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七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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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那周通见何氏已经咽了气,赶忙把儿子周琏叫到外头书房。老头子皱着眉头说:"棺材我已经叫人去准备了,你赶紧让人把西厅收拾出来停灵。明儿一早得通知你岳父岳母。先请几位亲友过来坐镇,免得他们闹腾。这事儿要是闹到官府,咱们手里有木人偶和赵瞎子作证,横竖是她自己羞愤上吊。可要是真让官府来验尸,咱们脸上都不好看。少不得还得破费几百两银子才能了结。只是那赵瞎子实在可恨,非得把他扭送到县衙严办,追回骗走的银子才解气!"

老头子又压低声音道:"你那岳父何其仁为人反复无常,得防着他借机闹事。你去告诉你媳妇蕙娘,今晚就把何氏房里值钱的东西都收拾起来。"说着长叹一声,"好好一个家,都叫你不安分给搅和了。那个木人偶千万收好,明儿还有大用场。"交代完这些,周通愁眉不展地回后院去了。

周琏赶紧吩咐下人们分头办事,又到内院找蕙娘。这蕙娘倒是爽快,立刻带着婆子们去收拾何氏的遗物。她先打开何氏的衣箱,挑了两套最体面的衣裳,让婆子们给何氏换上,又找出两床新被褥。当夜就把何氏遗体安置在西厅。

第二天大清早,亲友们陆续到了。周通把昨夜的事说了一遍,还拿出那个写着生辰八字的木人偶给大家看:"等会儿亲家来了,还请诸位帮着说和说和。赔他几两银子了事,免得惊动官府,两家脸上都不好看。"

这些亲友都是人精,七嘴八舌道:"也就是遇上您这样厚道的人家才肯忍气吞声。要是搁在别人家,现成押着赵瞎子这个活口,'蛊毒压昧'的罪名,县太爷一顿板子就能让他画押。说什么夫妻不和才出此下策——天底下哪有这样和法的?到时候别说银子,能让亡故的少奶奶进周家祖坟,就算是天大的情分了!"

周通摆摆手:"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等亲家来了再说吧。"正说着,门房来报:"亲家老爷和太太到了!"

周通一边让人通知夫人冷氏,一边迎出去。那何其仁的娘子王氏直接进了内院,何其仁则跟着众人在前厅落座。奇怪的是,这位死了女儿的父亲脸上竟看不出半点悲伤。他开口就问周通:"小女是昨夜什么时候走的?"

周通把何氏听信赵瞎子谗言,用木人镇压周琏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。何其仁眯着眼睛问:"既然是暗地里做法,令郎是怎么发现的?"周通又解释是大丫头舜华说漏嘴,被周之发家的苏氏听见,苏氏又告诉周琏,这才找出木人偶。说着就让下人把木人偶呈上来。

何其仁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,嘴角竟浮起一丝冷笑,接着就闭目养神。下人端上茶来,他眼皮都不抬,就这么干坐着。过了好半天,他老婆王氏哭得眼睛肿得像桃子似的出来找他。众人连忙起身,只听何其仁淡淡地问:"看过了?"王氏抽泣着说:"看过了,已经移到西厅停灵。"何其仁突然冷笑:"这么快就挪地方了?身上可有伤?"王氏摇头:"我里外都查验过,没伤。"何其仁追问:"是吊死的?"得到肯定答复后,他突然冒出一句:"八字交了没有?"王氏答道:"两耳顺行,八字未交。"何其仁点点头:"你先回去吧。"

周通忙留客:"亲家还没用早饭吧?"何其仁皮笑肉不笑地说:"往后叨扰的日子还长着呢。"王氏执意要走,周通也不好强留,只得让人备轿送她回去。

等王氏走了,何其仁突然说要到灵前看看。周通陪着他进去,这人干嚎了几声就出来了,拉着周通的手说:"小弟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,没想到落得这般下场,实在痛心。不过咱们两家交情在这摆着,凡事全凭亲家做主。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。亲家是明白人,我也不多废话,这就告辞了。"

周通硬要留饭,何其仁推说心乱如麻,改日再聚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送客回来,周通陪着亲友们用早饭。众人议论纷纷:"咱们准备了满肚子话要跟他理论,谁知一句都没用上。"有个嘴快的笑道:"这何家夫妇真是绝配。方才他夫人一个妇道人家,怎么连'两耳顺行、八字未交'这样的行话都懂?不怕周老爷见怪,只怕《洗冤录》她都没翻过,倒像是跟仵作混熟的。"众人哄堂大笑。

又有人提醒:"这事难道就这么算了?我看何大哥临走时话里有话。"周通捋着胡子说:"不瞒诸位,他来之前我就盘算好了。等大家用完饭,还得劳烦各位跑一趟。他既然伤心,给个三四百两也罢了。只是这回不比从前,银子给完得让他立字据。要写明他女儿年轻不懂事,因夫妻口角听信赵瞎子谗言,用木人书写小儿生辰八字,又贴符咒施法,被识破后羞愤自尽。还要写明本不许入葬祖坟,是他再三恳求才破例。日后若敢借机讹诈,就拿这字据见官。"

有人咂嘴道:"怕他不肯这么写吧?"另一个笑道:"谁不知道老何的为人?只要给银子,你让他写某年某月谋反他都敢画押!"众人又是一阵大笑。

饭后,周通千叮咛万嘱咐地把亲友们送出门。将近中午时分,这些人回来复命:"幸不辱命,就是银子多要了些,讲定六百两。您那亲家话说得可怜,说什么女儿死了,往后也没脸再花亲家的钱,多要的银子就当是棺材本。字据都按您的要求写了,银子明早交割。至于丧事怎么办,他说一概不管,随便什么时候出殡都行,只求到时候派人知会一声。"

周通把那凭据细细看了一遍,上面写得明明白白,把他女儿说得简直不像个人样了。他看完,嘴角一扯,露出个古怪的笑。谢过众亲友,又留他们吃午饭。席间那些亲友七嘴八舌道:"还有您亲家母亲自来说,如今没了闺女,想把齐家这位媳妇认作干女儿。妇道人家心软,总不肯断了这门亲,往后多少能沾点光哩。"

周通又眯着眼睛笑了笑。酒过三巡,满桌人都在笑话何其仁。先卖了活闺女,如今连死闺女也要卖,连周通也不避讳这些话。

第二天一早,周通又麻烦众亲友帮着送银子去,晌午才回来。周通父子连连道谢,又摆酒席款待。周通把王氏要认蕙娘做干女儿的事告诉了冷氏。到了第三天,给何氏入殓,请和尚道士念经超度。头七那天,何其仁的娘子来上香,给蕙娘带了一套织金缎子衣裙、四样针线活计、八色点心。嘴上虽没明说认干女儿,可那意思再明白不过。冷氏便让蕙娘拜认在王氏膝下,做了干女儿。王氏高兴得不得了,拉着蕙娘在房里亲热了大半天。不一会儿庞氏也来上香,王氏又和她认了亲家,直坐到起更才回去。

庞氏见何氏死了,像拔了心头刺一样痛快,在蕙娘这儿住了三天才走。回去跟老贡生细说何氏死的缘由,得意得眉飞色舞。老贡生听了勃然大怒:"我怎会生出这样的女儿?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!子贡说过:我不愿别人强加于我,我也不愿强加于人。女儿存着这样的心思,恐怕将来不得好死!"又指着庞氏骂道:"这都是你平日里言传身教的结果,真是青出于蓝!"

庞氏听不懂他在念叨什么,见他脸色难看,也恼了:"你整日拿文章骂我就算了,如今连闺女也骂?别人家的狗都知道往外咬,你倒好,专咬自家人!"

老贡生气得浑身发抖,恨不得动手打她,又自知打不过,只得憋着气躲进书房。

周家忙乱地过了三七,这才择日安葬了何氏。

那赵瞎子早在何氏上吊的第二天早上就闻风逃了。捕厅把他儿子抓去,向周通追讨了一千五百钱,自己吞了三千,衙役书办分了四千多,这事就算完了。赵瞎子骗去的十两银子所剩无几,白白害了何氏一条命。捕厅打了他儿子二十板子,向周能交了差。周通家耳目众多,查出捕厅受贿又不抓赵瞎子,便断了所有节礼寿礼,一年少了一百六七十两银子。捕厅后悔得肠子都青了,百般讨好周家也无济于事。过了一年,赵瞎子回家被捕厅拿住,打了四十个嘴巴,又上了拶子,重打三十大板。周通听说后,才恢复送礼。

何氏的两个丫头被冷氏收去使唤。

下葬后第三天晚上,周琏和蕙娘正要睡下,忽听外间"啪"的一声响。不知怎的,一个茶碗滚落在地,摔得粉碎,吓得两个丫头直往内屋跑。周琏心里也有些发毛,只当是碗没放稳。蕙娘却怕极了,又叫来两个丫头在外间作伴。

第二天二更时分,周琏正和蕙娘亲热,猛听头顶"刺啦"一声裂帛似的巨响,吓得蕙娘尖叫。抬头看时,顶棚完好无损。忙把四个丫头都叫进来,都说听见了。这下连周琏也怕了,两人直坐到天明。

次日,周琏想出个法子,带着蕙娘搬到东边书房院子。这院子有上房三间,西厢房两间。周琏让四个丫头住西厢,自己和蕙娘住东屋,又在厢房安排两个婆子守夜。一更过后,周琏和蕙娘吃酒,丫头们端着酒壶伺候。忽听窗外"沙"的一把土撒来,打得窗纸哗哗响。三个丫头吓得直往床上爬,跟蕙娘、周琏挤作一团。另一个失手摔了酒壶,也要往床上躲,不料一脚绊倒面盆架,"咣当"一声连人带架摔在地上,吓得尖叫着往床前扑。两个婆子听见动静赶来,周琏壮着胆子举烛到院里查看,只见窗台上果然有土,微风拂过,后颈汗毛都竖了起来,恍惚觉得何氏就在身旁,慌忙退回屋里。蕙娘正和两个丫头抱成一团,见周琏进来才松开。周琏坐下道:"真是活见鬼!明儿非得请个阴阳先生来驱邪不可。"

蕙娘哆嗦着说:"定是大奶奶阴魂不散,不如多请些和尚做法事超度她。"

周琏皱眉道:"停灵时怎么不闹?偏来寻你我晦气,这不是糊涂么?"

蕙娘小声道:"许是大奶奶舍不得你..."

"胡说!"周琏猛地打断,"我可消受不起!"这一夜,几人又睁眼到天亮。周通夫妇得知也无计可施,只叹何氏死得冤,阴魂不散。

次日蕙娘自己出钱请和尚,在西厅院连做三天法事。可每夜照样闹腾,毫无用处。周琏熬得眼圈发青:"夜夜这么闹,谁受得了!"跟父母商量后,带着蕙娘搬到城外园子暂住,拨了三十多个厨子仆妇跟着。周琏白天偶尔回家看看,周通夫妇有时也去住几日。说来也怪,自他们搬走后,家里再没半点动静。

这天傍晚,周琏和蕙娘带着几个仆妇在平台赏景,看那山间云霭、落日余晖。忽然平地刮起一阵怪风,那风来得邪性——

那天傍晚,天色突然变得古怪。先是地面微微震动,接着远处传来闷雷般的声响。转眼间狂风大作,飞沙走石,就像有天神在土襄山口发怒,又似风神在太山脚下咆哮。海面掀起万丈巨浪,蛟龙在浪里翻腾;江中卷起百尺白浪,鱼鳖都被冲得七零八落。

风声呼啸中,那些百年古树咔嚓咔嚓拦腰折断,楼阁亭台的砖瓦像长了翅膀似的满天乱飞。平地里的石头被吹得乱滚,尘土扬得遮天蔽日。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变得混沌,连星辰都隐约可见。风声里夹杂着凄厉的呜咽,像是鬼神在嚎哭。鸟群惊叫着四散逃命,野兽拖着尾巴往深山沟壑里钻。这风刮得天地旋转,仿佛要把地轴都掀翻似的。

等风势稍缓,平台上惊魂未定的女眷们睁开眼,突然发现少了周琏和蕙娘。众人慌忙下平台寻找,只见蕙娘和两个婆子摔在台下。蕙娘左边额头磕破了,鲜血直流,左胳膊也摔断了。那两个婆子伤得更重,腰腿都动弹不得。原来他们几个当时站在平台最北边,狂风袭来时直接被卷了下去。

众人七手八脚把伤者抬进屋里,整个园子都惊动了。细些的树木东倒西歪,房顶的瓦片碎了一地,谁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风。更糟的是周琏踪影全无,家丁们把园子里外翻了个底朝天,连个人影都没找着。蕙娘疼得昏过去又醒过来,眼泪把枕巾都浸透了。

周通夫妇在城里接到消息,听说儿子失踪、儿媳重伤,慌得连轿子都坐不稳了。赶到园子里一看,蕙娘已经不成人形。沈襄也匆匆赶来探望。周通派人满城张贴寻人告示,悬赏五百两银子求线索,三千两银子送人回来。这重赏一出,闹得方圆百里的人都像疯了似的到处张望。

老贡生和庞氏第二天一早就赶来了。庞氏看见女儿这副模样,哭得跟夜猫子叫似的。老贡生却一脸平静,心里想着女儿害死何氏遭报应活该。他还跟沈襄咬耳朵:"从盘古开天辟地到现在,哪有人被风刮走就找不着的?准是那小子被哪家小媳妇勾搭走了。"周通在外屋听得咬牙切齿,恨不得捅这老东西几刀。

周夫人整天恍恍惚惚的,像是魂儿都丢了。老贡生赖到太阳落山才走,临走还蹭了顿晚饭。庞氏见亲家全家都跟丢了魂似的,也不好守着女儿,只能抹着眼泪回家。沈襄暗自叹气,刚找到个安身之处就摊上这种事。

城里官员乡绅走马灯似的来探望,周通迎来送往忙得脚不沾地,心里却像压着块大石头。蕙娘带着伤,听说丈夫下落不明,和婆婆日夜以泪洗面,饭都吃不下。家丁们被周通骂得像没头苍蝇似的乱转。周通红着眼睛对沈襄说:"我六十多岁就这么个儿子,要是找不回来,周家就绝后了啊!今年家里接二连三出事,都是不祥之兆..."说着老泪纵横,沈襄只好日夜陪着他宽慰。

再说周琏被狂风卷走时,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。等再醒来,发现自己坐在个石洞里,周围站着许多侍女。当中有个穿得花枝招展的美人,正笑盈盈地看着他。这美人自称是上元夫人的二女儿月娟,说月下老人安排他们当神仙眷侣。周琏见她生得杏眼桃腮,身段风流,三言两语就被迷得神魂颠倒。

美人让侍女端来百花露,周琏喝了几口觉得香甜无比。他惦记家里,跪着求美人放他回去。美人扶他起来哄道:"夫君别急,咱们从长计议。"当晚就在洞中摆了酒席,虽然没有荤腥,但瓜果异常鲜美。酒过三巡,美人眼波流转,看得周琏浑身发烫。侍女们识趣地退下,两人就在石洞里成了好事。

一连四天,周琏虽然贪恋美人温柔,但想到父母妻子不知急成什么样,愁容怎么也掩不住。美人怕他闷出病来,让侍女们变着法儿逗他开心。到第四天上午,周琏急得直掉眼泪,跪着求美人跟他回家。美人见他这样,终于松口说要从长计议,扶他起来时,手腕上的金镯子碰在石桌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
那天傍晚,周琏抹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,衣袖上沾满了尘土。那妇人轻轻扶着他,两人并肩坐在床沿。她叹了口气,声音像山涧里的清泉:"天上的神仙哪能随便下凡呢?可我看你想爹娘想得这般伤心,万一想出病来,我这心里怎么过意得去?"

她顿了顿,指尖绕着衣带打转:"这样吧,明儿个我就带你回家瞧瞧。不过咱们得把丑话说在前头——要是你爹娘见我腾云驾雾的,把我当成山精野怪,又是请道士又是找和尚的来收我..."说到这里,她突然绷直了脊背,眼中闪过一丝寒光,"到时候可别怪我翻脸无情。"

周琏正要开口,妇人忽然按住他的手背:"要是他们肯把我当正经媳妇看待,你爹娘就是我爹娘,该尽的孝道我一样不少。"她忽然凑近了些,呼吸拂过周琏耳畔,"还有件要紧事——我进门的当天,你屋里那个正头娘子必须搬出去。要是让我发现你们偷偷见面..."她冷笑一声,指甲在周琏掌心轻轻一划,"我就把你拎回山洞,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天日。等满了一年,才许你们夫妻团圆。这话,你可听真了?"

周琏听说能回家,欢喜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,连连摆手:"别说一年不见,就是这辈子不见她又如何?至于我爹娘那边,包在我身上!家里要是有哪个不长眼的敢给你脸色看..."他拍着胸脯砰砰响,活像擂鼓似的,"你只管告诉我!"

妇人抿嘴一笑,烛光在她眉间投下浅浅的阴影。两人又细细商量了半宿,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,周琏就急不可耐地催着上路。

妇人把洞里的丫鬟们都叫到跟前,嘱咐她们看好门户。拉着周琏走到洞口时,突然捂住他的眼睛:"闭紧了,可别偷看。"周琏只觉得脚下一轻,耳边顿时灌满呼呼的风声,仿佛千万匹野马在头顶奔腾。他们穿过云层时,雷声就在脚底下炸开,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颤。

这世上啊,有人连亲骨肉都能拿来换银子。周琏躲鬼躲到仙女怀里,倒真应了那句老话——祸兮福所倚。

原文言文

  何其仁丧心卖死女 齐蕙娘避鬼失周琏

  词曰:
  愧愤不了,痴魂懊恼,绣户生寒,人归荒草。死骨能换金银,何其仁!
  大风甫过郎何处,天又暮,急访休迟误。此际此恨此情,假托行云,问君平。
  ——右调《怨王孙》。

  话说周通见何氏已死,将周琏叫至外面书房,说道:“棺木我已吩咐人备办,可着人将西厅收拾出来停灵。何亲家夫妇,明日一早达他知道。可先将亲友们请几位,防他啰唣。此事若到官,现有木人儿和赵瞎子可证。是他羞愤自缢。只是当官拣验,你我脸上都下不来。没得说,还得几百银子完事。只是这赵瞎子我恨他不过,务必将他送到本县捕厅处,严加重处,追出原银,方出我气。”

  又道:“何亲家做人没什么定凭,须防他藉端抄抢。可说与你齐家媳妇,将他房内要紧物件连夜收存。”

  说着,又叹气道:“好端端一家人家,被你不守本分弄坏了。那木人儿不可遗失,明早有用他处。”

  言讫,双眉紧蹙,回后院去。

  周琏吩咐家人分头办理,又到内边和蕙娘说了,着他率领仆妇收拾何氏东西。蕙娘满口应承。先打开何氏衣箱,捡了两套上色衣服,着妇女们替何氏穿套上。又寻了两床新被褥。本夜将何氏停放西厅,次早,众亲友来了,周通将夜来事告知,并将木人儿着众亲友公看:“烦俟何亲家来,大家作合,送他几两银子完事。免得报官相验,两家出丑。”

  众亲友道:“这事不守遇着尊府盛德人家,才肯下这气。若是我们,现放着赵瞎子是活口,这‘蛊毒压昧’四字,只用一夹棍,便可成招。若说为夫妻不和,才有此举动,世间那有这样个和法?那时不但银子,只准亡过的令儿妇入尊府茔地,就是大情分了。”

  周通道:“我只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。等何亲家来时,再做理会。”

  正说着,家人报道:“亲家何老爷和太太都来了。”

  周通着人通知冷氏,一面迎接入来。何其仁娘子入内院去,其仁同众亲友坐在庭上。他到也毫无戚容。问周通道:“小女是昨夜什么时候去得?”

  周通将何氏听赵瞎教唆,用木人镇压周琏话,详细说了一遍。其仁道:“既是镇压,事关暗昧,令郎怎么知道?”

  周通又将大丫头舜华如何泄言,告知家人周之发女人苏氏,苏氏告知小儿,随着家人将木人拿来,着其仁看。其仁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,笑了笑,此后即闭目不言。家人们拿上茶来,其仁也不吃,只是将双睛紧闭。

  好半晌,王氏哭的眉膀眼肿,出来寻其仁说话。众亲友俱各站起。其仁问王氏道:“你看了么?”

  王氏道:“看过了,却不在女儿房内,已停放在西厅。”

  其仁冷笑道:“怎么又早移动了?可有伤没有?”

  王氏道:“我将衣服内外开看,到没伤。”

  其仁道:“是缢死的么?”

  王氏道:“是。”

  其仁道:“八字交了没有?”

  王氏道:“两耳顺行,八字未交。”

  其仁道:“你先回去罢。”

  周通道:“亲家还未用过饭?”

  其仁道:“讨扰尊府的日子还有哩。”

  王氏定要回去。周通也不好强留。

  王氏坐轿子哭回去了。

  其仁道:“我还要到子女灵前走走。”周通陪了入去,哭了几声,随即出来,向周通道:“小弟一生止有此女,不意惨亡,言之痛心。但是我与亲家是何等契好,诸事任凭家主裁。教我怎么样,我便怎么样。亲家是何等明决人,也不用我绕舌,我去了罢。”

  周通定要留吃早饭,其仁道:“小弟心绪如焚,改日领情罢。”

  周通留不住,送出大门,也坐轿去了。

  周通回来陪众亲友吃早饭,众亲友道:“我们预备下许多话和他争辨,谁想一句也用不着。”

  内中一个道:“这何亲翁真是难夫难妇。适才他夫人一个做堂客的,他怎么晓得‘两耳顺行、八字未交’的话说?我不怕得罪周老爷,《洗冤录》他也未必读过,到只怕和仵作有点交涉。”

  众人俱大笑起来。又一个道:“今日这事就如此了局不成?我看何大哥临行都是露八分话。”

  周通道:“弟于他未来时就早已打算,俟诸位用毕饭,还劳动一行。他是大伤怀抱的人,就与他三四百也罢了。只是此番更比不得前番。话说结后,须着他立一切实凭据。说他女年幼,因夫妻角口,不合听信赵瞎,用木人书写小儿年月日时八字,并罩眼纱、贴膏药,被小儿识破,羞愤白缢身死。又言小弟不准入坟埋葬,何某恳烦亲友再四讨情,方肯依允。嗣后若敢藉端过诈,奉此凭据到官。如此方妥。”

  一个道:“只怕他未必肯这样写。”

  又一个道:“老何为人通国皆知。只说与他几两银子,着他写不合于某年月日谋反,他也敢写。”

  众人又皆大笑起来。

  须臾,吃罢饭,周通叮嘱相别。到将午时候,众亲友回来,向周通道:“幸不辱命,银子多出了些,言明六百两。令亲说的话也甚是可怜,言他令爱已死,此后也没什么脸面再使亲家的钱。多出几两,权当与他夫妇做买棺材钱罢。凭据已照尊谕写了。银子说在明早过手。至于丧葬厚薄,他一点闲事不管,爱几时打发出去,随便。只求临期差人吩咐一声。”

  周通将凭据细看,写得切实之至,竟将他女儿描画的无人味了。周通看罢,又笑了笑。谢了众亲友,又留吃午饭。众亲友又道:“还有令亲家母亲自出来,他说如今没闺女了,意欲将齐宅这位令儿媳认个续闺女。妇人家心肠,不肯和尊府断了亲,日后多少要沾点光哩。”

  周通又笑了笑。到午间酒席上,总都是说笑何其仁。先卖了活闺女,如今又卖死闺女,连周通也不回避。

  次早,又烦众亲友送银子,晌午回来。周通父子叩谢,又留酒席款待。周通将王氏要认蕙娘做续闺女话告知冷氏,至第三日,将何氏棺敛,请僧道念忘经,到首七,何其仁娘子上纸,与蕙娘带来一套织金缎子衣裙,四样针线,八色果食。嘴里虽不好说认续闺女,却明明是这意思。冷氏便着蕙娘拜认在王氏膝下,做了女儿。王氏喜欢的了不得,到蕙娘房中,亲热了好半日。少刻,庞氏上纸来,又和庞氏认了亲家,只坐到起更后方回。

  庞氏见何氏死了,和除了心头大钉一样快活不过,同蕙娘住了三天别去,与老贡生细说何氏死的原由,得意之至;贡生听了,大怒道:“怎么我就生出这样个女儿来?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。子贡曰: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,吾亦欲无加诸人。女儿如此存心,恐怕将来不寿。”又道:“此皆你熏陶渐染而成,所谓青出于蓝者,信有然耳。”

  庞氏也不晓得贡生说道什么,见贡生面貌甚是不喜,也便大恼道:“你经年家拿文章骂我,怎么今日又拿文章骂起闺女来?人家的狗都是向外咬,你却是向内咬。”

  贡生听了,越发大怒,满心里要打庞氏,只是自觉敌不过,忍耐着到书房去了。

  周家忙乱的过了三七,然后择日安葬了何氏。

  赵瞎子于何氏吊死第二早间,闻风逃去。捕厅将他儿子拿去,与周通追了一千五百钱,自己得了三千,衙役书办得了四千多钱,如此完事。赵瞎骗去十两银子,所剩也无多,徒害了何氏一命。捕厅将他儿子打了二十板,回复了周能。周通家耳目众多,查知捕厅受贿,又不缉拿赵瞎,将节礼、寿礼一分不与,一年到丢去了一百六七十两,捕厅后悔的欲死,于周通家百般挽回不来。过一年后,赵瞎回家,被捕厅拿去,打了四十个嘴巴,又拶了一拶子,重责了三十板。周通闻知,方照旧送起礼来。

  何氏两个丫头,冷氏收去使用。

  自埋葬三日后,这晚周琏和蕙娘正收拾要睡,只听得外房内响了一声。不知怎么,把个茶碗滚在地下,打了个粉碎,吓的两个女厮跑人内房里来。周琏也有些心疑,以为碗在桌上未曾放好所致。只是蕙娘怕极,于外房内又叫来两个丫头作伴。

  次日二鼓时分,周琏正和蕙娘行房,猛听得顶棚上与裂帛相似一声响亮,吓的蕙娘喊了一声,急急看视。顶棚如故,毫无破绽。忙将四个丫头都叫入内房,问他们,也俱皆听见。此时周琏也怕起来,直坐到天明。

  次日,想出个地方,同蕙娘搬到庭院傍东书房内。此院上房三间,西厦房两间。周琏着四个丫头在西房,自己和蕙娘在东房。厦房内,周琏又安了两个老妇人值宿。一更以后,周琏和蕙娘吃酒,丫头们提壶侍立。只听得窗外一把土撒来,打的窗纸乱响,四个丫头,到扒上床三个,与蕙娘、周琏挤在了一堆。那一个失手,将酒壶落地,也要奔床上来。不意脚尖入在面盆架内,一跑,人和盆架齐倒,越发吓的怪叫起来,往床前直奔。两个老妇人听得上房喊叫,急忙出来问讯。周琏见院中有人,令丫头们拿了烛亲到院中,一看一无所有,再看窗台上果然有些土在上面。止觉得微风飘拂,不由的发根倒竖。心上却像何氏在侧,忙忙走入房来。看蕙娘时,和两个丫头搂抱在一处,见周琏走入,方彼此丢开。周琏坐下道:“真是作怪之至!明早定叫个好阴阳靖邪方妥。”

  蕙娘道:“这是死了的大奶奶作闹你我,不如再请些好和尚放大施食,超渡他老人家,早生好地为是。”

  周琏道:“未出引时,怎么到毫没一点动静,家中诸人都不寻,只寻住你和我,岂不是个糊涂?”

  蕙娘道:“想是大奶奶割舍不得你,又回家来。”

  周琏道:“胡说,胡说!我到不劳他光顾。”

  两人同几个丫头又坐了一夜。周通夫妇闻知,也没法措处,惟有叹惜何氏少年屈死,故他不肯安静。

  次日,蕙娘禀明冷氏,自己拿出银钱来,请僧人上大供献,设坛在西厅院中,念了三昼夜经。每晚还是照常响动,毫无应验。周琏道:“是这样夜夜不着人睡觉,如何当得!”

  和父母说明,要同蕙娘到城外园中暂住几日。周通也无可如何,只得着他夫妻暂避些时。于是分拨厨子火夫、家人妇女三十余人,同去住下。周琏白天或回一次、两次不等,也有周通夫妇同去的时候。住了数天,甚是安贴。询问家中,自周琏去后,内外无分毫响动。

  一日申牌时分,周琏同蕙娘和几个妇女坐在平台上,看那高山停云、落日斜辉景像。陡然间,起一阵怪风,真是利害之至。但见:

  依稀地震,仿佛雷鸣。巽二施威,盛怒于土襄之口;封姨肆虐,含吹于太山之阿。沧海起万仞洪涛,蛟龙涌跃;大江翻百尺雪浪,鱼鳖浮沉。渐沥萧飒,杞梓梗楠,柯条于斯倾倒;奔腾砰湃,楼阁台榭,砖瓦为之齐飞。既能走石于平陆,自可扬尘于太虚。模模糊糊,顿令星辰俱见;铮铮纵纵,旋闻神鬼同号。百鸟惊啼,飘荡于无极之野;群兽曳尾,潜藏于大谷之豅。须臾如天轮胶泪而激转,霎时若地轴挺拔而争回。

  大风过后,众妇人各睁眼看视,诸人俱在,惟不见周琏和蕙娘。大家齐下平台,见蕙娘同两妇人俱睡倒在平台之下。众妇女急来扶掖,不意蕙娘将左边头跌破。鲜血直流,左臂亦被跌折。两妇女腰腿重伤,不能行动。皆因蕙娘同周琏并两妇人俱站在平台紧北边,大风过处,一齐刮倒,吊下台去。各分行抬入房内,早哄动了大小男妇。见树木细小者多倒折,房上瓦块亦多落地,真历来未有之大风!又知不见了周琏,众人在园子内外四下寻找,那里有个影儿?蕙娘疼痛的死而复苏。

  四五个家人去城中报知用通夫妇,听知不见了儿子,又跌伤蕙娘,各心神慌乱,急急坐轿到园中查问。见蕙娘也不成形像。少刻,沈襄亦来探视。周通着人于城里、城外八面寻访,直闹到次日天明。又差人于各乡村方镇写报单,有人能访着周琏下落报信者,与银五百两,送来者三千两。只因悬此重赏,弄的远近士庶若狂。又一边延医,与蕙娘调治接骨。

  这日绝早,老贡生和庞氏也到园中看问,把个庞氏坑的学鬼叫。惟贡生举动若常,心中以女儿害死何氏,应有此报。又想到周琏无踪,必是被那阵大风吓糊涂了,跑出园外,不知被谁家妇女留恋住,过几天自然回来。从盘古氏至今世,安有人教风刮去无下落之理。不住的和沈襄讲论文章。周通痛恨、厌恶之至,恨不得扎老贡生几刀。躲在外层园房内,独自嗟吁。

  冷氏如醉如痴,大有不能生全之势。贡生直厌恶到日落,吃了晚饭,方与沈襄、周通作别。庞氏见一家上下状如疯狂,也不便守住蕙娘,只得愁恨回家。沈襄亦私自叹悼命薄,方才得此好安身地方,又闹出这般意外事来。阖城文武官以及绅衿亲友,无一不来看望,弄的周通送了这个迎接那个,嘴不闲、腿不闲,心上越发不闲。蕙娘身带重伤,又听知丈夫无下落,与冷氏日夜啼哭,饮食少进。众家人也和去了头的瞎蜢一般,被周通骂的四下里乱碰。周通也无心回城,向沈襄道:“我年逾六十,止有此子。若终无下落,周氏绝矣!今岁家中叠遭变故,就是不祥之兆。总是上天杀我。”

  说罢大哭,沈襄再四安慰,日夜陪伴着他。

  再说周琏见大风陡起,瞬目间天地昏暗,心悬着蕙娘。猛然间,觉得有人将他抱起,飘荡在半空。初间还听得风若雷鸣,身体寒战。次后便昏昏沉沉,神魂两失,只到五祖山潜龙洞外落下。早有许多侍女将他扶入洞中椅儿上坐下。定醒了好半晌,方睁眼一看,身在一石堂中。有许多妇女围绕,内中有一妇人,衣服鲜艳,容貌绝伦,真有万种风流,千般袅娜,心上大是惊疑。只见那妇人吐娇嫡嫡音声,笑向周琏道:“郎君不必疑虑,我上元夫人之次女,小字月娟,在此洞带领众侍女修持已久。今早氤氲大使和月下老人到我洞中,着我看鸳鸯簿籍,内注郎君与我冥数该合,永为夫妇,同登仙道。”

  说罢,与周琏轻轻一拂,周琏心神恍惚,也不知他是仙是神,是妖是鬼。止见他面庞儿俊俏,盖世无双,身段儿风流,高低恰好。香裙下金莲瘦小,鸳袖内玉笋尖长。不由的魂销魄散,意乱心迷起来。妇人又喜恰恰让周琏坐在对面椅上,那些侍女们皆眉欢眼笑,夸奖周琏人才不已。

  随即献上百花露,着周琏润喉。周琏接在手中,觉得清香馥馥,直冲肺腑。吃了几口,极其甜美。又细问妇人根底,妇人照前应答。周琏道:“仙姑既说冥数该与我相合,何不在人间配偶,而必将我弄在这洞中,使我父母含愁,上下悬望?”

  妇人道:“郎君但请放心,相会不愁五日。今天缘凑合,且成就喜事。过日再商。”

  吩咐侍女们备酒。少刻,点入一对红烛,安放在桌上。摆列了许多不认识的果品,却无片肉在内。妇人起立,笑说道:“仙家所食,不过是此等物件。若必喜吃荤腥,明午即可色色立办,安肯着郎君受屈。”

  说着,伸纤纤玉手,斟一杯送与周琏。周琏亦起立接酒,又复斟酒回送,方一齐坐下。妇人问周琏家世,周琏皆据实相告。数杯后,妇人放出无限妖媚,引得周琏欲火如焚。众侍女看见两人情态,请归后洞安歇。周琏同妇人到后洞,见床帐被褥、桌椅等物,陈设与人间一般,止觉太阴冷些。侍女们扣门避去,两人鸾颠凤倒,直到天明。这一夜便有四五次,彼此恩爱甚笃。周琏深幸际遇非常,只是悬结父母和蕙娘不知如何慌乱,如何找寻。虽和妇人欢娱笑谈,而愁容时刻现露。妇人知周琏想念家乡,惟恐他受了郁结,着侍女们百般献丑,博其欢心。

  至第四日巳牌时分,周琏与妇人相商,要和妇人一同回家,安慰父母。妇人通用好语支吾,总不肯应许。周琏情急,不由的眼中落泪,跪在地下恳求。妇人心爱周琏,只怕伤他怀抱,连忙扶起,笑说道:“夫君请起。我与你从长计议。”

  周琏起来,拂拭泪痕,妇人扶周琏并坐床上,说道:“神仙不是轻入尘凡的,今你想念父母至此,万一想念出病来,我心何忍?也罢!我明日就与你去走遭。但话要讲说在先,你父母见我云来雾去,疑我为妖魔鬼怪,或请法师,或延僧道,当邪物的制服我,那时惹得我恼起来,大家失了和气,你心上也不安。若肯把我当个仙人看待,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,我自尽我做儿妇的道理。如此便可长久同居。还有一节,也要讲得牙清口白,不许反悔。我一入门,你妻子便须远行回避。你若和他偷会一次,我便将你仍行摄回洞中,那时休要怨我恨我。必须过一年后,方许你夫妻相合。你可依得么?”

  周琏听了许他回家话,心中大喜,道:“这有什么不依,便与他终身不见面,何妨?至于我父母话,我一力担承。家中上下,有一个敢藐视你,你只和我说。”

  妇人笑了笑。两个叮嘱停妥,至次日早,周琏即恳求动身。

  妇人吩咐了众侍女谨守洞府,一同走出洞外。着周琏将两眼紧闭,用手相持,须臾,身子飘荡起来,耳中但闻雷鸣风吼之声,直奔万年县来。

  正是:
  死骨犹能卖大钱,理合骨肉不相怜。
  周琏避鬼逢仙女,也算人生意外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