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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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铁头大闹泰安州 连城壁被擒山神庙

话说这世上的事啊,就像那秋日的落叶,看着还在枝头挂着,转眼就被风吹得无影无踪。上回书说到冷于冰在玉屋洞潜心修炼,咱们暂且按下不表。

单说那连城璧,自打冷于冰离开后,一晃又过了三个春秋。这日他忽然想起胞兄国玺,便悄悄动身往陕西宁夏去探望。谁知到了地方,他哥哥又出门"干旧营生"去了,只见着嫂子陈氏。城璧把别后情形细细说了一遍,特别提到如今安家在山西河曲县范村,侄子和儿子都定了亲事,等孩子们十五岁就给他们完婚。陈氏听了这话,悬着的心才算放下。城璧不敢久留,住了五六天,趁着夜色溜出城去,又回到范村过那清闲日子。

转眼又是七年光阴。那年六月头上,城璧又惦记起哥哥来。如今儿子和侄子都成了家,连孙辈都有了,他盘算着去给哥哥报个喜讯。于是安顿好家事,骑上马带上行李就上了路。

这日行到平阳府地界,看见路边有个饭馆,城璧下马准备打尖。刚进门,忽然从里头窜出个人来,一把抱住他。城璧定睛一看,心里咯噔一下。那人嚷道:"二哥啊!这十年你跑哪儿去了?连个影儿都见不着!你哥愁得都快不行了,整天念叨不知你下落,可把弟兄们想坏了!"

此人姓梁名孚,江湖上有个绰号叫"千里驹"。为啥这么叫?因为他一天一夜能跑三百多里地。他也是连城璧兄弟当年的同伙。城璧只得应付着寒暄,心里却像吞了只苍蝇似的难受,暗骂怎么偏碰上这号人物。嘴上却扯谎道:"这些年我在京城栽了跟头,被发配到山海关,今年才脱身。"

千里驹追问道:"那您现在去哪儿?"

城璧含糊道:"就在附近找个朋友。"

"难道不去看看你哥?"千里驹瞪着眼睛问。

城璧支吾道:"是有这个打算,不过还没定准。"

千里驹一拍大腿:"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,馆子里有个僻静小院,咱们进去细聊如何?"

城璧没法子,只得应了。两人进了小院坐定,千里驹吆喝伙计上最好的酒菜。城璧试探着问:"老弟来平阳有何贵干?可见着我哥了?"

千里驹嘴里塞着肉,含糊道:"先吃饭,饿死我了!"说着扯开嗓子喊:"伙计!好酒好菜尽管上,管够!"

眨眼间桌上就摆满了荤素菜肴。两人捧着大碗喝酒,抓着肉块大嚼,风卷残云般吃了个精光。伙计撤下碗盘,赶紧端上热茶。城璧又问:"老弟到底为何事到此?"

千里驹抹着嘴说:"我是来找西安张铁棍、四川陈崇礼、米脂马武金刚、西凉李启元这几个弟兄。就剩陈崇礼没找着。"

城璧笑道:"老弟何必舍近求远?怎么不去找我哥?"

千里驹闻言却古怪地笑了笑:"你哥啊......"

城璧心头一紧:"我哥怎么了?"

"他现在正找人呢!"千里驹又笑。

城璧急得站起来:"到底怎么回事?快说!"

千里驹这才正色道:"你哥出事了!"

城璧脸色刷地白了,一把抓住千里驹:"快说清楚!"

千里驹叹气道:"你哥这三十年来结交的都是些刀头舔血的好汉,二哥你也知道。所以这些年虽经风波,都没被牵连。去年八月,他又收了两个新伙计,一个叫邓华,一个叫方大鳌,都是河南人。你哥看重他们武艺,就带着他们干了几票买卖。今年二月在山东泰安州劫了关外当铺,四月就被官府拿了。"

"同伙的吴九瞎、胡邦彦在衙门里挨了三四回夹棍,硬是没供出一个人。可那两个新入伙的软骨头,才上一回刑,就把所有人都招了,还指认你哥是贼首。泰安州上报后,山东巡抚行文陕西,派了两个武官到宁夏拿人。偏巧你哥正在家,就被官兵当场捉住,押解山东。你嫂子当天就......"千里驹说到这里顿了顿,"就悬梁自尽了。"

城璧听得浑身发抖,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,猛地一拍桌子:"我早料到有今日!"又急问:"老弟在山西可找到帮手了?"

千里驹点头:"张铁棍和马武金刚最讲义气,一听消息就召集了七八个弟兄,连夜往山东去了。只有陈崇礼没找着。我还听说山东巡抚已经上报要处决,不知是真是假。"

城璧红着眼圈道:"为家兄的事,连累老弟奔波。事不宜迟,咱们这就赶去泰安商量救人!"

当下两人结了饭钱,星夜兼程往山东赶。跑了几天,来到泰安山中,在杜家溪玉女峰下找到众人。只见二三十条好汉聚在一处石堂里。城璧见了众人就要下跪磕头,被为首的韩八铁头一把拦住:"二哥别这样!我们跟你哥是过命的交情,就算你不来,我们拼死也要救他。弟兄们要是没这点胆色,也不会躲在这石洞里了!"

马武金刚拍着城璧肩膀道:"连二弟别哭,眼泪救不了人。要是救不出你哥,大伙儿死在一处也痛快!你来得正是时候,我们定在七月初一动手,眼下只剩七天了。刘家骥去陕西搬救兵还没回来,如今河南、山东、山西的弟兄都到齐了。趁现在请韩、王二位大哥把计策分派明白,也好让连二弟放心。"

李启元一拍大腿,附和道:"马大哥这话在理!就请二位大哥发号施令,咱们弟兄们照办就是。"

韩八铁头推让着要王振武先开口,王振武急得直跺脚:"韩大哥怎么这般磨叽!赶紧分派差事,弟兄们也好各自准备。"

铁头这才朝众人抱拳团团一揖:"那兄弟我就斗胆安排了。"

众人齐声应和:"全听大哥吩咐!"

铁头清了清嗓子道:"连大哥、胡邦彦、吴九瞎三位腿伤未愈,行动不便。待会牢门一开,就劳烦千里驹、钱刚、赵胜三位兄弟背他们出来。"

王振武连连点头:"这三位兄弟腿脚利索,准能办妥!"

李启元突然想起什么,插嘴问道:"那邓华、方大鳌两个软骨头,谁来背?"

铁头闻言哈哈大笑,眼中凶光一闪:"这等没骨气的货色,老子进去头一个就要拿他们祭刀!难不成还背出来让他们攀咬弟兄们?"

众人轰然叫好:"韩大哥说得对!"

铁头接着布置:"连二哥和马武大哥马上马下都是好手,带着十个弟兄打头阵劫牢。听见锣响就杀进州衙!我带着十个弟兄和王振武兄弟断后。李启元带四个弟兄,前后左右护着连大哥他们。张铁棍领着其余弟兄在泰安北门外接应。刘寅、冯大刀带四个弟兄,听见第二遍锣响,立刻砍了守门官兵,打开北门。"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叠白布条,"动手时都在背上插这么个小旗,免得误伤自己人。"

又转头叮嘱赵胜、钱刚:"二位兄弟各带一面锣,看见大伙儿到齐就敲锣为号。得手后再敲锣招呼大伙儿撤,都从北门走。"最后对千里驹交代:"劳烦兄弟明日去泰安城里打探风声,咱们也好早作准备。"

分派完毕,众人摆开酒肉给城璧和千里驹接风。到了二十八日,千里驹风尘仆仆赶回来,说城里一切如常。当天午后,铁头让众人换了衣裳,暗藏兵刃,扮作商贩农夫、乞丐流民,三三两两混进城去。

转眼到了初一四更天,黑影里众人悄悄聚在州衙外。王振武见人到齐了,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呼哨。赵胜、钱刚立刻"咣咣"敲起铜锣。霎时间,翻墙的翻墙,撞门的撞门,还有从马厩摸进去的。监牢里本有更夫衙役巡逻,可这些吃官粮的哪比得上不要命的强盗?连城璧和马武金刚三两下就打倒几个,剩下的早躲得没影了。众人呐喊着撞开牢门,火把亮处,先砸了连国玺三人的镣铐。千里驹背起连国玺,钱刚背着吴九瞎,赵胜驮着胡邦彦。韩八铁头手起刀落,结果了邓华、方大鳌。一声呼哨,众人旋风般冲出大牢。那些狱卒巴不得瘟神快走,反倒松了口气。

后衙里的知州听见喊杀声,吓得直哆嗦,连声叫人守住各处门户。等外面没动静了,才敢悄悄开门派人查探,又急忙通知守备调兵。

再说韩八铁头一伙冲出北门,赵胜、钱刚边跑边敲锣。刘寅、冯大刀听见第二遍锣响,立刻带人砍断城门栓锁——说来也怪,竟没半个守军阻拦。众人冲出城去,张铁棍早在郊外接应。等五更天官兵集结追来时,强盗们已在二十里外的山坳里歇脚了。

连城璧一把抱住兄长,眼泪止不住地流。连国玺挣扎着要给众人磕头道谢。李启元急道:"这儿不是久留之地,官军追来又要厮杀,不如先上玉女峰再作打算。"

王振武冷笑道:"泰安那些酒囊饭袋,哪个不惜命?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,反倒要像跟屁虫似的缠上来。"他转头对众人说,"不如先派六个弟兄护送连大哥他们先走,我和韩大哥、连二哥带人断后。"

众人齐声叫好。千里驹几个背着伤员先走,其余人守在山坡上。果然不到晌午,就见守备带着五百多官兵战战兢兢追来。守备扯着嗓子催兵丁上前,可当兵的你推我搡,只有二三十个胆大的往前蹭了几步,见同伙不动又缩回来。强盗们看得哈哈大笑。守备急得下令放箭,稀稀拉拉两三支箭还没射到跟前,连城璧他们已经冲进官兵堆里,刀光棍影间就撂倒二三十人。剩下的官兵哭爹喊娘,跑得比兔子还快。

韩八铁头带着大伙儿往玉女峰去。先前劫牢时还遮遮掩掩,如今杀退官兵,个个趾高气扬。这些强盗哪有什么规矩?沿途见庄子就抢,遇集市就砸,银钱骡马、鸡鸭猪羊,能拿的全拿走,不给的就动刀子。到了玉女峰下,众人喝酒吃肉,吹嘘着怎么大闹州衙,怎么戏耍官兵。李启元、韩八铁头和连城璧几次三番劝大家快走,反被嘲笑胆小。直闹到第三天才离开玉女峰。连国玺三人骑着抢来的骡马,遇到险处还是千里驹他们背着走。这群人专挑险峻山路,打算寻个易守难攻的地方招兵买马。

七月初六这天晌午,沂州和泰安的官兵终于追了上来。当时众强盗正在山岭上的树荫下喝酒划拳。有眼尖的隐约看见树林里人影晃动,还当是砍柴的樵夫。正喝到兴头上,忽听岭后"轰"地一声炮响,紧接着岭前也放了一炮,震得树叶簌簌直落。强盗们慌忙跳起来,这才发现前后山坡上密密麻麻全是官兵,正端着长矛慢慢围上来。

王振武脸色发白:"看这阵势少说有两千官兵。要是分头突围,只怕寡不敌众。不如集中冲杀一阵,宰他几十个,官兵自然溃散。"他忧心忡忡地看了眼连国玺三人,"只是这三位兄长行动不便,这可如何是好?"

张铁棍一拍大腿说道:"这样,还是让千里驹他们三个背着连国玺他们仨走中间,让他们也带上兵器。虽说腿脚不利索,可手上功夫还在。咱们在外围护着,要是能冲出去,也算没白救他们一场。"

众人连连点头:"这话在理!"

韩八铁头急得直跺脚:"还磨蹭啥!后山官兵少,大伙儿快跟我来!"

土匪们嗷嗷叫着往山下冲,刚跑到半山腰,官军的箭就跟暴雨似的射过来。马武金刚和李启元几个当场就被射翻在地,剩下的人吓得又往回跑。千里驹赶紧把连国玺他们撂在山坡上。

韩八铁头急得直转圈:"完蛋了完蛋了!"眼睛一个劲儿往连国玺身上瞟。

连国玺心里跟明镜似的,反倒哈哈大笑,招手把弟弟城璧叫到跟前:"我这条命早该交代了,你跟着凑什么热闹?打从十八九岁起,我手上的人命官司就没断过。要是能得善终,那才叫老天不长眼!眼下官兵围得铁桶似的,咱是插翅难逃。你要能杀出去,赶紧回范村把家小接走,找个深山老林躲起来。"说着突然往西南一指:"看!官兵上来了!"

城璧一回头,就听见"噗嗤"一声——他哥已经抹了脖子,血喷得老高,人还直挺挺坐着。城璧抱着尸首嚎啕大哭,土匪们有的叹气有的也跟着哭。胡邦彦推了把吴九瞎:"瞧见没?连大哥死得多惨!都怪咱俩这累赘..."话没说完也给自己脖子来了一刀。吴九瞎红着眼喊:"等等我!"抬手就把自己喉咙划开了。

韩八铁头扯着嗓子喊:"弟兄们先前不敢拼命,是怕护不住连大哥。现在他们三个都走了,咱们各凭本事突围!"转头又冲城璧吼:"哭顶屁用!跟着我从后山杀下去!"说完一手举刀一手顶着毡子挡箭,其他人也扯棉被的扯棉被,抱褥子的抱褥子,乌泱泱往山下冲。

连城璧红着眼抡起双锏冲在最前头,左臂中箭都顾不上拔,吼得跟打雷似的。官兵见他这不要命的架势,吓得直往两边退。韩铁头他们趁机跟着冲。可前山官兵听见后山动静,也呼啦啦围上来。参将站在山顶挥着令旗,上千号官兵把土匪们包了饺子。

这场恶战打了整整一个时辰。土匪虽说个个能打,可架不住人少,又喝了酒手脚发软。沂州来的官兵可不是吃素的,加上本地衙役,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实。最后就王振武、连城璧和韩八铁头三个人杀出重围,翻过四座山头才甩开追兵。

王振武喘着粗气说:"咱们从鬼门关逃出来,要再被逮住可没脸见人了。依我看,分头跑吧!"

韩铁头直摇头:"官兵肯定满山搜,落单更危险。瞧见对面那座荒山没?咱们往那儿躲!"

三人钻老林蹚野草,又跑了二十多里。城璧看着西沉的日头说:"官兵追不到这儿了,得找个地方过夜,别喂了豺狼。"

王振武咧嘴一笑:"来头狮子老子也揍得它满地找牙!"

韩铁头指着东南角:"那边有个破屋子。"走近一看是座山神庙,连门都没有。三人饿着肚子躺下就睡,哪知道半夜被挠钩套住,捆成了粽子押回大牢。

牢里早关着冯大刀他们五个。城璧叹气:"为我哥一个,害死这么多弟兄..."

马武金刚啐了一口:"少废话!大不了剁碎了喂狗。你们仨咋又被逮了?"

王振武苦笑道:"在山神庙睡得太死..."

这头知州连夜摆酒犒劳官兵,天一亮就写捷报往上送。第二天把土匪们提出来严刑拷打,可八个人咬紧牙关半个字不吐。巡抚亲自审问时气得要按谋反罪全砍了,幸亏师爷说情,最后韩铁头和连城璧判斩首,王振武和马武金刚绞刑,剩下四个发配边疆。

这正是: 一顿饭的功夫遭了埋伏, 生生钻进天罗地网。 五花大绑等着砍头, 想破牢笼难上难。

原文言文

  韩铁头大闹泰安州 连城壁被擒山神庙

  词曰:
  欲救胞兄出彀,请得绿林相侯;打开牢狱凭诸友,团聚玉峰山口。
  官军奋勇同争斗,擒寇首,一番快事化乌有,深悔当时迟去走。
  ——右调《秋蕊香》。

  前回言冷于冰在玉屋洞修炼,这话不表。且说连城璧自冷于冰去后,又隔了三年有余,思念他胞兄国玺,潜身到陕西宁夏探望。谁想他哥哥又出外干旧生活去了,止见了他嫂子陈氏,备细道别后原由,并说安家在山西河曲县范村居住,侄子、儿子各定了婚姻,到十五岁时一同娶亲。陈氏听了,方大放怀抱。城璧也不敢出门,住了五六天,于昏夜出城,复回范村,度清闲日月。

  又经历了七个年头,那年六月初间,城璧又要偷行去看望他哥哥,喜得他儿子、侄子各早完了姻事,俱皆生了儿女,通欲见他哥哥说知,着他放心欢喜。因此安顿了家事,骑了一匹马,带随身行李。刚到了平阳府地界,见一座饭馆,便下马打午尖;只见饭馆内跑出个人来,把城璧双手一抱;城璧看见他,大吃一惊。那人道:“二哥,这十年在那里?怎么连面也不见?闻令兄他愁苦得了不得!也说不知去向,真令我们想杀。”

  原来此人姓梁,名孚,绰号叫千里驹,他也是连城璧兄弟们党羽。因他一昼夜能走三百余里,故有此名。城璧只得周旋慰问,心里却大是不快,深恨怎么便遇着他。只得假说道:“年来在京中被一事弄坏,充发在山海关,今年方得脱身。”

  千里驹道:“今往那里去?”

  城璧道:“要在这左近寻一朋友。”

  千里驹道:“难道倒不看望令兄去么?”

  城璧道:“我也打算要去,只是心上还未定。”

  千里驹道:“此处非讲话之所,馆内有一小院子,倒也僻静,你我同去何如?”

  城璧只得应道:“好。”

  两人到小院内坐下,千里驹着走堂的取上好酒菜来。城璧问道:“老弟到这平阳地方有何事?可曾见家兄么?”

  千里驹道:“你我吃了饭说,我饥得很。”

  说罢,大声喊叫:“走堂的!快将上好酒菜拿来,不拘数目,只要好吃!”

  走堂的连声答应。顷刻,荤的素的摆满了一桌。两人各用大碗吃酒,大块吃肉,一会儿即吃完;走堂的收去盘碗,连忙送上茶来。城璧道:“老弟端的有何事到此?”

  千里驹道:“我是寻西安张铁棍、四川陈崇礼、米脂马武金刚、西凉李启元这几个人;只有陈崇礼未曾寻着。”

  城璧笑道:“老弟手素,何不去寻家兄?跑这许多远路怎么?”

  千里驹道:“令兄么。”说着,又笑了笑。

  城璧道:“家兄怎么?”

  千里驹道:“他如今还得寻人哩!”

  城璧惊问道:“他如今寻人怎么?”

  千里驹道:“令兄有事了!”

  城璧大惊道:“老弟快说!快说!”那里还坐得住。

  千里驹道:“令兄三十年来,总都相交的是些斩头沥血的汉子,二哥也都知道,因此这许多年,屡有风波,都无干连。去年八月,令兄又相与了两个新朋友,一个叫邓华,一个叫方大鳌,俱是河南人。令兄爱他二人武艺好,就收在伙内,同他做了几件事。今年二月,在山东泰安州,明火劫了关外当铺,四月间即被拿获。同事的吴九瞎、胡邦彦,在州府各挨了三四夹棍,并未攀拉一人,惟有他两个是一对软货,只一夹棍,将历来同事诸人都尽行说出,且说令兄是窝主,为群盗首领。泰安州密禀各上宪,山东巡抚移交陕西巡抚,委了两个武官,至宁夏缉访。谁想令兄正在家中,那两个武官知会了地方文武,带领官兵,将令兄拿住,解送山东。令嫂本日即自缢身死,山东巡抚又发交泰安州研讯,前后夹了七八夹棍,并未攀出一人,案案皆自己独认。刻下是韩八铁头、王振武二人为首,已约会下三十多个朋友,都潜伏在泰安山内,又着我同胡小五、刘家骥分路去河南、山西、陕西等省,请旧日朋友,约定七月初一日劫牢反狱。我所以才到山西地方。”

  城璧听了,只吓得惊魂千里,两鬓汗通流。将桌子一拍道:“我原就知有今日!”又问道:“老弟到山西,可寻着他们一个没有?”

  千里驹道:“怎么没有!那张铁棍和马武金刚甚是义气,一闻此信,就招聚了七人个朋友,星夜先往山东去了。只有陈崇礼在和顺地方,我去访他,他又不在;我恐误事,只得回来。又闻得山东巡抚题讲即行正法,未知这话真假。”

  城壁道:“为家兄事,多累老弟跋涉;此事迟不得了,我们速走泰安,共商救法。”

  说罢,千里驹算还饭账,两人星夜奔山东来。跑了数日,即到泰安山中,寻到杜家溪玉女峰下。原来众人在一大石堂内停留。城璧逢人叩头,哭谢不已。为首的韩八铁头道:“二哥,你与我们同事少,令兄大哥和我们是生死弟兄,你就不来,我们也要舍命救他;就是众兄弟若无肝胆,也断断不来在这石堂内住着,何用你逢人叩头?”

  马武金刚道:“连二弟不必悲伤,流那无益的眼泪。若是救不出令兄,大家同死在一处最妙。你来的不迟不早,正是个时候。我们已定在七月初一日,到泰安行事,今屈指只有七日了。刘家骥去约陕西朋友,至今未回;刻下河南、山东、山西诸友俱到。可将救连大哥的法子,此刻就请韩、王二位老哥分派了罢,省得临期打算;就是连二弟听了,也好放心。”

  李启元道:“马大哥说得极是。就请二位发令,我们遵行。”

  韩八铁头让王振武,振武道:“韩大哥也是这样不爽快!分派了就是,各人也好留心。”

  铁头向众人拱手道:“我就乱来了。”

  众人齐应道:“听候指挥!”

  铁头道:“连大哥、胡邦彦、吴九瞎他三人腿俱夹折,不能行动,今烦千里驹、钱刚、赵胜三位弟兄,见监门打开时,可背负他三人出监。

  王振武道:“这三位年少善步,去得!去得!”

  李启元道:“还有邓华、方大鳌二人,哪个背负他?”

  铁头大笑道:“那样没骨头的东西,我一入监先将他砍了祭刀。背负他出来,还叫他各案攀人么?”

  众人齐声道:“韩大哥说的是。”

  铁头又道:“连二哥、马武大哥马上步下都了得,可率领十个弟兄开路劫牢;以鸣锣为号,一齐杀入州衙。我领十个弟兄,同王振武贤弟断后。李启元领四个弟兄,于前后左右保护连大哥三人。张铁棍领众兄弟在泰安北门外接应。刘寅、冯大刀率领四个弟兄,听第二次锣声响,即杀守门军士,开放北门。到动手时,各背插白布小旗一面,以便认识。”

  又向赵胜、钱刚道:“二位去时,可各带锣一面,看我们大众俱到州衙便敲锣,催众同入劫牢。得手后,再敲锣,约众同走,共出北门。”

  又向千里驹道:“老弟即于明日去泰安打听城中动静,我们好作准备。”

  分派毕,便罗列酒肉与城璧、千里驹接风。

  到二十八日,千里驹回来,言城中和素日一样。本日午后,铁头着众人各改换服色,暗藏兵器,装扮士农工商乞丐等类,分先后入城。到初一日,四更时分,齐集州衙。先是王振武见同伙俱到口内,打了声唿哨,两人便敲起锣来。众人有跳墙入去的,有从马号入去的,有撞开角门入去的。泰安监中有这等重犯,非无更夫夜役丁壮巡查。要知这些人都是要命的,强盗是个个不要命的,被连城璧、马武金刚只打翻了两三个,便都四下藏躲去了。众人发声喊,触开监门,点起了亮子,先将三人刑具打落,千里驹背负了连国玺,钱刚背负了吴九瞎,赵胜背负了胡邦彦,韩八铁头杀了邓华、方大鳌,发声喊,出了州监。那些狱卒、牢头见将大盗劫去,大家倒放了心。知州在内署,听得外面有喊杀之声,情知有变,吩咐快护守宅门,并各处便路。众贼走后,听得外面无一点声息,然后才敢偷开宅门,放人出去查问;随遣人知会城中武官。

  再说韩八铁头等出了州监,齐奔北门。赵胜、钱刚一边背负人走,一边又连连敲起锣来,刘寅、冯大刀听得第二次锣鸣声响,知道大众得手,急率四贼斫开城门闩锁,却好不见一个人来。大众出了城门,张铁棍等接应上山。到五更,本城大小文武会在一处;知州和守备商量了好半晌。到天明,然后点集兵丁、捕役追赶。众贼已走了二十余里,团聚在一山暂歇。连城璧抱住国玺大哭,国玺叩谢大众。李启元道:“此地非久停之所,倘有追兵,又费身力,不如大家到玉女峰再商。”

  王振武道:“泰安那些军弁,各顾身家,量非我等对手,若不与他个利害,他必步步跟随,反坏我等的事。可分六个弟兄,背负他三人先行,我与韩大哥、连二哥率同众兄弟等候官军。”

  众人道:“此话甚是!”

  千里驹等仍背负了连国玺三人,先行走去。至早饭后,泰安守备同吏目、千把总领兵丁捕役约五百余人赶来;见众贼都在山坡上坐着,众兵役皆心惊。守备不敢向前,喝令众兵役同千把杀去。众兵役彼此相顾,守备厉声催逼,内中有一二十个胆大的,奋勇向先跑去,见众人都不相随,又复站住。众贼看了大笑。守备又喝令放箭,只射出两三支去,连城璧等早到,刀棍乱下,放翻了二三十人。众官军没命的飞跑。

  且说韩八铁头等杀败官兵,齐奔玉女峰那条道路。起初未劫牢之前,还是藏头泄尾;今既杀败官兵,各胆大起来。做强盗的有什么正经,一路逢着山庄野市,不论银钱、骡马、猪羊、鸡鸭等类。遇着便抢,不与他便杀。直到玉女峰下,团聚着大饮大嚼,笑说劫牢并文武官话。李启元、韩八铁头和连城璧三人,屡言怕官军追寻,宜速走远地为是。众贼听了,反大笑其懦弱,直混闹到第三日,方才离了玉女峰。连国玺等三人,各骑了骡马,扶掖而行;到难走处,仍是千里驹等背负。要沿山寻个极峻险地方,招聚天下同类,做些事业。

  至七月初六日,沂州官军同泰安营弁,于路跟寻了来。见群贼这日在一岭头上,几株大树荫下,高歌畅饮。官军报知参将等官,传齐军士,分一半攀藤附葛,远远的绕至岭后;一半埋伏在岭前,听候号令。众贼起先也有看见树林密处,影影绰绰有人行走,只因闹酒,便认做采樵之人,不以为意;正在高呼欢笑间,猛听得岭后一声大炮,又听得岭前也是一声大炮,被这两声炮震的群贼各惊慌起来;一齐站起,四下观望,方看见岭前岭后,高高下下,尽是官兵,一步步围绕着,向岭山走来。

  王振武道:“我看官军不下二千来人,若分四面冲杀,诚恐寡不能敌,不如大家一涌下去,杀他四五十个,官兵可不战而退。只是连大哥三人不能行走,该如何处?”

  张铁棍道:“仍着千里驹三人背负他三人在中间,也着他拿上兵器,两腿虽不能动,两手还是作家,我们再周围保护,若得走脱,也不枉救他三人一番。”

  众人道:“说的是!”

  韩八铁头道:“迟不得了!岭后兵还少些,都快快随我来!”

  众贼一齐发喊,刚跑到半岭,官军箭如骤哺,早射倒马武金刚和李启元等三四个,众贼又复跑回。千里驹将连国玺等仍放在岭上。

  韩八铁头乱嚷道:“坏了!坏了!”不住的用眼看连国玺。

  国玺已明其意,反呵呵大笑起来,将城璧叫至面前,说道:“我死分所应该,你又来做甚么?我从十八九岁即夺人财,伤人命;我若得个好死,天道安在?刻下官军势重,断难瓦全,你若有命杀出,可速归范村,搬去家小,另寻一幽僻去处居住,免人物色;若死于此地,亦付之无可奈何!”说着,用手向西南指道:“官军都上岭了!”

  城璧回头一看,国玺已自刎坐在一旁,喉下血喷如注。城璧扰尸大痛,众人无不叹悼,亦有放声大哭者。胡邦彦用手把吴九瞎一推道:“你看见么?连大哥死得好不可怜!因你我这两块臭肉,做众兄弟之累。”说着,也向项下一刀。吴九瞎大叫道:“你两个慢些走,等着。”一刀也抹在一边。

  韩八铁头喊叫道:“我等不能出彀,实为保护连大哥,不敢奋勇上前;今他三人俱死,我们可各寻生路。”又向城璧道:“哭亦何益?你们再跟我从岭后杀下去!”说罢,一手提刀,一手拿了一块毡子挡箭,众人亦各取被褥遮护,蜂拥而下。

  连城璧痛惜他哥哥惨死,愤无可泄,提两条铁锏,首先冲杀下岭。止左臂上中了一箭,急忙拔去,吼了一声,杀入官军队内,所到皆纷纷倒退;韩铁头等后面跟随。岭前诸军见众贼从西北下去,又听得岭后喊杀连天,一个个都从东南上岭,往下杀来,俱到岭下,将众贼围裹在中间。参将站在岭头上。用旗指挥着众军,用力战了有一个时辰。众贼虽勇,却止是三四十人,除箭射倒外,此刻又伤了八九个,兼之酒后未免夺力;况此番官兵,皆沂州总兵久练之兵。非泰安军兵可比,连本州捕役、丁壮,不下一千七八百人,止存有二十余贼,如何对敌?杀出重围,架山逃走者,止有王振武、连城璧、韩八铁头三人,其余杀死生擒,俱未脱网。

  王振武等扒了四个山头,见无追兵,向城璧道:“我等从龙潭虎穴逃得生命,若再被擒获,何以见天下朋友?依我愚见,三人各自分路,走脱了的,便是造化。”

  铁头道:“这断使不得,我料官军安肯轻易放走?必在满山找寻;设或相遇,其势愈孤,不如死在一处为是。”又用手指道:“你看对山并无樵径,此人迹不到之处;我三人且奔那里,再做策夺。”

  于是穿林拔草,又走了二十余里。城璧道:“官军断无人到此。日已衔山,须寻一妥地过夜,庶免饱虎豹之腹。”

  王振武笑道:“便有狮子来,我们那一个还打不退他?”

  铁头道:“那东南上有个小屋儿,那边便可过宿。”

  三人走至屋前,原来是一间山神庙,大敞着也没个门儿。三人坐在里面,各肚中饥饿起来,乱了一会,也就罢了。战乏了的人,又扒了许多山路,放倒头便睡。到起更后,梦魂中一声喊起,各睁眼看时,已被众军用挠钩搭住,拉出庙来捆绑了。三人面面相窥,各没得说,一路解至州衙,到死囚牢内,见冯大刀、李启元、张铁棍、千里驹、马武金刚五人。

  城璧道:“为家兄一人,累及四五十弟兄性命,真是罪过。”

  马武金笑道:“休如此说,任凭他碎尸万段罢了。只是你三个,既已杀出重围,如何又被拿住?”

  王振武笑道:“皆因我们在山神庙中睡熟,误遭毒手。”

  不言众贼叙谈。再说知州连夜款待参将等酒席,并犒劳众军,天明打发回镇。又与守备相商,各申文报捷于上宪。等第二日,将铁头等提出监来,百般拷掠,教招供备党羽巢穴,并叛逆情状,以实前言。八人忍痛,各无一言。打到极处,反骂起来。知州审了三四次,各无一句口供,只得写禀请示。巡抚火牌下来,着泰安文武官,多带军役,押解各犯赴省亲审。知州、守备亲自解送。巡抚审了一次,见铁头等语言刚硬,心中大怒,要照叛逆例,不分首从定拟。他内里有个管总的幕客,再三开解,将韩八铁头、连城璧定拟为首,请旨立决;王振武、马武金刚为从,立绞;冯大刀、张铁棍、李启元、千里驹四人,各充配运恶州郡,仍发泰安听候。

  正是:
  一饭闻惊信,挨生入彀中;
  遭擒拟斩后,无计出樊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