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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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这冷于冰料理完王献述的后事,心里头那叫一个不是滋味。他本是富贵闲人,在家享福惯了的,这回陪着王献述二十多天,已经浑身不自在。如今老师突然离世,想起当年同窗共读的情分,更是愁肠百结。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,满脑子都是些生死无常的念头。

他琢磨着自己当年被人顶了解元的名头,又想起夏言夏大人被斩首,听说兵部员外郎杨继盛也遭了毒手。虽说都是严嵩那奸臣作恶,可这人的命数啊,真是说不准。转念一想,自己要是能老死家中,倒也算善终。再往坏处想,就算死后投胎做畜生,好歹还有知觉。最怕的是魂飞魄散,那可真叫白活一世!

想到王献述才四十六七岁,说病就病,八天就咽了气,连句遗言都没留下。妻子儿女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,当官一场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。什么王侯将相,百年富贵,到头来还不是转眼成空?这么翻来覆去地想着,连饭都吃不下,身子也渐渐不爽利。

这天冷于冰实在待不住了,见王献述家眷迟迟不来,便吩咐王范雇牲口准备回家。盘算着盘缠只剩百十两银子,他二话不说拿出一百两给王家下人作奠仪,说等公子们来了再亲自来吊唁。王家下人见他去意已决,也不好挽留。

一路上冷于冰绷着脸,到家就把王献述八天暴毙的事说给家人们听。老管家陆芳叹道:"王大人好歹还病了八天,咱们县里潘太爷更惨,前日还在大堂审案,今儿个都过头七了。这人世间的事,真是说不准啊!"

冷于冰一听就跳起来:"哪个潘太爷?可是咱们县那位?"得到确认后,他急得直跺脚:"怎么会有这种事!什么病症?"陆芳说听人讲,那日潘太爷审案到掌灯时分,退堂后去茅房,蹲下去就再没起来。有说是痰症,有说是气绝的,可惜三十来岁的进士老爷,老天爷竟不肯多给几年阳寿。

冷于冰听得呆若木鸡,半晌才回过神来,急忙去潘家吊丧,在灵前痛哭一场。回来就让柳国宾、王范送去五百两丧仪。自打从潘家回来,他整天摸着肚子在院子里转悠,谁问话都不搭理。茶饭也不正经吃,不是发呆就是自言自语。妻子卜氏急得不行,王范说是哭王大人伤的,陆芳又猜是思念潘太爷。任谁劝解,他都充耳不闻。

过了几日,王献述儿子派人送信来,冷于冰看后又大哭一场。虽说人都说他痴痴呆呆的,回信却写得情真意切,还特地做了篇祭文,让柳国宾找人在蓝缎子上彩画誊写。又让陆芳备了二百两奠仪,派家人冷明随王家来人进京。

打这以后,冷于冰在院子里转得更勤了,恨不得把肚皮磨破似的。过了几天突然不转了,整日蒙头大睡。卜氏愁得不知如何是好。

这天晌午,冷于冰猛地从炕上蹦起来,放声大笑:"我主意定了!"卜氏见他笑,忙问:"可是想开了?"于冰笑道:"何止想开,简直大彻大悟!"

说着就把全家老小都叫到院中。他先正色对岳父卜复拭作揖:"请二老受我一拜。"不等搀扶就拜了下去。起身又对陆芳跪下:"我九岁丧父丧母,要不是您,莫说家业,连性命都难保。"慌得陆芳连连磕头。

接着他拉过儿子,对卜复拭和陆芳说:"我半生碌碌,就这点骨血。如今家产约莫九万两,够他温饱了。往后全仗二老教导成全!"又对卜复拭说:"令爱我就不另托付了。只是陆总管年迈,里外还需岳丈多帮衬。"转身对卜氏作揖:"你我夫妻十八载,儿子都十四岁了。料你也不会改嫁,好生守着家业,教元儿读书做人,便是你的大节大义。"顿了顿又说:"等陆总管百年后,家事可托付柳国宾,让陆永忠帮着料理。"

这一番话说得全家面面相觑。卜氏急道:"好好的人家,怎么说起这些疯话来?"

冷于冰又把王范、冷连、大章儿等家仆叫到跟前:"你们都是三代老仆,都有家室儿女。往后要用心辅佐小主人,凡事多跟陆总管学着。"顿了顿又说:"你们屋里人我就不多嘱咐了,虽说有主母管着,你们也要常提点着。"

陆芳急得直搓手:"大爷这是怎么了?好好地说这些不吉利的话!"

最后冷于冰把儿子叫到跟前,刚要开口,眼泪就下来了:"说到你,我倒不知从何说起了。将来长大,切莫胡作非为,要听母亲和外公的话,这才是孝子。更要听老家人们的劝。"抹了把泪又说:"今日给你起个官名,就叫冷逢春罢。"

那日,于冰站在院子里,看着满堂的男女老少,忽然叹了口气道:"我从京城回来这一路啊,越想越觉得人活在世上,整天追名逐利的,实在没意思。你们见我整日闷闷不乐,都以为我是为王大人和潘太尹伤心。其实啊,你们都猜错了!"

他背着手踱了两步,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。"潘太尹算得上是知心朋友,可还不到生死之交的份上;王大人对我有师徒情分,我该尽的礼数都尽了,又不是父母至亲,难过一阵也就罢了,哪至于吃不下睡不着呢?"

说到这里,他眼睛忽然亮了起来:"是'死'这个字,让我动了出家修道的念头。这些日子我在屋里院外转来转去,不过是放心不下妻儿老小。原本打算等元哥儿十八九岁娶了媳妇再走,谁想刚到家就碰上潘太尹突然去世——你们看,阎王要人三更死,哪管你年轻力壮?"

于冰越说越激动,衣袖都抖了起来:"现在我算是看透了,眼前的妻儿就像水里的月亮,家里的金银田产也不过是场幻影。就算活到一百岁,终究难逃一死。这人生苦海无边,回头才是岸啊!"

话音未落,他抬脚就往外冲。卜氏起初还以为丈夫是连日郁闷,染了风寒说胡话,听到后来脸色都变了,哇的一声哭出来。她爹卜复拭赶紧追上去拽住于冰的袖子:"姑爷,这玩笑可开不得啊!"

管家陆芳带着下人哗啦啦跪了一地。小元相公跑过来抱住于冰的腿直哭。丫鬟婆子们也顾不得规矩了,七手八脚把于冰连拖带抱弄回屋里。打这天起,于冰连解手都在院里解决,只要迈出二门,后头准跟着一群妇人。老丈人天天带着小厮把守东西角门,硬是把于冰给软禁起来。

虽然于冰后来百般解释那日说的是胡话,卜氏却再不敢大意。直到一个月后,看守才渐渐松懈些。饶是如此,每次出门必有十来个家人前呼后拥。又过了一个多月,卜氏见于冰吃饭说笑都恢复正常,再不提出家的事,这才稍稍放心。不过出门时,总还要派三四个人跟着。

这天潘公子来辞行,说要赶早把潘太尹的灵柩运到通州上船。于冰听了,心里暗暗盘算:"机会来了!"

潘公子启程前一天,于冰特意去祭奠,还送了盘缠。二十多天后,京城突然来了两个骑快马的,说是户部王经承派来送急信的,七天就赶到了。管家柳国宾接过信正要禀报,于冰却先把他和老丈人叫到卜氏房里。

"京城哪来的姓王的给我写信?"于冰故作疑惑。

柳国宾忙道:"送信的说,是王经承差来的。"

于冰摆摆手:"他能有什么急事?无非是要借银子。"转头对卜复拭说:"岳父不妨拆开念念。"

老丈人拆信念道:"当年您在严府做幕僚时,曾与主家有过口角。这些年他本已淡忘,不料近日因王大人公子挑拨,严府七太爷已嘱咐锦衣卫陆大人查办。见信速带银两进京打点,迟则锦衣卫拿人!念在旧交,特来报信。王与具。"

满屋子人听得面如土色。于冰也装作吓呆的模样。柳国宾跺脚道:"定是王公子嫌我们吊丧去得晚,银子送得少,这才使坏!"

"这可如何是好?"卜复拭急得直搓手。

陆芳还算镇定:"这写信的人,大爷怎么认识的?"

于冰叹道:"早年赶考时在他家住过,他是户部有名的能吏。"

柳国宾补充道:"我们都熟识,这人确实很有门路。"

陆芳立即道:"这事关乎性命,耽搁不得!大爷先带三千两进京,我再准备一万两随时接应。"

于冰摇头:"一千两足够,需要时我再写信来取。你们快去备马,我明早就走。"又叮嘱众人:"千万要保密。"

下人们慌忙去准备。卜氏愁得直抹眼泪,于冰也装模作样地叹气。第二天天没亮,他就带着柳国宾等四个家仆,跟着送信人往京城去了。

这正是:丈夫要出家,妻子百般拦;谁知一封信,反助他远走。到底还是郎君计谋高,娘子终究没防住啊!

原文言文

  警存亡永矢修行志 嘱妻子割断恋家心

  词曰:
  金台花,燕山月,好花须买,好月须夸。花正香时遭雨妒,月当明时被云遮。
  月有盈亏,花有开谢,想人间最苦是离别。花谢了三春近也,月缺了中秋至也,人去了何日来也?
  ——右调《普天乐》。

  话说冷于冰料理献述身后事务,他原是个清闲富户,在家极其受用,今与献述住了二十多天,已是不自在;自献述死后,知己师生,昔日同笔砚四五年,一旦永诀,心上未免过于感伤。又兼夜夜睡不着,逐绪牢情,添了无限愁思。因想到自己一个解元被人换去,一个宰相夏大人已经斩首,又闻一个兵部员外郎杨继盛也正了法,此虽系严嵩作恶,也是他二人气数该尽;我将来若是老死牖下。便是个好结局。又想死后不论富贵贫贱也还罢了,等而下之,做一畜生,犹不失为有觉之灵。设或魂消魄散,随天地气运化为乌有,岂不辜负此生,辜负此身!又想到王献述才四十六七岁人,陡然得病,八日而亡,妻子不得见面罢了,还连句话不叫他说出,身后事片语未及。中会做官一场,回首如梦,人生有何趣味?便纵位至王公将相,富贵百年,也不过是一瞬息间耳!想来想去,万念皆虚,渐次茶饭减少,身子也不爽快起来。于冰有些不耐烦,又见献述家眷音信杳然,等他到几时?随叫王范雇牲口。查盘费止存有百十余金,便将一百两与献述家人留下作奠仪,俟公子们到日.再亲看望。献述家人们见他去意已决,只得放行。

  于冰一路连点笑容也没有,到家将献述得病,止八天亡故的话同众家人叙说。

  陆芳道:“王大人到底还病了八天,象潘太爷前日在大堂审事,今日作古人三日了。人生世上有何定凭?”

  于冰惊问道:“是那个潘太爷?”

  陆芳道:“就是本县与大爷交好的。”

  于冰顿足道:“有这样事!是甚么病症?”

  陆芳道:“听得人说,只因那日午堂审事,直审到灯后,退了堂,去出大恭,往地下一蹲,就死了。也有说是感痰的,也有说是气脱的。可惜一个三十来岁少年官府,又是进士出身,老天没有与他些寿数。”

  于冰听见,痴呆了好半晌,随即来去吊奠,大哭了一场。回来即着柳国宾、王范二人,拿了五百银子,做得公道。

  于冰自与潘知县奠回来,时刻摸着肚在内外院里走,不但他家人,就是状元相公问他,他也不答;茶饭吃一次,遇着就不吃了。终日间或凝眸呆想,或自己问答。卜氏大为忧疑。王范说,他是痛哭王大人所致。陆芳又说是思念潘太爷。凡有人劝他,他总付之不见不闻。不数日,王献述儿子差人下书,王范送与于冰。看后又痛哭了一番,说他痴呆,他也一般写得来回书,做了极哀切的祭文,又分付柳国宾用一匹蓝缎子,雇人彩画书写,又着陆芳备了二百两奠仪,差家人冷明,同献述家人入都。从此在房内院外走动得更极、更凶,也不怕把肚皮揉破。又过了几天,倒不走动了,只是日日睡觉。卜氏愁苦得了不得。

  一日午间,于冰猛然从炕上跳起,大笑道:“吾志决矣!”

  卜氏见于冰大笑,忙同道:“你心上开爽了?”

  于冰道:“不但开爽,亦且透彻之至!”

  随即走到院外,将家中大小男女都叫至面前,先正色向卜复拭道:“岳父、岳母二位大人请上,我有一拜。”

  说罢,也拉不住他,就拜。拜毕,又向陆芳道:“我从九岁父母去世,假如无你,不但家私,连我性命还不知有无。你也受我一拜。”说着也跪拜下去,忙得陆芳叩头不迭。又叫过状元儿,指着向卜复拭、陆芳道:“我碌碌半生,止有此子,如今估计有九万余两家私,此子亦可温饱无虞了;惟望二公始终调护,玉之以成!”

  又向卜复拭道:“令爱我也不用付托。总之,陆总管年老,内外上下,全要岳丈帮助照料。”

  又向卜氏打一躬道:“我与你十八年夫妻,你我的儿子今已十四岁:想来你也不肯再会嫁人;若好好的安分度日,饱暖有余,只教元儿守分读书,就是你的大节大义。我还有一句捷要话嘱咐于你:将来陆总管百年后,柳国宾可托家事,着陆永忠继他父之志,帮着料理。”

  一家男妇听了这些话,各摸不着头脑。卜氏道:“一个好好人家,装做的半疯半呆,说云雾中话,是怎么?”

  子冰又叫过王范、冷连、大章儿等吩咐道:“你们从老爷至我,至大相公,俱是三世家人,我与你们都配有家室,生有子女,你们都要用心扶持幼主,不可坏了心术,当步步以陆老总管为法。至于你们的女人,我也不用吩咐,虽然有主母管辖,你们也须要勤心指摘。”

  陆芳道:“大爷这算怎么?好好家业,出此回首之言,也不大吉利!”

  于冰又将元儿叫过来,却待要说,不由得眼中落下泪来了,说道:“我言及于你,我倒没的说了。你将来长大时,且不可胡行乱走;接交朋友,当遵你母亲、外公的教训,就算你是个孝子。更要听老家人们的规劝。我今与你起个官名,叫做冷逢春。”

  又向众男女道:“我自都中起身,觉得人生世上,趋名逐利,毫无趣味。人见我终日昏闷,以我为痛惜王大人,伤悼潘太尹,此皆不知我也!潘太尹可谓契友,而非死友;王大人念师徒之分,尽哀尽礼,于门生之义已足,并非父母伯叔可比,不过痛惜一时罢了,何至于寝食俱废,坐卧不安?因动念死之一字,触起我弃家访道的心;日夜在房内院外,走出走入者,是在妻少子幼上费踌蹰耳!原打算元相公到十八九岁娶过媳妇,割爱永别;不意到家又值潘太尹暴亡,可见大限临头,任你怎么年少精壮,亦不能免。我如今四大皆空,看眼前的夫妻儿女,无非是水花镜月;就是金珠田产,也都是电光泡影。总活到百岁,也脱不过一死字。苦海汪洋,回首是岸。”

  说罢,向外面急走。卜氏头前还道是于冰连日郁结,感了些风疫,因此借口乱说;后见说的明明白白,大是忧疑;到此刻竟是认真要去,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。卜复拭赶上,拉住道:“姑爷,不是这样的玩法,玩得太无趣了!”

  陆芳等俱跪在面前。元相公跑来抱住于冰一腿,啼哭不止。众仆妇、丫头也不顾上下,一齐动手,把于冰槽拖倒拽,拉入房中去了。从此大小便总在院内,但出二门,背后妇女便跟一群。卜复拭日日率小厮们把守住东西角门,到把于冰软困住了。虽百般粉饰前言,卜氏总是不听。直到一月后,防范渐次松些,每有不得已事出门,车前马后,大小家人也少不了十数个跟随。又过了月余,卜氏见于冰饮食谈笑如旧,出家话绝口不提,然后才大放怀抱。于冰出入,不过偶尔留意,惟出门还少不了三四个人。

  一日,潘公子拜谢辞行,言将潘太尹灵枢,起早至通州上船,方由水路而行。于冰听了,自计道:“必须如此如此,我可以脱身矣!”

  到潘公子起身前一日,于冰又亲去拜奠,送了程仪。过了二十余天,忽然京中来了两个人,骑着包程骡子,说是户部经承王爷差来送紧急书字的,只走了七日就到。柳国宾接了书信,入来回于冰话,于冰也不拆看,先将卜复拭、国宾纳入卜氏房中,问道:“怎么京中有甚姓王的寄书来?”

  国宾道:“适才说是王经承差来的。”

  于冰道:“他有甚么要紧的事,不过借几两银子。”

  向卜复拭道:“岳父何不拆开一读?”

  复拭拆开书字,朗念道:

  昔尊驾在严府作幕,宾主尝有口角,年来他已忘怀。近因已故大理寺正卿王大人之子有间言,严府七太爷已面嘱锦衣卫陆大人。见字可速带银入都斡旋,迟则缇骑至矣!忝系素好,得此风声,不忍坐视,祈即留神,是嘱。上不华先生。弟王与具。

  众男女听了,个个着惊,于冰吓在一边。国宾道:“这不消说是王公子因我们不亲去吊奠,送的银子少,弄出这样害人针线。”

  卜复拭道:“似此奈何?”

  陆芳道:“写书人与大爷何由认得?”

  于冰道:“我昔年下场,在他家住过两次,他是户部有名的司房。”

  国宾接说道:“我们通和他相熟,是个大有手段的人。”

  陆芳道:“此事性命相关,刻不可缓!大爷先带三千两入都,我再备万金,听候动静。”

  于冰道:“有我入都,一千两足矣!用时我再用字取来。你们快备牲口,我定在明早起身。”

  又嘱咐众人道:“事要谨慎,不可令外人知道。”

  众家人料理去了。把一个卜氏愁得要死,于冰也不住的长吁。到次日,于冰带了柳国宾、王范、冷明,大章儿同送字人,连夜入都去了。

  正是:
  郎弄悬虚女弄乖,两人机械费疑猜;
  于今片纸赚郎去,到底郎才胜女才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