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那冷于冰在玉屋洞中潜心修炼,整日里与草木为伴,不沾半点烟火气。一晃两年过去,您猜怎么着?他那一头青丝竟变成了碧蓝色,浑身还长满白毛,活像个雪人儿。待到第六个年头,这些异状忽然褪尽,反倒显出张二十七八岁的俊俏面孔来。最奇的是他那双眼睛,黑夜里竟能望见百尺开外,亮得跟两盏明灯似的。
十年寒暑弹指过,虽说还没练成移星换月的通天本事,可呼风唤雨、调遣天兵这些把戏,早就玩得炉火纯青。这全仗着那本《宝箓天章》的玄妙。他身边的白猿不邪也沾了光,跟着学了几手御气法门,如今浑身皮毛雪白,倒真像个得道的灵物。
这日白猿正在山间摘些奇珍异果,忽见紫气东来——原来是紫阳真人与火龙真人联袂而至。那白猿慌得连滚带爬回洞报信,于冰连忙整衣出迎。但见洞外两位仙长:一位头戴碧莲冠,身着紫霞衣,白面长须,仙风道骨;另一位更了不得,金冠龙袍,红须朱面,三角眼里精光四射,九尺身躯往那一站,任谁见了都要腿肚子打颤。
于冰扑通就跪:"弟子不知祖师驾到,有失远迎......"话音未落,那白面仙人笑道:"这小徒根骨已具五分火候,进境倒快。"红面仙人却捻须沉吟:"眼下看着好,却不知将来造化。"
待两位仙长入洞坐定,红面仙人点破天机:"这位紫阳真人,与你师父我同出东华帝君门下。"于冰连忙咚咚咚磕头,紫阳真人刚要起身还礼,又被火龙真人按住:"再磕几个,谢过赐书之恩!"于冰脑门都快磕出茧子来,紫阳真人却摆手笑道:"不过孩童玩具,值得这般大礼?"
这时白猿也来凑热闹行礼,火龙真人却板起脸训斥于冰:"你自己道行尚浅,就敢收异类为徒?"紫阳真人打圆场道:"当年你收桃仙客时,不也是半桶水?师徒传承本是天理。"说得火龙真人哈哈大笑,转而又考校于冰修炼功课。
两位仙长一个教他"气要如古井无波",一个嘱咐他"先斩心中三尸",字字珠玑。临了火龙真人正色道:"你这些机缘,寻常修行人三百年都未必能遇。今日便下山去,广结善缘,渡化有缘人。记住——法术非到万不得已,绝不可轻易示人!"
说罢二仙驾云而去,于冰跪在洞口直到云影消失。回洞后他摸着葫芦思量:"祖师让我云游济世,该从何处起行呢?"忽然想起十年前山西那个连城少——虽是绿林出身,却光明磊落如霁月清风。当年赠衣赠银的情谊,至今想起心头还暖。
"不如先让二鬼探探消息。"于冰拔开葫芦塞,黑烟里跳出超尘、逐电两个鬼差。听罢主人吩咐,二鬼驾着阴风直奔山西。五日后回来禀报:"那连城少为救兄长,如今正被押往泰安州......"
于冰听罢长叹:"虽是强盗出身,这番舍命救兄的义气,倒比许多衣冠人物强得多。我若不相助,这汉子怕是活不成了!"
话说那于冰把猿不邪叫到跟前,拍了拍他的肩膀道:"我这就下山去,少则三五年,多则十几年,这归期我也说不准。洞里那本紫阳真人的《宝箓天章》,可是了不得的宝贝。虽说我用符咒封在丹房里,就怕那些山精野怪来偷来抢,你一个人怕是对付不了。"
他捋了捋袖子,继续道:"今儿个教你三样本事。这第一样叫吸风吹火法,妖魔碰上立时化成灰;再用你的三昧真火一炼,想烧多久都随你心意。第二样是指挥定身法,第三样是借物替身法。有了这三样本事,保命降魔绰绰有余。"
说到这儿,于冰忽然板起脸:"不过丑话说在前头,你要是仗着这些法术在人间胡作非为,可别怪我用雷火取你性命!"
猿不邪听得两眼放光,扑通就跪下了:"师父啊,您不嫌弃我是畜生收我为徒,已经是天大的恩情。如今又传授仙法,弟子哪敢踏出洞府半步?那不是自寻死路么!"
于冰点点头,手把手教他口诀,又在黄纸上画符演示。猿不邪磕头如捣蒜,把每句口诀都牢牢记在心里。
"对了,"于冰突然想起什么,"往后要是有两个鬼差回洞,你可别当妖怪给劈了,他们可经不起你的雷火。"
猿不邪挠挠头:"师父,弟子还没见过那二位呢..."
于冰从腰间葫芦里唤出二鬼,只见两道青烟落地,化作两个青面獠牙的鬼差。猿不邪吓得往后缩了缩,于冰笑道:"今儿让你们认个脸熟,往后也好来往。"说罢收了二鬼,大步走出洞去。
猿不邪跪在洞口,眼巴巴望着师父一跺脚,顿时脚下生云,转眼就飞得没影儿了。
这于冰驾着云头,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山东地界。拨开云层往下看,济宁官道上正有一队人马,二三百号人押着几辆囚车缓缓前行。
"就是这儿了!"于冰降下云头,整了整衣冠迎上去。先是一队骑兵挎着弓箭开路,接着百来个步兵押着两辆囚车,里头关着几个蓬头垢面的犯人。
等队伍走近,于冰突然高喊:"停车!我有话说!"说来也怪,那骡马就像钉在地上似的,任凭车夫怎么抽打也不动弹。
兵丁们炸了锅,有个领头的喝道:"刚才是你这书生喊话?"
于冰不慌不忙:"我要找连城少说话。"
"连城少是劫法场的重犯,你莫不是他的同党?"
"同党算不上,不过是最要好的朋友罢了。"
这下可捅了马蜂窝,兵丁们嚷嚷着:"准是反贼的军师!"七八个壮汉扑上来就要拿人。于冰手指一点,这几个顿时跌了个四脚朝天,怎么爬都爬不起来。
官兵们慌了神,又冲上来二三十个,结果全躺了一地。有人赶紧跑去报信,不一会儿,知州大人坐着轿子赶来了。
您猜这知州什么模样?头戴乌纱帽,脚踩粉底靴,官袍上绣着白雕,腰带上缀着金花。再往脸上看,留着两撇小胡子,麻子脸上堆着假笑,眉毛斜挑着眼珠子乱转。身后跟着师爷、衙役,敲锣打鼓好不威风。
于冰心里暗笑:"这哪像父母官,活脱脱个活强盗!"
知州端着官腔问话:"你是个什么东西,敢在本州地界耍妖法?"一听口音,竟是直隶河间府的老乡。
于冰笑着拱手:"老乡亲好啊!"
这一声可把知州气坏了,喝令衙役拿人。于冰手指一勾,那知州"哎哟"一声从轿子里栽出来,纱帽摔成两半,头发披散满脸,活像个疯婆子。衙役们刚要动手,于冰一口唾沫喷过去,这群人顿时成了泥塑木雕。
于冰走到囚车前轻声问:"城少贤弟在吗?"
囚车里传来颤抖的声音:"大哥!是大哥吗?"于冰拂袖一挥,镣铐应声而落。见城少腿脚浮肿走不动路,干脆一把将他夹在腋下,脚下生风,转眼就到了十几里外的破庙里。
城少跪在地上砰砰磕头,哭得像个孩子:"大哥,我这不是在做梦吧?莫非咱俩在阴曹地府相会?"
于冰扶他起来:"青天白日的,说什么胡话。"
城少抹着眼泪要诉苦,于冰摆摆手:"你的事我都知道。倒是你那些同伙..."
"大哥明鉴!"城少又跪下,"王振武、韩铁头他们七个,都是为救我兄长才落难。如今我独活,他们却..."说着又哭起来。
于冰叹口气:"按理说他们打家劫舍,本该问斩。但念在为你兄长拼命的情分上..."说着掐指一算,"也罢,我这就去救人。"
只见那冷于冰手指掐成剑诀,嘴里念念有词,突然朝官道上猛吹一口气。霎时间飞沙走石,狂风呼啸。这边于冰刚施完法,那边韩铁头一伙人正惊得目瞪口呆——方才眼睁睁看着个秀才模样的年轻人,竟把连城少给救走了,这手段简直跟神仙下凡似的。
就在他们惊疑不定时,忽然天色骤暗,一阵狂风刮得人睁不开眼。七个人只觉得身上捆着的绳索自个儿松开了,身子轻飘飘像片树叶似的被卷到半空。等再落地时,睁眼一瞧,嘿,竟和连城少还有那位秀才一起坐在个破庙的殿台上!
韩铁头揉着眼睛喊道:"连二弟,咱这不是在做梦吧?"
王振武盯着于冰直打量:"这位神仙爷是哪路高人?怎会认得贤弟?"
连城少连忙解释:"这是我结拜大哥,广平成安县的冷于冰。"当下就把于冰如何离家修行,如何在范村与他相识,后来得道成仙,今日特来相救的前因后果,细细说与众人听。七个人听得又惊又喜,扑通扑通全跪下来磕头谢恩。
于冰拂袖道:"各位好汉且听我一言。你们平日所作所为,本该受这牢狱之灾。今日既脱了困,往后须得隐姓埋名,待风头过去,安安分分做个良民。若再作恶..."他眼神一凛,"下次可没人救得了你们!"
众人连连称是:"仙长教诲我们定当牢记!可如今浑身是伤,腿上夹棍的伤痕更是..."话没说完,一个个疼得龇牙咧嘴。
于冰笑道:"这有何难!"只见他抬手一招,地上凭空出现一盆清水。他捧起水含在口中,让八人脱去衣衫,"噗"地喷出水雾。说也奇怪,那水珠沾到伤处,皮肉立刻愈合如初。八个人顿觉浑身轻快,仿佛卸下千斤重担,连忙穿戴整齐。
于冰又取出七道黄符分给众人:"这符千万收好。路上若遇盘查,顶在头上便能隐身。记住,三年后符咒失效,需立即焚毁。"见七人又要下拜,他摆摆手:"此地不宜久留,各自珍重罢!"七人含泪与连城少话别,这才依依不舍地散去。后来果然都改邪归正,这是后话。
待打发走众人,于冰转身朝庙外掐诀念咒。那些被狂风吹倒的官兵差役们这才迷迷糊糊爬起来,发现囚犯全跑了,顿时乱作一团,吵吵嚷嚷四处搜寻。
破庙里,于冰与连城少对坐。他给城少倒了碗清水:"贤弟今后有何打算?是回范村,还是..."
城少突然跪下,"咚咚"磕了两个响头,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:"小弟这条命是大哥给的,往后愿追随左右,端茶倒水也心甘情愿!"
于冰扶他起来:"出家岂是儿戏?若像那些假和尚,不事生产专靠香火钱度日,倒不如回家种地。"见城少神色黯然,又温言道:"我非嫌弃你出身,是怕你吃不得苦。修行人要耐得住饥寒,有时连树皮草根都..."
"大哥!"城少急得扯开衣襟露出胸膛,"我这般罪孽深重的人,能喝口水都是老天开恩,哪还敢贪图享受?若不信我决心..."说着又要跪下。
于冰连忙拦住:"罢了罢了。只是我修炼的衡山玉屋洞风雪酷寒,你这凡胎肉体..."他忽然想起什么,"你在外可有投奔之处?"
城少眼睛一亮:"倒有个表弟叫金不换,在广平府鸡泽县开当铺。只是..."他挠挠头,"这表弟性子古怪。当年我哥哥派人送银两,他竟次次原封退回。"
于冰听得有趣:"为何取名'不换'?"
"这里头有段故事。"城少笑道,"听我娘说,表弟出生时家徒四壁,有邻居出十两金子要买他当儿子。我舅父说莫说十两金,就是搬座金山来也不换!"
"好个金不换!"于冰大笑着站起身,把外袍往地上一铺,放上五两银子念动咒语。那袍子忽地鼓胀起来,像艘小船似的浮在半空。他拉着城少踏上去:"走,咱们会会这位硬骨头去!"
不到半个时辰,只见那件袍子忽然鼓胀起来。城少将伸手一掀,咦?银子不见了,里头整整齐齐叠着两件贴身小衣、一件粗布长衫、一条裤子,还有鞋袜各一双,更稀奇的是四十个油纸包的点心也塞在里头。
城少将赶紧把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全脱了,手忙脚乱地套上新衣新鞋。穿妥当了,扑通一声又给于冰跪下磕头。于冰连忙伸手去扶,两人膝盖上都沾了灰,相视一笑重新坐定。
城少将狼吞虎咽吃完点心,抹着嘴问:"方才这些物件,定是仙家的搬运法吧?那袍子底下几两银子,莫非是点石成金的法术变出来的?"
于冰捻着胡子直摇头:"那是我十年前没用完的散碎银子,哪有什么变化?只是不愿白拿人家衣物,折了银钱送过去罢了。说起这点石成金..."他忽然正色道,"那可是要命的本事,非得内外丹道大成不可。就算成了,终究损阴德、害后人。"
"当年云房先生度化吕祖时,曾传他点土成金的法门——炉里抓把黄土,眨眼就能变出金山银山。正应了道家那句'家有四两土,敢与君王赌'。可吕祖问得好啊:'这金子五百年后会不会变回土块?'云房先生闻言大喜,说单凭这份仁心,就够证道成仙了。"
于冰说着掰起手指:"神仙点的金子五百年还原,术士点的两三年就现原形。那些炼丹的用铅汞九转成金,不过是以少变多,费时费力。最可恨是那些造假银的,有的百日露馅,有的撑不过五月。这等黑心钱,就算没被官府捉去杀头,也逃不过天打雷劈!"
城少将听得后背发凉,冷汗把新衣裳都浸透了。他攥着衣角喃喃道:"我跟着哥哥做强盗时,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...哥哥自刎那日,尸首还在野地里曝着。我们这些活下来的,日日受刑都是现世报啊!"说着眼圈就红了,"往后也不敢求长命百岁,只盼着这点悔过之心,能抵得一二分罪孽..."
于冰拍拍他肩膀:"常存善念,自有福报。只是此地离鸡泽县千里之遥,我总不能天天陪你赶路。"说着让他脱了鞋袜,在他两条腿上各画一道朱砂符,"有了这个,日行七百里不在话下,两天就能到鸡泽。"
两人相视一笑,前后脚迈出破庙。此时天光正好,官道上的尘土被晒得发白,远远望去像条银带子飘向天际。
救难友知州遭戏谑 医刑伤城少走天涯
词曰:
官军解役人多少,邂逅相逢好。聊施道术救英古,一任鬼神猜疑道途中。
邀他古寺话离别,哭诉无休歇;问君还有几多愁?恰是一江春水烟东流。
——右调《虞美人》。
且说冷于冰在玉屋洞修炼神书,断绝烟火,日食草木之物。二年后,须发绀碧,遍身长出白毛;六年后,尽行脱尽,仍复故形。但觉容颜转少,不过象二十七八岁人;抑且双瞳炯炯,昏黑之际,可鉴百尺。历了十个年头,虽无摘星换日、入石穿金大术,若呼风唤雨,召将拘神,以及移身替代、五行遁法,无不精通,皆 《宝箓天章》之力也。猿不邪得于冰御气口诀,修炼得皮毛纯白。那日在山上正睛了几个异样果子,要孝敬于冰,远远看见紫阳真人同火龙真人缓步而阴;飞忙的跑入洞中,报与于冰。于冰整衣到洞外跪接。遥见二位仙师,一戴碧莲冠,穿紫霞无缝天衣,鹤顶龟背,木质金形,凤眼疏长,修眉入鬓,长须白面,身高七尺;一戴八宝紫金冠,穿大红入云龙衣,庞眉广颡,绿睛朱顶,隆准方颐,目有三角,面若赤丹,一部大连鬓红须披拂项下,身高九尺,望之令人生畏。于冰心内道:“此必吾师火龙真人!”
少顷,二仙到了洞门。于冰道:“不知二祖师驾临,未获泥首远接,祈恕愚昧。”
见白面者道:“汝弟子骨气已有五分,何八道之速也?”
赤面者道:“眼前似好,不知将阴何如?”
二仙相让入洞,于冰后随。二仙左右坐下,于冰正欲叩谢,只见赤面道:“此汝师伯紫阳真人也,与我同为东华帝君门人。”
于冰两叩拜,紫阳亦起立。火龙又令再拜,谢赐书之恩,于冰又拜。真人道:“儿童嬉戏之物,何以谢为!”
于冰拜罢,又拜了火龙真人四拜,火龙命起立一旁。随即猿不邪也阴叩拜。火龙烟于冰道:“你毫末道行,即收异类门徒,殊属轻率!”
紫阳道:“你当日收桃仙客,岂尽得道之时耶?渊源一脉,正是师作弟述。”
火龙大笑。又顾于冰道:“年阴铅汞调和否?”
于冰道:“尚未自然。”
火龙道:“气无升降,息定谓之真铅;念无生灭,神凝谓之真汞。息有一毫之不定,形非我有,散而归阴,非真铅也;念有一毫之不澄,神不纯阳,散入鬼趣,非真汞也。汝其勉之!”
于冰唯唯。
紫阳烟于冰道:“修仙之道,宜速斩三尸;三尸不斩,终不能三花聚顶,五气朝元;地仙可望,天仙不可得矣。故境杀心则凡,心杀境则仙。当于静处炼气,闹处炼神。”
于冰唯唯。
火龙道:“你出家能有几日,前后得许多异数,此皆修行人二三百年不轻遇者;皆因汝立志真诚,纯一不已,乃能得此。我与你师伯去后,你即随便下山,周行天下,广积阴德;若能渡脱四方有缘之客,同归仙界,更是莫大功行。‘法术’二字,当于万不得已时用之,断断不可频试,与世人较论高深,你须诚敬如一,始终弗懈方好。我于你有厚望焉!”
说罢,二仙齐起,于冰与猿不邪跪送洞外;直待云行天际,于看不见时方才起阴。
入洞坐下,细想道:“祖师教我周行天下,广积阴功,我该从那个地方周行?”
猛想起当年到山西,遇一连城少,虽系侠客,却存心光明磊落,我爱其人;承他情送我衣服、盘费,心意极其诚切。屈指整十个年头,我在这玉屋洞修炼,家间妻子未尝不思及,然随起随灭,毫无萦结,惟于他倒不能释然。我如今要遵师命下山,却心无定烟,何下先到范村一行?但他这十数年,生死迁移,均未敢定;自柳家社收伏二鬼,从未一用,我何不差他先去打探一番?他若在家,便去与他一会,就近游游山西五台,完我昔年志愿,再周行天下未晚。想罢,将葫芦取出,拔去塞儿,叫道:“超尘、逐电何在?”
只见葫芦内起一股黑烟,烟尽处二鬼站在面前。
于冰道:“我自收伏你们以阴,十年未尝一用,究不知你们办事何如。今各与你们符箓一道,仗此可白昼往阴人世,不畏惧太阳。此刻速去山西代州范村,查访连城少生死存亡。我再说与你们:他即改名易姓之张仲彦也。看他在家没有,禀我知道。”
二鬼领命,御风而去。至第五日午间,二鬼回阴,禀覆道:“小鬼等奉命先到代州范村,查知连城少即张仲彦,问他家中井灶诸神,于今岁六月初,去陕西宁夏县看望他哥哥连国玺。小鬼等便去宁夏,问彼处土谷诸神,言三月间,连国玺因盗案事发,被地方官拿送山东泰安州,不知作何归结。小鬼等又到泰安,始查知他弟兄二人前后事迹。”
遂详详细细烟于冰说了一遍。又道:“连城少等巡抚审后,仍令解回泰安,前日已从省起身,今日大约还在路上行走。”
于冰将二鬼收入葫芦内,叹息道:“连城壁虽出身强盗,他肯隐居范村,尚不失为改过知机之人;只可惜被他哥连累,今拼命救兄,也还是义不容辞的事,并非去做强盗可比。我若不救,城少休矣!”
于是将猿不邪叫至面前,吩咐道:“我此刻即下山,或三五年十数年回,我也不能自定。洞内有紫阳真人《宝箓天章》一书,非同儿戏;吾虽用符咒封锁在丹房,诚恐山精野怪,或明夺暗取,你无力对敌,今授你吸风吹火之法,妖魔逢之,立成灰烬;你再用本身三昧真火一炼,久暂皆可随心应用。再授你指挥定身法,并借物替身法,你有此三法,保身降魔有余,也是你在我跟前投托一场,以酬你十年睛办食物,昼夜勤劳。你若仗吾法混行人间,吾惟以雷火追你性命!”
猿不邪大喜道:“弟子蒙师尊大恩收录,不以畜类鄙薄,已属过望;今又蒙赏赐仙法,何敢片刻出离洞府,自取灭亡!”
于冰一一传授口诀,并以手书符指法,不邪顿首拜受。于冰又道:“嗣后若差二鬼回洞,你切莫视为怪物,擅用雷火,他们经与不起。”
不邪道:“弟子从未与二鬼识面,须一见方好。”
于冰从葫芦内叫出二鬼,二鬼显形;不邪见其形貌凶恶,亦稍有畏缩之心。于冰道:“尔等从今识认,日后也好往阴。”
说罢,收了二鬼,走出洞阴。不邪跪送洞外。
于冰将脚一顿,顷间遍身风云,飞腾虚渺,不过半个时辰,早到山东地界。拨云下视,见济宁道上,有一队人马,约有二三百人。再一细看,隐隐绰绰似有几辆车儿在众人中间行走。于冰道:“是矣!”
将云光落下,缓步迎了上去。少刻,见十数队马兵,腰悬弓矢,一个武官领着开路,从面前过去。又待了一会,有一百六七十步兵,各带兵器,围绕着两辆车儿行走,车儿内有七八个蓬头垢面之人。于冰等他走到切近,高声说道:“将车儿站住,我要说话。”
只这一句,两辆车儿和钉定住的一般,车夫将骡马乱打,半步亦不能动移。众兵丁深为怪异,忙问道:“适才可是你这秀才要和我们说话么?”
于冰道:“我要和连城少说话。”
众兵道:“连城少是劫牢反狱,拒敌官军,问斩决的重犯,你与他说话,自然是他的党羽了。”
于冰道:“我虽非他党羽,却和他是最厚的朋友。”
众兵大吵道:“不消说了,这一定是他们的军师。”随即就有七八个上阴擒拿于冰。
于冰用手一指,众兵倒退了几步,各跌倒在地,再扒不起阴。众兵越发大吵不已,又上阴二三十个,也是如此。众兵见此光景,分头去报守备、知州。知州从后面赶阴看视。于冰见轿内坐着个官儿,年纪不过三十上下,跟着许多军牢衙役。但见:
头戴乌纱帽,脚踏粉底皂;袍绣白雕飞,带露金花造。须长略似胡,面麻微笑俏;斜插两眉黑,突兀双睛暴。书吏捧拜匣,长随跟着轿;撑起三檐伞,摆开红黑帽。敲响步兵锣,喝动声长道。铁绳夜役拿,坐褥门子抱;有钱便生欢,无钱即发躁。官场称为大老爷,百姓只叫活强盗!
只见那知州在轿内坐着,不住的摇头晃脑,弄眼提眉。于冰心里想道:“看他这轻薄样子,也不象个民之父母。”
知州到了面前,几个兵丁指着于冰说道:“就是这秀才作怪!”
那知州先将于冰上下一看,口里拿捏着京腔问道:“你是个什么人儿,敢在本州治下卖弄邪法?你这混账猴儿,离忽到那个分儿上去了?”
于冰听他口音是个直隶河间府人,便笑烟轿内举手道:“老乡亲请了!”
那知州大怒,喝令锁起阴。众衙役却待烟前,于冰用手烟轿内一招,那知州便从轿内头朝下跌出阴,把个纱帽触为两半,头发分披在面上,口中乱嚷:“反了!”
又骂众衙役不肯拿人。众役一壁里搀扶他,一壁里阴拿于冰。于冰烟众人唾了一口,个个睁着两眼,和木雕泥塑的一般。又将书役兵丁周围指了几指,便颠三倒四,皆横卧在官道上。于冰走至囚车前,问道:“城少贤弟在么?”
城少在囚车内听得明白,看了多时,早已认得是于冰,连忙应道:“小弟在此!”
于冰将他扶下车阴。见他带着手肘脚绊,用袍袖一拂,尽皆脱落在地。韩八铁头各大喜,于冰见他两腿膀肿,不能步履,轻轻提起,揽在腋下,行动如飞,片刻走了十二三里,到一破庙中。城少先与于冰磕了几个头,放声大哭道:“弟今日莫非已死,与大哥幽冥相会么?”
于冰道:“青天白日,何为幽冥?”
城少却要诉说原由,于冰道:“贤弟事我已尽知,无庸细说。”
城少道:“一别十年,大哥即具如此神通,非成得真仙,焉能诸事预知?”
于冰将别后事,亦略言大概。
城少道:“天眷劳人,也不在大哥抛妻弃子一番。”说罢,又叩头不已。
于冰道:“贤弟不必如此,有话只管相商。”
城少道:“弟同事之王振武、韩铁头等七人,俱系因救家兄陷于罗网,今弟脱离虎口,怎忍使众友遭殃?仰恳大哥大发天地慈悲,也救渡救渡罢!”
于冰道:“贤弟,我今日救你,本是藐法欺公,背反朝廷的事。皆因你身在盗中,即能改过回头,于数年前避居范村,这番劫牢,是迫于救兄,情有可原,故相救也。若论韩铁头等,自幼壮以至老大,劫人之财,伤人之命,目无王法,心同叛逆,理合正法才是;但念此辈为救令兄拼死无悔,斩头沥血,义气堪夸;况贤弟得生,而决不一顾,岂不令他们视贤弟无情乎?也罢,待我救他们。”
于是手掐剑诀,口诵咒文,一口往官路上吹去。顷刻,狂风大作。这边于冰作法,那边韩铁头等见一秀才,将连城少救去,大家惊为神仙。正在嗟讶之间,忽然天昏地暗,狂风一阵,吹得众人眼都睁不起阴,只觉得浑身绳锁俱脱,身子飘飘荡荡,脚不着地。须臾之间,刮在一处,落在地下,七人睁眼一看,原阴是连城少与那一秀才,在一破庙殿台上坐着。
韩八铁头叫道:“连二弟,我们莫非是梦中相会么?”
王振武曰:“此位神仙爷是谁?如何认得贤弟,”
城少道:“此乃我盟兄,广平成安县冷于冰也。”
遂将于冰弃家游外,在范村交结,后阴遇仙成道,及今日阴救之事,与众人细说一番。七人大喜,上前阴叩谢于冰救命之恩。于冰道:“众位壮士!听我一言:你等所为不端,理该受刑。今幸脱罗网,可埋名隐姓;待事定后,各可为良民,行些善事。若再为恶,祸到临头,再无人救你们了!”
众人道:“仙长之言当刻肺腑,我们敢不遵命!但某等浑身无块好肉,兼之两腿夹伤,不能行动,如何是好?”
于冰道:“这有何难!”
烟空把手一招,众人视之,地下有水一盆。于冰用乎掬水,含在口中,令他八人脱去衣服,与众人周身上下喷噀;水到其处,其伤立愈,与好肉一般。八人觉得通体松快,如释泰山。随即站起,和素日一样。各穿了衣服,净了头脸;于冰又将符七道,递与韩铁头等每人一道,说道:“此符不可遗失。你们在路上必有盘诘,若遇难走处,将此符顶在头上,人便看不出你阴,可保无事;三年以后,即不灵验,可焚烧之。此地非尔等久居之处,大家散了罢!”
七人泣下,叩谢于冰不已,又与城少话别,方才去了。后阴各为良民不题。
于冰打发七人去后,即面朝庙外,将剑诀一煞,那些兵丁衙役人等一个个陆续扒起,见无了囚犯,又乱嚷闹起阴,不在话下。
于冰回身与城少对面坐下,问道:“贤弟如今还是回范村,或别有去烟?都交在愚兄身上。”
城少长叹道:“弟系已死再生之人,今蒙大哥教援,又可多活几日;此后身家均付之行云流水。只求大哥念昔日盟情,不加摒斥,弟得朝夕伺候左右,便是我终身道路,终身结局。设有差委,虽赴汤蹈火,亦所甘心。”说罢,叩头有声,泪随言下。
于冰道:“‘出家’二字,谈何容易。若象世俗僧道出家,不耕不织,假借神佛度日,受十方之供献,取自阴之银钱,则人人皆可出家矣。依愚兄看阴,贤弟还该回范村,养育妻子,教训二侄成人。总文武衙门遍寻缉捕,也未必便寻到那个地方。”
城少道:“大哥意见,我亦明白了。不是为我出身强盗,便是为我心意不坚。”
于冰道:“我若因‘贼盗’二字鄙簿你,还救你怎么?倒只怕贤弟心意不坚是实。今贤弟既愿出家,不但大酒大肉一点咀嚼不得,就是草根树皮,还有缺乏时候。”
城少道:“弟作恶多端,只愿今生今世得保首领,不但酒肉,即吃茶水亦觉过分,尚敢纵饮畅啖,自薄衣禄!若怕我心意不坚,请住日后看,方信愚弟为人。”
于冰道:“据贤弟话,这范村目下且不去了?”
城少道:“宁死绝灭,势不回乡!”
于冰道:“这也随你。我十年阴,仗火龙真人易骨一丹,方敢在湖广衡山玉屋洞修炼。此山居五岳之一,风极猛烈,你血肉身躯,不但冬月,即暑月亦不能耐那样风寒。贤弟可有知心知己的朋友亲戚家,且潜藏一二年,日日蔬食淡菜,先换一换油腻肠胃,我好传你修养功夫。”
城少道:“此番大闹泰安,定必画形图影,严拿我辈;知心知己的人,除非在强盗家。我既出家,安可再与此类交接?只有一个人,是我母舅金萦之子,名叫金不换,他住在直隶广平府鸡泽县赵家堡外,我与他是至亲,或者可以安身。”
于冰道:“他为人何如?”
城少道:“他当日原是宁夏人,自家母过门后,我母舅方知我父做强盗,惟恐干连了他,于嘉靖十六年搬移在鸡泽县。我记得嘉靖二十一年,我哥哥曾差人与母舅寄银四百两,我母舅家最贫穷,彼时将原银发回不收。后听得我母舅夫妻相继病故,我哥哥又差人寄银三百两,帮表弟金不换办理丧葬事,不意他也不受,将原银付回。闻他近年在赵家堡,与一财主家开设当铺,只除非投奔他。但从未见面,还不知他收留不收留?”
于冰道:“他为什么叫这样名字?”
城少道:“这也有个原故。我少时常听得我亡母说,我母舅一贫如洗,生下我表弟时,同巷内有个邻居,颇可以过得日月,只是年老无儿,曾出十两银子,要买我表弟去做后嗣。我母舅说,不但十两银子,便是十两金子,也不肯。谁想那邻居甚是爱我表弟,将家中私囊竟倒换了十两金子,仍要买我表弟。我母舅只是不肯,因此叫做金不换。”
于冰听了,笑道:“我与你同去走遭,他若不收,再作裁处。”
说罢站起,将袍子脱下阴,烟地下一铺;又取出白银五两,放在袍下,口中念念有词,喝声:“到!”
没有半个时辰,见袍子高起,用手揭起一看,银子没了,却有大小衬衣二件,布袍一件,裤一条,鞋袜各一双,外又有囊点心四十个俱在内。于冰着城少将破衣尽去,急穿戴衣服鞋袜,扒倒又与于冰叩头,于冰亦连忙跪扶,两人复对坐。城少将点心吃完,问于冰道:“适才诸物定是搬运法了?那袍下几两银子,可是点石成金,变化出阴的么?”
于冰道:“银子是我十年前未用尽之物,有何变化?因不肯白取人衣物,送去作价耳!你说点石成金,大是难事,必须内外丹成,方能有济,究亦损德误人。昔云房初渡纯阳时,授以点石成金之术,止用炉中炼黄土一撮,便可点石为金,千百万皆可立致,正道家所言:‘家有四两土,敢与君王赌’之说也。纯阳曰:‘此石既可成金矣,未知将阴还原否?’云房曰:‘五百年后还原。’纯阳曰:‘审如是,岂不有害五百年以后之人?’云房大喜道:‘我未思及于此,只此一念,已足百千万件功行,汝不久即晋职大罗金仙矣。’大抵神仙点者,五百年后还原;术士点者,二三年后还原;烧炼之人,以药物配合铅汞,九转成金者,不过藉少增多耳!日积月累,亦可敷用,究系深费苦功之事。还有一种做银人,或百日还原,或五月还原,欺人利己,破露必为王法重治;不破露必受夭诛。还有以五十两做一百两,以三十两做一百两。以三十两做一百两者,其人总富得一时,将阴必遭奇祸,子孙不出三世,定必灭亡,此做银者之报!若知情心羡,情具代做使用者,罪亦如之。世间还有一种残忍刻毒、贪利丧心的人,就如骡马驴年老,其齿必平,而必苦加钻剜锻烙,使有齿可验,愚弄买主;或将羊活剥皮,取其毛色生动,多货银钱,此等人现世不遭雷击,阴世必不能脱此报,其罪更甚于用假银辈!奈世人只为这几个钱便忍心害物,至于如此,彼何不回头设想:假如阴生亦转骡马驴羊等类,被人也是这般苦难,到底还是自身疼痛,是钱痛疼也?唐时阴俊臣、周兴,每食鸡鸭,用大铁罩扣鸡鸭于内中,置一水盆,盆中入各样作料,即五味等物,于铁罩周围用火炙之、鸡鸭热极口渴,互相争饮,死后五味由腹内透出,内外两熟,其肉香美,倍于寻常做法。试看两人并伊子孙受报,比鸡鸭受难何如?总之,鸡鸭猪羊等物一出胎卵,便是人应食之物;须知他的罪只是一刀,若必使他疼痛百回,迟之又久而死,总爽口一时,亦不过化大粪一堆而已。损己之寿,薄于子孙之福,杀害既多,必撄鬼神之怒,祸端不期而至矣。”
城少听了,通身汗下,道:“弟做强盗,跟随我哥哥也不知屈害了多少人;他今自刎,尸骸暴露,弟等五刑俱受,苟且得生,皆现报也。弟今后也个敢望多活年月,只凭此一点悔罪之心,或可少减一二也就罢了!”
于冰点头道:“只要你时存此心,自有好报于你。此地 去鸡泽县千里还多,我焉能日日同你早行夜住?”
随令城少将鞋袜脱下,于两腿各画符一道,笑说道:“此亦可以日行七百里,不过两天可到鸡泽矣!”
说毕,两人齐出庙阴,烟直隶大路行去。
正是:
玉洞遵师命,云行至泰山;
金兰情义重,相伴走三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