人参倒,已斩首在京中,如今将夏老夫人合公子充发广东。内中只有两个是解役,他们也甚是怜念他母子,相公要送他几两盘费,这也是极好的。”
于冰听了,思想了半晌,没个送法,又不好将银两私交夏公子;若不与,心上又过不去。想来想去,又着国宾与解役相商,说明自己与夏太师素不相识,不过是路途乍遇,念他是仕宦人家,穷途至此,动了个恻隐之心,送他几两盘费,别无他故。你问他们使得使不得?国宾去了,少刻回复道:“那两个长解听的相公的话甚喜;又说沿途州县老爷们也有送些盘费,只是不肯多与。既愿积德,还有什么使不得!”
正说着,只见两个解役领着公子,站在门外。一个解役道:“适才那位柳总管说,大爷要送夏太太母子几两盘费,这是极大的阴德。”
又指着公子说:“他就是夏公子,我们领他来到大爷面前,先磕几个头。”
于冰站起来,但见:
玉佩金章,顿易为铁绳木靠;峨冠朱履,初穿上布袄麻鞋。两世簪缨,
统归乌有;一门富贵,尽赂予虚。哀哉,落魄公子!痛矣,下架哥儿!
于冰见那公子虽在缧绁之中,气魄到底与囚犯不同。又见含羞带愧,欲前不前,总是解役教他叩头,他却站着不动。于冰连忙举手道:“失敬公子了!”
那公子方肯入来作揖,于冰急忙还礼;那公子随即还跪下,于冰也跪下相扶;那公子正要诉说冤情,于冰扶他坐在床上,先说道:“公子不必开口,我是过路之人,因询知公子是宦门子弟,偶动凄恻,公子总有千万屈苦,我不愿闻。”
说罢,又向两个解役道:“我与这夏公子,亲非骨肉,情非朋友,不过一时乍见,打动我帮助之心,此外并无一毫别意。”
随吩咐柳国宾道:“你取五十两一大包,十两一小包银了来。”
国宾立即拿来。于冰道:“五十两送公子,这十两送二位解役哥路上买杯酒吃。”
两个解役喜出望外,连忙叩首道谢,并问于冰姓名。夏公子也接着问。于冰笑道:“公子问我姓名意欲何为?若说图报异日,我非望报之人;要说存记心头,这些许银两,增我惭愧!若说到称颂,公子现在有难之人,世情难测,不但无益于我,而且嫁祸于我;我亦不敢与公子多谈,请速回尊寓为便。”
夏公子见于冰的话句句爽直,又想着仇敌在朝,何苦问人家姓名,干连于人。于是将银子揣在怀中,低头便拜,于冰亦叩首相还。夏公子别了出去,国宾将十两银递与解役,那两个解役便高声唱道:“那里没有积德的人!不但怜念公子,还要心疼衙役,难得!难得!”
一边说着,一边看着银子,笑嘻嘻的去了。于冰又附国宾耳边道:“我适才要多送夏公子几两,诚恐解役路上生心,或凌辱索取。你可再取二百两,暗中递与夏公子,教他断断不要来谢我坏事。”
国宾取了银子,走到夏夫人窗外,低低的叫道:“夏公子出来有话说。”
夏公子只道是解役叫他,走出来一看,却是柳国宾。国宾将银递在夏公子手内,然后将主人不便对解役多与他话说了,一边,又止住他不必去谢。那公子感激入骨,扯定国宾,定要问于冰名姓。国宾不肯说,公子死也不放。国宾怕解役看见,只得说道:“我家主人叫冷于冰。”说罢,就走。
那公子总是不放,又问他地名、居址。国宾无奈,只得又说道:“是直隶广平府成安县人。”
那公子听罢,朝着于冰的屋内扒倒,磕了七八个头,方起来与国宾作揖。国宾连忙跑去,到了房内,将公子收银叩谢的话,回复于冰。又怕别有絮聒,天交四鼓,便收拾起身,心上甚得意这件事做的好。
不数日,到了家中,一家男妇迎接入内。又见他儿子安好无恙,心上甚喜。卜氏道:“怎么从昨年八月去了,直到此时方回?教我们日夜悬心!”
于冰将到周家不得脱身,并途间送夏公子银两事,与众人说知。陆芳甚是悦服。又吩咐厚待周家家人,留住了二十余天,赏了四个家人二百两银子,又与了一百两盘费,与他姑母回了极重的厚礼,打发回江西去讫。后两家信使往来不绝。陆芳见于冰二十多岁,一家上下还以相公相呼,北方与南方不同,甚觉失于检点;于是遍告众男女:称于冰为大爷,卜氏为奶奶,状元儿为相公,称卜复拭为太爷。又请了个先生,名顾鼎,本府人氏,教读状元儿同复拭之子读书。
于冰在家,总不交接一人,只有他铺中掌柜的过生日、年节,才得一见,日日合他妻子玩耍度日。
这年八月,本县县官被上宪揭参回籍,新选来知县是少年进士出身,姓潘,名士钥,字惟九,浙江嘉兴府人氏。原在翰林院做庶吉士,因嘉靖万寿,失误朝贺,降补此职。此人最重斯文,一到任即观风课士,总不见个真才。有人将冷于冰名字,并他不考的原由告诉,他倒不拿父母官的架子,先写帖来拜了于冰,且说定要一会。于冰不好推却,只得相见,讲论了半天古作。次日,于冰回拜,又留在署中吃饭,谈论经史,并《左》、《国》以及各家子书,又将自己做的诗文叫于冰带回,认真改抹,以便发刻行世;佩服于冰的了不得。
于冰见他虽是个少年进士,却于“学问”二字甚是虚心下气,他便不从俗套,笔则笔,削则削,句句率真。那潘知县每看到改处,便击节叹赏,以为远不能及。从此竟成了诗文知己,不是你来,便是我去。相交了七八年,潘知县见于冰并无半字言及地方上事,心上愈加敬重,就是他说到地方上事,于冰不过唯唯而已。
一日,刚送得潘知县出门,只见王范拿着一封书字,说是京中王大人差人下书。于冰道:“我京中并无交往,此书胡为乎来?”
及至把书字皮面一看,上写:大理寺正卿书,寄广平成安县冷大爷启;下面又写着台篆“不华”二字。于冰想道:“若非素识,安能知我的字号?”
急急的拆开一看,原来是业师王献述的书字。上写道:
昔承尊翁老先生,不以愚为不肖,嘱愚与贤契共励他山,彼时贤契方九龄耳!灿灿笔花,已预知非池中之物,继果游身伴水,才冠文坛;旋因乡试违豫,致令暂停骥足。未几愚即徼幸南宫。选授祥符县,叨情惠助,始获大壮行色。抵任八月,受知于河院姜公,密疏保荐,授广东琼州知府,历四载,复徼旨署本省粮驿道;又二年,升四川提任按察司,旋调布政。数年只雁未通,皆愚临驭之地过远故也。每忆贤契璠玙国器,定为盛世瑚琏,奈七阅科第录,未见贤契之名,岂和壁隋珠,赏识无人耶?抑龙蟠凤逸,埋光邱壑耶?今愚叠积旷典,内补大理寺正卿,于本月到任。屈指成安至都至近,倘念旧好,祈即过我,用慰离思,兼悉别悃;若必金玉尔音,是遐弃我也!使邮到日,伫俟文旌遄发。尊纪陆芳,希为道意,不既。
此上不华贤契如面,眷友生王献述具。
于冰看罢,心下大悦,将陆芳同众家人叫来,把献述书字与他们逐字讲了一遍,众家人无不赞美。陆芳道:“年前王先生在咱家处馆,看他寒酸光景,不过做个教官而已,不意就做到这般大位!大爷还该去看顾他才是。”
于冰道:“我也是此意。你们打发来人酒饭,我去写回书;明早与他几两盘费,着他先行一步,问明王大人京中住处,我随后即会。”
过了几日,于冰带了几个家人,起身入都,仍住在西河沿店内。次早,到永光寺西街,见有大理寺正卿封条在门上,着王范递投手本、礼物,门上传禀人去,随即出来相请。于冰走到二门前,只见王献述便衣幅巾,大笑着迎接出来。于冰急忙趋至面前,先行打躬请安。献述扯着于冰的手儿,一边走着,一边说道:“渴别数载,今日方得见面,真是难得!”
于冰道:“昔承老师教授,感镂心版,今得瞻仰慈颜,门生欣慰之至!”
说着到了庭内,于冰叩拜,献述还以半礼,两人就坐,王范等人来叩安。献述道:“尊府上下,自多届吉,刻下有几位令郎?”
于冰道:“止有一子,今年十四岁了。”
献述道:“好极!这是我头一件结记你处。再次,你的功名,怎么乡会试题名录并官爵录,不见你的名字?”
于冰将别后两次下场,投身严府,前后不中情由,并自己守拙意见,说了一遍,献述叹嗟久之。又道:“贤契不求仕进也罢了,象我以一寒士,列身卿贰,虽欲寄迹林泉,不但不敢,亦且不忍。”又问道:“陆芳好么?”
于冰道:“他今年七十余岁,倒甚是强健。”
献述道:“家仆中象那个人,也算古今少有的,天若不假之以年,是无大道矣!贤契年来度用还从容否?”
于冰道:“托老师福庇,无异昔时。”
献述合掌道:“此皆尊翁盛德之报。”又回顾家人们道:“怎么不见你冷爷行李?”
于冰道:“门生行李寄在西河沿店内。”
献述道:“岂有此理,这该罚你!”随吩咐家人,速同冷爷家人搬取行李。
于冰请拜见师母并众世兄。献述道:“拙荆与小儿见在江宁,日前亦曾遣人去接,想下月二十日外可到矣。前止有两个儿子,系贤契所知;近年小妾等又生下两个,通是庸才,无一可造就者。大儿不能读书,我已与纳过监了;次子虽勉强进学,究竟一字不通;倒是第三个还有点聪明,却又最怕读书;四子尚系乳抱,无足挂齿。”
于冰道:“诸位世兄又皆琼林玉树,指顾抡元夺魁,定是丕振家声,门生拭目俟之矣!”
献述道:“你与我还说这些套话。他们异日能识几个字足矣,尚敢奢望么!”
不多时摆列酒席,师生二人又重叙别后事迹,极其欢畅。于冰也不好告别,只得住下。过了半个月余,献述从衙门中回来,只嚷闹着眼中不时发黑,心头烦闷。家人们说是中了些暑气,吃了些香薷丸、益元散之类,也就好了。次日,上衙门,刚走到二门前,不知怎么跌了一脚。于冰同众家人扶掖到房内,立即口眼歪斜,不省人事,一向说不出话。于冰着急之至,急急的请了个医生看视,有言真中疯者,有言类中疯者,吃了几剂药,如石沉大海一般,每天灌些米汤度命。延挨了八天,竟自去世。于冰抚尸痛哭。他倒也不避嫌怨,将献述所有物件同家人们一一点明,写了本清账,支付他总管收领,等候公子到来交割。又用自己八十两银子,买了一副次些的孔雀杉板。一边与吏部并本衙门.代递病故呈词,一边差人于路迎催家眷,又料理祭品、陈献等物。止是各衙吊奠来的,俱系献述家人支应,等候公子到日,方好回家。
正是:
范氏麦舟传千古,于冰惠助胜绨袍,
骑鲸人已归天去,繐帐徒悲朗月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