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十五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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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周琏和蕙娘这对新人,总算成了亲事,男欢女爱,各自遂了心愿。前前后后忙活了四五天,这喜事才算消停下来。周琏吩咐底下人,把齐家隔壁那间屋子收拾出来租给别人住,一应物件都叫人搬回来。又把沈襄请回原先的书房住着——这一来,下人们心里更透亮了,都明白那"一丸药"的妙用。

庞氏见闺女已经过了门,料想老贡生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。可要请女儿女婿回门,非得老头子出面不可。她急得火烧眉毛,赶紧叫大儿子可大拿着何其仁立的字据,又教了他好些说辞,还特意从周琏家借了匹马,带着个小厮,直奔广信府城去请贡生。

可大进了城,先偷偷摸摸去见了姑丈张充和姑姑齐氏,把周家前后结亲的事儿一五一十说了个明白,说是奉了母亲之命来请父亲回家。这齐氏和庞氏倒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,听说周通家富贵,乐得眉开眼笑,直夸庞氏这事儿办得漂亮。当下就把贡生请到里屋,让可大把来意又说了一遍,还帮着可大添油加醋地夸周家。

老贡生听得脸都绿了,气得直抽自己嘴巴子,浑身发软瘫在椅子上。张充夫妇慌了手脚,又是端茶又是递水,好说歹说地劝。还特意把何其仁立的字据拿出来,张充扯着嗓子高声念给贡生听。

贡生听完字据上的话,心里才稍微舒坦些。问可大这亲事是怎么个办法,可大就一五一十地说了:周家怎么托人跟何指挥家说合,给了一千二百两银子,何指挥夫妇怎么立字据,周家怎么下聘,家里怎么张罗。说到娶亲那天,更是热闹非凡——满城的文武官员、地方士绅都去道贺,光来咱们家贺喜的就有三四十号人,都是文会里的秀才童生,还有叶先生、温先生,别人都没来。周家还请了三班戏,连唱了五天。我送亲那天也看了戏。如今母亲要请妹妹妹夫回门,非得父亲回去不可。

可大刚说完,齐氏就在旁边帮腔:"这样好人家,侄女能嫁过去做媳妇,也不枉在哥哥跟前托生一场。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姻缘啊!只恨我没生出个好闺女,要是有,别说当正室,就是给周家做偏房我都乐意。哥哥赶紧回去,也好给周亲家个面子。回头我还让妹夫补送贺礼,往后还得仰仗人家呢!"

张充也在一旁拼命说好话,贡生的脸色这才缓和些。他问可大:"媒人是谁?"

可大老实回答:"没媒人。"

贡生一听,闭着眼睛直摇头:"这世道真是没法说了!"又问:"学堂里的同窗们怎么说?"

可大答道:"没人学咱们,也没人笑话咱们。"

贡生恨铁不成钢地骂道:"蠢材!你跟你娘真是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!"转念一想,生米都煮成熟饭了,就算在妹子家住到死,这把老骨头总得落叶归根。当下就要告辞。张充夫妇硬留了一天,第二天一早,父子俩各骑了牲口往回赶。贡生怕可大说谎,快到城门时,先打发可大回家,自己磨蹭到天黑才进城。

他有个知交好友叫温而厉,也是城里的老秀才,常年靠教书糊口。这人的为人处世跟贡生一个德行,就一点比贡生强——还知道爱钱。全县人都讨厌他,唯独贡生跟他交情最深。他还有个外号叫"温大全",一辈子抱着本《朱子大全》死读,每次科考写出来的文章跟讲书差不多。虽然考不上一等二等,可也跌不出四等五等——全仗着他能读懂题目。

贡生找到他书房时,天都擦黑了。一进门,就见温而厉正襟危坐闭着眼睛,给个大点的学生讲"正心诚意"。学生提醒:"齐先生来了。"温而厉这才睁开眼,一见贡生就笑:"子来几日矣?"

贡生绷着脸:"刚到。"

两人规规矩矩作了个揖,这才落座。

贡生叹气道:"我德行浅薄,治家无方,让那母鸡司晨,把闺女偷偷许给了城里富户周通的儿子周琏。先生可听说了?"

温而厉捋着胡子:"听是听说了,还没见着真人。"

贡生忙问:"咱们读书人圈子里怎么议论?"

温而厉慢条斯理地说:"虽说没有媒妁之言,到底是尊夫人做的主,也算父母之命,总比私奔强些。"

贡生咬牙切齿:"这事关名教大防!我就算不能把周通那厮游街示众,也要跟他拼个你死我活!"

温而厉摇头晃脑:"暴虎冯河,死而不悔的人,我可不敢苟同。齐景公说过:既不能令,又不受命,这是自绝于天啊。老兄家底远不如齐国,却想跟强吴较劲,我看非得丢盔弃甲不可。"

贡生急得直搓手:"那你说怎么办?"

温而厉眯着眼睛:"成事不说,遂事不谏。要是周通以礼相待,咱们受着就是了。"

贡生拱手:"受教了。"

辞别温而厉回到家,庞氏早就在书房候着了。一见老头子回来,立刻堆满笑脸,连推带搡把他哄进内室。摆上最好的酒菜接风,把蕙娘在周家的好日子说得天花乱坠。贡生始终板着脸不吭声。庞氏又是赔不是又是作揖,贡生这才勉强笑了笑,转眼又拉下脸来。

庞氏催着定回门的日子,贡生只顾低头扒饭。吃完饭就要去书房睡,庞氏硬把他拽回来,亲手给他宽衣解带。两人钻进被窝,庞氏搂着他逗趣,贡生还是闷不吭声。庞氏急着见女婿,没奈何把老头子哄高兴了,这才敢提回门的事。

贡生冷着脸说:"嫁闺女由着你,回门也由着你。至于那女婿,我不但不让他回门,连面都不见!这畜生仗着有钱欺负人,强占我闺女,我不报仇就算便宜他了,难道还要让他跟着闺女上门撒野?"

庞氏噗嗤笑了:"又来了!当年我爹让你回门,你不也屁颠屁颠跟着?你那无礼的事儿干得还少?我爹报复你什么了?还不是客客气气待你?"

贡生摸着胡子琢磨了一会儿,忍不住笑出了声。

第二天天刚蒙蒙亮,庞氏就急不可耐地翻出黄历,催着贡生挑个好日子。贡生掐指一算,定了下月初二。庞氏这回倒没让女婿破费,自己掏腰包张罗起来——裱糊新房、雇使唤婆子、采办各色吃食。才到二十九,大红请帖就送到了周家。

初二这天,蕙娘早早回了娘家。只见她满头珠翠晃得人眼花,粉面朱唇衬得跟玉雕的人儿似的,身后跟着四个婆子两个丫鬟,给爹娘兄嫂挨个儿行礼问安,嘴里不住说着婆家待她如何如何好。周琏见老丈人回来也没多话,心里正暗自欢喜。这日他穿着簇新的锦缎衣裳,骑着高头大马,带着一大帮子人热热闹闹来到齐家门口。可大、可久两兄弟忙迎进去,好半晌才见贡生慢悠悠踱出来相见。那脸色活像私塾先生见着顽劣学生,半点笑模样都没有。周琏心里像塞了团棉花似的堵得慌。等见到庞氏才松快些——这丈母娘一口一个"姑爷"叫得亲热,拉着他手问长问短。

晌午摆了两桌席面,外间是贡生带着两个儿子作陪。酒过三巡,别的话不提,专考问周琏学问深浅。末了还摇头晃脑给他讲了两章《孟子》。打这天起,每日三餐都是贡生陪着,三句话不离文章典故。周琏烦得牙根痒痒,刚住两天就闹着要带蕙娘回家。庞氏死活不依,硬留他们又住了两日才放行。临走时老贡生郑重其事捧出八十篇手稿,说是送给女婿当范文。老头儿觉得这是天大的情分——外人想求半篇都难呢!可周琏接过来,心里暗骂还不如个响屁值钱。

过了些时日,周通设宴唱戏请亲家会面,还邀了不少体面人作陪。贡生推辞两次才姗姗来迟。刚落座就要见叶先生。周通忙把沈襄请来,谁知戏才唱两折,贡生就喊停锣鼓,拉着沈襄高谈阔论起来。这老学存心要在众人面前显摆,把沈襄夸得天上有地下无。又把周琏叫到跟前训话:"叶先生学问比我强十倍,你要好生请教。"满堂宾客心里暗笑这书呆子,可戏看不成了,个个肚子里直骂娘。

酒席散后,男女宾客都盼着夜戏开场。周通刚举杯祝酒,锣鼓才响,贡生又嚷着停戏,扯住沈襄拼命讨论文章。蕙娘在屏风后急得直跺脚,生怕公婆恼火,连着差人去请三四回。贡生嘴上应着,屁股却像生了根。眼见众人都看他,越发来劲,哪还记得女儿?沈襄知道犯了众怒,想请他去书房细谈。可贡生正炫耀到兴头上,死活不肯挪窝。沈襄又不敢走,怕得罪少奶奶。直讲到宾客散尽,二更鼓响,才告辞出来。到了大门口还拉着沈襄约改日再论,一路上得意得胡子直翘。快到家门才想起女儿有事,又折回周家敲门。周家下人早烦透了他,个个装睡不答。贡生把门环拍得震天响,多亏他家老仆懂些人情世故,好歹把人劝了回去。第二天蕙娘听说这事,又羞又气告诉丈夫。周琏把看门的每人打了二十板子,还撵走一个。打这起,周家上下没一个不嫌恶这老学究。

再说蕙娘过门月余,在婆婆冷氏跟前百般讨好。明明满屋丫鬟仆妇,偏要亲手端茶递水。隔三差五就给公婆送针线活计,有自己绣的,也有周琏买的,哄得冷氏逢人就夸新媳妇孝顺。见了周通更是"爹爹"叫得蜜甜,乐得老爷子合不拢嘴。周琏给她配了两房媳妇两个丫鬟贴身伺候,冷氏又把自己两个得意丫头也拨给了她。

这一切何氏看在眼里,气在心里。自打蕙娘进门,周琏再没踏进她房门半步。偶尔在婆婆屋里碰见,两人都跟哑巴似的。眼见蕙娘整日揣摩公婆心思,抢着献殷勤,倒显得自己像块木头。往日都是和周琏同桌用饭,如今独自吃着越来越差的伙食。更可气的是全家老小都赶着巴结新奶奶,倒杯茶都有人抢着跑腿。轮到自己要买点什么,不是推说没有,就是借口忙不开。就算有人去办,买来的尽是次货,还立逼着要钱。她天天以泪洗面,娘家要了钱也不给撑腰。有人劝她放下身段和蕙娘修好,借机挽回丈夫。她听了更是火冒三丈,反把劝的人骂得狗血淋头,往后更没人管她闲事了。

合该出事这天,周家两处茶房有一处的管事告假回家。丫鬟们光知道用水,却没人想着添水。何氏要洗手做针线,派小丫头玉兰去取水。玉兰见灶台前两口大壶空空如也,骂了几句茶房偷懒,自己从缸里舀水烧起来。正咕嘟着,蕙娘的贴身丫头落红端着洗脚盆也来取水——原来周琏去会文,蕙娘想趁机洗脚。玉兰守着将开的水正得意,落红提起壶就要往盆里倒。急得玉兰一把抱住壶梁嚷嚷:"我家奶奶等着洗手呢!我守了这半天才烧开,你倒会捡现成?"

落红也不示弱:"我家奶奶急着洗脚,你让我先倒,自己再烧就是。"

"凭什么让你?等我倒完你再烧!"

"那分着用总行吧?"

"谁要跟你分!"

"难不成这水是你家的?"落红说着又要倒。玉兰死死抱住壶梁骂起来,把落红骂急了,猛地一推壶:"给你!"谁知玉兰连人带壶摔在地上,滚水浇了满脸,疼得哭爹喊娘。落红慌忙去扶,正撞见何氏的大丫鬟舜华来催水。见玉兰满脸燎泡,落红抢先说:"她急着倒水自己绊倒了,我正扶她呢。"玉兰捂着脸哭喊:"明明是你推我抢水,烫伤我还赖我自己摔的!"

舜华听完,一声不吭,拽着玉兰的袖子就往何氏屋里拖。何氏见玉兰衣裳湿透,脸上还冒着白泡,慌忙问:"这是怎么弄的?"

舜华把落红推倒玉兰、热水烫伤的事一五一十说了,越说越气,牙齿咬得咯咯响。何氏听完,新仇旧恨涌上心头,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茶房,指着落红鼻子就骂:"瞎了眼的贱婢!伺候个不要脸的,连规矩都忘了?仗着谁的势,敢欺负到我头上?"

落红梗着脖子回嘴:"大奶奶您可瞧清楚了,明明是玉兰自己碰倒水壶烫着的,关我什么事?骂我也就罢了,怎么连我家奶奶都捎带上?"

何氏气得浑身发抖:"我骂那贱人怎么了?今儿非教训你不可!"说着扑上去揪住落红头发,劈头盖脸就是几巴掌。落红使劲一推,差点把何氏推个趔趄,嘴里还嘟囔:"您自重些,别叫人看了笑话。"

这下何氏更恼了,又要扑上去打。幸亏一群婆子赶来,七手八脚把两人拉开。落红趁机溜走,跑到蕙娘跟前哭诉,还添油加醋说何氏骂得难听。蕙娘一听就炸了,带着五六个仆妇直奔茶房。

何氏正要回屋,看见蕙娘带着人气势汹汹过来,冷笑一声:"狐狸刚走,老虎就来了。我正要找你算账呢!"

蕙娘叉着腰道:"你的丫头打翻水壶烫了人,与我的丫头什么相干?打我的丫头也就罢了,凭什么连我一起骂?"

何氏反唇相讥:"你们主仆别太猖狂!当年我也风光过,怎么没让丫头拿开水烫人?干脆拿刀杀人岂不痛快!"

蕙娘嗤笑道:"大嫂,我劝你安分些。既然汉子不待见你,何苦总来招惹我?难不成要我变成汉子,重新疼你?"

何氏暴跳如雷:"你叫我大嫂?那我就叫你小老婆!"

蕙娘不急不恼:"就算我是小老婆,也是八抬大轿、满城官员贺喜娶进门的。你倒是个大老婆,可惜被你爹白纸黑字一千二百两银子卖成了真小老婆。要是还要点脸面,早该寻个短见,还敢跟我论大小?"

何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尖声骂道:"贱人!谁不知道你是先被睡后过门的破鞋?"

蕙娘坦然道:"先睡后娶我认,可我是被自家汉子睡的。不像某些人..."话没说完,何氏就扑上来要拼命,被二十多只手拦着。何氏跳脚大骂:"你们这些狗仗人势的奴才,竟敢帮着打我!"

正闹得不可开交,冷氏急匆匆从后院赶来,指着两人鼻子骂:"你们还要不要脸?周家世代清白,非要被你们两个搅得乌烟瘴气!再闹就写休书,统统赶出大门!"两人见婆婆真动了怒,这才悻悻回房。

没过多久,蕙娘就去冷氏屋里磕头赔罪,说是何氏先动手骂人,自己不得已才还嘴。冷氏叹气道:"还什么嘴?你要不出来,哪有这场闹剧?让下人们看笑话,传出去我这老脸往哪搁?"

蕙娘跪着说:"我们年轻不懂事,妈就饶这一回。往后她骂死我,我也绝不还口。"冷氏被她逗笑了,拉她起来问:"你摸着良心说,我待你比何氏如何?"

蕙娘忙道:"妈待我比她强十倍。"冷氏点头:"这就是了。如今谁还理会何氏?只是...你过门四十多天,女婿从没进过她房门。人心都是肉长的,你该劝劝女婿才是。"

蕙娘为难道:"我劝过几次,他不听啊。"冷氏拍拍她的手:"今晚他回来若知道这事,准又要闹。这事就交给你了,要是办不好,往后别来见我。"

当晚周琏回家,蕙娘伺候他睡下,才把白天的事说了,又转达婆婆的意思。周琏哼了一声,这事才算揭过。

这正是: 书呆子满口之乎者也 两妇人明里争水暗争宠

原文言文

  老腐儒论文招众怨 二侍女夺水起争端

  词曰:
  旨酒佳宾消永昼,腐鼠将人臭。箫管尽停音,乱道斯文,惹得同席咒。
  茶房侍女交相诟,为水争先后。两妇不相平,彼此成仇寇。
  ——右调《醉花阴》。

  话说周琏与蕙娘成就了亲事,男女各遂了心愿,忙乱了四五天,方将喜事完毕。周琏吩咐众家人,将齐家隔壁房儿租与人住,一应物件,俱令搬回。将沈襄仍请回原旧书房住,众家人越发明白这一丸药的作用。庞氏见蕙娘已过门,量老贡生也没什么法子反悔,又急着要请女儿和女婿,非贡生来不可。着大儿子可大拿了何其仁凭据稿儿,又教道了他许多话,向周琏家借了个马和一步下人相随,到广信府城去请贡生。

  可大到了城内,先暗中见了他姑丈张充,并他姑娘齐氏,将周家前后做亲话,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,今奉母命来请他父亲。齐氏与庞氏意见到是不约而同,听见周通家富足,便满心欢喜,反夸奖庞氏做的极是。随请贡生到里边,将可大来请,并和周家做亲话,替可大说了一番。把一个贡生气的面青唇白,自己将脸打了几下。随即软瘫在一边。慌得张充夫妇百般开解,又将何其仁立的凭据稿儿,张充高声朗诵,念与贡生听。

  贡生听了凭据上话,心中才略宽了些。问可大做亲举动,可大将周家怎般烦亲友向何指挥家说话,与了一千二百两银子,何指挥夫妇同写了凭据,周家怎般下定,家中怎般支应,到娶的那日,怎般热闹,满城大小文武官员并地方上大家都去拜贺,到我们家拜喜的,也有三四十人,俱是文会中秀才、童生,和叶先生、温先生,别人未来。又言周家叫了三班戏,唱了五天,我送亲那日,也看了戏,如今母亲要请妹子和妹夫,须得父亲回家方好。可大说完,齐氏帮说道:“像这样人家,我侄女儿做个媳妇,也不枉了在哥哥前投托一场。这是一万年寻不出来的好机缘,只恨我没生下有人才的女儿。若有,不但做正室,便与周家做个偏房,我也愿意。哥哥即该速回,方对周亲家好看。我随后还要着妹夫补送礼物,将来有藉仗他处哩。”

  张充也极口的誉扬,贡生的面孔方回转过些来。问可大道:“媒人是谁?”

  可大:“没有媒人。”

  贡生瞑目摇头道:“难乎免于今之世矣。”

  又问道:“学校中朋友议论如何?”

  可大道:“也没人学我们,也没人笑我们。”

  贡生恨道:“蠢才!你和你母亲竟是一个娘肚中养出来的!”

  自己又想着,事已成就,便在妹子家住到死后,少不得骨殖也要回家。随即辞张充起身。张充夫妇又留住了一天,次早父子各骑脚力回来。贡生恐怕可大语言虚假,将到城门,着可大先去家中,只挨到昏黑时候,方入了城。

  他素有个知己朋友,叫做温而厉,也是本城中一个老秀才,经年家以教学度日。其处己接物,和齐贡生一般。只有一件,比贡生灵透些,还知道爱钱,一县人都厌恶他,惟贡生与他至厚。他又有个外号,叫“温大全”,一生将一部《朱子大全》苦读,每逢院试,做出来的文章和讲书也差不多。虽考不上一等、二等,却也放不了他四等、五等。皆因他明白题故也。贡生寻到他书房时,已是点灯时分。一入门,见温而厉正端坐闭目,与一个大些的学生讲正心诚意。学生说道:“齐先生来了。”

  那温而厉方才睁开眼,一见贡生,笑道:“子来几日矣?”

  贡生道:“才来。”

  说罢,两人各端端正正一揖,然后就坐。

  贡生道:“弟德凉薄,刑于化歉,致令牝鸡司晨,将小女偷嫁于本城富户周通之子周琏,先生知否?”

  温而厉道:“吾闻其语矣,未见其人也。”

  贡生道:“我辈斯文中公论若何?”

  温而厉道:“虽无媒妁之言,既系尊夫人主裁,亦算有父母之命,较逾墙相从者颇优。”

  贡生道:“此事大关名教,吾力总不能肆周通于市朝,亦必与之偕亡。”

  温而厉道:“暴虎凭河,死而不悔者,吾不与也。不观齐景公之言乎?既不能令,又不受命,是绝物也。兄之家势远不及齐,而欲与强吴相埒,吾见其弃甲曳兵走也必矣。”

  贡生道:“然则奈何?”

  温而厉道:“成事不说,遂事不谏。若周通交以道,接以礼,斯受之而已矣。”

  贡生道:“谨谢教。”

  于是别了温而厉,回到家中。

  庞氏早在书房中等候,换成满面笑容,将贡生推入内房。收拾出极好的饭食,与贡生接风,把蕙娘到周家好处,说的天花乱坠,贡生总是一言不发。庞氏陪了不是,又拜了两拜,贡生方略笑了笑。旋即又将脸放下,庞氏着贡生定归女儿、女婿回门日期,贡生只是低头吃饭。吃罢饭,便到书房中去睡。庞氏复拉了入来,庞氏替他脱衣解带,同入被中,搂抱住说笑。

  贡生仍是一言不发。庞氏回女婿情切,没奈何将贡生起来,闹了个上坐,才将贡生奉承欢喜。两人和好罢,庞氏复商议回门话。贡生道:“聘女儿由你,回女儿也由你。至于女婿,我不但回他门,我连面也不与那畜生相见。他恃富欺贫,奸霸了我女儿,我不报仇就够他便宜了。难道还教他跟随女儿上门无礼么?”

  庞氏笑道:“你又来了!当日我父亲回你门时,你也曾跟随着我去。你那无礼,岂止一次?我父亲报复的你是什么?只有更加一番恭敬待你。”

  贡生想了想,也笑了。

  次日,庞氏一早又取过宪书来,着贡生择日子。贡生定在下月初二日。庞氏也不着贡生破钞,自己拿出银子来,裱房屋,雇仆妇,买办各色食物,到二十九日,即下帖到周家。

  至初二日,先是蕙娘早来,打扮的珠围翠绕,粉妆玉琢,跟随了四房家人媳妇,两个女厮,拜见爹妈和兄嫂,叙说婆家相待情景。周琏见贡生回来,别无话说,心上甚喜。这日鲜衣肥马,带领多人,到齐家门首,可大、可久接了入去。好半日,贡生方出来与周琏相见。那颜色间,就像先生见了徒弟一般,毫无一点笑容。周琏心上大不自在。随后去见庞氏,庞氏满口里叫“姑爷”不绝,相待极其亲热。

  午间,内外两桌,外面是贡生和两个儿子相陪。席间,别的话不说,只是来回盘问周琏学问。又与周琏讲了两章《孟子》。从此早午都是贡生陪饭,讲论文章。周琏心恶之至。只住了两天,定要和蕙娘回去。庞氏那里肯依?又勉强住了两天,才放他夫妇同回。临行,老贡生将自己做的文字八十篇,送周琏做密本。在贡生看的是莫大人情,非女婿,外人想要一篇不能。在周琏看的,还不如个响屁。

  过了几天,周通设戏酒请贡生会亲,又约了许多宾客相陪。

  贡生辞了两次方来。刚才坐下,便要会叶先生。周通将沈襄请来,贡生只看了两折戏,便着罢唱,与沈襄论起文来。腐儒的意思,要在众宾客前,借沈襄卖弄自己也是大学问人,将沈襄赞不绝口。又将周琏叫到面前,说道:“叶先生学问比我还大,你须虚心请教,受益良多。”

  宾客们俱知他是个书呆子,不过心里笑他,只是不得看戏,未免人人肚中要骂他几句。酒席完后,内外男女打算着看晚戏。周通斟酒后,金鼓才发,贡生又着罢唱,拚命的与沈襄论文。蕙娘在屏后急的要死,恐惹公婆厌恶。差人请了三四次,贡生口里答应,只不动身。皆因他见众人都看他,越发得意起来,论文不已,那里还顾得蕙娘?沈襄知久拂众意,请他到书房中细讲。贡生志在卖弄才学,如何肯去?沈襄又不好避去,恐得罪下少东家妇。只讲论的众宾客皆散,天已二鼓,别了周通父子出来。到大门外,还和沈襄相订改日论文,一路快活之至。将到自己门前,才想起蕙娘请他说话,又复身回到周家叫门。周家听得是贡生,一个个尽推睡熟,贡生还敲打不已。亏得贡生家老汉,他还略知点世情,将贡生开解回去。次日,传说的蕙娘知道,心上又气又愧,告知周琏。周琏将管门人每个打了二十板,还赶去一人。此后,周家没一个不厌恶贡生。

  再说蕙娘自到周家月余,于冷氏前百般承顺,献小殷勤,放着许多丫环仆妇,他偏要递茶、送水,不隔三五天,便与公婆送针指,也有自己做的,也有周琏买的,奉承的冷氏喜爱不过,无日不在周通前说新妇贤孝。蕙娘偏又不回避周通,见了就爹长爹短,称呼的烂熟。周通也甚是欢喜。周琏已派了两房家人媳妇,两个女厮,早晚伺候。冷氏除与珠翠衣服等类外,又将自己两个女厮也与了蕙娘。

  何氏看在眼中,都是暗气恼。又兼周琏自娶蕙娘后,通未到他房内一宿。也有在冷氏房中与蕙娘见面时候,两人都不说话。每见蕙娘窥公婆意旨,便卖弄聪明,做在人先,形容的自己和块木头一样。素常俱是和周琏同吃饭,如今是独自一个吃,饮食也渐次菲薄。又兼家中这些大小男妇,没一个不趋时附势,将新大奶奶举在天上,片语一出,奔走不迭。自己要用点吃食,或买点物件,不是这个说没有,就是那个推没功夫。即或有人去,买来多是不堪用之物,且还立刻要钱。只这些,都是无穷气愤,父母家要了钱,又不与做主,惟有日夜哭泣而已。也有人劝他,勘破时热,与蕙娘和好,藉蕙娘挽回丈夫。他听了,更是气上下不来,反将劝他的人数说不是,谁还管他?

  一日,也是合当有事。周通家内共是两处茶房,这日管内茶房的人告假回家,众妇人止知用水,用尽了,却没人添水。何氏要洗了手做针指,差小丫头玉兰来取水。玉兰见两把大壶放在灶台前,都是空壶,咒骂了茶夫几句,便从缸内盛水在壶内。少刻,水响起来。不意蕙娘因周琏去会文,要趁空儿洗脚,伺候他的一个丫头落红,提了盆儿,也到茶房中取水。何氏家玉兰将水顿的大响起来,落红走至,提起壶便向盆内倾去。急的玉兰抱住壶梁儿大嚷道:“我家奶奶等的要洗手,我好容易顿了这半日,才得滚了,你到会图现成么!”

  落红道:“我家奶奶也急的要洗脚,你让我倾了,你再顿罢。”

  玉兰道:“我为什么让你?等我倾了,你再顿也不迟。”

  落红道:“我与你分用了罢?”

  玉兰道:“我为什么和你分用?”

  落红道:“这水着你霸住不成?”

  说着,提壶便倾。玉兰抱住壶梁儿,死也不放,口里乱骂起来。骂的落红恼了,将壶向玉兰怀内一推,道:“就让你!”

  不意玉兰同壶俱倒,那水便烫在玉兰头脸上,烧的大哭大叫。落红连忙搊扶他。谁想何氏的大女厮舜华也来催水,见玉兰烧坏头脸,却待要问,落红道:“他急着要倾水,不知怎么将壶搬倒,连他也压在地下,我在这里扶他。”

  玉兰两手抱着面孔,大哭道:“你将我推倒,夺我的水,烧我的脸,还说是我搬倒的。”

  舜华听了,一句不言语,将玉兰斜拖入何氏房中去了。

  何氏见衣服浸湿,头脸上有些白泡,忙问道:“是怎么来?”

  舜华将落红夺水推倒玉兰,烧了头脸话,怒恨恨的说了一遍。何氏听罢,不由的新火旧恨一齐发作,急急的走到茶房,指着落红骂道:“你个不睁眼的奴才!你伺候了个淫妇,便狂的没样儿了。你仗着谁的势头,敢欺负我?”

  落红道:“看么,大奶奶家玉兰自己将壶搬倒,烧了脸,与我什么相干?便这样骂我?骂我罢了,怎么连我家奶奶也骂起来?”

  何氏大怒道:“我便骂那淫妇,你敢怎么?我且打打你,教你知道个上下!”

  扑来便将落红揪住,用手在头脸上乱拍。落红用手一推,险将何氏推倒。口中唧唧哝哝几句,说道:“尊重些儿,到不惹人笑话罢。”

  何氏气的乱抖,扑向前又要打。早来了许多仆妇,将何氏劝解开。落红趁空儿跑去,一五一十哭诉蕙娘,又添了骂蕙娘的几句话。蕙娘也动起大气恼来,一直到茶房院内。

  何氏将要回去,见蕙娘跟着五六个妇女在后面走来,不由的冷笑道:“狐子去了,叫着老虎来了。我正要寻你哩。”

  蕙娘道:“你的丫头搬倒壶,烧了脸,与我的丫头何干?你打了我的丫头也罢了,你平白骂我怎的?”

  何氏道:“你家主儿奴才也休将势利使尽了,我当日也曾打有势利时走过,怎么着女厮拿滚水烧人?你着他拿刀杀人,不更快些!”

  蕙娘道:“大嫂,你从今后要安分些儿。汉子和你无缘,你何必苦苦寻趁我。难道把我变成个汉子,从新爱你不成?”

  何氏大怒道:“你叫我大嫂,我便叫你小妇。”

  蕙娘道:“你便说我是个小妇,我却是鸣锣打鼓、阖城文武官送礼拜贺娶来的。你先时到也是个大妇,被你老子写文约、立凭据,只一千二百两银子,就卖成了个真小妇了。你若少有人气,就该自尽,敢和我较论大小!”

  何氏又羞又气,骂道:“贼淫妇,你不是被人先奸后娶的么?你问问这一家上下,那个不知道?”

  蕙娘道:“先奸后娶,我也不回避。但我还是教自己汉子奸的,不像你个贼淫妇。”

  何氏道:“不像我什么?我今日就和你要人!”

  蕙娘道:“你有你那娘老子卖了你,就够你一生消受了,还问我要人。”

  何氏道:“你也有人爱你,我今日断送了你罢,与你个众人爱不成!”

  说着,便向蕙娘扑来。早被众妇人一二十只手拦住。何氏大喊道:“你们众人打我么!把你们这一群傍虎吃食、没良心的奴才!”

  正嚷乱着,冷氏从后院跑来,骂道:“你两个也有一个有妇道的,通将谦耻不顾,也不怕家人们笑话。我周门清白传家,肯教你两个坏我门风,我只用一纸休书,打发的你两个离门离户。还不快回房中去么!”

  两人见婆婆变了面色,方各含怒回房。少刻,蕙娘便到冷氏房中叩头陪罪,诉说何氏先打先骂,自己不得不和他辨论。冷氏道:“辨论什么?你若不出来,也没这番吵闹了。对着那大小家人,成个甚么样子?将来传播出去,连我也教人家说笑坏了。”

  蕙娘道:“我们原和禽兽一样,万般都出在年轻,妈宽过这一次,下次他骂死我也再不敢较论了。”

  说着又跪了下去。冷氏不由的就笑了。一边拉起,说道:“我儿,你凭公道说,我待你比何氏媳妇何如?”

  蕙娘道:“承妈妈恩典,待我比他实强数倍。”

  冷氏道:“却又来。我既待你好,你女婿又待你好,那何氏媳妇如今还有谁理论他?我一个做父母的,不该管你们宿歇事,但自你过门后四十余天,你女婿从未入他的房门。人非木石,你教他心上如何过得去?论起来,你该调停这事,才是明白‘忠恕’两个字的人。”

  蕙娘道:“妈教训的极是。我也劝过女婿几次,他总不肯听。”

  冷氏道:“你女婿今日会文去了,他回来若知道,又必与何氏媳妇作对。我总交在你身上。你女婿若有片言,你就见不得我了。”

  蕙娘道:“只怕外边有人告诉他,却不管我事。”

  冷氏道:“这是开后门的话了。你们少年人不识轻重,我只怕激出意外事来。”

  蕙娘满口应承。晚间,周琏回来,等他安歇了,方说及与何氏嚷闹,又述冷氏叮嘱的话,方将这事大家丢开。

  正是:
  腐儒腹内无余务,只重斯文讲典故。
  二妇两心同一路,借名争水实争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