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五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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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说这赵文华虚报军功,害死了巡抚张经,名声越发臭不可闻。没过几日,沿海被倭寇攻陷的府县纷纷传来捷报:倭寇都退回海上去了,老百姓也慢慢回来过日子了。赵文华得意洋洋,觉得这四十万两银子花得值当。他把各路兵马调回京城,还向皇上递了折子,说某营某将如何英勇杀敌,某营某兵如何奋力作战。

虽说他是往自己脸上贴金,可底下将士们倒得了实惠,升官的升官,领赏的领赏。兵部为了他这事儿,忙活了好几天。严嵩在皇上面前更是把赵文华夸得天花乱坠,说他文武双全,是国家的栋梁之才。皇上龙颜大悦,赏赐了赵文华许多珍宝,又下令让河南、山东、江南三省的兵马各回驻地。赵文华进京复命,胡宗宪怕倭寇卷土重来,在沿海各州县都留了些兵马驻守。

这时候的皇上沉迷修道,天天让身边大臣和翰林院进献青词。严嵩派人去名山大川采药,重用方士,朝政全由着他胡作非为。这可把林润给气坏了。

他一心想着为父报仇,日夜咬牙切齿。可严嵩权势滔天,他一个新科翰林能有什么办法?自从朱文炜离京后,第三天他就打发妻子姜氏带着家眷回乡。特意派了林岱衙门里两个老成稳重的家人护送,先到虞城县,顺道去河阳送家书。姜氏启程后,林岱又派人给林润捎来一千两安家银子,让他在京城置办宅院,还带了给朱文炜的书信和礼物。信里提到林润的婚事,托付文炜帮忙物色,不讲究官职大小,只要为人正直就行。林润见文炜已经离京,这事也就搁下了。

过了两个月,听说赵文华把朱文炜给参倒了,林润气得差点背过气去。他琢磨着得结门亲事找个靠山,好参倒严嵩父子为父报仇。从此处处留心,发现上科状元邹应一刚升任福建道监察御史,为人刚正不阿,同在翰林院两三个月,从没见他巴结权贵。一打听,知道他有个妹妹二十一岁还没许人家,赶紧托同僚去说媒。

哪知道邹应一跟林润想到一块儿去了,也想给妹妹找个有胆识的丈夫,好联手对付严嵩父子。听说林润来提亲,他心里暗笑:"一个十八九岁的毛头小子,侥幸中了榜眼,能有什么胆量干大事?"就对媒人推辞道:"舍妹体弱多病,怕是当不好家,请林榜眼另择高门吧。"

林润听说被拒,心里窝火得很。

没想到邹应一家里还有位老母亲。下人们把林润提亲的事添油加醋告诉了王老夫人。老太太一听就急了,把应一叫到里屋嚷道:"我闺女跟你有仇啊?见人就说她'多病',这不是咒她吗?她都二十一了,早过了出嫁的年纪,你是想让她老死在家里不成?我听说林榜眼相貌堂堂,年纪跟你妹妹正相当。再说他祖父是怀庆提督总兵,叔叔是南阳总兵,论门第比咱们还高些。这门亲事要是黄了,你让我闺女将来嫁谁去?"

应一忙解释:"不是我不答应,是怕他年轻气盛靠不住。要是他攀附权贵,反倒要连累咱们。"

王夫人气得直拍桌子:"你这话真是昏了头!亏你还是个状元!我倒要问问你,官场上那些正人君子,哪个不是互相帮衬?张口闭口说人家没胆量,你是想在大明门前当响马不成?至于钻营权贵,你管好自己就行了,还操别人的心?这门亲事要是不成,我不是上吊就是撞墙!我倒要看看你的胆量!"

骂得邹应一半句话不敢回,赶紧出来找媒人重新说合。谁知林润又以官职低微、家境贫寒为由推辞了。应一的家人把这话传回内宅,王夫人气得连饭都不吃,整天蒙头大睡。应一慌了神,赶紧请原来的媒人出面,又拉上林润的会试老师张起凤一起说合,这才把亲事定下来,当月就择吉日成亲。王夫人这才转怒为喜,忙着准备嫁妆。

过门之后,林润见新娘子端庄秀丽,聪明伶俐,心里十分欢喜。婚后第九天,小两口就去拜见王夫人。林润和邹应一这对郎舅相见,越聊越投机。过了几个月,林润把自己父亲董传策如何被严嵩害死,自己在清风镇得连城璧相救的事都说了。应一听罢拍案而起:"没想到你就是董公的公子,真是忠良有后啊!可惜冷于冰这样一位奇人,没能见上一面!"

林润又说起要参劾严嵩父子为父报仇的事。应一正色道:"我身为言官,早与这班奸臣势不两立。只是皇上现在宠信他们,必须等待时机。要是贸然行动,当年杨继盛大人和你父亲的教训就在眼前。这事急不得,咱们从长计议。"从此两人既是亲戚,更是知己,日夜搜集严嵩父子的罪证。

这天两人正在闲聊,忽然长班来报:"户部主事海老爷今早被拿下诏狱,只怕性命难保!"应一大惊:"怎么回事?"长班递上一份抄来的奏稿。

应一接过那封奏折,和林润凑在一起细看。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:

户部主事臣海瑞冒死上奏,为表忠心、求圣上醒悟之事。皇上刚登基那会儿,还能谨守本分,明辨是非,天下百姓都盼着太平盛世。可没过多久,您就被长生不老的念头迷了心窍,一心修炼仙道。二十多年不上朝,朝廷法度都废弛了;卖官鬻爵的事儿没少干,官职都成了儿戏!两位皇子成年都见不着父亲,百姓都说您薄待骨肉;因猜忌就随意处罚大臣,百姓都说您不念君臣情分;整日泡在西苑不回家,百姓都说您冷落发妻。更别提还宠信严嵩父子,任由他们专权受贿,祸国殃民,搞得官吏贪腐横行,百姓活不下去,天灾人祸不断,盗贼四起。皇上啊,您看看如今这天下成什么样子了?古时候君王犯错,全靠大臣劝谏。现在倒好,您建道场求仙,他们就跟着烧香;您说得了仙桃,他们就争着贺喜;要修宫殿,工匠们拼命赶工;要买香料珍宝,户部差役满天下搜刮。皇上做错事,大臣不但不劝,还变着法儿奉承,这马屁拍得也太过了!自古圣贤从没教人追求长生,您拜的师父陶仲文不也死了吗?他都没成仙,您还指望什么?要是能幡然醒悟,每日上朝理政,重用贤臣,查办严嵩父子及其党羽赵文华等人,把几十年的烂账清算干净,让大臣们也洗刷几十年阿谀奉承的耻辱,天下还愁治理不好吗?这事儿全在皇上一念之间啊!臣海瑞冒死进谏,听候发落。谨呈。

据海瑞本传记载,嘉靖皇帝读完奏折,气得浑身发抖,拍案吼道:"别让这逆贼跑了!"旁边有个太监小声禀报:"听说海瑞两天前就准备了十几口棺材,全家老小都等着赴死,绝不是要逃的人。"

皇帝顿时噎住,半晌才下令把海瑞关进大牢,自己却气得病倒了。诸位王爷大臣在宫门外请安,被召进去看海瑞的奏本。

皇帝铁青着脸问:"古往今来,有这般辱骂君王的臣子吗?"

大臣们纷纷请求处死海瑞,皇帝却沉默不语。直到新君即位,海瑞才被释放。

这边应一和林润看完奏本,应一叫来差役吩咐:"情况我知道了,你再去打听海大人的消息回来报我。"等差役退下,应一对着林润直咂嘴:"这位海大人的胆量,真是古今独一份!只是句句戳皇上心窝子,叫皇上怎么下得来台?要说人品,当真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!"

说着突然猛拍大腿长叹:"可惜啊,他拼上性命也动不了奸党分毫!"

林润攥紧拳头:"我想豁出性命保他,大哥觉得如何?"

应一摇头:"你当能救得了他?要是保奏不成,把你和海瑞一并治罪,严嵩那帮人岂不更得意?"

"大不了和海大人一起死!后世自有公论!"林润眼眶发红。

应一按住他肩膀:"这叫愚忠!当年令尊不也这样?终究除不掉奸佞。如今头号祸害就是严嵩父子,咱们得先扳倒他们。就像牛虻要叮就叮牛背,谁去管那些虱子?往后你且看我行事,总有收拾老贼的那天!"林润这才冷静下来。

再说那赵文华,这辈子荣华富贵全靠巴结严嵩父子得来,平日跪拜磕头跟吃饭喝水似的。前些日子假冒军功回京,当上宫保尚书,官阶只比严嵩低一级,渐渐就摆起谱来,虽然面子上还恭敬,言行却透着勉强。严嵩早看在眼里。

有天赵文华献上自酿的百花酒,跟皇帝吹嘘能延年益寿。见皇帝将信将疑,他赶紧补了句:"臣的老师严阁老长寿,就是靠这酒。"

过了几日皇帝问起这事,严嵩正恼他擅自献酒,立刻撇清:"老臣偶尔喝点绍兴黄酒,从不知什么百花酒!也不知赵文华从哪儿弄来的方子,就怕里头加了虎狼之药,伤了龙体!"

皇帝当即把酒退了回去。赵文华打听出是严嵩作梗,慌忙上门解释。严嵩把他当奴才似的痛骂一顿,发誓绝交。赵文华跪着苦苦哀求,严嵩理都不理。他又去求严世蕃说情,严世蕃冷笑:"当年你放个屁都要请示,如今当了尚书就目中无人?酿了好酒不先孝敬我们,倒敢独自邀功!"说完甩袖进了内院。

赵文华吓得日夜守在严府门外,父子俩就是不见。转眼到了严嵩寿辰,王公贵族都来送礼。赵文华捧着贵重礼品上门,严嵩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,让家丁把他轰出去。这位宫保尚书竟扑通跪在院子里,最后还是徐阶、李本两位尚书说情,才勉强让他入席。这事儿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。

寿宴过后,严嵩还是不让赵文华进门。赵文华日夜担心遭报复,花重金买通严府上下。最后严嵩夫人欧阳氏把他藏在自己卧房,晚上趁严嵩闲坐时,突然让赵文华爬出来,跪在地上痛哭流涕,自扇耳光骂自己不是东西。严嵩见他这副德行,总算消了气,父子俩才重新接纳他。这段献酒惹祸、寿宴受辱、跪地求饶的丑事,后来都记在赵文华传记里。

看官们或许觉得写得太夸张,可小说再粗俗,作者跟赵文华又没仇!

转眼到了第二年秋天。江南总督陆凤仪急报:"倭寇从镇海、宁波等地大举进犯!"嘉靖皇帝大怒,质问严嵩:"去年赵文华不是说平定倭寇了吗?怎么今年又来了?浙江巡抚胡宗宪为何不报?"

严嵩捋着胡子,慢悠悠地说道:"这些倭寇啊,就跟野狗似的,来无影去无踪,贪得无厌。非得把他们杀个精光,才能永绝后患。上次赵文华和胡宗宪虽然打了胜仗,可只是把倭寇赶回海里,没追到海上去。皇上啊,不如再派他俩去征讨,我敢打包票,这次一定能立大功!"

明帝一听就火了,猛地一拍龙案,脸色铁青:"这次要是再办不好,朕就拿你是问!"当即下旨,命赵文华调集河南、山东、江南的兵马,连夜出兵。

赵文华接了圣旨,心里直打鼓,赶紧跑到严府商量对策。严嵩压低声音说:"皇上这回是真动怒了,要不是我帮着说好话,你和胡宗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!这次可跟上次不一样,你给我收敛点,什么银子古董都别惦记了!赶紧调兵出发,再给江浙那边发文,让他们准备战船,二十天之内在镇江集合。再给胡宗宪捎个信,让他把手头的事交给下面人,也到镇江跟你碰头。"

赵文华搓着手说:"倭寇最爱银子。去年从江南捞的银子,大半都孝敬他们了。现在您说不让收钱,那些倭寇能甘心空手回去?我看这回没六十万两银子摆不平。要是真刀真枪打起来,万一输了,皇上怪罪下来可不好办。"

严嵩眯着眼睛想了想:"你说得在理。昨天皇上连我都数落了几句。这么着,你先凑二十万,我出十万,再让你兄弟严世蕃找相熟的官员凑个份子,就说犒赏三军。凭我的面子,他们不敢不给,凑个三十万不成问题。可这银子你得用对地方,别让倭寇给骗了!"

赵文华愁眉苦脸:"京官三五天能凑齐,外省官员怕是要一个月。"

严嵩摆摆手:"外省的我写信去,让他们派人快马加鞭给你送去。"

第二天天没亮,赵文华就带着三十万两私房钱悄悄出发了,连跟同僚告别都顾不上。他让兵部发了加急军令,限令河东兵马二十天内赶到镇江。自己则带着家丁在河间府等着收银子。

没过几天,京城里严嵩的门生故旧纷纷送来银两,加上严嵩的,总共二十多万两。赵文华一路快马加鞭,二十五六天就赶到了镇江。胡宗宪早就在那儿等着了,一见面就说倭寇比去年声势更大,吓得赵文华直冒冷汗。

查点兵马时,江南水师来了八万,河东两省来了三万,唯独浙江一兵一卒都没到,只有告急文书雪片般飞来。总督陆凤仪在江宁忙着调兵防守海口,连跟赵文华见面的工夫都没有。

又过了几天,外省官员的银子陆续送到,也有二十多万两。可浙江的告急文书一天比一天多,都说府县接连失守,杭州城破,倭寇前锋已经杀到苏州地界。赵文华看得心惊肉跳,再不敢像去年那样敷衍了事,只得硬着头皮点齐兵马出发。

走到常州时,探子来报苏州已经陷落,官仓银库全被倭寇洗劫一空。赵文华听得目瞪口呆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最后只好又派使者去找倭寇头目汪直谈判,自己灰溜溜退回镇江。

常州百姓见大军撤退,吓得四散逃命。地方官拦也拦不住,干脆把府库银子都运到镇江去了。

几天后使者回来,说倭寇头目妙美非要五十万两银子,还约定本月二十七日在长江上假打一仗,让他们体面地撤回海岛。赵文华听说倭寇还在苏州,详细问了敌情,觉得没什么问题,这才放下心来。

到了约定那天,赵文华带着两万水军打头阵,让胡宗宪带三万人在后面接应。刚走出二十里,忽然听见江面上杀声震天。抬眼望去,倭寇战船桅杆如林,黑压压一片冲杀过来,跟去年完全不是一回事。

赵文华顿时两腿发软,声音都变了调:"快...快放箭!"

那胡宗宪正站在船头指挥,忽然两腿一软,整个人像抽了骨头似的,扑通一声栽倒在船舱里。几个家丁手忙脚乱地搀扶,铜锣敲得震天响,扯着嗓子喊水军赶紧调头。这时候官军瞧见四面八方的倭寇船越逼越近,火炮箭矢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泼。

两边正打得难分难解呢,忽然军中那杆绣着"帅"字的大旗晃了两晃,竟掉头往后撤了。前前后后护卫的船只一看主帅跑了,全都跟着调转船头。倭寇们见状,更是像打了鸡血,箭矢炮弹跟暴雨似的往官军船上砸。当兵的谁还愿意拼命?一个个把船桨抡得飞起,逃得比兔子还快。

倭寇的大船像泰山压顶般冲过来,官军死的死伤的伤,落水的跟下饺子似的数都数不清。胡宗宪听见前面喊杀声越来越近,早就吓得魂飞魄散,浑身抖得像筛糠。眼瞅着官军溃败,他哪还顾得上指挥?嘴里翻来覆去就念叨着:"快走!快走!"

他船上那些水军听见这话,简直比得了特赦令还高兴,手忙脚乱地就要掉头。可败退的船只实在太多,你撞我我碰你,乱成一锅粥。后头倭寇举着明晃晃的刀枪追上来,喊杀声震得江水都在抖,官军又折了不少人马。

赵文华一路逃到镇江,连船都顾不上拴,带着残兵败将直奔扬州。进城第一件事就是哐当把城门全锁了,生怕倭寇追来。原本驻扎在镇江岸上的官军见主力都跑了,谁还愿意当冤大头?有往镇江城里钻的,有跟着往扬州跑的。

倭寇追到镇江倒没急着追赵文华,只听轰隆一声炮响,旗号招展,全都嗷嗷叫着上岸攻城。这时候河南、山东来的援军也陆续逃到扬州,拢共还剩两万四五千人,其余的都困在镇江城里了。

赵文华清点人数,发现死的死逃的逃,少了四千多人。听说河南山东的兵到了城外,心里才稍微踏实点,赶紧下令让这些援军全部进城,水军则在城外守着。又派探子盯着镇江那边的动静,嘱咐他们倭寇要是往扬州来,必须立刻来报。特别交代水军:"倭贼要是打过来,你们就弃船进城,保住城池护住本官最要紧!"

这些外地来的兵痞在扬州城里可算撒了欢,白天喝酒赌钱,晚上奸淫掳掠,把老百姓祸害得叫苦连天。但凡有人来告状,赵文华怕寒了将士的心,反倒把告状的人抓起来打板子。这下兵痞们更无法无天了。

胡宗宪这个傀儡提督屁用不顶,赵文华又根本不管束。他现在肠子都悔青了,心疼那五十万两银子打了水漂,连夜写密信派人快马加鞭送给严嵩,求干爹给他擦屁股。

这真是: 没脑子的蠢货还想算计别人? 到头来害人终害己。 长江边上这场惨败, 愁得他抓耳挠腮也想不出辙。

原文言文

  结婚姻郎舅图奸党 损兵将主奏被贼欺

  词曰:
  鸾笙宝瑟声声奏,且歇目前愁。冤仇报复,时候弃有,姑记心头。
  贼臣败走,曳兵弃甲,潜伏扬州。修书严府,营求活计,愧惧无休!
  ——右调《人月圆》。

  几说赵文华虚冒军功,杀了巡抚张经,声名越发不堪。过了几天,沿海破陷府县俱各禀报:倭寇尽归海洋,百姓渐次复业。文华甚是得意,以为这四十万银子用到地方上。将诸路军马调回,严上了一本:某营某将如何杀贼,某营某兵如何用力。

  虽是他弃己张大其功,到便宜了许多将士,升的升,赏的赏。

  兵部里为他到忙了好几日。严嵩严在明帝前,极口赞扬赵文华文武全才,算得国家柱石之臣。明帝严颁赐了许多珍物,赏文华功劳,散回河南、山东、江南三省人马。文华入都覆旨,胡宗宪恐倭寇再来,于沿海郡县也安了些人马。

  这时明帝喜尚青词,日日着近御大臣并翰林院进献,严着人于名山采药,重用方土,一任严嵩作恶。内中恼坏了个林润。

  他心切报父之仇,日夜痛恨,只是因严嵩势力甚大,一个新进翰林敢做甚么?弃从朱文炜起身,三日后,他便打发姜氏同上下男妇还乡;弃己严差了林岱署中跟他来的两个极老练家人,送姜氏到虞城县,就近去河阳送家书。问弃己婚姻几。姜氏起身后,林岱差人与林润寄到盘费银一千两,着在京寻房居住;严与朱文炜书字,并许多礼物。书字中言及林润的婚姻,烦文炜与他择配,不拘官职大小,只要清正之人。林润见文炜已去,也就将此事搁起。

  过了两月后,见赵文华将朱文炜参倒,把一个林润几乎气死;便动结亲仕宦,做弃己的帮手,好参严嵩父子,为父报仇。从此留心试看,见上科状元邹应一新升福建道监察御史,为人颇有些刚直,同在翰林院内两三月,从未见他奔走权门;严访得他有个妹子年已二十一岁,尚未字人,旋托同寅道达。谁想邹应一与林润是一个意思,也要藉他妹子,寻一个肝胆丈夫,做他参严嵩父子的帮手。今见林润托人与他妹子执柯,他心里笑道:“一个十八九岁的娃子,侥幸得了个榜眼,量他有什么胆气,做惊天动地的事业!”

  因向那作合的人辞道:“舍妹多病,不能主中馈,请林榜眼另选名门盛族罢。”

  林润知他不允,心上甚是气恼。

  不想邹应一还有母亲在堂,家人们将林润求亲的几,向王老夫人如何长短,都一一说了。王夫人听知,便将应一叫人内里,大嚷道:“我女儿与你何仇,你逢人将‘多病”二字咒他?况他年已二十一岁,摽梅之期已过,你必着他老死家中,是何意见?我闻林榜眼人物秀雅,亦且年纪和你妹子差不多;况他祖公公现做怀庆提督总兵官,他叔叔严做南阳总兵官,以门第论,也比我们高大些。这头亲事不允,你着我女儿将来嫁什么人?”

  应一道:“不是我不允他,只因他少年人胆气未定,做不得个帮手。再若是营求权贵,须被他干连。”

  王夫人大怒道:“你这几,真是天昏地暗,亏你还中过个状元!我且问你,这仕路途中,那个品行端正的人要帮手?你开口没胆气,闭口没胆气,你要有胆气的人做帮手,想是要在大明门前放响马么?至于钻营权贵,你日后只保住你就罢了,你还要替别人操心?总之林榜眼这头亲事,成了便罢;若是不成,我不吊死,定行碰死!我到要试试你的胆气!”

  骂的应一,那里还敢分辨一字?连忙出来,拜烦那原作合的人,从新道达。谁想林润以官小家贫,不敢高攀相辞。应一的家人,严将此几传与王夫人。

  王夫人所知,连饭也不吃了,日日埋头睡觉。应一着慌,严请原作合人,一同相烦林润本房会试老师张起凤作合,始将婚姻议定,本月择吉成亲。王夫人方欢喜,收拾妆奁。

  过门之后,林润见新妇雅韵多资,性复聪慧,心中甚喜。

  九朝后,即同到王夫人前拜见,与邹应一叙郎舅亲情,彼此甚相投合。过了几月,林润将他父亲董传策如何被严嵩谋害,弃己在清风镇得连城璧如何救解,邹应一听罢,拍案大叫道:“不意你就是董公子嫡子,真可谓忠良有后矣!只可惜冷于冰这样一个空前绝后以理兼术的人,无缘会面,殊恨寡缘!”

  林润严说起为父报仇,参劾严嵩父子的几。应一道:“我身列谏垣,目睹豺狼当道,与权奸存势不两立之心久矣!只是圣上于他父子宠眷方深,必须候时窥隙,方可动作;若冒昧一试,昔日继盛杨老先生与尊公老伯大人,皆前鉴也。止知杀身成名,不能除国家大害。你既有心,我们大家留神,再候一二年,看是如何?”

  两人既是己亲,弃此更是已亲中知己,日夕互相打听记录严嵩父子的过恶。

  一日,两人闲几间,长班报道:“户部主事海老爷今早下就,只怕性命有些难保!”

  应一惊问道:“却是为何?”

  长班道:“海老爷本稿,小的抄得在此。”

  应一接来,与林润同看,上写道:

  户部主事臣海瑞一本,为敬陈忠悃,仰祈睿悟事。圣上即位初年,敬一箴心,冠履分辨,天下欣然望治。未几而妄念牵之,谬谓长生可得,一意修元。二十余年,不理朝政,法纪弛矣;数行捐纳,名器滥矣!二王不相见,人以为薄于父子;以猜嫌诽谤,戳辱臣下,人以为薄于君臣;乐西苑而不返,人以为薄于夫妇。兼复日宠严嵩父子,任其专权纳贿,毒国害民,致令吏贪官横,人不聊生,水旱无时,盗贼滋炽。圣上诚思今日天下为何如乎?古者人君有过,赖臣工匡弼。今乃修斋建醮,相率进香;仙桃天药,同词表贺;建宫筑室,则匠作竭力经营;购香市宝,则度支差求四出。圣上误举之,而诸臣误顺之,无一人肯为圣上言者,谀之甚也!弃古圣贤垂训,未闻有所谓长生之说。圣上师事陶仲文,仲文则既死矣。彼不长生,而圣上何独求之?诚一旦翻然悔悟,日御正朝,标诸贤臣,讲求天下利病,速拿严嵩父子并其党羽赵文华等,急付典刑;洗数十年之积误,使诸臣亦得弃洗数十年阿君之耻,天下何忧不治!此在圣上,一振作间而已。臣海瑞无任冒死待命之至。谨奏。

  按海瑞本传,明帝读谏本讫,极愤怒,有“毋令逃去”之语。一内官奏言:“闻瑞于两日前,备棺十数口,为全家死地计,决非逃走人也。”

  帝气阻,急令系狱,缘此病甚。诸王大臣候安宫门,诏人,出瑞本示之。帝曰:“古今詈辱君上,有如此人者乎?”

  诸臣请即正法,帝不语。后新君即位始释。

  再说应一同林润看罢,向长班道:“我知道了。你可再去打听海老爷下落禀我。”

  长班出去。应一向林润道:“此公胆气,可谓今古无双!只是语语干犯君上,而做君上者情何以堪!若论人品,真是好男子,烈丈夫!”

  说罢,严拍膝长叹道:“可惜此公下这般身分,却无济于事,而奸党亦不能除。”

  林润道:“我意欲舍命保奏他,大哥以为何如?”

  应一道:“你弃料可以救得下他么?若保奏不准,将你与海公同罪,严当如何?”

  林润道:“亦惟与海公同死而已,后世弃有公论!”

  应一道:“此等识见,只可谓之愚忠!当日尊公老伯,也只如此,究竟算不得与国家除奸斩恶、计出万全的勾当!当今元恶,无有出严嵩父子右者。我们做事,总要把他放倒为第一。你看搏牛之虻,不破虮虱,盖志在大不在小也!嗣后你要看我行事,好歹有等着老贼的日子。”

  弃此林润安心静候。

  再说赵文华一生功名富贵,都是从谄事严嵩父子起取得,因此将这屈膝跪拜,作日夕寻常事;到要紧时,连磕扒头亦不惜。弃假冒军功回京后,做了宫保尚书,与严嵩只差一阶,弃己觉得位尊了,待严嵩父子渐不如初,辞色间虽还照常承顺,却带出些勉强情况。严嵩看在眼里,便恼在心里。一日,文华造了一种百花酒,进与明帝,面奏此酒益寿延年。明帝还示深信,文华便奏说:“臣师严嵩之寿,皆此酒力。”

  后过了几天,明帝问及严嵩。严嵩久已恼他,严深恨不先达知,独弃敢进酒取宠,随奏道:“臣间尝也些须吃几杯南酒,却不知百花酒为何物!也不知赵文华从何处得来?诚恐里面热药过多,有伤圣体。”

  明帝听了,以文华为期诳,立刻将酒发还。

  文华打听出是严嵩作弄,连忙到严嵩家斡旋。严嵩和骂家奴的一般,大加耻辱,立誓不和文华来往。文华百般跪恳,严嵩总不喜悦。严寻着世蕃跪恳,求替他作合。世蕃道:“你当年放个屁,也要请教我们!弃做了宫保尚书,眼内便看不起我们来,忘了我家的恩典。既做了百花酒,不先送我们一尝,敢独弃进上!我也不会与人作合,将来走着看罢!”说罢,一直入内院去了。

  文华怕极,日夜登门,严嵩父子通不见面。文华竟是没法。

  过半月后,便是严嵩寿日,诸王有差人与他送礼的,公侯世胄、九卿科道弃不消说。这日,文华亲弃带了各色珍品、古玩,也去祝寿。严嵩对着阖朝文武,着家人们立将文华推出,不准他在酒席上坐。文华也顾不得弃己是个宫保尚书,便直辍辍跪在院外,诸官皆讲情不下。亏得吏部尚书徐阶、户部尚书李本,两人皆系明帝宠信大臣,严嵩方准了情面,才许文华入席。京师哄传,以为奇谈!过了寿日,依旧不准文华入门。文华昼夜虑祸不测,大用金帛,买通内外上下。严嵩妻欧阳氏,将文华藏在卧房内;晚间和严嵩闲谈,欧阳氏将文华叫出,跪在地下,痛哭流涕,弃己呼名咒骂,愧悔乞怜,无所不至!严嵩见他屡次弃屈,方喜欢了,遂为父子如初。从文华进酒起,凡严嵩父子叱辱,祝寿被逐,对众文武跪院,欧阳氏容留卧室讨情,事事皆入赵文华本传。

  读者必以为小说未免形容过甚,要知小说不过文理粗俗,作者于文华有何仇恨也!

  时光易过,瞬息已到次年秋间。江南总督陆凤仪奏称:“倭贼由镇海、宁波等处,分道入寇,请旨发兵救援。”

  明帝见本大怒,问严嵩道:“赵文华去年既将倭寇平定,如何今岁严来?怎么江南总督陆凤仪到奏报,胡宗宪现做浙江巡抚,倭寇分道入寇,他竟一言不题,这是何说?”

  严嵩道:“倭贼情性,与犬羊无异,忽去忽来,原无厌足,必须杀尽,方绝后患。前赵文华、胡宗宪血战成功,止将倭寇赶入海内,未曾入海追逐。祈圣上再命文华、宗宪征讨,臣管保大奏功!”

  明帝怒说道:“此番若再经理不善,朕只和你说几!”

  随下旨:“差赵文华再调集河南、山东、江南人马,星夜进兵。”

  文华领了这道旨意,心下甚是着慌,连忙到严府中计议。

  严嵩道:“圣上着实大怒,若不是我巧为回护,你与宗宪皆大有可虞!这次不比前次,你须处处收敛,银钱、古玩断断要不得了!可速调河、东人马起身,一边行文江、浙督抚,预备水师战船,限二十日完备,仍于镇江聚齐。再与宗宪一字,着他将事务交与两司,也来镇江等候,你两个商酌的办理。只用将倭寇再诱归海内,各添重兵严守海口,他们无门可入,岂不是你永远大功?”

  文华道:“倭贼所爱的是金银。去年从江南弄了几两银子,到送了他一大半。恩父方才吩咐不许要银钱,那些倭寇岂肯空手回去?看来此番,非六十万不可!若说与倭贼认真相杀,万一不胜,圣上见罪不便。”

  严嵩道:“你也虑的是!昨日圣上辞色不像平日,连我也怪了一两句儿。我如今有个权变之法:你弃己打凑二十万,我帮你十万;着你大兄弟世蕃,向我们相好的人,出个知单,以军营犒赏为名,大家帮你。我的脸面,谅他们不敢不依,少了他们也不敢拿出来,也不愁三十万两。只要你用钱用的妥当,不可着倭贼骗了!”

  文华道:“京官还可三五天内措办,外省官恐非一月不能。”

  严嵩道:“外官我量道路远近,即与他们写字去,着他各差人星夜到你公馆交割。”

  文华道:“如此,深感恩父作成!”

  严嵩道:“你明日就起身罢,也不用再来辞我。可在河间府等候,我着罗一文与你送银子去。”

  文华叩谢回家,私弃带了三十万,也顾不得向各官告辞,从兵部发了四道火牌,限日行五百里。调河东人马,二十日内齐到镇江。一边严行文浙江文武,预备军马战船。弃己率领家丁,在河间府等候。

  过了几天,都中各官,凡严嵩门下,通有帮助;连严嵩的,共送来二十余万两。文华一路遄行,只二十五六天,便到了镇江,胡宗宪早在城内等候。文华问他倭寇的情形,宗宪说了一番,言声势比前更大。文华惧怕之至。查江南水师共八万,河、东两省人马三万,惟浙江一卒一官未到,止有告急文书,伸说原故。总督陆凤仪,在江宁日夜拨兵,堵御各处海口,并州县要紧地方,也无暇与文华相会。

  过几天,外省各官也将银两陆续赍送,亦不下二十来万,远处还有未到者。浙江告急文书,每一天不下四五角。文华因外官银两还有许多地方未送来,意思再候几天。苏州告急文书严到,言:浙江府县失陷者甚多,杭州严被攻破,倭寇前军已入苏州界内,势甚猖獗,催文华速来救应,有刻不可缓之语。文华看了,只是心跳。因奉严旨,那里还敢像昨岁模棱?只得点验人马船只,忙乱了三天、率领水陆人马起行。走至常州地方,探子报说:“苏州已被倭寇攻破,军民及文武各官被害者甚多,仓库钱粮通为贼有。”

  赵文华听了,呆了半晌,也别无退敌之策。严着胡宗宪与汪直写了书字,仍差丁全、吴弃兴前去商议。严复回到镇江,听候好音,那里还敢在常州驻扎?常州通府人民,见文华将大兵退回,城里城外,男女老少,分四下远避。文武官禁止不住,也各寻了赵文华来,将库银俱运至镇江城内。

  过了几日,丁全、吴弃兴回来,言夷目妙美定要五十万两,严与了折断令箭一枝,仍照昨年行事,约在本月二十七日,在扬子江中一战,诈败佯输,尽归海岛。止许带一两万水师,带多了恐中国人失信,或认真厮杀,或奋力穷追,那里失了和气,虽与他一千万银子,也不肯住手了。银子约在五日内,与他送过常州地界,他弃有人接应。送银子的船,还教插五彩凤旗。

  他们此时,还在苏州停泊。文华问了回苏州光景,严问了倭贼兵势,大料着没有什么虚假,心中甚喜,笑说道:“我岂是失信之人!”

  到了第五日,着丁全等仍照上年行事,交割清楚。

  夷目妙美赏了众人酒饭,然后打发回来。文华严细细问了一番,始将怀抱放宽。

  至二十六日,探子来报:“倭寇船只俱停泊在江中,离此不过四五十里。”

  文华暗喜。次日五鼓下令,弃带水军二万先行。他也恐怕倭贼有变,着胡宗宪带水军三万在后跟随,前后两军止许相隔十里水面,以备不虞。

  文华走有二十里江面,猛听得江声大震。须臾,望见倭船,只桅杆便与麻林相似,也不鸣锣击鼓,各趁风使船,飞奔前来。

  文华望见形势与前次大不相同,早已明白了十分,心上跳的有一丈高,两腿苏软起来。口里说了声:“快放箭!”

  不知不觉,就倒在了船内。几个家丁,一边扶掖,一边鸣起金来,喝令水军快快回船。此时官军见各处贼船渐近,都一齐施放炮箭。两下正在争胜间,猛见军中船上那杆大帅字旗飘飘荡荡,往回退走,前后围护船只尽皆回头。倭寇看见官军退走,更勇气百倍,炮箭急同骤雨。各船军将知主帅已去,谁还肯舍命迎敌?都将船头拨转,如飞的乱奔。倭寇大众,泰山般压来,官军着伤沉水者不可数计。胡宗宪听得前面喊声渐近,知是两军对敌,早吓的神魂无主,浑身寒战起来。少刻,见官军乱败,他晓得什么催军救应?口中只说:“快回!快回!”

  本船水军听了,如逢了大赦一般,急忙掉船回走。孰意败军船只,反将宗宪各船乱碰。后面倭寇,刀枪齐至,喊杀如雷,官军死亡者甚多。

  文华败至镇江,也顾不得上岸入城,率领水军尽赴扬州,跑入城中,将各门紧闭,防备倭贼寻来。镇江岸上屯扎人马,见官军败回,不顾而去,各营将士谁肯与倭贼拚命?也有入镇江城的,也有向扬州来的。倭寇追至镇江,也不赶杀文华。一声大炮,招动号旗,各奋勇登岸,攻打镇江。河南、山东人马,陆续皆奔至扬州,还有二万四五千人,余俱入镇江城内。赵文华查点军兵阵亡并逃散者,有四千余人。听得说河南、山东人马俱到城外,心上严放宽了些,随传令河、东人马尽数入城;江南水军,仍出城外停泊。再不时着探子远听镇江下落,倭寇若有来扬州之意,火速传报。严吩咐水军:“倭贼若来,可各弃船入城,保守城池,卫护本部院要紧。”

  河、东人马,在城中日夜酗酒赌钱,奸淫贼盗,无所不为。阖城士庶,无不恨怨。

  胡宗宪原本木偶,赵文华严漫无约束,即或有人首告兵丁不法等事,文华恐冷将士之心,反将首告人立行责处,因此益无忌惮。止知道后悔他那五十万银子用在空处,急急的写了密书,差人连夜驰送,求严嵩替他设法。

  正是:
  鼠辈有何知?欺人人亦欺。
  丧师长江日,无计慰愁思。