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光早已消逝,连枯枝都等不来一丝暖意。那落花飘零,又能往哪里去呢?且说这何氏,竟安排酒席请个瞎眼算命先生,这妇人可真是糊涂到家了。
秋风乍起,梧桐叶打着旋儿坠落,树上的蝉儿最先感知寒意。谁知这瞎子的几句话,竟让蕙娘起了杀心,可怜那前妻到死才悔悟,却已来不及了。
话说何氏和蕙娘大吵一架后,提心吊胆过了两天,见周琏没什么动静,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。这天晌午过后,她正独自在屋里生闷气,忽听窗外脚步声由远及近。大丫头舜华探头一看:"赵师傅来了。"
只见这赵瞎子满脸黑斑,那双玻璃眼珠在眼眶里滴溜溜乱转。一口黄牙参差不齐,几根稀疏的胡须随着说话一翘一翘的。走路时总要先探探脚尖,全靠两只耳朵辨方向。话还没出口,脸上先堆起笑容,那对眉毛一挑一挑的,透着股奸猾劲儿。他时而欢喜时而忧愁,脸色说变就变。嘴里总哼着小曲,转眼又唉声叹气。算命时满嘴金木水火土,管他相生相克对不对。起卦时信口胡诌,哪管什么正卦变卦。怀里总抱着把弦子,非得摸准长短才肯弹。手里拎着个琵琶,总要敲敲打打试音色。经他一张嘴,能把张家闺女夸得李家公子心痒痒。赵家那点破事,也能编成王家丫鬟茶余饭后的谈资。那些富家子弟,就爱听他胡诌些歪理开眼界。深闺小姐,常被他唱的曲子勾得春心荡漾。要我说啊,这种人沾上准没好事,趁早断了来往才是正经。若非要留他进出,可得当心飞来横祸。
何氏见赵瞎子进来,扯着嘴角笑道:"哟,我们这晦气地方,今儿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?"
赵瞎子那对玻璃眼一翻,赔笑道:"大奶奶这话说的,就是新奶奶那边,我也不是常去的。"
舜华给他搬来椅子,赵瞎子摸索着坐下。何氏问道:"这些日子怎么不见你人影?"
赵瞎子皱起眉头:"上月初六嫁二闺女,差点把家底掏空。这个月又赶上大闺女的公公做六十大寿,偏生手头紧,偏生礼数不能少。"说着突然咧嘴一笑,"可愁死个人喽。"
何氏压低声音:"你可知道?前些天我和那个贱人大吵一架。那小贱人的贴身丫鬟,差点被一壶开水烫死。我把他主仆二人骂得狗血淋头。原以为那狐狸精会撺掇汉子来杀我,没想到就这么算了。"
舜华插嘴道:"那天要不是我手快,半壶开水全浇在那丫头脸上喽。"这舜华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。
何氏吩咐道:"你带她过来让赵师傅摸摸,看还像个人样不?"
舜华便把玉兰推到赵瞎子跟前。赵瞎子摸了两把,摇头晃脑道:"可惜我前日没来,让这丫头多疼了两天。"说着皱起眉头,嘴里念念有词,朝小丫头脸上啐了几口唾沫,又拍手道:"好了好了。"
何氏这才想起:"你们也不给赵师傅上茶。"
赵瞎子摆手:"茶就不喝了。"话到嘴边又嘿嘿一笑。
何氏会意:"你想吃什么?"
赵瞎子搓着手:"要是有口酒喝就更好了。"
何氏笑骂:"我就知道,不是为这口黄汤,你还不肯登门呢!"转头对舜华道:"把木瓜酒给他倒一壶。"
赵瞎子咂嘴道:"大奶奶赏酒,还是烧刀子够劲。那木瓜酒,喝少了不过瘾,喝多了耽误正事。"
何氏为难道:"我这儿可没烧酒。"
舜华接口:"我让买办去打半斤来。"
赵瞎子眉开眼笑:"还是舜姑娘知道疼人。"
何氏立刻拉下脸:"好话都让你说了,合着就我不体贴?"
赵瞎子慌忙赔笑:"哎哟我的大奶奶,要不是您发话,舜姑娘一百年也不会开这个口。"
何氏忽然压低声音:"今儿去太太屋里了没?"
赵瞎子点头:"去过了。"
"可听说我和那贱人的事了?"
"我去时太太正忙着给下人们分秋衣料子,就直接来您这儿了。"
正说着,舜华端着酒进来:"赵师傅好口福,酒都给您温好了。"
赵瞎子笑得见牙不见眼:"好好好!我早看过你的八字,将来准是个富贵命!"
何氏急道:"别光说她,快看看我的运势什么时候能转好?"
赵瞎子掐指一算:"今年正月间给您算过。自打去年腊月二十一仇星入命,要一百九十六天才退。"
何氏咬牙切齿:"那贱人就是我的仇星!你这话在正月里她还没进门时就应验了。"
赵瞎子得意道:"我哪回算得不准?"
舜华在地上支起小桌,摆好板凳,把酒壶酒杯塞到他手里:"还有两碟下酒菜,一碟咸鸭蛋,一碟火腿,您慢慢享用。"
赵瞎子连声道谢,迫不及待灌了两杯,忙不迭去夹菜。何氏笑话他:"瞧这馋相,见了酒就什么都忘了。"
赵瞎子抹抹嘴,正色道:"大奶奶是甲午年己巳月壬子日癸卯时生人,六岁起运。初运戊辰,过后是卯运。前五年走丁字,丁壬相合,还算顺当。今年入卯运,子卯相刑,主家宅不宁。又冲了日柱,不但琐事缠身,怕是对大奶奶自身也有妨碍。"
何氏紧张道:"什么妨碍?"
"无非是口舌是非,小人作怪。再加上白虎星入命..."
"会死吗?"何氏声音发颤。
赵瞎子摇头:"您老人家只要熬过今年七八月,后头福寿长着呢。到七十六岁上,我可就不敢打包票了。"
何氏追问:"我这霉运还得走多久?"
赵瞎子又掐指头:"要转运得等到丙寅年。丙寅属火,您本命也是火。两火相生,正是水火既济的好兆头。再等四五年,就能扬眉吐气了。"
何氏叹气:"就眼下这光景,四五个月都难熬。"忽然压低声音,"你再给我算算,什么时候能怀上?"
赵瞎子装模作样掐算半晌,突然拍腿笑道:"恭喜大奶奶!得子的年头就在转运那年。流年甲辰,女命取干生为子,这年必定有喜!"
秋风乍起,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簌簌地往下掉叶子。何氏倚在窗边,手指绞着帕子问:"赵先生,您给算算,我这事儿该着落在哪个月份?"
那赵瞎子嘴角一翘,掐着指头道:"八月!八月里金生水、水生木,正是旺相的好时辰。从大奶奶命里推算,少说能得这个数——"说着把枯瘦的手掌一摊。
"五个?"何氏惊得帕子都掉了,又苦笑道,"我哪敢贪心,能得两个孩儿傍身,这辈子就算有靠了。"
赵瞎子抿了口酒,眯着玻璃珠子似的瞎眼:"从二十一岁到二十六岁这几年,大奶奶可得把性子收着些,凡事退让三分才好。"
"嫁鸡随鸡嫁狗随狗..."何氏突然红了眼圈,"我把汉子都让给那贱人了,还要怎么让?"话还没说完自己先笑了,"瞧我,又犯糊涂了。你方才说'夫妻反目',可有法子化解?"
"破财消灾呗!"赵瞎子咂摸着酒味儿,胡子一翘一翘的,"不过这钱可不是我要——得置办些镇物。十两银子打底,若应验了再收五十两。"
何氏还没答话,旁边舜华"噗嗤"笑出声:"您这银子要得比接生婆还贵哩!"
"小丫头懂什么!"赵瞎子把桌子一拍,"先拿十两去,不灵验我赔十倍!舜姑娘给做个见证?"说着从怀里摸出个油亮亮的桃木小人,"今晚塞枕头底下,临睡前唤三声姑爷名字..."
那木人儿背上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,眼睛蒙着青纱,心口贴着膏药。舜华接过来直撇嘴:"这玩意儿街边两文钱一个!"
三日后天刚蒙蒙亮,赵瞎子就拄着竹杖来敲门。何氏正梳头呢,慌得簪子都插歪了。只见那瞎子从袖筒里又掏出两张膏药:"过十天要是还不灵,就给木人心口再加一张..."
等赵瞎子鬼影似的溜出门,苏氏正提着食盒往蕙娘院里走。自打说成了新姨娘这桩婚事,她男人管了庄田,自己更是变着法儿讨蕙娘欢心。经过何氏窗前时,她脚步顿了顿,从食盒底层摸出包桂花糕搁在了台阶上。
何氏本是个妇道人家,能有什么高明的见解?何况眼下正走背运,但凡有人对她好一点,她就感激得不得了。起初她也防着苏氏,知道这人是蕙娘的媒人。可架不住苏氏甜言蜜语地哄着,才一两个月工夫,何氏就把她当成了好人。
那苏氏更会来事儿,把大丫头舜华认作干女儿,时不时送点小玩意儿,还常叫过去吃点心,连小丫头玉兰都能沾点光。这么一来,何氏屋里放个屁,苏氏立马就知道;苏氏知道了,蕙娘也就知道了。不过每日传的不过是些妇人闲话,蕙娘听了要么骂何氏几句,要么就当耳旁风,倒也没闹出什么事来。
这天一大早,赵瞎子摸黑就来了。府里下人大多还没起身,偶有撞见的问起来,都被他糊弄过去。谁知偏巧碰上苏氏的男人周之发——因着蕙娘与何氏不和,他们夫妻也跟着与何氏作对,好讨主子欢心。这日周之发正要去城隍庙还愿唱戏,第二天就是上供的好日子,他领着两个十来岁的儿子,穿戴一新准备去拜神。真是冤家路窄,在二门口撞见了赵瞎子。
这周之发可是周家下人里头最精明的,比那大定儿还机灵几分。一见赵瞎子鬼鬼祟祟的,他立刻起了疑心,悄悄尾随到内院,让两个儿子在二门等着。眼瞅着赵瞎子钻进了何氏房里,他赶紧跑回去告诉苏氏,这才带着儿子出门。
苏氏穿戴整齐来到内院,正撞见赵瞎子往外走,迎上去笑道:"赵师傅,这一大早的来做什么呀?"
赵瞎子支吾道:"昨儿落块手帕在太太屋里,不想上头还没开门,过会儿我再来取。"说完就溜了。
苏氏花了半天工夫,从干女儿舜华嘴里套出话来,乐得跟捡了金元宝似的,觉得这功劳比天还大。隔了两天,瞅准没人的空当,一五一十全告诉了蕙娘。
蕙娘咬着牙冷笑:"这泼妇成天骂人,没想到也有栽跟头的时候。"又怕消息不实,反反复复盘问苏氏。苏氏拍着胸脯保证:"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,我哪敢糊弄奶奶?要是有一句假话,您只管拿我是问!"
蕙娘这才放心。当晚周琏和沈襄讨论文章到起更时分,来到蕙娘房里说笑。蕙娘忽然问:"要不要喝两杯?"
周琏笑道:"陪你喝点也行。"当下吩咐丫头备酒。
不一会儿山珍海味摆满一桌。丫头们都退到外间,小两口挨着坐下对饮。等周琏喝了几杯,蕙娘才幽幽道:"这几天...你身上可有什么不对劲?"
周琏莫名其妙:"我好端端的,怎么问这个?"
蕙娘绞着帕子道:"有件事憋在心里,不跟你说吧,我还能指望谁?可要说出来...又怕吓着你,这才先陪你喝几杯壮胆。"
周琏手里的酒杯"当啷"搁在桌上:"到底什么事?快说!"
蕙娘便把周之发看见赵瞎子摸黑进何氏房里的事说了。周琏急道:"他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?"
蕙娘掐着指头道:"周之发只看见赵瞎子进去,哪知道有没有奸情?你听我说完——"她压低声音,"还有更吓人的呢。亏得老天开眼让我知道,不然周家就要绝后了!"
接着把苏氏怎么套舜华的话,何氏和赵瞎子怎么用木头人施法,定了周琏的生辰八字,又是罩眼纱又是贴膏药,要咒得他双目失明、心脉断绝,一个月内必死无疑...周琏听得浑身发抖,脸色煞白。
蕙娘见他这样,眼泪扑簌簌往下掉,抓着他手说:"都怪我连累你...还不如让他们害了我,你还能另娶..."
周琏瞪着眼睛说不出话。蕙娘又哭道:"听说那木头人就缝在枕头里,每晚睡前还要喊着你的名字招魂..."
周琏突然抓起酒壶连灌七八杯,"哐"地砸了杯子就要往外冲。蕙娘赶紧拽住:"你要干什么?"
"我这就去那毒妇房里看个明白!"
"你糊涂啊!"蕙娘急得跺脚,"她每晚临睡才取枕头,这会儿才一更天,肯定没睡。要是搜不出来,岂不打草惊蛇?"
周琏红着眼睛吼:"这是性命攸关的事!别说枕头,就是她的贴身衣物我也要翻个底朝天!"
蕙娘死死拉住他:"迟早要查,何必急这一时?等三更天再去。"
周琏被劝住,闷头又灌了几壶酒。蕙娘怕他醉糊涂了误事,赶紧让丫头撤了酒席。周琏倒在枕头上假寐,两个眼珠子瞪得溜圆。丫头们面面相觑,谁也不敢多问。
二更过后,周琏带着两个丫头直奔何氏院落。见房门紧闭还亮着灯,丫头通报:"大爷来了。"
何氏一听又惊又喜——惊的是心里有鬼,喜的是赵瞎子的法术果然灵验。忙不迭叫舜华开门。小丫头披衣起来刚拉开门闩,周琏就带着酒气进来,满脸堆笑:"这么早就睡啦?"
何氏见丈夫难得笑脸相迎,更信赵瞎子法力无边,忙赔笑道:"哪想到你会来?"说着就要下床。
周琏按住她:"我也就睡,别起来了。"转头打发走丫头,脱了衣裳往被窝里一钻,把枕头往中间一拽,倒头就闭眼。何氏喜滋滋地跟着躺下,舜华替他们吹了灯,自去外间睡了。
周琏仰面躺在床上,眼睛直愣愣盯着房梁,半天不吭声也不动弹。何氏实在憋不住了,凑过去扯他袖子,声音里带着哭腔:"你这人怎么这样狠心!我不过是长得不如新娶的漂亮,你就这么冷落我?我天天心里惦记着你,你就算不顾念现在,也该想想从前的情分。我要是做错了什么,你打我骂我都行,好歹让我明白错在哪儿。可你这三个月人影都不见,好不容易来了又这副模样..."说着说着眼泪就扑簌簌往下掉。
周琏眼皮都没抬,含混道:"今儿喝多了,让我眯会儿,待会儿再收拾你。"
何氏听他这么说,咬着嘴唇不敢再言语。
没过半盏茶工夫,周琏突然像被针扎了似的弹起来,两只手在枕头底下乱摸。何氏吓得一骨碌爬起来,声音都变了调:"你...你摸什么呢?"
"邪了门了!"周琏额头冒汗,"刚才梦见个巴掌大的小人儿在枕头里跟我说话,说什么'我就是你,你就是我',催着我救他出来!"
何氏后脊梁一阵发冷,强挤出笑脸:"做梦的事也当真?"说着还干笑两声。
周琏一把抓起枕头搁在腿上,里里外外捏了个遍:"这梦蹊跷得很,我倒要看看..."何氏见他这样,脸上血色唰地褪了个干净,手指头直打颤。周琏摸了半天没摸着东西,嘀咕道:"难不成是我想多了?"
何氏见他犹豫,稍稍松了口气,又挤出笑来:"好端端的枕头,能藏什么..."
话没说完,周琏突然抽出随身佩刀,照着枕头就是一刀。何氏眼前一黑,耳朵里嗡的一声,整个人像掉进冰窟窿。只见周琏把手伸进破口,先扯出几团棉絮,接着拽出个棉花包。剥开棉花,里头竟躺着个木头刻的小人!凑到灯下一看,小人眼睛蒙着黑纱,额头贴着膏药,背后用红笔写着"县学生员周琏年二十一岁四月初四日寅时生"。周琏猛地转身,举着木人在何氏眼前晃:"好个贤惠娘子,这就是你的手段?"
他裤子都来不及系好,光着脚丫子抓起木人就往外冲,一路嚷到后院。周通老两口刚睡下,听见儿子鬼哭狼嚎地拍门,老头子一激灵坐起来:"怎么回事?"
门一开,周琏赤条条闯进来,把木人往老爹手里一塞:"您瞧瞧!何氏这毒妇干的好事!"周通借着灯光一看,手都抖了。老太太急着问:"这玩意儿哪来的?"周琏气呼呼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。周通直摇头:"这媳妇...这媳妇是要翻天啊!"
这一闹腾,全家老小都惊动了。院子里很快挤满人,举着火把的、披着衣裳的,连蕙娘也来了——其实周琏刚去何氏屋里,她就派丫头去听墙角了。小丫鬟们手脚麻利,早把周琏的衣裳鞋袜从蕙娘那儿取来给他穿上。
周琏举着木人站在院当中,扯着嗓子喊:"都来看看!谁家媳妇用这邪术害自家男人?"又冲家丁们吼:"去把何氏屋里那两个丫头给我押来!"
这帮下人最会看眼色,呼啦啦冲去何氏房里,像拖死狗似的把两个丫头拽到后院。何氏这会儿坐在床边跟泥菩萨似的,听见外头动静,知道丫头被带走了。想想往后没脸见人,平日最爱哭的人这会儿倒没眼泪了,抓起破枕头往地上一摔:"赵瞎子!你害死我了!"
她麻利地套上贴身小袄,解下裤腰带往窗框上一搭,对着门外点了点头,脖子就往绳圈里套。
后院那边,周琏正审问大丫头舜华:"老实交代!赵瞎子和那毒妇怎么串通的?"两个丫头早吓瘫了,话都说不利索。周琏上去就是两脚,踢得舜华直抽抽。老太太看不过去:"别踢了,慢慢问。"
管家婆苏氏扶起舜华:"好孩子别怕,横竖不是你做的孽。你只管照实说,往后也不用伺候她了不是?"舜华这才抽抽搭搭地,从赵瞎子喝酒算命说起,到何氏怎么找他商量,怎么把木人塞进枕头,一五一十全抖落出来。
老太太听完叹气:"我说何氏平时没那么歹毒,准是让赵瞎子那杀千刀的给哄了。年轻媳妇眼皮子浅,巴不得丈夫回心转意,就上了这贼瞎子的当。"转头又数落儿子:"你也太莽撞!听见风声该先跟我商量,闹成这样让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活?我得去看看她..."说着突然提高嗓门:"你要敢记恨何氏,就是天底下最没良心的畜生!"
周琏还嘴硬:"正经女人能干这种缺德事?"
周通气得胡子直翘:"将心比心,要是你媳妇这么对你,你受得了?"
正说着,前头突然传来尖叫。老太太带着婆子们赶到何氏房里,推门就看见何氏挂在窗框上晃荡。周通父子追过来一看,老头子跺脚大骂:"孽障!你造的什么孽啊!"
家人们七手八脚把何氏从梁上解下来时,那身子早就凉透了,也不知断了气多久。冷氏扑上去搂着儿媳妇的尸首,嚎啕大哭,眼泪把何氏的衣襟都打湿了。
周琏呆呆站在一旁,看着何氏青白的脸,想起这两年多同床共枕的情分,突然像被雷劈中似的扑到尸首跟前。他手指发颤地摸着何氏的脸,忽然"哇"地一声哭出来,眼泪鼻涕糊了满脸。
两个伺候何氏的丫鬟跪在角落里,一个攥着主人冰凉的袖子不放,一个把额头抵在地上哭得直抽气。满屋子的妇人见状,也都跟着抹眼泪。蕙娘躲在人堆后头,拿帕子捂着嘴,心里跟油煎似的——早知会闹出人命,方才就不该对周琏说那些绝情话。
正哭得昏天黑地时,周通派了小厮来唤周琏。周琏抹着眼泪跟父亲商量后事去了,临走还回头望了望何氏,那尸首躺在门板上,裙角被风吹得轻轻晃动。
这正是: 莫道瞎子不中用,偷鸡摸狗样样通。 可怜今夜梁上魂,都怪那瞎眼小畜生。
赵瞎子骗钱愚何氏 齐蕙娘杯酒杀同人
词曰:
春光不复到寒枝,落花欲何依。安排杯酒倩盲儿,此妇好痴迷。
金风起,桐叶坠,鸣蝉先知。片言入耳杀前妻,伤哉悔后迟。
——右调《醉桃园》。
且说何氏与蕙娘嚷闹后;过了两天,不见周琏动静,方才把心落在肚内。这日午后,独自正在房中纳闷,只听得窗外步履有声。大丫头舜华道:“赵师傅来了。”
但见:
满面黑疤,玻璃眼滚上滚下;一唇黄齿,蓬蒿须倏短倏长。足将进而且停,寄观察于两耳;言未发而先笑,传谲诈于双眉。忧喜无常,每见词色屡易;歌吟不已,旋闻吁嗟随来。算命也论五行,任他生克失度;起课亦数单拆,何嫌正变不分。弦子抱怀中,定要摸索长短方下指;琵琶存手内,必须敲打厚薄始成弹。张姓女,好人才,能使李姓郎君添妄想;赵家夫,多过犯,管教王家妇婢作奇谈。富户俗儿,欣藉若辈书词开识见;财门少女,乐听伊等曲子害相思。既明损多益少,宜知今是昨非。如肯断绝往来,速舍有余之钞。若必容留出入,须防无妄之灾。
何氏见赵瞎入来,笑说道:“我们这没时运的房屋,今日是什么风儿刮你来光降?”
赵瞎将玻璃眼一瞪,笑说道:“这位大奶奶忒多心,就是那边新奶奶房中,我也不常去。”
舜华与他放了椅儿,赵瞎摸索着坐下。何氏道:“怎么连日不见你?”
赵瞎蹙着眉头道:“上月初六日,把我第二个女儿嫁出去,就嫁了我个家产尽绝。本月又是大女儿公公六十整寿,偏这些时没钱,偏又有这些礼往。咳!活愁杀人。”说罢,又把嘴一裂笑了。
何氏道:“你知道么?我日前和那边贼淫妇大闹了一场。把我一个小丫头被淫妇的落红万死奴才,一壶滚水,几乎烧杀。被我把他主仆骂了个狗血喷头。我只说九尾狐教汉子杀了我,不想也就罢了。”
舜华道:“那日若不是我抢他回来,那半壶滚水,不消说,也全浇在他脸上了。”
舜华儿是最狠不过的人,何氏道:“你领他着赵瞎摸摸看,烧的还像个人样?”
舜华便将玉兰拉在赵瞎怀前,赵瞎摸了摸道:“可惜我前日没来,教这娃子多疼了两天。”
说着,便蹙眉瞪眼,口中嚼念起来。在小丫头头脸上吹唾了几口,又用手一拍道:“好了。”
何氏道:“你们也不与赵瞎茶吃。”
赵瞎道:“茶到不吃。”
却待说,又笑了笑,何氏道:“你要吃什么?”
赵瞎道:“有酒,给点吃吃才好。”
何氏笑道:“你不为吃酒,还不肯来哩。”
向舜华道:“你把那木瓜酒与他灌上一壶。”
赵瞎道:“大奶奶赏酒吃,到是白烧酒最好。那木瓜酒,少吃不济事,多吃误功夫。”
何氏道:“我这边没烧酒。”
舜华道:“我出去着买办打半斤来罢。”
赵瞎道:“还是这位舜姑娘体贴人情。”
何氏道:“好话儿,他是体贴人情的,我自然是不体贴人情的了。”
赵瞎忙分辨道:“好大奶奶,不得大奶奶吐了话,这舜姑娘一万年也不肯发慈悲。”
何氏道:“你今日到太太房中去来没有?”
赵瞎道:“去来。”
何氏道:“可向你说我和那淫妇的话没有?”
赵瞎道:“我去时,见太太忙的狠,与宅中众位大嫂姑娘们分散秋季布疋,我就到奶奶这边来。”
正言间,舜华已到,笑说道:“赵师傅的好口福,我已经与你顿暖在此。”
赵瞎满面笑容道:“好,好。我日前看你的八字不错,管情将来要做个财主娘子哩。”
何氏道:“又说起看八字,你看我八字内到几时才交好运?”
赵瞎道:“今年正月间,我与大奶奶曾看过。自昨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仇星入度,住一百九十六天方退。”
何氏道:“如今这淫妇就是我的仇星,你这话,是说在正月未娶他以前,果然应验了。”
赵瞎低笑道:“那一次算命不应验来?”
舜华与他地下放了一张小桌,又放下一个小板凳,领他坐了。把酒壶、酒杯都交在他手内,说道:“还有两碟菜。一碟是咸鸭蛋,一碟是火腿肉,你受享罢。”
赵瞎道:“好,好。”
连忙将酒先吸了两杯入肚,寻取菜吃。何氏道:“你们看他吃上酒,就顾不得了。”
赵瞎道:“大奶奶是甲午年己巳月壬子日癸卯时六岁行运,初运戊辰,交过戊辰,就入卯运。上五年入丁字,丁与壬合,颇交通顺。今年入卯字运,子卯相刑,主六亲不睦。又冲动日干,不但有些琐碎,且恐于大奶奶身上有些不利。”
何氏道:“是怎么个不利?”
赵瞎道:“不过比肩不和、小人作祟罢了。又兼白虎入度。”
何氏道:“不怕死么?”
赵瞎道:“你老人家只打过今年七八月间,将来福寿大着哩。到七十六岁上,我就不敢许了。”
何氏道:“你看我运气还得几年才好?”
赵瞎抡着指头掐算道:“要好,须得交了丙寅。丙寅属火,大奶奶本命又是火。这两重火透出,正是水火既济。只用等候四五年,便是吐气扬眉的时候了。”
何氏道:“看目下这光景,便是四五个月,也令人挨不过。”又道:“你看我几时生儿子?”
赵瞎又将指头抡了一会,笑说道:“大奶奶恭喜!生子年头,却在交运这年。这年是丙寅运,流年又是甲辰。女取干生为子,这年必定见喜。”
何氏道:“你看在那一月?”
赵瞎道:“定在这年八月。八月系金水相旺之时,土能生金,金又能生水,水能生木。从这年大奶奶生起,至少生一手相公。”
何氏道:“怎么个一手?”
赵瞎道:“一手是五个。”
何氏道:“我也不敢妄想五个,只两个,也就有倚靠了。”
赵瞎道:“从今年二十一岁至二十六岁,这几年大奶奶要事事存心忍耐,诸处让人一步为妥。”
何氏道:“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。女人一生,不过倚仗着个汉子。你也是多年门下,不怕你笑话,我把个汉子已经全让与那淫妇,你教我还怎让人?”
赵瞎一边吃的酒,一边又笑说道:“我不怕得罪大奶奶,我却是一片为大奶奶的心肠。自古道:墙有风,壁有耳。像大奶奶这样张口淫妇长短,这便是得罪人处。”
何氏道:“我得罪了那淫妇便怎么?”少刻,又笑道:“你也劝的我是,我今后也不了。我还有句话问你:我常听得人说‘夫妻反目’,何谓‘夫妻反目’?”
赵瞎道:“夫妻不和,就是个反目。”
何氏道:“可有法儿治过这反目来不能?”
赵瞎道:“怎么不能?只用大奶奶多破费几个钱。”
何氏道:“多费钱就可以治得么?”
赵瞎道:“这钱不是我要,里面要买办许多法物。钱少了,如何办得?”
何氏道:“你怎么个办法?”
赵瞎道:“自有妙用,管保夫妻和美。大奶奶若信这话,到临期,便知我姓赵的果有回天手段;若不信,我也不相强。”
何氏道:“你要多少?”
赵瞎道:“如今不和大奶奶多要,且与我十两白银,等应验了,我只要五十两。你老是旧主人家,又且待我好。若是别家这个功劳,最大三个五十两,我还未肯依他。”
何氏道:“若果然能治得夫妻从新和美,我与你两个元宝;假如不灵验,该怎么?”
赵瞎道:“我先拿十两去,若不灵验,一倍罚我十倍。舜姑娘就做证见,做保人,量这十两银子,也富不了我一世。我若没这本领,也不敢在主顾家说这般大话。大奶奶再细访,我赵瞎子也不是说大话的人。”
何氏道:“既如此,我的事就全藉重你了。”
赵瞎也顾不得吃酒,侧着耳朵听动静。何氏道:“你只顾说话,到只怕酒也冷了。”
赵瞎道:“不冷,不冷。”又道:“大奶奶既托我做事,这两位大小姑娘还得吩咐他们谨言。我瞎小厮当不起走露了风声。”
何氏道:“你休多心,他两个和我的闺女一样。”
又道:“银子几时用?”
赵瞎道:“要做,此刻就拿来。”
何氏忙教舜华开了银箱,高高的秤了十两白银,着舜华包了,递在赵瞎手内。赵瞎接着银子,顷刻神色变异,喜欢的两只玻璃眼上下乱动,嘴边的胡子都直窄起来。向何氏道:“我就去,三日后我绝早来,大奶奶到那日起早些。”
说毕,提了明杖,出了何氏门,便大一步、小一步不顾深浅的去了。
到第三日,内外门户才开,这赵瞎便到何氏窗外问道:“大奶奶起来了没有?”
何氏也悬计着此日,却不意他来的甚早,连忙叫起舜华开门,将赵瞎放入来。赵瞎问道:“都是谁在屋内?”
何氏道:“没外人,止我的两个丫头。事体可办了么?”
赵瞎道:“办了。”
于是神头鬼脸的从怀中掏出个小木人儿来,约有七八寸长,着舜华递与何氏。舜华道:“这是小娃子顽耍的东西,你拿来何用?”
赵瞎冷笑道:“你那里晓得?”
何氏接在手内,细看见那木人儿,五官四体俱备,背上写一行红字,眼上罩着一块青纱,胸前贴着一张膏药。何氏急忙将木人儿放在被内,问道:“这是怎么个作用?”
赵瞎悄语低声道:“这木人儿,便是大爷。身上红字,是用朱笔写大爷的生年月日,眼上罩青纱一块,着大爷目光不明,看不出谁丑谁俊,胸前贴膏药一张,着大爷心内糊涂,便可弃新想旧。大奶奶于没人的时候,将木人儿塞入枕头内,用针线缝了,每晚枕在自己头下,到临睡时,叫大爷名讳三声,说:周琏,你还不来么?如此,只用十天,定有应验。若还不应——”,说着,又从袖内取出膏药二张,递与舜华,道:“可将枕头再行拆开,将木人心上又加一张膏药。看来也不用贴第三张,管保大爷早晚不离这间房了。此事关系的了不得,那枕头要好生紧手,宁可白天锁在柜内,到睡时取出为妥。一月后,我还要和大奶奶要那一百银子哩。从今后,不但夫妻和美,连不好的运气都治过来了。此刻天色甚早,我也不敢久停,我去罢。”
说罢,提了竹杖和鬼一般的去了。何氏依他指教如法作用,这话不表。
再说苏氏自与周琏作成了蕙娘亲事,周琏赏了他一百银子,五十千钱。又将他丈夫周之发派管庄田二处,并讨各乡镇房钱,一年不下七百两落头。夫妻两个也无可报答主人,只有一心一意奉承蕙娘,讨周琏欢喜。别的仆妇止知锦上添花,在蕙娘跟前下功夫。惟苏氏他却热闹处、冷淡处都有打照。闲常到何氏前送点吃食东西,或些小应用物件,不疼不痒的话,也偷说蕙娘几句。
何氏本是妇人,有何高见?况在否运时候,只有人打照他,便心上感激。起初也防备苏氏,知他是蕙娘媒人。到后来,只一两个月,被他甜言暖语,便认他做好人。苏氏又将大丫头舜华认做干女儿,不时与些物事,又常叫去吃点东西,连小丫头玉兰也沾点油水。因此何氏放个屁,苏氏俱知:苏氏知道,蕙娘就知道了。然每日传递,不过是妇人舌头,蕙娘听了,或骂何氏几句,或付之不言,所以无事体出来。
这日赵瞎绝早走来,众家人仆妇多未起,即有看见问他的,都被他支吾过去。却不防苏氏的男人周之发因蕙娘与何氏不睦,他夫妻也便与何氏做仇敌,藉此取宠。这日,周之发在本县城隍庙献戏还愿。正是第二天上供吉期,领了他十来岁两个儿子,各穿戴了新衣去参神。也是冤家路窄,便与赵瞎在二门前相遇。
他是周家家人内第一个细心人,比大定儿还胜几倍。一见时,他便大动疑心,悄悄的跟他到内院,着两个儿子在二门前等候。早见赵瞎人何氏房中去了,他便急急回房,告知苏氏,然后领上儿子出门。苏氏穿衣到内院,见赵瞎走来,便迎着问道:“赵师傅,早来做什么?”
赵瞎道:“我的一块手布子昨日丢在太太屋内,不想上边还未开门,转刻我再来罢。”
说着,出去了。苏氏从这日费了半天水磨功夫,从大丫头舜华口内套弄出来,心中大喜,看的这件功劳比天还大。止隔了两天,于无人处子午卯酉,告知蕙娘。
蕙娘听了,咬着牙关冷笑道:“这泼妇天天骂人,不想也有头朝下的日子。”又恐怕不真,再三盘问苏氏。苏氏道:“这是关天关地的勾当,我敢戏弄奶奶?将来若不真实,只和我说话。”
蕙娘便不再问了。周琏和沈襄讲论文章,至起更时,到蕙娘房内,两人说笑顽耍。蕙娘道:“你吃酒不吃?”
周琏笑道:“我陪你罢了。”随吩咐丫头收拾酒。
少刻,南北珍品摆满一桌。丫头们回避在外房,两人并肩叠股而饮。蕙娘见周琏吃了数杯后,方说道:“你这几天身上心上不觉怎么?”
周琏道:“我不觉怎么,你为何问这样话?”
蕙娘道:“我有一节事,若不和你说,终身倚靠着是谁?况又关系着你的性命。说了,又怕惊吓着你,因此才和你吃几杯酒,壮壮你的胆气。”
周琏大惊道:“此非戏言,必有原故,你快说!”
蕙娘将某日赵瞎天将明即来内院,被周之发看见,入何家房内,好大半晌方出来。周琏道:“快说是几时有奸的?”
蕙娘笑:“周之发不过看见赵瞎入去,有奸无奸,他那里知道?你听我说,还有吓杀人的典故哩。罢了,这也是上天可怜你,今日有我知道,周门不至断绝后人。”
又将苏氏如何套弄舜华,才得了恶妇贼瞎谋害你的首尾,将木头人儿定了你的八字,罩眼纱,贴膏药,镇压着,教你双目俱瞎,心气不通,一月内身死,他们还有一番作用,可惜苏氏没打听出来。周琏一边听,一边寒战起来,只吓的面青唇白。
蕙娘见周琏害怕,眼中即扑漱漱落下泪来,拉住周琏的手儿道:“这都是因我这坏货,教人家暗害你的性命。到不如害了我,留着你,还可再娶再养,接续两位老人家的香火。”
周琏呆睁着两眼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蕙娘又道:“我听得说,他已将木人儿缝在枕头内,每晚到睡时,还要题着你的名讳,叫你的魂魄。”
说罢,两泪纷纷。着周琏速想逃生道路。周琏总不回答,反用大杯,狠命的吃酒。一连吃了七八大杯,即喝叫女厮们点灯笼,从床上跳下地就走。蕙娘忙将周琏拉住,问道:“你此时要怎么?你和我说。”
周琏道:“我此刻到贼妇房内看个真假。”
蕙娘道:“你可是个做事体的人?他每晚到睡是才将枕头取出,此时不过一更多天,他还未睡。设或你搜捡不出,岂不被他耻笑,且遣恨于我。”
周琏道:“你真是把我当木头人子相待。这是何等事?我还怕他耻笑?不但枕头,便是他的水月布子,我还要看到哩。”
蕙娘道:“迟早总是要去,何争这一刻?我劝你到三鼓时去罢。”
周琏被蕙娘阻留,只得忍耐,也没心情说话,惟放量的吃酒。蕙娘又怕他醉了,查不出真伪,立主着教女厮们将酒收去。周琏便倒在枕头上假睡,等候时刻。众丫头也听不明白是为何事,只得支应着。
到二更以后,周琏着两个丫头打灯笼到何氏这边来。走到门前,见门儿紧闭,灯尚未息。两个丫头道:“大爷来了。”
何氏听得说大爷来了,心上又惊又喜。惊的是心有短弊,喜的是赵瞎作用灵验。一边自起,一边忙教舜华开门。舜华穿了衣服,将门儿开放。周琏带醉入来,变做满面笑容,向何氏道:“你好自在,此刻就睡了?”
何氏许久不见丈夫今晚笑面入来,越发信服赵瞎之至。也急忙陪着笑脸,道:“谁料你此时肯来?”
如飞的要下床相迎。周琏用手推住道:“我也就睡,你起来怎么?”
又吩咐送来的两个丫头道:“你们回去罢。”
两个丫头去了。舜华替周琏拉去鞋袜,闭了门,和小女厮去套房安歇。周琏脱去衣服,睡在何氏被内,将枕头往中间一拉,枕了便睡。何氏连忙将衣服脱尽同宿。
见周琏面朝上睡着,好一会不动作,也不说话,忍不住自己招揽道:“你好狠心!我不过容貌不如新人,你便怎么待我凉薄?我心上实没一刻放得下你。你就不念今日,也该念念昔日。我有过犯,你不妨打我、骂我,使我个知道。怎么两三月不来?来了又是这样。”说着,便纷纷泪落。
周琏道:“我今日有了酒,你让我略睡一睡,迟早饶你不过。”
何氏见如此说,也就不敢再说了。
周琏睡了片刻,一蹶劣扒起,在枕头上用手乱捻。何氏大惊,也忙忙坐起,问道:“你……你捻甚甚么?”
周琏道:“好怪异呀,我适才睡着,梦见个小人儿在枕头内,和我说道:我就是你,你就是我,你还不快救我出去!”
何氏听了,心胆惧碎,犹强行解说道:“一个梦里的话,也值得如此惊惧?”说着,反笑了笑。
周琏道:“此梦与别梦大不相同,我到要看看这枕头。”随将枕头提起,放在膝上,刚手来回细揣。何氏吓的浑身寒战,面若死灰。周琏揣摸了一会,不见有东西在内,心中疑想,口内作念道:“难道是假的么?”
何氏见周琏沉吟,心胆又少放开些,复强笑道:“一个好端端的枕头,平白里有甚么?”
周琏猛想起衣服上带有佩刀,随手拔出,将枕头一刀刺入,用力一划,何氏此时魂飞千里。只觉得耳内响了一声,遍体皆苏,就迷迷糊糊起来:周琏将手入在里面,先拉出些碎棉絮来,次后又拉出一卷棉絮。将棉絮打开,早见一木人儿在内。疾向灯前一看,果有眼纱、膏药,再看背面,朱笔写着,“县学生员周琏年二十一岁四月初四日寅时生”,周琏扭回头来,用手拍着木人子向何氏冷笑道:“使得使不得?”
挝了裤子,登入两腿,也顾不得穿衣服,赤着脚,拿上木人开了房门,便吆喝到后院去了。
周通夫妇安歇已久,听得是周琏叫喊,心下大惊。又听得早到窗外,喘吁吁道:“爹妈快开门!”
周通夫吓的没作理会,口中只说了个“是怎么?”
丫头们将门开放,周琏赤着身子入来。周通夫妇一边穿衣,一边又问道:“你是怎么?”
周琏将木人儿递与周通,说道:“看看,这是贼妇何氏做的事!”
周通在灯下看罢,神色俱失,冷氏急问道:“这木人儿是那里来的?”
周琏将前前后后诉说了一遍。周通摇头道:“这个媳妇儿真了不得了!”
后边嚷闹,早惊动了阖家男妇,都来探听。
须臾,灯火满院,蕙娘自周琏去何氏房内,即着丫头们暗中窃听动静,早已知道何氏事破。此刻也来公婆房内。丫头们将周琏衣服鞋袜又从蕙娘那边取了来,穿了。
周琏拿着木人子走到院中,着众人同看。大嚷道:“你们也见过老婆镇压汉子用这般物件么?”又向众人道:“着几个去将何氏那两个贼女厮拿来,我审问他。”
众家人那一个不是炎凉的?今日又见何氏做出这般事来,早跑去五六个,闯入何氏房内,将两个丫头横拖倒拽,拿到后院去了。何氏这半晌坐在床上,和木雕泥塑的一般,心神散乱之至。今见将两个丫头拿去,不知怎样凌逼。想了想,此后还有什么脸面见家中大小男女?素常最好哭,此时却一点眼泪不落,将那刀割破的枕头拉过来,用力往地下一掷,口里说道:“赵瞎子,你害杀我了!”
急急的穿了随身小衣,将一条腿带儿挽在窗槅上,面朝着门外,点了两下头儿,便自缢身死。
众家人将两个丫头丢在后院,此时周通夫妇同蕙娘俱在院中。周琏向大丫头舜华道:“你快实说,赵瞎子和你贼主是怎么相商的镇压我?”
两个丫头早吓的软瘫在一边,那里还说得出半句话?周琏见不说,跑去把舜华踢了两脚,踢的越发说不出了。冷氏道:“你不必踢他,他是害怕了,可慢慢的着他说。”
苏氏将舜华扶起,说道:“我的儿,你不必害怕,这是主人做的事,与你何干?你只要句句从头至尾实说,就完了你的事。你若是怕他将来打你,你想他如今做出这样事来,难道还着你伺候他么?”
舜华听了,忍着腿疼,从赵瞎吃酒算命,并何氏来回问答的话,一直说到将木人儿装在枕头内,今日被大爷识破,一边哭,一边说,到也说的甚是明白详细。冷氏听罢,说道:“这就是了。我说何氏媳妇素常不是这样个毒短人,这是受了赵瞎子的愚弄了。总之少年妇人,没有什么远见,恨不得丈夫一刻回心转意,便听信这万剐的奴才。”
又向周琏道:“你做事忒得猛浪。像这些话传到你耳内,你也该和我说声,怎么天翻地覆到这步田地。他一个做妇女的,如何当得起?我还得安顿他去。这孩子心上苦了。”
又向周琏道:“像你何氏媳妇,总是一片深心为你,你该诸处体谅他,可怜他才是。你若恼他,便是普天下第一没人心的猪狗了。”
周琏道:“到的不是正气女人,那有个把丈夫名讳八字着赵瞎子弄的?”
周通大怒:“你还敢不受教!你若涉身处地,是个何氏媳妇,着他也如此待你,你心上何如。”
冷氏率领众仆妇到何氏房中来,一入门,早看见何氏高挂在窗槅上。只吓的心惊胆裂,众妇女叫吵不已。周通、周琏俱跑来看视。周通连连顿足,向周琏道:“狗子,你真是造孽无穷!”
家人们解救下来,通身冰冷,不知什么时候就停当了。
冷氏大哭。周琏见何氏惨死,也是二年多恩爱夫妻,止不住扑到跟前,抚尸大痛。何氏两个女厮见主人吊死,悲切更甚。众妇女俱帮哭。蕙娘见何氏已死,深悔和周琏说的语言太重,也只得随众一哭。少刻,周通着人将周琏叫去,父子商酌去了。
正是:
休将瞽者等闲窥,贼盗奸淫无不为。
试看今宵何氏死,教人拍案恨盲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